4. 塔楼上的少女

「哪些男生,你能告诉我吗?」

「一个是我们班上的张志涛,你也见过了,体育委员,傻乎乎的大个子,对你挺热情的,」黄璃园已经和叶安逸什么说了,如今也不介意,「还有另外几个是别的班级的,我给你名字,你可以慢慢对号入座。」

她喝光了可乐,说自己要回家了。她出来太久,如果太晚回家,她妈妈可能会怀疑她「出去勾引男人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和白欣容单独联系过吗?」叶安逸问。

黄璃园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说:「她去北京之前,有一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去一个酒吧见面。」

「为什么是酒吧?」

「那天是她十八岁生日,」黄璃园说,「说希望生日和我见一面。」

叶安逸突然想起白欣容在日记里提到的,希望「红桃 K」不要拥有和他一样的悲伤的十八岁生日。

「你去了吗?」

「我没有,我直接回绝她了,她说如果我不来,就一直在酒吧门口等我,还说我是唯一理解她的朋友。」

大概是之前背叛过陶桃,加上风评太差,黄璃园也不肯去了吧。

黄璃园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其实我后来去了,我迟到了一个小时去的,就是想看看她还在不在,是不是还在撒谎。」

「你去了吗?」叶安逸问。

「我去了,九点左右到的,」黄璃园说,「但是没有看见她在她说的那个桌子旁边。」

说的这里,她呼吸有点急促,好像在避免一些事情:「我先回去了。」

她还没有说完就跑,叶安逸想叫住她,但是她根本没有回头。

那瓶可乐喝了一半,放在台阶上。

叶安逸顺着她跑掉的方向看,发现她跑去的方向,就是老九中以前的教职工家属区。不过现在已经拆了,建了新的楼盘,她跑进去的是哪一栋就不知道了。

叶安逸被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所吸引,忍不住走了一段路,进了那个小区。里面到处都是小叶榕,已经有些年头了,看来九中的搬迁,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有人在她身后的暗处,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叶安逸在小区里四处走动了一下,看到的都是夏天出来乘凉的人群,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打打闹闹的小孩子,这是非常常见的南方生活。她走了好一阵,才认出了前面几栋矮小的旧式楼房,原来这几栋家属区的楼并没有拆掉,而是淹没在新楼盘之中了。它们还是七层的楼高,没有电梯,窗户玻璃还是老式的那种带了颜色的推拉玻璃,上面正传来叫骂声,还有女孩子的哭喊声。

呵,还是这样。叶安逸嘴角扬起冷笑。

这时候顶楼有一家窗户拉开,一个女孩子跨出窗外,哭喊的声音更清晰了:「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跳下去!」

然后是妇人的声音:「你半夜跑出去幽会臭男人!还敢说自己没错!你今晚又不上晚自习,你出去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我是九点半出去的!我刚就回来了!我哪里晚了!」女孩子尖叫。

叶安逸眯起眼睛,努力判断那个女孩子是谁,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个场景也太熟悉了,她瞬间恍惚。

——你说你是不是出去睡男人了!

楼下聚集了人,大家都互相叫着:「别乱来啊!」

也有幸灾乐祸的声音,说:「又是那家人啊!」

「那个女的和她女儿真的没救了!」

是她。

叶安逸突然醒悟了,赶紧冲上前,想开口叫:「——」

但是那个女孩的妈妈扑过来了,可能是想强行把女孩拉回去,但是女孩子吓到了,本来是坐在窗台上的,一个不留神,就滑了下去,直接从窗台掉了下来。

楼下人群一阵尖叫,四下让开。

别跳啊……叶安逸还来不及喊出这一声,那个女孩子已经重重摔下来,摔在了她面前不远的水泥板上。

水泥板是个棋牌桌,本来在那里下棋的人早就因为骚动四下散开,女孩子的头重重砸像棋牌桌,身子撞击在石椅上,然后脖子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叶安逸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是黄璃园。

她平时对人如此刻薄的中伤,全部来自于后天的习得,因为她身边就有一个不断用荡妇羞辱的方式压迫她的母亲。

受到的伤害越多,反弹的就越多,最后自食其果。

她的眼睛睁着,不知道是不是临死前会想起叶安逸开导她的那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引起了她内心更大的震动,所以平日里遭受的责骂,给她的痛苦反而加倍了。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无法改变。

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

「白欣容。」有人叫白欣容的名字,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男人迅速地隐没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她本来应该追出去的,但是因为被眼前的事情搅乱了心神,还是忍住了。

她往旁边让开,远远地看着人群围住那里,看着那个母亲哭天抢地地从楼上冲下来,说死了女儿她没有办法活,看着救护车来到,看着黄璃园被蒙上白布,看着警方的人要过来调查,她实在看不下去,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小区的门口走去。

打车才到小区门口,就有警察电话打过来,说有个刚死了的女高中生,手机里最后一个电话是她的电话,问叶安逸的身份。

叶安逸如实说她是她的同学,而且见面只是为了解释一下在学校的误会,那边就听见警察诧异地对旁边人说:「是个女孩子,是同学。」接着就是黄璃园妈妈痛哭流涕说自己误会女儿的事情:「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警察问叶安逸能不能过来一趟做个调查,叶安逸说好的没问题。她住的地址不在黄璃园家所在的派出所辖区。眼看时间也晚了,考虑到未成年人,警察就主动派车上门做笔录。

见了面之后,发现是一个看起来和死者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警察也有点意外。叶安逸躲在旧式的防盗铁门之后,说一个人住让陌生人进门有点害怕,可不可以在楼下做笔录。警察说没事可以到院子里谈话。

他要看叶安逸的身份证,叶安逸想起自己是用了叶真路的身份在这边读书,就推脱说没有带。片警也不强求,要她报了身份证号。身份证号自然是叶真路的,在网上查,显示的还是北京的住址,叶安逸完全能背得出来。警察叶安逸是不是有大人在家,叶安逸说没有,她是借读生,户籍在北京那边。

「为什么这么远过来补习?」警察好奇地问。

叶安逸说:「我外婆家是这边的人,小时候在这边呆过。」

「哦……」警察就没问下去,然后就告辞了。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警车一直都是停在院子里,红蓝闪烁的警灯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探头探脑往下望,看着那个女孩子站在院子和警察说话。

那个保安罗叔也在其中。

保安罗叔等警察走了之后,问她:「你又被那些小混混跟踪了?」

叶安逸否认道:「不是,是我同学失足摔下楼,警察过来问我一些情况。」

「哦……」听说出了事情,罗叔没有再问,叶安逸随即安慰他说:「要真因为混混跟踪我的事情被警察调查,那那些混混看到这里也应该不敢再跟踪我了。」

「你真是傻了吧,不懂事,」罗叔说,「你报警,人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人家传闻你被人强奸了,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还有这种事情?叶安逸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流言有多可怕,现在很多人看见警察问我话,也会有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万一传出去,说我偷鸡摸狗的,你说怎么办?」

叶安逸愣了一下,没想到社会还有这种生存法则,被人跟踪了不能报警,警察认真处理了还会被人传流言?

她想了想,说:「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迷路了,警察送我回家好了。我是外地人,晚上害怕报警很正常。」

罗叔看着她,摇摇头,摆摆手:「你还是太天真。算了,你快回去吧,在这里停留太久,你看人家都在窗口上往下看了。」

流言就是这么可怕。

我知道的,我知道流言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她回到了家,又想起张柳岸说的那个版本的莴苣少女的故事。

——王子被巫婆弄瞎了眼睛,四处寻找莴苣姑娘。而莴苣姑娘已经生了两个王子的孩子,也苦苦等待着他。

终于有一天,历尽艰辛的王子找到了莴苣姑娘,她的眼泪落入他的眼睛里,他重获光明。

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叶安逸的脸上开始有点反应了。她的脸色有点难看,张柳岸对她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相当放心。他知道她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年少时期一个重要的 case,具有重大纪念价值。」他笑着看着玻璃内反光出来的那张俊美的脸,弯腰对坐在椅子上的叶安逸说:「为了增强这件事情的喜剧效果,我那天晚上特意根本没有碰她。」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是的,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那天晚上玫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本来已经累了,脸埋在枕头里就睡着了。我还特意帮她掖好了被子。

第二天是我送她回家的。送她回去之前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说「她毕竟是你妈妈,她会爱你的」,我说「你别怕人家会知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会有人嘲笑你的」。结果她终于点了点头,决定回家向母亲道歉并解释清楚。

在学校大门遇见一脸疲倦的玫瑰母亲,我欣赏地看着她母亲那张惊讶,绝望而愤怒的脸。

会尖叫?还是会扑上来撕咬?出乎意料,她轻声对玫瑰说:「回家换套衣服就去上课吧。」然后问我:「还有人知道这个事情吗?」

「没有。娟娟估计以为我送她回家了。」我平静地说。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叹了口气说:「你也去上课吧,这件事情不要对别人讲。」

我在她走过以后轻轻地笑了,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低估她了。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对她刺激级程度高达五颗星的事情就让她这样平静处理了。

或许她真的幡然醒悟,其实她女儿能健康成长才是最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在这种猜测之下,我那天破天荒地去了一次晚自习,下课以后我悄悄躲在教学楼里等着楼层锁门熄灯。

我带了望远镜,教学楼后窗对着就是玫瑰她们家的教师宿舍楼。

谢天谢地,她家没有拉窗帘。我看见吃饭的时候玫瑰端了菜上来,她母亲端正地坐在桌子边。

玫瑰开始动筷子了,她母亲突然把桌子掀了,饭菜到处都是。玫瑰还楞楞地拿着筷子看着她。接着就是一个耳光,我似乎听见了清晰的巴掌声。

玫瑰掉在地上,捂着脸看着她,可能快哭了,她指着玫瑰鼻子嘴巴用力地一张一合。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学唇语的,因为我觉得读唇语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那种愤怒到极点的人的唇语,清晰而有形。

玫瑰突然要往门口冲去,她母亲扑上去抓住了她。两个女人在门前扭打起来。黑漆漆的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能欣赏这等真实的闹剧。我手心有点出汗,判断下一步她回怎么做。

终于还是她母亲占了上风,她拉着玫瑰的头发,拿出一个铁丝衣架,一个已经扭曲的衣架把玫瑰的手强制性地放了进去。玫瑰的手被反剪在后面,她在地上打滚,挣扎,试图挣脱。但是我已经看见她的自尊片片剥落,她抬头看那个头发乱蓬蓬的母亲,她的形象也已经在她眼里片片剥落。

我没有做什么!我没有!

她的口型太明显了。

但是她母亲突然掩面哭泣,也坐在地上。明明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人,偏偏要弄得那么狼狈。我已经取得胜利,开始给予她卑微的同情心。

这样两个人哭了半小时,估计劲头也过去了,她母亲擦着眼泪来给她「松绑」,然后把她扶进房间里去。开了灯,接着出去关上了门。我倒觉得她是把门锁上了。

玫瑰眼睛红肿,坐在窗前的桌子边开始对着镜子擦自己的脸。她的脸哭起来真好看,眼睛更加水汪汪的。然后她对着窗户外面发呆。

肯定经常这样吧,看她的动作应该是习惯了。等第二天红肿退却,然后若无其事的上学吗?闹成这样,第二天又落给邻居话柄。

这样长大,多么坚强美丽的女子啊。我心里赞叹。

「你是谁!」一道手电射过来,。不好!是巡逻的学校保安。

接着四周一片雪亮,我拿着望远镜暴露在雪亮之中。

保安站在门外,认出是学校有名的优秀学生:「是你?」

我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回头,看见楼对面的玫瑰泪痕未干,她惊讶地望着我。

少年与少女隔楼相望,黑暗中彼此却暴露在雪白的光线下。犹如舞台上单独打下的聚光,历尽磨难以后两个人终于相见。

我感觉黑暗深处落花朵朵,花瓣飞舞在我们之间。我听见远处有赞美诗,我想是她先听见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听见了。少女身穿白色睡裙,踏上窗台对少年伸出双手微笑。

你会带我走吗?你会带我走吗?

我也忍不住伸出手,然后看见她腾空而起⋯⋯

对不起,都让你看见了。我已经不能保持那份美丽了。

「她死了吗?」叶安逸冷冷地问。

——玫瑰临死前要求对她的尸体做贞洁检查。但是她母亲没有实施。

我后来转学了,幕布已经垂下,表演结束了。

我才不想成日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在学校里乱转,虽然她本来是我的老师。

其实那个莴苣的童话,我认为本来那个巫婆就是莴苣姑娘的母亲,什么爱吃莴苣最后放弃她的美丽母亲,不过是受了委屈的莴苣姑娘的幻想罢了。

女孩子都相信能把她们带走的是一个英俊王子,所以她们在高塔上成日忧伤眺望,然后默默忍受。

有时候忍受也是一种罪过,忍受可能会助长错误的泛滥。

「母亲也是头一回担任这个角色啊,谁有能告诉她该怎么做呢。孩子的父亲又不在,本身就缺乏制衡情感的作用。爱一旦没有平衡,就如洪水般泛滥,真可怕。」叶安逸听完以后,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玫瑰死在十二岁是好事。她对母亲的怨恨和对母亲的怜悯,将来会折磨她一辈子。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理解,却又要受到伤害。」张柳岸突然拿起叶安逸的手腕,上面有道浅浅的疤痕。他吻着那道伤疤,轻轻说:「玫瑰,你得到解脱了吗现在?」

叶安逸抽回手,冷冷地说:「这个是我小时候被钉子划破的。」

「别不认我,」张柳岸单膝跪在坐在椅子上的叶安逸面前。「那是你小时候想自杀,用打碎的风铃割破的。玫瑰,那天你跳下来,我就仓皇逃走了。我不是想放弃你,我只是想保留你在我心里那个美丽的形象,我不喜欢看见被摔得四歪八扭的你。」

叶安逸说:「张柳岸,你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要接受心理治疗了。」

张柳岸看无法继续自己的幻想,只好叹气站了起来,轻轻地说说:「我多么希望你就是她啊。因为你心里也忍受了很多事情呢。」

叶安逸警惕地望着他,他回笑:「别忘了你是心理学的天才,我也是。」

她不再理会我,起身离开。他也没有拦住她。

我听见花朵绽放的声音。我听见那个女孩子说,你会带我走吗,王子?

他抬头,迎着太阳闭上眼睛。

其实世界上谁又是干净如一的?谁的背上没有丑陋的伤痕呢?你不知道即使你被我看见了那你以为最狼狈最丑陋的样子,我也一样会带你走的吗?

你真是个任性的孩子。你妈妈说对了。

他对着叶安逸的背影轻轻地说。

这就是塔楼上的少女的故事。

叶安逸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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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象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由得林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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