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环境下,其实每个学生都很危险。」叶安逸歪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这种规则下的学生,每个人心中都无形服从着这种畸形的规则,你也不知不觉认同这种价值判断,是很可怕的事情。」
陶桃顿时警醒:原来她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认同「女孩子公开喜欢多个异性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似乎也觉得白欣容罪有应得,她的行为需要被否定了。
白欣容即使在对待她的事情上有品行上的缺失,但是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自己是一个老师,对事件的判断怎么能就这样被学生们带着走呢?
陶桃提到过去的事情不免愤懑,但是能对一个人说出来,也实属难得。她觉得对面的这个女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超脱,不自觉生出一点好感。但是对方看起来又在下意识控制着彼此间的距离,让她觉得又不太好接近。
叶安逸要起身告别,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坚持要付账,叶安逸却说自己吃得很多,希望她不要争,否则内心会很有负担。
这说法合情合理,陶桃觉得也不好再坚持。
她目送叶安逸离开之后,坐在位置上还发了一会儿呆。她手上的那张纸条还在。她突然冷汗涔涔:为什么这个女孩对白欣容好像有一种非常奇异的了解,她凭什么对白欣容有如此强的探究欲望呢?
难道真的是白欣容借尸还魂?为着过去的一些恩怨,重新回到这里了?
叶安逸走出咖啡厅,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这个南方小城十一点之后人还是挺多的。她慢慢往自己住的小区里走,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她。
她身上还有伤,还没有恢复,背后跟踪她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清楚。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她发现是顾一鸣打过来的。
「叶安逸,今天你没有和付家敏汇报观察内容呢,还没到家吗?」顾一鸣说。
「老师,我好像被人跟踪了。」叶安逸说。
「跟踪了,在什么地方?」
「在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叶安逸压低声音说,顺着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真的有个男人跟着他。
「保持和我通话,告诉我你的位置,我帮你联系当地的警察。」顾一鸣镇定地说,「你看起来运动神经不错,你能跑吗?」
「我的伤没有这么快恢复的。」叶安逸苦笑,平时的话甩掉这几个人倒是不成问题。
她感觉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了,她捏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张,把手伸进了裤袋里,摸到了刀片。
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就越微弱。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叶安逸?」顾一鸣忍不住问她。
叶安逸没有回答,她突然站在原地了。
——叶安逸,我发现你骨子里其实并不好斗,你的反击都是因为你害怕。
叶枫说。
——你因为感受到恐惧而会瞬间充满攻击性。
「白欣容,你回来了吗?」那个男人低声问。声音从空荡荡的胡同那一头传过来。
这个女孩个头比远处看更矮小一些,她带着个棒球帽,身材纤细,透过黑框眼镜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眼睛。
「叶安逸,你怎么了?」顾一鸣在那边说,他听不见叶安逸的呼吸声了。
「喂,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照亮了这个幽暗的转角,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提着手电筒对着叶安逸叫道。
那个举着手电筒的男人让人看不清面容,叶安逸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呼吸慢慢恢复了。
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左右,头顶有点秃头,脸上有刀刻一般的皱纹,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等待叶安逸走到前面去的时候,他才放下手电筒。
「别回头。」他低声对她说,「跟我走。」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市委大院的家属区门口,叶安逸再一次打量了那个男人一眼。
「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了。」他操着浓厚的当地口音,很笨拙地说,「那小子被我唬住了,真的要动手,我可打不过他。」
「你是谁?」叶安逸不记得见过他。
「你不用管我是谁,」他再看了一眼叶安逸,再次警告,「没有下次了。」
他催促她进大院,叶安逸只得回头走进大院,那个人才离开。
她的手心全部都是汗,那个刀片差点割破她的手指。
如果这个人没来,结果会是怎样呢?她不敢想。
她可能会奋力反击,但是如果她一击不中,那么就率先触怒了这个人。之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对方为什么叫她「白欣容」呢?她们长得并不像啊。
好险,她大口呼吸,感觉自己有点反胃,快步上楼,打开自己的出租屋,到处找水喝。
「叶安逸? 喂?」电话那边顾一鸣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才发现之前一直都在和老师通话,赶紧把电话拿起来:「顾老师。」
声音很虚弱。
顾一鸣沉默了片刻,问她:「你刚才到底想干什么?」
「我……」
「你害怕了?」
叶安逸拿着手机沉默着,然后走到餐桌前倒水喝。她吞咽下那口水,才回答说:「是。」
承认之后,竟然有些轻松。
她全身都是汗。
「你并不如看上去的这么镇定自若,对吗?」顾一鸣问。
「我身上有伤,没办法。」
「如果身上没有伤,你打算怎么办?和他们打起来吗?」
叶安逸又沉默了,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回轮到顾一鸣沉默了,他好像也喝了一口什么东西,说:「你大概是属于那种,如果不立刻反击,你就会被自己的恐惧淹没的那种人。」
「老师,」叶安逸突然问,「霸凌别人的人,是因为先感受到被威胁,才会去霸凌别人吗?」
「有些人很容易不安,害怕,进而愤怒。有些人的害怕并不是通过懦弱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也许有些时候,他们会显得比其他人更加『勇敢』,也就是好斗。」
「因为没有办法。」叶安逸接口说。
除了攻击,没有找到其他解决的方式。
她重重呼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时候出去呢?」顾一鸣温和地说。
「我发现一个事实,」叶安逸说,「我对这里,其实并不陌生。」
顾一鸣沉默了一会,说:「叶安逸,你坦白告诉我,你执意要来这里调查白欣容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课题吧?」
「我起初以为我是为了课题,」叶安逸说,「现在不是很确定。老师你要让我中止吗?」
「你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白欣容从被孤立,霸凌,到最后转学,自杀,应该是经历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过程,每个人可能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
叶安逸咬牙切齿地用牙缝里挤出来:「有人对她进行了社会性绞杀,她从自我怀疑到自我否定,每一步都应该是众人合力完成的。这就像是一个场作用力,必须要一个环境才能完成,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环境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是我猜她的母亲和过去的朋友黄璃园,应该是起到重要作用!」
顾一鸣静静地听她说,突然问:「为什么情绪激动,是因为共情吗?」
叶安逸又大口喝水,没有接话。
「你这样女孩,应该和白欣容不一样,不应该经历过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共情呢?」
「那可不一定呢老师。」叶安逸说,「就像您也不明白,为什么您今晚等不到付家敏的报告,直接就和我联系呢,我给您的邮件您看了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我收到了,还没有来得及看。」
「我想起来了,」叶安逸说,「我根本没有给您发邮件,您怎么会收到了呢?」
对方的电话就挂断了。
不是顾一鸣,虽然来电显示是他,但是回拨过去,是个空号。
有人动了手脚。对方可能忘记了,顾一鸣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而他每句话都是针对叶安逸个人的,看似关心,却让她很不舒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厌恶别人探究她的个人世界。她的内心深处有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旦有人想靠近,她就会感觉到自己会全身戒备起来。
挂了电话,她洗了个澡,开了罐牛奶喝,然后躺到床上去了。迷迷糊糊之间,又好像听到了张柳岸在她耳边讲故事。
她在医院动了手术之后,张柳岸来找她,和她说了一件事情。
又是那个塔楼少女的童话故事。他那时候絮絮叨叨反复说这个故事。
——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一个绝色美女,巫婆却把她关在一个没有门的高塔上。每次去看她就要她把她那条长长的辫子放下来,让她拽着它爬上去(那个巫婆的体力真好,那个头发的韧度也好厉害)。
说到这里的时候,玫瑰突然摸了摸自己那头长发。
她有一头到臀部的长头发,平时的确是编成辫子的。据说每次她妈妈都不让她乱动发型,都是亲自给她梳的。外人说她实在太爱孩子了,可是玫瑰不敢告诉人家,每次她都把她的头发拉扯得很痛,而且不准她叫。
获得这个交谈机会是在下午,她们学校的鼓号队在学校树阴下排练。玫瑰是小鼓手,即使是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忘在那里背鼓点「右、右左,右、右左,右左右左!」
她对我说她妈妈的事情时,我安静地听着。她父母从小就离婚了,她归她妈妈抚养,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妈妈管她很严,甚至上小学了还不让她独自一人过马路。
这个女人对女儿有种偏执的,疯狂的爱。有时候旁人告诉玫瑰说,爱你妈妈吧,她只剩下你了。玫瑰就抬起眼睛不说话,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选择爱她。她和她的血缘关系,她对她那种毫无保留的贡献。
她说其实这样的烦恼她也跟别人说过,但是别人都是劝她说「她毕竟是你妈,她是爱你的!」结果反倒自己落了个没趣,慢慢地她也就不说了,沉默了。
但是我不发表意见,我只是安静地听。听几句话就下评论那是智商比较低的人爱做的事情,智商再低一点的人还会指着你的鼻子教训你这样那样。生活中蠢人无所不在,那是因为聪明人往往最先选择沉默。
玫瑰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同学在远处看见她对着一个穿中学制服的男生哭,就指指点点地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别人哭起来很好笑吗?虽然我念的是中学,但是其实我们是同年。我看着玫瑰流泪的样子,突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差点就被她感动而放弃我的计划了。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心里暗想,小姑娘,以后要教会你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不要轻易诉苦。世界上不会有人真的了解你,千万不要期待别人会懂你,否则只会收获失望。
我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但是这个举动让她脸都红了。我发现我的确是在心理年龄上比同龄的孩子走远了太多,我犯了他们的忌讳。
玫瑰小声说:「你,你是从省城转学来的?我听说你学习很厉害。」
那只是我很小的一部分才能。如果真当玫瑰是朋友,我应该这么说,但是我听见自己虚伪地说:「那只是我比较用功罢了。」
她悄悄对我说:「老师说下个星期六下午要让我们班的同学组成学习小组。我要去娟娟家学习。」
我不觉得有什么兴趣:「怎么了?」
「她家是在医院那边的,我从来没有去过她家。我都不认识路呢。」她很高兴,我想起来她说的女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和玫瑰容貌有几分相似。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她的兴奋。她接着说:「我妈妈不会让我去的。」
原来如此。我说:「那就别去了。」
「难得这次是老师允许的,我很想去,和几个同学一起学习,多么有趣啊!」她向往地说。
难道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同学家吗?我诧异地想。我不觉得和几个同学学习有什么好玩的,我就从来不干这个事情,玫瑰估计和我一样。
难得遇见一个相似的人,她居然要学那些小女生坐一个小桌子边写作业,居然要和别人自己的心事吗?
我不喜欢她这样,我觉得目前我是她心事的收纳者,我这个位置是她妈妈都够不着的。
但是为了我的计划,我悄悄对她说:「腿在你身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在你家楼下接你,我带你去。」
莴苣姑娘在塔上看见一个路过的王子,王子也被她的美丽吸引。
他对着莴苣说,姑娘,你把你的辫子放下来,拉我上去吧。
她把长长的辫子放了下来,拉他上去,两个人握着手,爱上了对方。
张柳岸对叶安逸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她也有一双玫瑰一样黑的眼睛。
「我记得她后来是怀了他的两个孩子的,你说他们当时只是握着手吗?没干别的事?童话真虚伪,连重要的地方都省略掉了。」他耸肩说。
「后来她真的跑了吗?」叶安逸对童话毫无兴趣,她问的是那个女孩。
——呵,她是跑了。我觉得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逃跑。
她肯定是央求过她母亲,可是她母亲要她立刻去睡午觉。
我站在楼下,听见楼上的吵架声传来:「学习在家不能学吗?非要到别人家学?还要和别人学?不准去!现在是午觉时间!」
「那午觉以后您让我去吧,我提前一点时间出发。」
「不行!想都不要想!」
接着声音就没有了。我实在想不出去同学家学习有什么罪大恶极的。这位母亲真是惊人的固执,毫无道理的固执,她需要一位心理医生。这样的人作为我设计的主角,实在是太适合了。
我看见玫瑰的窗户开了,她委屈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在中午的阳光里仰起头。
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少年与少女默默对望,那情景成为长盛不衰的经典爱情桥段。我觉得我轻估了这位强大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影响力,她用她的意志和感情,做成一副枷锁,牢牢地栓住了我的猎物。
我对此很不满意。
我试图期待地望着她,我要用少年俊美的外表和毫无渣滓的眼神来与她母亲较量。对于少女来说,塔下王子深情的回眸要比养大自己的巫婆的严厉告诫杀伤力更大。
过了几分钟,我看见莴苣少女拿着书包从楼梯口慌乱地跑了下来。
「你⋯⋯」我说。
「嘘!」她拉起我的手就跑。我看着她主动拉着我的手,看来惊慌让她忽略掉了很多东西。
那副画面现在想起来都很美。阳光灿烂的中午,路上行人很少。穿着蓝色背带裙的少女拉着少年的手,穿过大院,奔跑过那些打盹的小摊摊主,闪过一辆辆连车铃都懒得打的自行车。我看着她侧面,脸蛋有些汗,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身上晃动着,一种斑斓的美丽。
「她睡着了,我偷跑出来的。」过马路的时候她小声对我说,「但是我担心她要是发现了,该多么地生气啊。」
「发现了也知道你是去同学家的。没关系。」我安慰她,她才笑了。她是多么重视她母亲的想法啊!我嫉妒了。
我把她送到同学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女孩,我怕她们笑话她就没进去。但是我听见屋子里的人看见玫瑰都很惊喜:「啊,你也来了!还以为你不来呢!」
玫瑰笑了起来。
我没有立即走,站在屋子外面发了一下呆,确定她母亲不会跟着来以后才离开。但是走到巷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背后冷风刮过,一片乌云笼罩住我头顶的天空。我悄悄回头,看见那个女人怒气冲冲地冲进人家屋子。
玫瑰是极要面子的人,如果对峙的话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同学太为难。我没有跟在后面看,我实在不想看见我第一回合较量的失败。
结果第二天就听见办公室的老师把昨天玫瑰他们家的事情当做笑谈:「她妈妈押她回来,就要上吊自杀⋯⋯哈哈哈哈哈⋯⋯结果她自己也哭着说要跟着上吊,不知道把事情闹得多大⋯⋯连邻居都来劝架了⋯⋯」
「玫瑰那孩子也真是,明知道她妈一个人拉扯她不容易,还不听话点。还闹她妈妈生气⋯⋯」
「那女孩子可倔了⋯⋯」
我一回头,就看见面色铁青的玫瑰的母亲捧着作业本在我身手。她冷冷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把作业本扔在了自己办公桌上。
「老师,班里的作业都在这了,我先出去了。」我装做没看见,和班主任说了一声就出去了。
但是听说她母亲并没有罢休,还冲到学校去指着玫瑰班主任的鼻子,教训她为什么要设置学习小组这样毫无意义的教学计划。结果闹得班主任不得不宣布解散学习小组,班上的同学怎么看玫瑰那就不难想象了。
我必须承认她母亲非常铁血,要是放在古代没准是个大将之才。她居然可以牺牲女儿的名声和自尊,来换取一场胜利。我这次败得很彻底,败得很彻底。我低估了她,我低估了这个离异的单身母亲那绝望而强悍的母爱。
但是,她肯定也低估了自己女儿。她那甜美,娇嫩,充满了浪漫想象力的女儿。
叶安逸惊醒了。
外面已经是阳光灿烂。
作业本,班主任的奚落,还有张柳岸冷冷清清的叙述语调。
她反应了好久,才想起这里是榕城,她现在是一名高中生,她要去上学,因为马上要高考了。
她赶紧坐起来,急急忙忙去刷牙。看见那面陈旧的镜子里的自己的脸,才想起,高三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后来本科读了经济学,之后研究生换了专业,考取了心理学的研究生,然后现在读到了研二。
现在这个身份,只是暂时的,是虚假的,她其实并不是榕城的高中生。
她这才呼了口气,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确认。
玫瑰,谢静婵,叶安逸,叶真路。
梦里张柳岸对她说的话,让她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她动手术的时候,张柳岸絮絮叨叨在她耳边讲了很多话,其中包括了这个故事吗?
他有催眠术,也曾经对她实施过催眠。
这段对话是虚假的,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对话里的内容,是他捏造的,还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个故事里的「我」是张柳岸的话,「玫瑰」又是谁呢?
那个故事里套着的「莴苣」的童话,又有什么暗示呢?
她努力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些。张柳岸是她的敌人,曾经加害过她,她这一身的伤,都和他有关。
但是他已经回美国了,暂时不会再回来了,就算他回来,也不会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说来说去,榕城这边还是一个比较好的隐匿之所。他应该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会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南方小城。
德信高中是走读制,叶安逸看上午时间已经过去大半,索性自己做了点东西吃,收拾打扫卫生之后,又洗了个热水澡。南方的九月份还是盛夏,临时租的小公寓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和老旧的冰箱,里面放了一些食物,还有一些她专门买的冷饮。
她是下午才去的学校,一进教室,就看见里面的同学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黑板,都不说话。
叶安逸看了看黑板,没发现异样。她仔细看了好几遍,才发现黑板旁边值日生栏那里,歪歪斜斜地写着今天的值日生:「苏云萝,白欣容。」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无聊了。
「不是我写的哈!」有个男生摆摆手。他长得很胖,满脸油腻腻的,是青春期油脂分泌过旺的典型皮肤,总给人感觉脏兮兮的。嘴唇很厚,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看起来是高度近视,他就是上次那个和叶安逸说过话的胖男生。他补充说:「虽然我是劳动委员,但是不是我写的,今天值日生是张志涛那桌,还没轮到……苏云萝他们。」
「这个的确不是龙聪的字,看起来歪歪斜斜的,像左手写的。」有人为他说了句公道话。
「今天早上我刚写了名字的,看张志涛和新同学都没来,还想让他同桌和苏云萝先一块做值日呢!」龙聪委屈地说。
「中午咱们班也没几个人在学校过啊,黄璃园!你看见了吗?」有人问黄璃园。
黄璃园本就坐在自己位置上准备上课,听到这话便翻白眼说:「我怎么知道!我去食堂吃饭之后就去自习教室了!」
「新同学不会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吧!」有人笑道。
但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说到这里,大家都突然住口了。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位置上的苏云萝,突然站起来上讲台擦掉了自己的名字,黑板上只剩下歪歪斜斜的「白欣容」三个字。
「擦掉吧!怪可怕的,像招魂!」有同学忍不住叫起来。龙聪赶紧上去,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把那个名字擦掉。那个动作,仿佛是怕冒犯掉什么一样,放下黑板擦之后他还对黑板作了个揖。
大家本来想骂他装模作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敢说出口,教室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叶安逸想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看见了桌面有一口非常明显的痰渍。
令人困扰。
叶安逸去班级卫生角找了块抹布,出门去厕所接水。高三(1)班在教学楼的六楼,厕所却在五楼,因为厕所是以前老师休息室改造的,每层楼只有一间厕所,女厕所和男厕所是隔一层楼一个。
她接好水,却看见黄璃园从厕所里出来,在她旁边目无表情的洗手。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叶安逸问她。
她看了一眼叶安逸,没有说话,好像想立刻离开的样子,叶安逸就叫住她:「你认识打张志涛的人吗?」
「你说什么?」黄璃园厌恶地看着她。
叶安逸接了水,提了个小桶,走过她身边,低声说:「我是问你,认不认识校外的小混混,会跟踪放学后的女孩子的那种。」
「谁会认识那些人?」黄璃园刻薄地看着她。
「也对,你这么冰清玉洁,连班上男同学和女同学说句话都看不下去,怎么会认识校外的小混混呢?」叶安逸提了水刚想走,却被黄璃园一脚踢向水桶,水桶滚落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姚美华走过来,怒斥道,「黄璃园,你来办公室一下!」
「老师,你要罚就两个人罚!叶真路上午逃课了!你怎么不让她上办公室!」黄璃园理直气壮地叫道。
姚美华看了一眼叶安逸:「你也过来一下。」
「老师,我先清理一下我的课桌,上面被人吐痰了,我怕影响我同桌的学习,清理完我马上到办公室来。」叶安逸恭恭敬敬地说。
「谁干这么无聊的事!」姚美华狠狠盯着黄璃园说。
黄璃园狠狠瞪着叶安逸,仿佛怨恨她把这件事和自己扯上关系。
叶安逸回教室擦干净桌子,放好桶和抹布,下午上课铃声就响了。她书包都没来得及放,转身就要去班主任办公室。迎面遇见了英语老师:「你……新同学叫什么来着,这一节课考试,你还去哪里?」
「姚老师叫我去办公室。」
「哦,交代完事情赶紧回来考试,这次是单元测验。」英语老师是一个时髦的女老师,比较通情达理,因为长得挺漂亮的,班上的学生都喜欢她,很配合地开始准备考试,其中夹杂着几句哀嚎。
叶安逸去了办公室,却没看见姚美华,黄璃园一个人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玩头发。
「咦,姚老师呢?」叶安逸过去好奇地问。
黄璃园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啊哈哈,听说你晚上被男人跟踪,是不是被人强奸了,我就上外面说一声,叶真路被男人晚上轮了,哈哈,看你怎么立足。」
对方这样中伤,嘴上叫的是自己妹妹的名字,叶安逸难免会动怒,她冷笑,「你对这个流程这么熟悉,难不成你被人轮过?」
「你胡说!」黄璃园怒道。
「你和那些小混混献祭了自己?然后他们就开始为你马首是瞻?」叶安逸挑眉看着她,嘴里同样突出杀伤力极强的话,「看来你对他们还蛮有一套的啊。」
黄璃园大怒,朝着她一个耳光打过来,「你胡说!」
叶安逸仰面躲过,刚好被进来的姚美华老师看见。姚美华大怒:「黄璃园,我让你的家长马上来学校!」
此话一出,黄璃园脸突然白了,说:「老师,我家长外出打工了,他们不在家。」
「胡说八道,昨天你爸还打电话问我你现在的情况呢!我让他过来还是让你妈过来?」姚美华拿出手机。
「不,老师我错了,别让我家长来,他们工作都很忙。」
「你爸妈虽然离婚了,但是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有时间吧!」姚美华不管她,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去打电话去了,剩下黄璃园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叶安逸注意到她脸色发白,全身还有些微微颤抖。
高中生这么怕家长的吗?她有点玩味地看着她。
「等下老师问起来,我要不要把你胡说八道的话讲给你家长听?」叶安逸问。
黄璃园煞白着脸说,「你要是敢对我家里人胡说八道我撕了你!」
叶安逸虽然内心还是很生气,但是已经意识到不能让对方牵扯着她的情绪走——这点很关键。她已经感觉到了黄璃园在试图用激怒她来控制周围环境对她的舆论,她只要一生气失措,对方就会达到目的。
而且她身上有伤,如果是平时,收拾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算什么,现在的情况,还是得忌惮几分。
黄璃园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做声。
「你要为你刚才的造谣和我道歉,不然我就拿你刚才的话和你父母好好讨论一下,说你勾搭外面的社会小青年想骚扰自己的同班同学,挺有本事的。」叶安逸笑着说,虽然戴着黑框眼镜,但是看起来一点都不纯良。
「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青年!」
「那你刚才也不照样对着我胡说八道?」叶安逸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你根本不可能是白欣容!」黄璃园突然舒了口气似的,「她才不会像你这样伶牙俐齿!」
这个人还真奇怪,她对白欣容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呢?真的只是纯粹的憎恨吗?怎么总感觉她在拼命在自己身上投射已经死去的白欣容呢?叶安逸心里这么想道,那和她对话的时候,就可以顺着她的情绪获得更多的信息。
姚美华打完电话进来对她说:「通知你妈过来了,你们班上有考试,先回去考试吧,我还要去别的班上课,先走了。」说完匆匆拿了本教材离开了。
黄璃园站在原地没动,她还在警惕地瞪着叶安逸。
「跟我道歉,不然我就在这里等你妈过来,」叶安逸看着她,「我现在可太清楚你这人怕什么了。」
「我怕什么?」黄璃园说。
「你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抑制,偏好对同性进行荡妇羞辱,就是说……在你脑子里,如果要攻击一个人,闪过的词汇必定是和性相关的。」
「是你们自己淫荡!」黄璃园大声回嘴,思维已经跟不上叶安逸了,努力用音量给自己增加自信。
叶安逸逼近她说:「不是的,你仔细想象,一个女生和男同学说话,你脑子里闪过的是勾引,一个女生被社会小青年跟踪,你脑子里闪过的是强奸……啧啧……你脑子里的性幻想太多了,表现出来的是性抑制,其实有一种……啧,隐含的对性的狂热幻想……」
「你住口!你胡说八道!」
「一般的女孩子不会这样的,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不会看见一个女孩和男生说话就联想到『勾引』,只有那种内心常年有不正常性幻想,充满了狂热性欲的女人,才会事事都联想到男女关系,连细节都幻想得栩栩如生,你还要到处宣扬?你真不怕别人怎么看你?」叶安逸逼近她说。
黄璃园全身颤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办公椅上:「我没有……」
叶安逸好奇追问:「以前你是不是也对白欣容说过这种话?觉得她是个荡妇,婊子,见不得人的小妖精?」
「你干嘛突然问她的事!是张志涛告诉你的吗?」她瞪着叶安逸。
「不是呀。」叶安逸否认。
黄璃园盯着叶安逸看了一下,突然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你真的是白欣容?你整容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白欣容呢?」叶安逸想起值日生上的名字。
「不然你一个插班生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我过去和她是朋友?」黄璃园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
「你是不是背叛过她?」叶安逸问,「你出卖她,出卖了你最好的朋友?」
「我没有!」黄璃园咬牙说,「是她自己不要脸,自己败坏自己的名声。不但要说追男人,还说要追好几个!真的太骚了!」
「可是她真的追了吗?」
「这话传出来,谁敢理她啊!她都臭了!」
「黄璃园,」叶安逸正色说,「她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这么做,可能只是一个玩笑,在特殊语境下说的话,你不能当做事实来看的。就像刚才你说的那些中伤我的话,你讨厌我,恨我,想伤害我,才说了那样的话,但是并不代表那是事实,知道吗?」
黄璃园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反驳,没有作声。
「你把一些本来可能是特殊语境,带了情绪说出来的话,当做事实传播,这可是会伤害到别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