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上的少女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那次在越南边境受伤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是被人抱着的。
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睁眼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她手术前最后的意识。
「叶安逸,我是不是见过你?」那个男声在她身边低语,那个声音曾经让她非常害怕,又让她感到全身软绵绵的,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接下来,就是那个声音说的一个故事,伴随着麻醉医生的麻醉药,让她渐渐失去意识。
——很早以前,有个怀孕的母亲特别想吃莴苣。她丈夫不忍心看见她妻子被对莴苣的执念所折磨,就冒险去隔壁巫婆家的花园里偷莴苣,结果被抓住了。
她真的太蠢了。
不记得是因为那家人太穷赔不起钱,还是因为那个巫婆百般刁难说什么也不放过他们。最后她索走了那位母亲刚生下来的女儿,养在了一座高高的塔里面。
那个女孩的父母竟然也答应了。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不喜欢一切童话。但是玫瑰喜欢,她喜欢一切娇弱美丽的东西。那时候我念初三,她念小学六年级。
她们小学就在我们中学对面,放学要比我们早。由于她母亲是我们中学的老师,她回家要路过我们的教室,我经常能遇见她。
她漂亮的如同一朵玫瑰,即使是穿着小学那种土里土气的蓝色背带裙校服,即使是穿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她那白色圆领衬衫和齐眉的乌黑刘海仍旧把她衬托得娇艳十足。
其实小学和中学里的大部分人都认识我。他们认识我这个经常拿什么「奥林匹克竞赛特等奖」「少年发明奖」的家伙,所以那些开始渐渐发育的小学高年级女生经常在远处聚着指着我笑。
在我眼里,她们都是一群毫无思想,而且懦弱异常的羔羊。她们要为刚刚发育的身体而焦虑,要为自己突然对班上某位男生产生异样情绪而苦恼,要为提防公车上的色狼大叔而恐慌,还要面对那些个年老色衰但是体罚起学生毫不留情的小学老师。
但是我觉得玫瑰还是有点思想的,不多,只是一点。她的思维刚刚打开,对一切是非毫无判断的能力,只是想象力异常充足而已。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她。书上说男生一般比较晚熟,所以我对她的喜欢估计就相当于喜欢一只小狗差不多。
「张柳岸,后来怎么了?」她被莴苣的故事吸引了,急急问我。
我并不是吝啬告诉她下文,只是没有时间告诉她而已。因为一放学,她从小学门口走到中学这边,还没跟我说上两句话,就立刻看见她母亲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赶来了。她害怕母亲看见自己和男生,尤其是一个中学男生说话,急忙从我身边跑开。
她家就住在我所读的中学里。但是她母亲非要赶着来接她,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和同学一起回家。
她母亲,实在不像她的母亲。她的长相和女儿毫无相似之处。她相貌非常平常,而且由于长期对生活不满的情绪造成的面部表情加剧了她的丑陋。她就教我们班的语文,这就不奇怪我为什么和她比较熟了。
班上的男生背后都说,她其实是玫瑰的姑妈,她是被寄养在姑妈家的,因为他们晚自修有几次听见她们吵架,有几次玫瑰哭着跑了出来。
但是后来经过玫瑰证实,那的确是她亲妈。我大大地失落了。
玫瑰很不耐烦她妈妈来接她,认为已经那么大了还要坐在妈妈的单车背后是很丢脸的事情。有几次,她装做没看见就和自己的同学一起走,但是她妈妈寒着个脸,推着单车紧紧跟在女儿后面。同行的女生不好意思了,说玫瑰我们先走了,你还是和阿姨一起走吧。
玫瑰撇着嘴巴跳上了车,她母亲嘴角才露出一丝满意。
「你看你妈妈多疼你,要是我妈妈来接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她的同学在旁边说。
「听到没有!」她妈妈提醒她。
我在远处看着,丝毫没有感觉到玫瑰的快乐和骄傲。她只是妥协了,妥协在她母亲强悍的爱里。
其实社会舆论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人们喜欢看劳累一天的母亲拖了个单车来接自己女儿的情景,喜欢看女儿含着泪花喊一句「妈,您辛苦了!」 这符合单亲家庭的感人一幕。
他们丝毫不顾那小学离她家就几步路程,她女儿也有社交的需要。
我觉得她只不过是出于对女儿的独占欲,剥夺她放学那几分钟和别人交际的权利而已。也许我的思想从小就比较冷血,但是我并不打算改变这一点。
玫瑰回家后一般都不让出来。她家住五楼,她经常从窗户看着下面的孩子玩,别人叫她下来,她就摇头说不下了。我估计她是被她妈妈锁住了,不好意思说而已。
我实在不喜欢她的母亲,有次考试我特意没写作文,结果漏下了年级第一的位子,把班主任气得脸色发青,把她母亲气得脸色发紫。班主任不敢对我这个优等生发脾气,就对她母亲发脾气,勒令她要教我写好作文,给我开小灶。
其实她母亲要是对我客气点,我估计就不会设下后来的机关。但是她那天真的让我非常,非常地生气。
在办公室里她教训了我一个小时。她冷冷地透着眼镜镜片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
「你对我家玫瑰有什么企图?你说!」
真是太可笑了,我只不过是对那个小女生说了个童话故事而已,那是我正常社交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们这些青春期的少年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想都不要想,」她盯着我,用一种尽可能激怒我的口气说,「她是我的女儿,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接近她。包括你。」
我差点就被激怒了。虽然我一向认为老师是弱智生物,就凭他们只靠分数认人、但是对我的人生却毫无贡献这点。但是念书那么些年来,我保证好自己的分数高高在上,就避免了这类傻瓜的一些骚扰。
但是她居然这样擅自把别人放在一个卑劣、猥琐的位置上评判,就因为她那可笑的敏感的独占欲。我忍了忍,没发作,淡淡地说:「老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靠在椅子背上冷笑了一声。
事实上一个人要是没把怒气爆发出来,要比随时随地爆发更加可怕。从她鼻子里哼出那声冷笑开始,我就决定接受这个女人的挑衅。
——叶安逸你知道吗,我要接受她的挑衅。
叶安逸突然睁开眼睛。
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身边是老式的衣柜。
有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她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她今天忘记和付家敏视频了,微信上有付家敏的未接电话。
她不想打回去。
真是太奇怪了,麻醉医生给她上麻醉,应该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给张柳岸说这么多话。就好像是他在为她切开伤口,接好骨头,缝合伤口的时候,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这个故事。
他说他年少时候见过一个叫玫瑰的女孩子,然后那个女孩子被母亲控制着,成长得非常压抑。
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打开白欣容的日记本,看到里面的日记。
「8 月 2 日,爸爸来看我了。爸爸果然不喜欢我。我妈妈说过,爸爸和她离婚,就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我妈妈说,如果她不要我,世界上就没有人要我了。我连屎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叶安逸狠狠合上了日记本。
——一个打压自己女儿的母亲。
其实在医院就看出来了,白欣容父亲对女儿的死亡是愤怒的,心痛的,那种痛苦是无法掩盖的,他对白欣容的母亲才是非常明显的嫌恶。
白欣容的父亲不可能嫌弃自己的女儿,他真正嫌弃的是自己的前妻。白欣容母亲说他因为自己生了个女儿而要和她离婚,完全是推脱自己的责任。
婚姻失败的原因,她不想面对,所以女儿会是一个很好的背锅侠。
这种故事太熟悉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叶安逸心绪烦乱,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差不多是高中下晚自习的时间。她换了球鞋,戴了个棒球帽,悄悄下楼,准备出去逛一下。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她没有拄拐杖。虽然腿受伤了,现在恢复得不错,慢慢地走路,除了有点疼痛,表面看不出和平常人有什么区别。
德信高中是走读制为主的学校,下了晚自习的时间,才是高中生们短暂的夜生活时间。
学校后面就有专门吃夜宵的大排档,炒河粉、螺蛳粉、烧烤……应有尽有。
高中生也吃不起太贵的夜宵,一般就三三两两,点个炒粉,或者点个凉粉,坐着一边吃一边聊天。叶安逸远远看着他们,虽然穿着校服,但其实身材发育都已经快接近成年人了。
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她。
回头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躲在一边的柱子后瞪着她,示意她快离开,很年轻,烫着小卷发,短发齐耳。那满头小卷发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洗吹造型,变得有点软塌塌的。
叶安逸觉得奇怪,但还是慢慢走过去,那个女子就很快地朝前面低头走,偶尔回头,好像在等她跟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个夜宵大排档,来到一个篮球场附近,球场上有打球的中年大叔,前面不远是派出所的值班岗亭,她才好像呼了口气,回头瞪着叶安逸。
「你是北京来的转校生对吧?晚上不要随便跑出来!很危险的!你们班不是有个男生已经被打了吗?」她严厉地说。
叶安逸借着灯光看见这个人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自己外表看起来显小而已,她甚至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的雀斑。
「你前面的男生已经被打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年轻女子严厉地说。
「你是谁?」叶安逸问。
她死死盯着叶安逸:「你不认识我?」
「难道你认识我吗?」叶安逸摊手。
「你是叶真路,北京来的插班生,没错吧?」女子说,「我是陶桃老师,你应该认识我吧?」
叶安逸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没听说过你。」
陶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好吧,你来的时间短,还没有听说过我也正常。你呀,别怪我多管闲事,请你回家去,这附近很多小混混。」
「为什么我会有危险呢?」叶安逸指了指远处的派出所,「有警察怕什么呢?」
「天,」陶桃翻了个白眼,「找你麻烦的也许都是些未成年人,警察抓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也许都有前科,也不在乎前程。」
叶安逸想了想,考虑到身上的伤还在康复,要真的有小混混,她这个样子还真未必对付得了。她估摸了一下风险,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厅:「陶桃老师,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陶桃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远处有个躲在暗处抽烟的人似乎在监视她们,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可能被盯上了。」
「没事。」叶安逸安慰她。
喝咖啡的地方其实是附近酒店自带的西餐厅,看起来还比较高级的样子,门口还有侍者帮开门。
叶安逸特意挑选了靠窗的咖啡厅,点了果盘,咖啡,牛排。
陶桃有点不自然:「不,用不了这么多。」
「我没吃晚饭。」叶安逸说。
「那我们 AA 吧。」她说。
「您 A 您那杯咖啡好了。」叶安逸微微一笑。
「你看,暗处有人在盯着我们。」陶桃说。
叶安逸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些忽明忽暗的烟头。
「这些社会小青年可能是职高生,也可能是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的混混,他们可能和你班上的女生都有联系,你应该是惹到哪个女生了,我听说他们要设计你,就赶过来了。」陶桃压低声音说。
「谢谢。」叶安逸道谢。她有点饿了,等穿着制服的侍者端着牛排上来之后,她熟练地拿着刀叉吃起来,还不忘另外给陶桃点了份甜品。
「你真的不怕他们?」陶桃说。
——我要真的是个高中生我会怕,但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年纪的人了。
叶安逸心想,慢条斯理切着牛排。
吃完了之后,她用手巾擦嘴,再看那个角落,那些忽明忽暗的烟头已经不见了。
「我住市委大院里。」她解释。
「你是市委里的家属?」陶桃奇道。
你看,这就是普通人的反应。其实那个大院都是老房子了,有好些房子已经出租,留下的只有一些退休的老人。
房子是叶枫帮找的,说住这里安全低调,门口还有站岗的保安。只要她住在市委大院,在高级咖啡厅吃着牛排,点上一大堆东西,就会给人家一种她绝不是普通人的印象。
那些小混混可能会欺负一个单亲家庭的女生,她母亲完全把控不住局面,自己内心又无比自卑,但是要欺负一个胸有成竹、背景成谜的女孩子,恐怕要掂量几分。
欺软怕硬,恶人本性如此。
「陶桃老师,你怎么会认识我的?」叶安逸问。
陶桃没有动眼前的甜品,盯着叶安逸看了好一会:「你不要问这么多,以后晚上不要出来,记住我的话就好。」
「你认识白欣容吗?」她问。
这个名字刺痛了陶桃了似的,她立刻说:「你为什么要打听她的事情!」
叶安逸也盯着陶桃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迅速过滤白欣容的日记。
她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即便日记不在眼前,她也可以迅速在脑子里比照,找到对应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叶安逸轻轻地用手指摩挲着杯子外壁。
——「8 月 15 日,我想起了红桃 Q,她曾经给了我希望,却又将我坠入地狱,我恨她!」
叶安逸手指停了下来。
「你帮过白欣容对不对?」她问。
陶桃愣了一下,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
「后来你是不是又不帮她了。」叶安逸说。
陶桃果然中计了,她略微激动地坐直了身子:「这能怪我吗?她诬蔑我!害得我差点丢了工作!」
红桃 Q,陶桃老师。
她似乎也是憋了一肚子愤懑,外面树上的彩灯一闪一灭,她盯着出了一会儿神,平静了一下情绪才开始慢慢讲事情的经过。
陶桃从大学毕业不久之后,就开始担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也就是现在的高三(1)班,她还是这个班的语文科任老师。原来这个班的班主任回家待产了,这个班级的成绩在普通高中里来说相当不错,学校也非常希望能提高自己的升学率,所以给予了陶桃很高的期望。
她毕业于重点大学,成绩一直很好,又是以全市第一名的笔试考进来的,所以领导对她十分信任。刚接触这个班级的时候,她感觉女生数目偏多,而且学生们好像也有点不够团结,学校运动会的时候,总是三三两两呆着,不愿意集中起来为自己班去加油。
「本来还以为是开几次主题班会就能解决的事情,谁知道我错了。」陶桃木然地看着窗外的灯火说,「我不清楚针对白欣容的凌霸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白欣容已经被孤立了。」
陶桃注意到白欣容是在第一学期中的一次校运会,她看到一个女孩子经常默默地在收拾自己班级留在会场的垃圾,没人上去帮忙,还有些人会故意把垃圾踢开,她也不生气。
陶桃上前和那个女孩子打招呼:「你好啊,你是叫……白欣容对吧?」
——「我记得她当时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校服,扎着一个马尾辫,虽然愁云满面,但是很漂亮。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身材偏瘦,你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孩子低头捡垃圾的背影像个老人家,仿佛肩上有千斤重。」
「我们就这样开始接触了,刚开始我不了解她的情况,只是知道她来自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抚养她,她在班上不受待见,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玩。我问她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她说不是的,高一的时候她还是会和其他女生一起玩,有个比较亲密的朋友。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讨厌她,排斥她,甚至在背后说她坏话,没人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叶安逸愣了一下,随即问:「高一的时候和她一起玩的女孩子都有谁?是不是有一个叫做黄璃园的?」
陶桃吃惊地看着她:「你什么都知道啊!」
果然,梅花 Q 应该是指黄璃园,原本是白欣容的朋友。
「我问过班上的学生,为什么大家都在孤立白欣容。他们说,白欣容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她曾经宣称过要将全年级最帅的那几个男生追到手,然后一个一个把他们甩了。大家都说她自以为美若天仙,自以为是个仙女,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太令人恶心,都疏远她。这个应该是一个起因。」
「这个想法听起来匪夷所思,」叶安逸说,「白欣容过去有男朋友吗?和男生走得近吗?」
「没有,她好像没有什么玩得特别好的男性朋友,这件事出现之后,所有男生都更加疏远她了。」
「她连个走得近的男性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同时勾搭好几个男生呢?说到底,那些话就算是她说过的,也不过是小姑娘家一时的大话而已,这只是一个构想,并不是一个行为,它处于主观状态,怎么能因此拿来定罪呢?」叶安逸摊手。
陶桃如梦初醒:「对啊,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当初就是听学生们说多了,也被吓到了,还找白欣容谈心,劝她不要想着早恋的事情,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老师,」叶安逸问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喜欢一个男生是错的吗?」
陶桃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你看,你这个问题都答不上来,难怪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白欣容的对立方了,想着『纠正』她。」叶安逸说。
陶桃有点失语。
「其实我一直觉得青春期暗恋异性应该没有错,青春期对于异性的爱慕……是很正常的……」她有点犹豫地说,「但是她说要玩弄好几个男同学,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青春期是各项激素变化最剧烈的时期,异性之间的吸引几乎都是生物的本能,为什么喜欢异性这件事会变成损害自己名声的理由?」
「她喜欢的方式不对,她同时喜欢好几个男生还要甩了他们!」
「你没有听到原话,」叶安逸突然变得很严肃,「你没有亲自听她这么说!」
「我和她求证过了,她真的有这么说过!」陶桃被她情绪感染,也激动起来,「否则我不会去想着教育她的!我觉得这种思想是不对的!」
「万一她口是心非呢。」叶安逸说,「你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些时候说话是很夸大的。」
陶桃呆了一会儿,好像自己没有从这个方面去想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太……太轻浮了,所以没有往这边去想过。我后来找她谈话,劝她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她中考入学成绩相当不错。就算在我们这样的学校里,还是很有希望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或者选择一个普通大学的本科专业的。」
叶安逸不得不停留下来,好像什么内心深处的创伤被勾起了一般,她感觉自己刚才的愤怒太突然了。
一个女生同时喜欢好几个男生就被认为轻浮,即使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如果一个男生喜欢上好几个女生,可能就会有人习以为常,认为这只是个中央空调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用力抓住了沙发边上的流苏,克制自己内心翻腾而上的愤怒和不平。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愤慨呢?
「你跟她谈了什么?」叶安逸极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话题本身上来。
「我和她第一次谈话,她好像很抗拒,没有谈什么,只是说和黄璃园有一些误会,大家突然不愿意和她一起玩了。她自己也觉得很困扰,但是也不敢说什么话。」
陶桃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她刚开始被孤立的那个场景,任何同学都不愿意让她进入自己的小组,哪怕是老师强制安排进去的,大家也会很有默契地不给她分配任务。她走在路上,学生不敢和她说话,只要和她说话了,回头就会被人警告,并且疏远,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重新加入正常社交的团体。」
「她的课桌经常被人移开,女生都不愿意和她同桌,我换了好几个同桌,都被拒绝了。最后只好选了苏云萝跟她一起坐。」
这也是叶安逸现在的同桌,她打断了问陶桃:「为什么最后选她?」
「苏云萝当年中考分数是上了重点高中的,她没有去读是因为身体不太好,要定期回家休养。她家里条件也不太好,父亲出了事故,然后我们学校去争取了她,减免了她一部分学杂费,让她留在我们学校读了。她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本身也不太合群,也是一个比较游离的人。」
「她也被孤立了吗?」
「她好像不在乎孤立不孤立的事情,她在第一天班会就说了,她目标是要考重点大学的,这也是父亲的愿望,所以任何事情只要打扰到她考大学,她都会拒绝参与。因为成绩好吧,也不怎么惹事,班上的那些小圈子也不怎么在意她,她存在感不强,让她和白欣容一起坐,她也提出了条件。」
「什么条件。」
「她不和白欣容讲话,也不希望白欣容和她讲话,但是同桌之间需要配合的地方她不排斥。比如英语口语练习对话,或者是交换批改试卷之类的。」
「那她们什么交流都没有?」
「有,她们一般用一个小本子,写交流的话。然后放在课桌上,让一些好事的学生方便翻阅,我也看过,上面的话很简单,就是『对话你说 A 我说 B』『好的。』『卷子给我』,『好的』。」
叶安逸脑子里浮现了那个表情清冷的苏云萝,对于那个时候的白欣容来说,这种简单的书写交流,可能也是唯一能和同学说话的通道了吧。
「白欣容刚开始还会讨好她的同桌,但是经常被人当做笑话一样讲,她给同桌带的吃的,转身被嫌弃直接扔垃圾桶,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同桌拿到 QQ 群分析……到了苏云萝这里,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回归社交圈的努力,很怕惊扰苏云萝,失去最后一个同桌,所以一直很自闭地坐在她旁边。」
原来是这样。
因为没有任何直接的交流,苏云萝应该从未出现在她的日记本里。
「后来她和我接触多了,陆陆续续讲了一些其他女生对她的一些霸凌,比如她的手机里的一些内容经常被黄璃园抢过去读给全班人听,大家都在猜测她要追的下一个男生是谁等等……」陶桃喝了口水,继续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挨个警告了那些女生,说不要在学校里搞这种小帮派。但是最后,有一次……我万万没想到……我也成为了牺牲品。」
「发生了什么?」叶安逸说。
陶桃盯着她,说:「我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会把一个成年人逼到这个地步上……我真的没想到……后来白欣容对我表示了异乎寻常的依赖,她的妈妈也来学校找我,和我哭诉自己被丈夫抛弃的往事,足足浪费了我一个早上的时间,让我没办法去上课……我实在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母亲,但是真的很让人窒息。她的确应该是很可怜的,我也应该同情她,但是我看见她就没来由的烦躁,最后也变成了她们攻击我的把柄……」
叶安逸见过白欣容的母亲,她能想象她的样子。
「总之,后来白欣容出现了抑郁症的一些迹象,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班主任在压迫她,我没有帮助她,拒绝她,欺负她孤儿寡母,」陶桃略带愤怒地说,「但是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教学任务,我也有自己考虑的事情,她母亲要我逼着那些女生和她道歉,当面认错,这个我是根本办不到的!」
「她母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是啊!因为我帮白欣容,班上的学生渐渐都疏远了我,起初还有人警告过我,说老师不要管那个学生,但是我不听,接着白欣容的母亲逼迫着我要我指出班上哪个女生欺负她的女儿,还要她们和她当场认错,我一个班主任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陶桃激动地说,「那些女生对白欣容并没有实质上的伤害,她们只是孤立她,疏远她,但是并没有像电视漫画里那样有肢体霸凌的行为,什么拳脚相加啊,什么逼着她和哪个男生接吻啊之类的,这些都没有。最多就是悄悄扔了她的作业本,或者偷偷涂改她的教科书,这些学校很难监控到,而且也没有证据去处罚这些学生。我们更不能逼着同学们一定要和特定的某个人交往。」
叶安逸有点动容:「的确是很难办到。」
「但是她妈妈不听,又哭又闹,最后传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是我的主意,说我要强迫那些女孩子和白欣容道歉。班上的学生对我过分关注白欣容的事情已经很不满意,听闻了这个传闻之后,立刻对我群起攻之,要求换班主任。她们去给校长写信,去学校的贴吧写话题,然后在 QQ 空间不指名道姓说我,我也变成了被孤立的那个人。」
她苦笑着说:「不管你相信与否,我真的没有强迫那些女生和白欣容道歉的意图,这不是一个老师做出来的事情,这么大的学生了,她们完全有权利选择和谁在一起玩耍,和谁说话,不和谁说话。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在班会上提醒大家要注意团结,要友善,最后这些都变成了她们攻击我的把柄。」
「……」叶安逸回想了一下白欣容母亲陆敏的样子,心里也有点后怕:那种强烈的倾诉欲,那种逢人就恨不得依赖的可怜样子,真的有种「逼人为圣」的窒息感。
「最精彩的部分是,白欣容突然和她们和解了,把我平时和她谈话的记录都曲解地给那些女生看,我变成了『挑拨同学关系的老师』,闹得太大,学校对我进行了留职察看处分。」陶桃眼睛透露出寒意,看着叶安逸说。
这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老师被学生反过来控制的故事。
「我觉得你迟早会陆陆续续听说过这些,」陶桃补充,「我也不介意你把我们的谈话内容说给她们听。」
这所学校的师生关系真的是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阶段了。
叶安逸摆摆手:「我不会和她们说的,事实上我和她们也不怎么说话,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认识你。」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白欣容的事情?」陶桃怀疑地说。
「我陆陆续续听同学说了一些,」叶安逸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其他部分都是猜的。」
陶桃大概明白叶安逸其实根本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不禁摇头,「你是来这里高考的,不要在这里介入太多她们的事情,学学苏云萝吧。」
叶安逸点点头:「谢谢老师。」
「我现在停职反省,不算老师了。」陶桃摆手,「我听说来了个转校生,张志涛又被打了,我就有点担心你,但是又怕被人家知道我接近你给你带来困扰。」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这个是今天早上我在我家邮箱收到的,你看看。」
叶安逸拿过来看,上面用打印机打着:「白欣容回来了。」
「我知道白欣容已经死了,突然收到这个还是很吓人,」陶桃深吸一口气,「我的信箱每天都会有人送报纸过来,老校区只有大门口有监控,来来往往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白欣容非常恨我,总怪我推她进入更艰难的境地。我特意去问了姚美华,她跟我说,白欣容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北京来的插班生在坐,我就忍不住去打听了你的事情。」
「你怀疑我是白欣容吗?」叶安逸问她。
陶桃看着她,摇摇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害怕你是白欣容借尸还魂,但是接触了之后发现不是的。你比她镇定,沉着,你不自卑,她很自卑。你绝对不可能是她,如果你是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应该也不会让我再害怕了。」
「我想白欣容不见得恨你,」叶安逸说,「你是唯一一个在学校里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怎么会恨你呢?」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陶桃声音黯淡了下去,「我以前也以为,只要我一心为别人,别人应该可以理解的。」她捧起咖啡喝了一口,「但是,我现在发现身在淤泥中的人,不但会畏惧那些压迫她的人,还会怨恨站在淤泥之外、想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她不敢恨那些欺负她的人,但是她敢恨你,要把你一同拉入淤泥,感受她的痛苦。」
「可是你现在还是特意过来提醒我。」叶安逸提醒她,「你还是胸中自有一腔热血。」
陶桃有点触动,看了一眼叶安逸,由衷地说:「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险。」
「没准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呢?」叶安逸说。
陶桃着急说:「听说张志涛是被校外的社会小青年打的,我也不清楚打他的人是谁,但是终究和我们学校的某个学生有联系。如果盯上了你,你岂不是危险?」
「这种环境下,其实每个学生都很危险。」叶安逸歪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这种规则下的学生,每个人心中都无形服从着这种畸形的规则,你也不知不觉认同这种价值判断,是很可怕的事情。」
陶桃顿时警醒:原来她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认同「女孩子公开喜欢多个异性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似乎也觉得白欣容罪有应得,她的行为需要被否定了。
白欣容即使在对待她的事情上有品行上的缺失,但是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自己是一个老师,对事件的判断怎么能就这样被学生们带着走呢?
陶桃提到过去的事情不免愤懑,但是能对一个人说出来,也实属难得。她觉得对面的这个女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超脱,不自觉生出一点好感。但是对方看起来又在下意识控制着彼此间的距离,让她觉得又不太好接近。
叶安逸要起身告别,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坚持要付账,叶安逸却说自己吃得很多,希望她不要争,否则内心会很有负担。
这说法合情合理,陶桃觉得也不好再坚持。
她目送叶安逸离开之后,坐在位置上还发了一会儿呆。她手上的那张纸条还在。她突然冷汗涔涔:为什么这个女孩对白欣容好像有一种非常奇异的了解,她凭什么对白欣容有如此强的探究欲望呢?
难道真的是白欣容借尸还魂?为着过去的一些恩怨,重新回到这里了?
叶安逸走出咖啡厅,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这个南方小城十一点之后人还是挺多的。她慢慢往自己住的小区里走,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她。
她身上还有伤,还没有恢复,背后跟踪她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清楚。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她发现是顾一鸣打过来的。
「叶安逸,今天你没有和付家敏汇报观察内容呢,还没到家吗?」顾一鸣说。
「老师,我好像被人跟踪了。」叶安逸说。
「跟踪了,在什么地方?」
「在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叶安逸压低声音说,顺着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真的有个男人跟着他。
「保持和我通话,告诉我你的位置,我帮你联系当地的警察。」顾一鸣镇定地说,「你看起来运动神经不错,你能跑吗?」
「我的伤没有这么快恢复的。」叶安逸苦笑,平时的话甩掉这几个人倒是不成问题。
她感觉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了,她捏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张,把手伸进了裤袋里,摸到了刀片。
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就越微弱。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叶安逸?」顾一鸣忍不住问她。
叶安逸没有回答,她突然站在原地了。
——叶安逸,我发现你骨子里其实并不好斗,你的反击都是因为你害怕。
叶枫说。
——你因为感受到恐惧而会瞬间充满攻击性。
「白欣容,你回来了吗?」那个男人低声问。声音从空荡荡的胡同那一头传过来。
这个女孩个头比远处看更矮小一些,她带着个棒球帽,身材纤细,透过黑框眼镜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眼睛。
「叶安逸,你怎么了?」顾一鸣在那边说,他听不见叶安逸的呼吸声了。
「喂,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照亮了这个幽暗的转角,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提着手电筒对着叶安逸叫道。
那个举着手电筒的男人让人看不清面容,叶安逸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呼吸慢慢恢复了。
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左右,头顶有点秃头,脸上有刀刻一般的皱纹,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等待叶安逸走到前面去的时候,他才放下手电筒。
「别回头。」他低声对她说,「跟我走。」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市委大院的家属区门口,叶安逸再一次打量了那个男人一眼。
「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了。」他操着浓厚的当地口音,很笨拙地说,「那小子被我唬住了,真的要动手,我可打不过他。」
「你是谁?」叶安逸不记得见过他。
「你不用管我是谁,」他再看了一眼叶安逸,再次警告,「没有下次了。」
他催促她进大院,叶安逸只得回头走进大院,那个人才离开。
她的手心全部都是汗,那个刀片差点割破她的手指。
如果这个人没来,结果会是怎样呢?她不敢想。
她可能会奋力反击,但是如果她一击不中,那么就率先触怒了这个人。之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对方为什么叫她「白欣容」呢?她们长得并不像啊。
好险,她大口呼吸,感觉自己有点反胃,快步上楼,打开自己的出租屋,到处找水喝。
「叶安逸? 喂?」电话那边顾一鸣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才发现之前一直都在和老师通话,赶紧把电话拿起来:「顾老师。」
声音很虚弱。
顾一鸣沉默了片刻,问她:「你刚才到底想干什么?」
「我……」
「你害怕了?」
叶安逸拿着手机沉默着,然后走到餐桌前倒水喝。她吞咽下那口水,才回答说:「是。」
承认之后,竟然有些轻松。
她全身都是汗。
「你并不如看上去的这么镇定自若,对吗?」顾一鸣问。
「我身上有伤,没办法。」
「如果身上没有伤,你打算怎么办?和他们打起来吗?」
叶安逸又沉默了,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回轮到顾一鸣沉默了,他好像也喝了一口什么东西,说:「你大概是属于那种,如果不立刻反击,你就会被自己的恐惧淹没的那种人。」
「老师,」叶安逸突然问,「霸凌别人的人,是因为先感受到被威胁,才会去霸凌别人吗?」
「有些人很容易不安,害怕,进而愤怒。有些人的害怕并不是通过懦弱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也许有些时候,他们会显得比其他人更加『勇敢』,也就是好斗。」
「因为没有办法。」叶安逸接口说。
除了攻击,没有找到其他解决的方式。
她重重呼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时候出去呢?」顾一鸣温和地说。
「我发现一个事实,」叶安逸说,「我对这里,其实并不陌生。」
顾一鸣沉默了一会,说:「叶安逸,你坦白告诉我,你执意要来这里调查白欣容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课题吧?」
「我起初以为我是为了课题,」叶安逸说,「现在不是很确定。老师你要让我中止吗?」
「你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白欣容从被孤立,霸凌,到最后转学,自杀,应该是经历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过程,每个人可能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
叶安逸咬牙切齿地用牙缝里挤出来:「有人对她进行了社会性绞杀,她从自我怀疑到自我否定,每一步都应该是众人合力完成的。这就像是一个场作用力,必须要一个环境才能完成,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环境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是我猜她的母亲和过去的朋友黄璃园,应该是起到重要作用!」
顾一鸣静静地听她说,突然问:「为什么情绪激动,是因为共情吗?」
叶安逸又大口喝水,没有接话。
「你这样女孩,应该和白欣容不一样,不应该经历过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共情呢?」
「那可不一定呢老师。」叶安逸说,「就像您也不明白,为什么您今晚等不到付家敏的报告,直接就和我联系呢,我给您的邮件您看了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我收到了,还没有来得及看。」
「我想起来了,」叶安逸说,「我根本没有给您发邮件,您怎么会收到了呢?」
对方的电话就挂断了。
不是顾一鸣,虽然来电显示是他,但是回拨过去,是个空号。
有人动了手脚。对方可能忘记了,顾一鸣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而他每句话都是针对叶安逸个人的,看似关心,却让她很不舒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厌恶别人探究她的个人世界。她的内心深处有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旦有人想靠近,她就会感觉到自己会全身戒备起来。
挂了电话,她洗了个澡,开了罐牛奶喝,然后躺到床上去了。迷迷糊糊之间,又好像听到了张柳岸在她耳边讲故事。
她在医院动了手术之后,张柳岸来找她,和她说了一件事情。
又是那个塔楼少女的童话故事。他那时候絮絮叨叨反复说这个故事。
——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一个绝色美女,巫婆却把她关在一个没有门的高塔上。每次去看她就要她把她那条长长的辫子放下来,让她拽着它爬上去(那个巫婆的体力真好,那个头发的韧度也好厉害)。
说到这里的时候,玫瑰突然摸了摸自己那头长发。
她有一头到臀部的长头发,平时的确是编成辫子的。据说每次她妈妈都不让她乱动发型,都是亲自给她梳的。外人说她实在太爱孩子了,可是玫瑰不敢告诉人家,每次她都把她的头发拉扯得很痛,而且不准她叫。
获得这个交谈机会是在下午,她们学校的鼓号队在学校树阴下排练。玫瑰是小鼓手,即使是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忘在那里背鼓点「右、右左,右、右左,右左右左!」
她对我说她妈妈的事情时,我安静地听着。她父母从小就离婚了,她归她妈妈抚养,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妈妈管她很严,甚至上小学了还不让她独自一人过马路。
这个女人对女儿有种偏执的,疯狂的爱。有时候旁人告诉玫瑰说,爱你妈妈吧,她只剩下你了。玫瑰就抬起眼睛不说话,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选择爱她。她和她的血缘关系,她对她那种毫无保留的贡献。
她说其实这样的烦恼她也跟别人说过,但是别人都是劝她说「她毕竟是你妈,她是爱你的!」结果反倒自己落了个没趣,慢慢地她也就不说了,沉默了。
但是我不发表意见,我只是安静地听。听几句话就下评论那是智商比较低的人爱做的事情,智商再低一点的人还会指着你的鼻子教训你这样那样。生活中蠢人无所不在,那是因为聪明人往往最先选择沉默。
玫瑰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同学在远处看见她对着一个穿中学制服的男生哭,就指指点点地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别人哭起来很好笑吗?虽然我念的是中学,但是其实我们是同年。我看着玫瑰流泪的样子,突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差点就被她感动而放弃我的计划了。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心里暗想,小姑娘,以后要教会你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不要轻易诉苦。世界上不会有人真的了解你,千万不要期待别人会懂你,否则只会收获失望。
我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但是这个举动让她脸都红了。我发现我的确是在心理年龄上比同龄的孩子走远了太多,我犯了他们的忌讳。
玫瑰小声说:「你,你是从省城转学来的?我听说你学习很厉害。」
那只是我很小的一部分才能。如果真当玫瑰是朋友,我应该这么说,但是我听见自己虚伪地说:「那只是我比较用功罢了。」
她悄悄对我说:「老师说下个星期六下午要让我们班的同学组成学习小组。我要去娟娟家学习。」
我不觉得有什么兴趣:「怎么了?」
「她家是在医院那边的,我从来没有去过她家。我都不认识路呢。」她很高兴,我想起来她说的女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和玫瑰容貌有几分相似。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她的兴奋。她接着说:「我妈妈不会让我去的。」
原来如此。我说:「那就别去了。」
「难得这次是老师允许的,我很想去,和几个同学一起学习,多么有趣啊!」她向往地说。
难道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同学家吗?我诧异地想。我不觉得和几个同学学习有什么好玩的,我就从来不干这个事情,玫瑰估计和我一样。
难得遇见一个相似的人,她居然要学那些小女生坐一个小桌子边写作业,居然要和别人自己的心事吗?
我不喜欢她这样,我觉得目前我是她心事的收纳者,我这个位置是她妈妈都够不着的。
但是为了我的计划,我悄悄对她说:「腿在你身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在你家楼下接你,我带你去。」
莴苣姑娘在塔上看见一个路过的王子,王子也被她的美丽吸引。
他对着莴苣说,姑娘,你把你的辫子放下来,拉我上去吧。
她把长长的辫子放了下来,拉他上去,两个人握着手,爱上了对方。
张柳岸对叶安逸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她也有一双玫瑰一样黑的眼睛。
「我记得她后来是怀了他的两个孩子的,你说他们当时只是握着手吗?没干别的事?童话真虚伪,连重要的地方都省略掉了。」他耸肩说。
「后来她真的跑了吗?」叶安逸对童话毫无兴趣,她问的是那个女孩。
——呵,她是跑了。我觉得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逃跑。
她肯定是央求过她母亲,可是她母亲要她立刻去睡午觉。
我站在楼下,听见楼上的吵架声传来:「学习在家不能学吗?非要到别人家学?还要和别人学?不准去!现在是午觉时间!」
「那午觉以后您让我去吧,我提前一点时间出发。」
「不行!想都不要想!」
接着声音就没有了。我实在想不出去同学家学习有什么罪大恶极的。这位母亲真是惊人的固执,毫无道理的固执,她需要一位心理医生。这样的人作为我设计的主角,实在是太适合了。
我看见玫瑰的窗户开了,她委屈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在中午的阳光里仰起头。
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少年与少女默默对望,那情景成为长盛不衰的经典爱情桥段。我觉得我轻估了这位强大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影响力,她用她的意志和感情,做成一副枷锁,牢牢地栓住了我的猎物。
我对此很不满意。
我试图期待地望着她,我要用少年俊美的外表和毫无渣滓的眼神来与她母亲较量。对于少女来说,塔下王子深情的回眸要比养大自己的巫婆的严厉告诫杀伤力更大。
过了几分钟,我看见莴苣少女拿着书包从楼梯口慌乱地跑了下来。
「你⋯⋯」我说。
「嘘!」她拉起我的手就跑。我看着她主动拉着我的手,看来惊慌让她忽略掉了很多东西。
那副画面现在想起来都很美。阳光灿烂的中午,路上行人很少。穿着蓝色背带裙的少女拉着少年的手,穿过大院,奔跑过那些打盹的小摊摊主,闪过一辆辆连车铃都懒得打的自行车。我看着她侧面,脸蛋有些汗,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身上晃动着,一种斑斓的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