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咫尺之遥

他贴在我耳畔,嗓音很轻,「我把齐国送给你赔罪,若是不够,就再加一个大周。」

这话说得太过发疯,我那时还并未放在心上。

「……算了,如今扯这些没有意义,你还是继续讲那天没讲完的事情吧。」

我又叹了口气,「此前你去齐国,究竟所为何事?」

「这么多年来,三皇兄一直恨不能置我于死地,之前寻到机会,一点点收买了我身边的人,包括我在暗使司最器重的两个手下。那一日我去边境平乱,命悬一线时,手下人忽然叛变,下了死手,我拼死杀出,一路逃至齐都,终于体力不支倒在路边,又被你捡回去。」

我抖了抖:「我说让你当面首,你那时候是不是很想杀了我?」

「怎么会?我对公主一见钟情,侍寝自然也是心甘情愿。」

他一向很会说话,我完全不信,想到自己之前不知死活的行为,忽然有些庆幸。

「我蛰伏在齐都,引出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一一清理干净。两国迟早有一战,而齐皇从一开始将你认回去,便是舍不得自己如珠似宝的那位公主,若是战败,便要把你推出来。那一日陪你出门逛街,我便有回大周之意,只是……舍不得。」

「所以后来他赐下鸩酒,你干脆将计就计。」

盛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很想再刺他两句,但与那双可怜兮兮的、小狗似的眼睛对上,却莫名地就开不了口。

「算了,追究过去也没有意义。」

我摘下头顶沉甸甸的金花冠,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了。」

动作有点用力,发髻直接被我弄散,满头青丝散落下来,与盛昀指尖擦过。

他喉结动了动,跟在我身后来到内间,不等我出声就跪在了床边。

我吓了一跳:「这是在干什么?」

盛昀垂眼,顺从道:「我来侍奉公主更衣。」

那双握剑搭弓的手伸出来,力道轻柔地替我脱去鞋袜,解了外衫,又贴着小腿线条一路往上。

在他握着我的脚踝俯下身来时,我终于意识到不对劲:「盛昀!」

尾音带着几分轻颤。

他一脸无辜地抬起头来,舔了舔唇角:「我只想让公主睡得更舒服。」

12

我与盛昀的婚期,定在立夏那一日。

他对我穿来的那身敷衍的喜服并不满意,趁着最近在府中养伤,干脆帮我绣了件新的。

我真心实意地问:「琴棋书画也就算了,你到底为什么连绣花都会?」

他笑了笑:「从前跟着我母亲四处征战,有时她衣裳破了,总需要人补。」

这已经是盛昀第二次在我面前提到他母亲,却始终不见其人。

「她如今……在后宫之中吗?」

他声音顿了顿:「黄泉之下。」

我猛然抬头。

盛昀却垂下眼去,低声道:

「没关系……他们总要去陪她的,赎罪也好,什么都好,我会尽快送他们下去。」

这一刻,他的神情一如我们初次见面时,碎裂琉璃般脆弱。

我没有再往下问。

到了成亲那一日,我一早便被小桃叫起来,换了喜服,又戴上全套的头面首饰。

按照规矩,盛昀是该去驿馆接亲,再带我去宫中见礼的。

只是这段时间我一直住在他府上,第一步便心照不宣地省略了。

盛昀进门,走过来牵我的手:「走吧。」

还未出门,便有下人来禀,说齐国派了使臣前来贺我新婚,今日才堪堪赶到。

我没想到,那人竟然是陆云州。

实际上我已经很久都没再想起这个人,或者说,从很早之前,盛昀还未出现在我生命中时,陆云州就已经成了过客。

我站在台阶上,望着庭院中的陆云州,语气平静:

「从齐国一路过来,路途遥远,陆大人还真是辛苦了。」

盛昀原本很紧张地攥着我的手,这一刻才算微微放松下来。

陆云州看着我,神色颓丧:「从前种种,是我对不起公主,才让你落到今日境地。」

「呵。」

盛昀冷笑一声,「不止是你,你们齐国上至皇帝,下至满朝文武,无一人有用,要靠着躲在女子裙摆下苟延残喘。」

陆云州目光落在他脸上,忽然凝固了。

半晌才涩然道:「……竟是你。」

盛昀与陆云州不过几面之缘,第一次浑身是伤,后面几次,身为我的面首,衣着素净,又低眉敛目,并不惹人注意。

然而今日大婚,他身上的红衣仿佛灼灼燃烧的烈焰,何况那张脸本就生得昳丽,如今更是呈现出一种近乎妖异的瞩目。

盛昀挑了挑眉:「陆大人既然来了,总要留下来喝杯我与公主的喜酒。」

我心里明白,陆云州今日特意赶来,多少有几分不甘心和期许。

然而这些,在他看到盛昀的一瞬间,通通都化为灰烬。

他也算聪慧之人,哪里不明白,反复衡量后的犹疑,与毫不犹豫的选择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马车一路向皇宫而去,宫内亦是张灯结彩,看上去热闹非凡。

唯有神情不怀好意的三皇子,和他身后跟着的十皇子,看上去与此处格格不入。

果然,酒敬到他们面前时,这两人非但没喝,反倒后退一步,露出轻蔑的眼神。

十皇子端着酒杯,摇头叹气:

「七哥有所不知,我也是才打听到的,定安公主在齐国时便与御史陆云州纠缠不清,还豢养男宠,荒唐无度,行为放荡到极点。你等到如今,好不容易娶来的正妃,却是别人早就玩烂的破鞋。」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他抬高嗓音,令大殿内的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周遭忽然安静下来。

我垂了垂眼,复又抬起头来看他:「十殿下只有这点本事吗?」

「什么?」

他皱了皱眉,似乎不懂我被当众这样戳穿为何不羞惭欲死,为何还有脸反驳。

「我第一日来时,你与三殿下在此处旁若无人地谈论房中事,一口一个侍妾,言行无状到极点。同样的事,怎么换到我身上,就要受到你这样的指责?」

「我与你等女子怎能一样!」他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这种荡妇也有脸说我——」

话音未落,面前人影闪过。

血色飞溅,是盛昀割下了他的舌头。

我甚至都没看清盛昀是如何出手的,十皇子已经捂着嘴巴,嗬嗬地惨叫起来,目光怨毒至极。

盛昀亲昵地贴了贴我颊侧,这才走过去,从十皇子衣摆撕下一块,漫不经心地擦干净匕首上的血迹。

「我今日大喜,最是听不得不爱听的话。十弟若是真心来贺,便用你的舌头来向公主赔罪吧。」

一旁的三皇子终于反应过来,厉声呵斥:「盛昀,你好大的胆子!」

盛昀勾着唇角笑了笑,把那团舌头往他面前踢过去:

「三哥胆子也不小,明知我是个疯子,又见了十弟这般下场,还敢冲着我大呼小叫。」

三皇子眼神难掩惊惧,依旧强撑着道:「就算十弟说了不妥贴的话,大不了向你和公主赔罪就是了,你下这般狠手,心中还有没有一点兄弟之情,有没有把父皇放在眼里?」

盛昀置若罔闻,目光细细打量下,落在我裙角,一小块颜色微深的地方。

是方才溅上去的血迹。

「嫁衣也弄脏了。」

他蹙起眉,看着疼得满面冷汗的十皇子,

「这可是公主费了好大的功夫,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十弟如何才能赔得起呢?」

13

殿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眼看盛昀明显是想当众斩杀十皇子的意思,老皇帝终于登场。

「盛昀,朕不过迟来片刻,你竟要翻天不成?」

这话听上去着实没什么气势,盛昀摇摇头,命一旁的凌风呈上几封书信:

「从前我娘的母族被人构陷,抄家问斩,便是十弟与他母妃合力所致,如今证据齐全,还需父皇处置。」

老皇帝紧抓龙椅扶手,勉强维持着皇帝威严:

「……即便如此,自有刑部处理此事,你为何要割去他的舌头?」

「今日是儿臣大婚,难得大喜的日子,儿臣也不愿节外生枝,还想留十弟多活几日。」

盛昀叹了口气,「只是他对公主出言不敬,我若轻轻放过,岂不委屈了公主?」

老皇帝的表情很是微妙,看那样子,他就差把「一个战败国送来和亲的破落公主罢了,也值得你这样」说出口了。

但到底什么也没说。

「时候已经不早,儿臣不想错过吉时,父皇尽快饮茶,儿臣同公主要回府了。」

十皇子为宫女所出,向来对三皇子唯命是从,今天跳出来为难我,八成也是受他指使。

谁都看得出来,盛昀分明是在杀鸡儆猴,但他疯名在外,且大周如今安定又的的确确要靠他维持。

他险些在众目睽睽下手刃亲弟弟这件事,竟然就这么过去了。

我在一旁看着,后背有点冒凉气,赶紧再次回忆了一下自己之前的行为举止。

还好,不是特别冒犯,甚至还比较礼貌。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一开始我让他做我的面首时,盛昀才没有一刀嘎了我吧。

见礼结束,我与盛昀终于回府。

他用长杆挑起喜帕,垂眼望了我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落在我发间:「金簪歪了。」

我不敢出声。

「盏盏害怕了吗?」

我诚实道:「有点。」

「对不起。」

他又一次,在我面前跪了下来,微微垂首,露出看上去素白又脆弱的脖颈,仿佛任我宰割,「弄脏了你的裙子,还吓到了你。」

「……别这样。」

我突然有点内疚,他分明是为我出气,却还要为此事向我道歉,

「你没做错什么。不过我是不太明白,为什么你都嚣张到这个地步了,他们还能忍着不发作。」

盛昀笑弯了眼睛,顺从地伏在我膝上:

「他们在等。暗使司存在至今,权势已经大得过分,至少要把落在这里的权力连同兵权收回去,才好数罪并行、名正言顺地发落我。今日派个弃子出来,也不过是为了试探而已。」

他把话讲得很明白。

明白得我都有点害怕了。

「……按照话本子里说的,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你就不怕我出卖你吗?」

「何苦这么麻烦,盏盏若真想杀我,只需说一句,我便可从容赴死,绝不脏了你的手。」

盛昀仰头望着我,眼睛里全是碎星般摇曳的波光,

「之前瞒着你我的身份,险些酿成大错,从此我在你面前,都不会有任何秘密了。」

他实在生得貌美非常,这样仰头看向我时,姿态谦卑,颈线绷紧,连同线条优美的下颌、丝丝缕缕情动的眼睛和松垮领口的风景,共同催发了我隐秘的情欲。

我咽了咽口水,因着万事都磨合得十分默契,只这一个小动作,他就明白了我目前的想法。

「为向公主赔罪……」

盛昀一边低声说着,一边抽出长长的柔软绸带递给我,又将双腕并拢递到我面前,

「今夜洞房花烛,便任由公主处置了。」

14

成亲后的日子,其实也与之前没什么不同。

第二日陆云州便前来辞别,说要回齐都去了。

而因着前一晚实在太累,懒得起床,我连面都没见,就让小桃把他打发走了。

小桃回来时,手上捏着一封信笺。

「若公主不想看,奴婢便拿去烧了。」

我心念一动:「别,拿来看看——」

正巧这时盛昀跨进门来,闻言眸光一深,神情一寸寸黯淡下去,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用那副心碎的可怜兮兮的表情对着我。

我只好赶紧补上一句:「万一是他良心发现,把之前欠的钱还我了呢?」

盛昀一下子放松下来,笑盈盈地凑过来,脸颊贴着我手背:「我陪公主一同看看。」

如今我与他身份悬殊,他却比从前更喜欢黏着我,还很喜欢用脸颊和头发来蹭我,仿佛小动物在向他的主人撒娇。

我晃晃脑袋,把突如其来的绮思压下去,展开信函。

很好,事实证明,陆云州是不会良心发现的。

他并没有把之前用掉的那些钱还给我,反而写了很长很长一封信,状若恳切地向我阐明了这些年他心底的纠结,包括一开始嫌弃我,后来有点喜欢我,又觉得我太过粗俗,陷入纠结后,我成了公主,而他不想别人说他的官位是靠女人来的……

我一目十行,还未看完便失去耐心地撕了信纸,递给小桃:「算了,还是拿下去烧了吧。」

回头便看到盛昀正直直望着我。

「怎么了?」

「只觉得盏盏过去三年时间耽误在这人身上,未免过于不值。」

他眯了眯眼睛,唇边扯出个毫无温度的笑,

「不过就是见你如今过得还算痛快,他就不痛快了,所以要来找你犯贱。否则从前三年时间,若他有半分真心,何至于此?」

在关于陆云州的事情上,盛昀看得比我明白许多。

我认可地点点头,彻底将这事抛诸脑后。

一只手悄无声息地从衣摆探进来,指尖温热,力道或轻或重,拿捏得恰到好处。

只消片刻,我便连手指都发软,连忙按住盛昀,着重强调:「我还很累!」

他满脸无辜地望着我:「是我尽心侍奉,公主只需享受便可。」

唉。

男色误人。

盛昀在府中陪了我半月有余,很快又要出门平乱。

这一次,是南方沿海之地有海盗出没,夺人钱财,伤人性命,他要带人过去斩草除根。

我有些担忧:「这群人常年在海上出没,无论地形还是作战方式都比你熟悉太多,你就这么去,会不会有危险啊?」

「会。」

他说完,停顿片刻,又继续道,「但有公主担忧我,虽死无憾。」

我非常讨厌这个人对生死无所谓的态度,抬手想打他,盛昀又很自觉地低头,把脸蹭过来:

「公主别打,此刻若是兴奋起来,要耽误出行了。」

我无语地放下手:「盛昀,你是变态吗?」

「只是对公主情难自禁罢了。」

他笑笑,将两柄匕首藏在大腿外侧,系好腰带,又俯下身亲了亲我,

「此行时日漫长,公主若觉得无聊,只管带人出门走走。」

「东门外可以行船游湖,城西花月坡的凤尾与栀子开得正好,南坊市一带皆是公主喜欢的首饰铺子,我将凌风留在都城,他武艺高强,并不逊于我,定能护住公主。」

「不不不我不需要!」

我立刻提出反对意见,

「若都城中有危险,我不出门就是了。你此去情势凶险,还是把人带走吧。」

盛昀垂眼看着我。

我认真道:「盛昀,此前种种,以为你死后的伤心欲绝,我并不想再经历第二次了。」

他眸光轻轻一颤,竟勾着唇角笑起来,眼中光华流转,漂亮到炫目的地步。

「不会的。」

他将手腕递到我面前,

「我定然不会死,若有消息传来也万不可信——公主不若在我身上做个记号吧,届时亲自验证过,便知道我是谁了。」

15

最终我在盛昀手臂内侧,恶狠狠地咬出了一个牙印。

用力极大,毫不留情,直到尝到血腥味才松了口。

他却用指尖抚着伤口,很是满意的样子:

「真好,我被公主打上印记,从此便该是公主的人了。」

盛昀这人,是真的玩得很花。

我脸颊微微发烫,强装镇定道:「好了,你快走吧。」

盛昀离府的第二日,三皇子府便下了请帖过来,请我入府一叙。

我当着来人的面,咳得死去活来:「我如今身染重疾,为了不传染给三殿下和三皇妃,不然还是改日再说吧?」

那人笑了笑:「正巧宫中有太医在三殿下府中请平安脉,七皇妃身子不适,不如也让太医把把脉。」

「可巧,昨日七殿下离府前想到此行路遥,许久见不到我,勇猛非常,我今日腿软站不稳,更不能出行。」

「不碍事,小人奉三殿下之命,为七皇妃准备了车马轿辇。」

很好,给你找两个名正言顺的理由,你都不听。

我干脆往后一靠,摊开双手:「不去。」

来人僵住,似是不可置信,半晌才道:「七皇妃可知,这是三殿下的邀请?」

「知道啊,只是七殿下临行前特意叮嘱过我,没经过他的允许不许出府。他说我生得太过貌美,恐怕旁人会觊觎。唉,你也知道的,七殿下占有欲太强,夫纲为天,我也没办法。若是三殿下怪罪下来,不如等七殿下回都城后再找他亲自清算吧?」

这人走后,凌风从窗外翻进来,我见他手里还握着剑柄,唇角微微一抽。

「你这是打算动手?」

「自然。」

他神情坦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殿下临行前叮嘱过,若有人为难公主,直接杀了便是。」

「……」

盛昀手下的人,行事风格还真是和他一般无二。

我无力地扶住额头:「不必。我打发他走了,他回去肯定要回禀三皇子,先看看三皇子会作何反应。」

凌风点点头:「是。」

然后干脆利落,收剑入鞘。

我惊诧地看着他:「这么轻易就听我的了?」

他依旧面无表情:「殿下说过,万事以公主之令为尊,哪怕与他相悖也不例外。」

仿佛再平常不过的一句话,被他毫无波澜的语气讲出来,更是毫无深意。

但那一刻,我忽然就十分想念盛昀。

前几日他还未离府时,在亭中为我抚琴。夏日炎炎,我懒洋洋地侧卧在竹制躺椅上,没一会儿便觉得困倦,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睡着后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经历并不算太好,我也没有遇见盛昀,最终命悬一线时,他的名字却像一道倏然落下的光。

我流着眼泪叫他:「盛昀。」

然后猛然惊醒。

已是黄昏时分。

天边残阳如血,光芒洋洋洒洒地铺陈下来,而盛昀就坐在旁边,目光落在我身上,温柔至极,又带着仿佛难以承受的厚重情愫,和一点庆幸。

而更深更冷的其他情绪,都被他藏在了下面,仿佛湖面下涌动的暗流。

「公主醒了?时候不早,也该用晚膳了。」

眼神对上,他很自然地跪下来替我穿鞋,「噩梦恼人,公主吓到了吗?」

我点头:「腿软,走不动路。」

他便俯身将我抱起来,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出走。

两侧是满池荷花,接天莲叶,开得正繁盛,又有落日金光笼罩其上。

我缩在他怀里,体温相贴,终于从梦里渐渐落回实处:

「要不你放我下来吧,我自己走,众目睽睽之下,别人要嫌我不够端庄了。」

盛昀垂下眼,笑了笑,眼中仿佛一霎春华绽开,艳美至极:

「在我这里,公主永远不必担忧旁人议论。」

16

我并未赴约一事,三皇子到底没有借题发挥。

但都城之中,却有关于盛昀的流言渐渐传开。

说他为人阴狠毒辣,行事好大喜功,不孝不悌,甚至放肆到当着众人之面对亲弟弟下手。

「便是此人有雄才大略,战功显赫,就冲着此等行径,也该不容于世。」

参盛昀的奏折上,大多都写着这一句话。

自然,朝中也有不少人是支持他的,理由也很充足:「不说别的,单论从前战场之上,七殿下一人立下的战功,便可抵万千。何况林家世代忠良,从前的林将军更是我大周难得一见的纯臣。」

「如今林家冤案已得昭雪,七殿下作为林家唯一的后人,对构陷母族之人心有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我也听说了这事,于是专门找到凌风,问他:「林家的冤案是怎么回事?」

满门忠良却被小人构陷,以致全族抄斩,无一幸免。

这样大的事,竟然丁点都没有传到齐国来,不仅如此,似乎大周民间也鲜有人知晓。

凌风听我问完,目光有些冷肃:「此事牵连甚广,属下也并不知晓全貌,公主不妨等殿下回来,再亲自问他。」

「好吧。」

我在府中等着盛昀,他迟迟未归,都城中关于他和林家的言论却并未平息,反倒愈演愈烈时,南方沿海终于有消息传来。

他们说,盛昀与一众海盗搏杀,身中数箭,跌落海洋。

十死无生。

消息传入府中,堂内顿时一片死寂。

而我那一瞬间,竟然在想: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听到关于他的死讯了。

头一回是假的,这一次,也一定做不得真吧?

神思飘摇间,盛昀离开前说的那句话,留住了我最后一丝理智。

他说:「我定然不会死,若有消息传来也万不可信。」

我是相信他的。

但当着宫中来传消息之人的面,我还是哭得肝肠寸断:

「殿下,殿下,你带我走吧!你既然已经去了,我活着又还有什么意思!」

那传消息的老太监站在我面前,嘴角抽搐:

「七皇妃也不必太过伤心……皇上和太子自会安排好您的去处。」

太子?

我心下一冷,有些明白过来。

这个太子,大概率说的是三皇子。

多年隐忍催发的刻毒,令他和老皇帝一听到盛昀的死讯,便迫不及待地行动了。

顾念着场面,他安慰了我几句便走了。离开后,我立刻收起眼泪,吩咐凌风:「你派人暗中出府,打听一下,究竟是什么情况。」

凌风领命而去,天黑后终于来向我回禀:

「皇上已在御书房中秘密召见右相等人,似乎要将已经平反的林家谋逆一案再度重审。」

我冷笑一声:「什么重审,不过就是觉得盛昀死了,这事又能任凭他们张口胡说了呗。」

虽然我至今仍然不知林家一案的种种细节。

然而从盛昀之前的种种反应,和老皇帝面对他时的猜疑忌惮,多少也能猜到一点。

我刚说完,身后便传来一道熟悉的、带着几分虚弱的嗓音:「公主实在聪慧。」

我猛地回过头去。

伴随着落在我面前的身影,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也扑面而来。

我默然片刻,低声说:「似乎我们每次见面,你总是带着伤的。」

「也有没受伤的时候。」

他轻轻地笑,「吓到公主了吗?我该沐浴后再来找你的,只是分别数日,心中难免思念,一路快马加鞭地赶回来,还要避开那些人的耳目,如果还要再等些时辰才能相见,我实在——」

说到这里,盛昀的声音微微停顿了一下。

「盏盏,让我抱抱。」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眼泪跟着连珠似的往下掉。

「明知道是假的,但那一瞬间我还是害怕。」

我的手覆在他背后,轻轻颤抖着,「是疯是死都好,别再丢下我了,阿昀。」

这是自齐都那日分别后,我第一次这样叫他。

盛昀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抱得更紧了些,直到手臂的伤口再度崩裂,鲜血将衣服完全浸透,在我的威胁下,他才终于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不过就是疼一点而已,怎么比得上多抱盏盏一会儿。」

我一边帮他给身上深可见骨的几道伤口上药,一边忍不住咬牙切齿:「你就是个疯子。」

「那我以后尽可能正常一点,好不好?」

盛昀的语气依旧一如既往地乖巧懂事。

我再回忆从前在齐都的那些日子,不禁觉得自己是猪油蒙了心,怎么会觉得这个杀伐果断、连受了致命伤都不觉得疼痛难忍的人,是什么孱弱可怜的小白花呢?

只是。

他们也万般瞧不上我,说我是俗物。

俗物配疯子,正正好。

17

盛昀冒险回都城一事,被瞒在七皇子府,并未有半点风声走漏。

朝中关于他的声讨却一刻也未曾停止,之前林家一案分明已得沉冤,如今却又有不少人说,林家本就有谋逆之心,盛昀更是狼子野心,觊觎储君之位。

「说来到底是皇上心软,怀有舐犊之情,当初抄了林家满门时,才留下了七皇子这个祸端。」

「什么皇子,那就是个疯子!」

我出门买东西,听到城中百姓都在议论此事,气得脑门都冒烟了。

余怒未消地回到府中,紧闭院门和房门,盛昀走出来,瞧见我神色,眼尾轻轻挑起:「是谁惹公主生气了?」

「你们大周这群人,实在是不知好歹!」

我气冲冲道,「这几年分明是你带兵在外平乱,又掌着暗使司忙前忙后,大周这几年国泰民安,你功不可没,怎么他们听了几句流言,便如此轻易地信以为真了?」

盛昀抱着我坐在他腿上,耐心地哄我:「他们说什么了?」

「说你是疯子。」

他笑了笑,不甚在意道:「那有什么关系?我的名声本就不好听,此番议论,他们也不过推波助澜罢了。」

「再说了……盏盏不也常常说我疯吗?」

「那不一样,我那是爱称!」

「爱称?」

盛昀眸色渐深,我并未察觉到,仍然认真地同他解释:

「反正我叫你可以,外人这么叫就是不行?」

「外人不行,所以,我是盏盏的内人,是吗?」

我用力点头,接着在盛昀突然绽开的、艳丽到极致的笑容中,察觉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触感。

微微一僵,我下意识想逃,却被他勾着腰肢拽回来。

盛昀将下巴抵在我肩头,吐露的气息急促又滚烫,语气却十分无辜:

「怎么办,盏盏,听你这么说,我兴奋了。」

「……」

「盏盏,难受。」

「……你变态吧盛昀。」

他楚楚可怜地望着我:「公主不喜欢我这样吗?」

「……喜欢。」

我终究认命地伸出手,「算了,喜欢你这个变态,我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深夜我躺在盛昀怀里,几乎没什么力气说话。

却还惦记着心里的疑问:「盛昀,我想知道林家的冤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盛昀的手忽然停顿在我发间。

我不确定地问:「是不能说的,是吗?」

「……没有,只是不想你听了害怕。」

盛昀的嗓音很轻,落在凄清的夜色里,裹挟着蛰伏暗流中的恨意:

「我母亲出身将门,是大周战功最为显赫的女将军,可以说,盛长峰的皇位便是她和林家一手扶持上去的。只不过林家战功越显赫,他心里就越忌惮,想方设法试图将她囚在后宫。」

「我自小便不长在皇宫,反而林家去得更多一些,一直到十三岁那年。」

「他自觉皇位已经稳定,不再需要林家,于是设局先是捏造林家谋反的罪名,又戕害我母亲,她固守南疆,又被撤去援军,孤立无援之下,被入侵的蛮族贼子……分而食之。她临死前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命最后一个心腹下属,把我带出了那座死城。」

窗棂外传来几声凄厉的鸟鸣。

我打了个寒噤,只觉得心头发冷,又有种奇异的愤怒,烈焰一般在心底燃烧开来。

「盛长峰不想背上弑子之名,所以故作大度地饶过我一命,却还要用我替他但林家世代忠臣,却自此背上了乱臣贼子的骂名。」

盛昀的声线里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脆弱,

「盏盏,我想报复,还想让林家沉冤昭雪。可即便我把那些分食她的蛮族贼子全杀了,却依旧报复不了真正的仇人。」

我攥着他冰冷的指尖,低声道:「会有机会的,就快了。」

从盛昀此前毫不避讳地在我面前和凌风商议的计划中,我能听出来,他们定下的行事之日,就在半个月后三皇子盛晖的封储大典之上。

我对此毫无意见。

实在是亲眼见到自己的母亲被人分食,只听起来,便是件残酷到不忍耳闻的事情。

我想如果我是盛昀,大概会比他更疯。

窗外有风吹进来,夏夜暴雨骤然而至,桌上的两盏烛火一下子被吹熄了,幽暗的夜色里,我只能听到盛昀紧绷的声音:「别因为这个讨厌我,盏盏。」

我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摸索着捧起他的脸。

「不会的,别这么想我,你要杀他,我会给你递刀的。」

我稍微停顿了一下,感受他贴在我手心的呼吸变得急促,「阿昀,我从前说要同你成亲,并不是作假。」

也许是夜色,或者窗外稠密急促的雨声催发了我的勇气,我认真地说:「因为你是我的心上人。」

静默一瞬。

盛昀极具侵略性的吻就落了下来。

「要不要把灯先点起来啊——」

我急促地呼吸着,试图退开一点,却只是无用功,「天黑你看不清楚,都亲错地方了……」

「没有错。」

他贴着我耳朵,轻声说,「我是故意的。」

17

小半月转瞬即逝。

仿佛有意要驱散盛昀带来的阴霾,盛晖的封储大典格外盛大,几乎半个都城的百姓都前来观礼。

盛晖一脸恭谨地下跪接旨,老皇帝又满目慈祥地扶他起来,好一出父子情深的大戏。

眼看典礼即成,志满意得的盛晖跟在老皇帝身后,正要说些什么,斜里忽然一支箭矢飞过,径直钉进了他胸口。

他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死生未知。

一瞬惊变,满场哗然。

老皇帝猛地后退两步,吓得脸上松垮的皮肉都在抖:「刺客!来人,护驾!」

人群之中,盛昀走出来,闲庭信步般一步步走上高台。

他与老皇帝惊恐至极的目光对上,轻轻笑了笑:「我这把刀,父皇用了几年,便是钝了,也不该这般听信盛晖的谗言,轻易毁去吧?」

在看到他出现的一瞬间,老皇帝的脸色就已经变得惨白:「盛昀……」

「见我如今还活着,父皇是不是很失望?」

盛昀走到他面前,「父皇是舒坦日子过得太久了,忘了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林家满门忠良,落得这般下场,是因为父皇怕旁人议论,你是靠躲在女子身后才以庸碌之才登上皇位,是吗?」

最后一句时他蓦然抬高了嗓音,盯着老皇帝满是冷汗的脸,眼中尽是刻骨恨意:「我母亲替你死守睢城,而作为回报,你安然地坐在都城之中,屠她满门,压下援军不发,令她尸骨无存,可有半点贤君之德?」

老皇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事实上,在看到盛昀还活着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已经明白大势已去。

「这些年,你疯名在外,连朕都欺瞒过去……却又私下联络林家旧部,盛昀,若你真的想要这个皇位,朕给你便是了,何苦如此大费周章。」

盛昀冷笑一声。

「盛长峰,你不明白吗?我早就身在地狱,皇不皇位的,都不要紧。可我母亲一生光风霁月,我要她干干净净,青史留名。」

当着半个都城百姓的面,林家冤案终得平反,从此板上钉钉。

老皇帝退位让贤,深居不出。

盛昀对此颇有微词:「今夜潜入他房中,把人杀了怎么样?」

「别冲动!」

我吓得赶紧搂住他的腰,「那一日的事情还未过去多久,如果他现在死了,百分百洗脱不了你的嫌疑。」

他叹了口气:「那便只能先把盛晖卖入南风馆了。」

盛晖命大,那一箭刺入要害,也并未要了他的性命,于是盛昀命人日日灌药,养好了他的身子,然后反手卖进窑子。

我真心实意地说:「他长得不太礼貌,估计没什么人点。」

盛昀低头亲了亲我脖颈,漫不经心道:「那就加钱。」

虽说如此,但老皇帝还是死在了两个月之后。

并非没有人议论是盛昀所为,但如今经过一番清洗,朝中重臣即便不是站在他这一边,也对从前的老皇帝很是不满,于是议论的声音很快沉寂下去。

盛昀登基为帝后,在御书房接见了几位朝臣。

说来说去,最后说到了关于我的处置上。

老丞相一脸严肃:「既是陪过皇上的人,入宫封妃自然可以。只是后位需贤德之人坐镇,那位公主豢养男宠,举止出格,实在德不配位——」

「豢养男宠?」

盛昀低头笑笑,复又抬起眼来,「可朕便是她从前养过的男宠。若她没资格做皇后,朕岂不是更没资格做这个皇帝?」

老丞相瞳孔地震。

我吓得赶紧从里间冲出来,捂住盛昀的嘴,转头干笑两声:「不必在意,皇上开玩笑的。」

看情状,刚正不阿的老丞相明显想对我衣衫不整藏在盛昀书房这事发表点言论,但最终到底什么都没说,行礼告退了。

「丞相虽然古板了些,但定然是个忠臣,你干嘛吓唬别人?」

我转头看着盛昀,把被含住的指尖抽回来,「盛昀,你已经是皇上了,不许发疯。」

他委屈道:「我只想让盏盏做我的皇后而已。」

「……」

「若是不行,你做女帝,我做贵妃也行。」

「……」我真情实感道,「盛昀,我连养一百只鸡都有点管不过来,你让我做皇上?」

他点点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没关系,我可以做干政的妖妃。」

越扯越离谱了。

但不管怎么说,我的封后大典还是顺利举行了下去。

在那之后,盛昀便下了旨意,封凌风为前度将军,剑指齐国,为大周开疆拓土。

齐国本就是小国,与大周实力悬殊,不久便送来降书,彻底归顺。

盛昀还怕我不开心,专门打了一箱子首饰来哄我。

我收下首饰,然后告诉他:「我对那位所谓的父皇并无感情,何况他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也尚未可知。」

十几年前齐都那场宫变究竟发生了什么,一介贵妃竟能惨死,我流落民间这么多年也无人来寻。

如此种种,真相都被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之中。

18

中秋之夜,我与盛昀在汤泉沐浴,水迹一路蜿蜒至软榻上。

最后我透过半开的窗棂,瞧见了外头皎洁的月光。

「想看月亮。」

盛昀翻身坐起来,跪坐在软榻前,握着脚踝帮我套上鞋袜。

我试图把脚抽回来:「盛昀你能不能有点皇上的气度?」

他一脸无辜地抬起头,眼尾还残存着几分情动时留下的绯色:

「我是这天下的皇上,可盏盏是我的主人啊。」

「……」

我发现我的心情竟然没什么太大变化。

可能是这么久以来,已经对他惊世骇俗的言论习以为常了。

盛昀替我穿好鞋袜,又抱着我去御花园的亭子里赏月,剥了葡萄喂进我嘴里。

「盏盏,你不开心吗?」

「也不是,就是觉得,也许未来有一日你会后悔。」

盛昀眨了眨眼睛,牵着我的手,引我撩起他衣摆:

「不会的,盏盏,你看,我已经打上了你的记号。」

那肤色冷白的腰间,两道伤痕之间的位置,竟被他刺上了我的名字。

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盛昀低头,用脸颊蹭了蹭我的手,几缕柔软的长发从指间掠过。

他轻声说:「想做什么都好,怎么对我都行,别离开我。」

我摇摇头,努力把眼泪忍回去,握着盛昀的手,庄严仿若起誓:「我不会离开你的。」

秋日残存几分余热,盛昀伏在我膝上,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阖上眼睛时,长而密的睫毛覆下来,那张艳极的脸便多了几分孩童般的恬静。

我伸出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他眉梢那道淡淡的伤痕。

从生死之远走到咫尺之遥,如今,终究是我与盛昀共孤光。

(全文完)

备案号:YX01xvndWxaqmzDoa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巧克力阿华甜

×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