咫尺之遥
不自觉心动:陷入热恋的我们
追着陆云州跑的第三年,一道圣旨将我召回宫中。
据说,我是流落民间的公主。
陆云州的心上人落难,他跪在公主府前,一天一夜。
「只要公主肯救她,臣愿为驸马。」
我搂着近日新得宠的小面首,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陆大人,你这点姿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
小面首剥着葡萄喂我,补充点评:「心里没数。」
1
从南山寺回宫的路上,我捡了个人。
少年衣不蔽体,浑身血糊糊地倒在路边,只一双眼睛带着清亮的光泽,好似脆弱琉璃,透过凌乱发间,恰巧在风掀起车帘的一瞬与我对上。
我定了定神:「停车,将路边那人抬上来。」
随行的陆云州淡漠道:「公主三思,此人来路不明,一身伤口实在可疑,不如处理了便是。」
「陆大人。」
我嗤笑一声,「你事务繁忙,想必忘性也大。若是三年前你晕在路边时我也这么处理了,何来你今日的平步青云?」
那段过往太过难堪,是陆云州最不愿提及的。
于是他冷着脸,命禁卫军把人抬了上来。
少年应该是受了极重的伤,就这么移动了一下,他就偏头吐出一口血来。
马车内血腥气弥漫,我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一拽。
一声清脆的撕裂响声后,我傻了。
入目是大片玉一样素白的色泽,上面是交错的红色伤痕,染血依旧不掩肌肉线条的漂亮。
更重要的是,从腰腹一路往下……他……
「看够了吗?」
我红着脸,猛地偏过头去,手忙脚乱解下披风,盖在他身上,又硬着头皮解释:
「我只想看看你身上的伤,没想到这衣服这么脆弱——」
他拢紧披风,幽幽道:「穷人家穿的衣裳,小姐见笑了。」
「你别担心,我会对你负责的。」
说到做到,我将他带回去治伤,接着入宫回禀了一声,他就这么成了我公主府中第一位面首。
出宫时,我恰好在路上遇见陆云州。
他一袭靛蓝朝服,玉冠高束,衬得长身玉立,的确是俊美非常。
只是他厌恶我至极,一见到我,立刻摆出冷脸:「身为公主,不可言行无状。」
我垂了垂眼,拢着袖口轻笑:
「怎么,本宫收用个面首便是言行无状,那陆大人以势压人,擅自悔婚,又算是什么?」
陆云州表情僵住,半晌才道:「……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其实在被封为公主前,陆云州与我,是有婚约的。
三年前,他赶考途中遇上山匪,奄奄一息地倒在林中。
是我把他捡回家,悉心照料,又卖了两头猪、十只鸡,凑够了他需要的盘缠,陪他一同上路。
作为答谢,他与我定下婚约,许诺若金榜题名,便迎娶我过门。
那一年,陆云州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后,又与宋太傅的嫡女宋明芝互生情愫,于是回来找我退婚。
任凭他和宋明芝软硬兼施,我就是死攥着合婚庚帖不肯退回。
那一日,在我家门口,陆云州与宋明芝并肩而立:
「乔一盏,天下怎么会有你这般死缠烂打、厚颜无耻的女子?」
宋明芝无奈地摇头叹气,似是好心:
「乔姑娘,女子合该矜持,你尚未出阁,给自己留点体面不好吗?为何要纠缠一个对你无意的人?」
入目所及,皆是街坊邻居对我指指点点。
我捏着庚帖,心尖痛得发颤,仍然强撑着笑道:
「好啊,退婚可以,三年前我救了你,又变卖家产送你进齐都,这钱你要怎么还?」
大约是为了羞辱我,宋明芝十七岁的生辰邀我前去,说要当着众人的面还钱,令我和陆云州彻底一刀两断。
谁料,她的生辰宴上竟有宫中来人,且一眼就认出,我与多年前宫变时故去的苏贵妃生得一般无二。
我就这样,一跃成为了本朝新晋的公主。
2
不幸遇上陆云州,我回公主府时,仍然余怒未消。
侍女小桃来禀报,说我捡的那个少年已经醒了,而且也知道了他如今已是我面首的消息。
我承认,我有一瞬间的心虚:「……他什么反应?」
「他说想见公主一面。」
房间里有淡淡的药香弥漫,轻纱床帐挂起,他正躺在床上,墨发散乱,一张脸因为失去血色微微苍白,却仍不掩容貌昳丽。
我轻咳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他嗓音带着些微的哑:「林昀。」
据林昀所言,他父母早亡后,被哥哥卖进南风馆,几番遭受毒打,好不容易才逃了出来,却因伤势过重倒在路边。
「公主既然救了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只能以身相许了。」
林昀强撑着坐起来,那双眼睛晃着波光望向我,「下臣会尽快养好伤,以便能早日侍奉公主。」
说着,他还将被子往下扯了扯,露出大片胸膛,仿佛在用美色诱惑我。
……他适应角色倒还挺快。
但其实我还不是很能适应,干巴巴地慰问两句,落荒而逃。
那天夜里做梦,全是马车里我不慎扯裂他衣服后看到的画面。
其实成为公主后,我曾想过要不要以势压人,强行逼迫陆云州履行婚约。
但想到他满是厌恶的眼神,终究觉得没意思。
我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接连五日梦到马车里的林昀后,我不禁开始反思:难道,我真的缺男人了?
于是这天夜里,我辗转难眠,干脆悄无声息地摸到了林昀房里。
他正在泡药浴,大约是对我流落民间多年的愧疚,父皇待我很是不错,送来公主府的东西都是上好的,药材也不例外。
林昀泡了这几日,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又有热雾缭绕,熏得眉梢眼尾微微发着红,一张瑰丽到极致的面庞。
听到动静,他抬眼向我看过来,弯起眼睛:「公主今夜便要招下臣侍寝?」
我耳尖发红,吞了吞口水:「也不是这个意思……」
他湿漉漉的指尖探过来,挑开衣带,我立刻改了口风:
「但如果你执意如此的话,我也不是不可以。」
……
就这样,齐都中很快便有传闻,说林昀成了公主府最得宠的面首。
我觉得这个传闻不是很准确。
毕竟我成为公主时日尚短,又向来洁身自好,偌大的公主府也不过只有林昀一个面首罢了。
我将这话说给林昀听,他原本正剥着葡萄喂我,闻言动作一顿:
「……公主还想再多纳几个面首?」
「没有没有,只有阿昀一个就够了。」
我吞下葡萄,赶紧哄他,「况且只你一个我已经很吃不消,再多几个那还了得?」
更重要的是,其实齐都中的其他人都蛮嫌弃我的。
因我自幼长在民间,不懂规矩,又不会高门贵女们要学的那些琴棋书画,他们热衷于在背后偷偷取笑我。
「公主又如何?听闻她在府中喂鸡养鹅,与乡野村妇无异。」
「只可怜陆大人,年轻有为,又与明芝情投意合,却被她这么耗着。」
宋明芝明显很高兴我被骂,却还是温柔地说:「别这么说,她到底是公主。」
正因如此,我很不乐意参加这些闺秀们的日常聚会。
和她们打交道,还不如在家里多喂几只鸡。
只是这一日宫中有宴,我那位很少见面的父皇专门下了旨,命我赴宴。
我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满头珠翠,转身问林昀:「这样好看吗?」
他笑了笑:「公主貌美,旁人难及。」
「……我怎么感觉你只是在哄我开心。」
我依依不舍地拔下一根金步摇,
「齐都城中向来以清雅素净为美,我每每出席,大家都说我庸俗艳丽。」
林昀眸光微微一深,又伸手将那根步摇插了回去:
「不过是羡慕公主雍容华贵,所以说些酸话罢了,不必理会。」
他温热的指尖与流苏擦过,堪堪落在我颊侧,指腹与指节有几处薄茧。
我攥着他手指,感慨道:「如果不是知道你自小在家干活,我还以为这是习武练剑磨出来的。」
林昀垂下眼,声音莫名低下去:「不管是怎么来的,能令公主享受便是好事一件。」
这话说的,实在很令人……遐思。
我走神了片刻,直到温热的气息呵在耳畔:「公主……擦擦口水。」
3
我与林昀一同赴宴,果然不少人对我指指点点。
话里话外,无非是说我行为放荡,不合规矩。
类似的话我已经听得太多,内心毫无波动,安置好林昀后,就先去找皇上皇后见礼。
这么多年都没见过面,我这位父皇与我也很是生疏,只客套说了几句话,便放我离开了。
没想到我回去时,林昀竟然不在我安排的位置上了。
我生怕他迷路,冲撞了得罪不起的人,一路着急忙慌寻到殿外的海棠花林中,终于找到了林昀。
和他面前站着的那道,万分熟悉的身影。
「陆……」
我刚吐出一个字,却见陆云州抬了抬手,他面前的林昀便被推倒在地上。
「阿昀!」
我冲过去,把林昀从地上扶起来,挡在他面前,回身望着陆云州,面色森寒:
「陆大人,即便你对我多有不满,但我家阿昀并没有得罪你。」
陆云州似乎僵住了,半晌才有些艰涩地重复了一遍:「你家,阿昀?」
他鲜少在我面前露出厌恶冷漠以外的表情,我微微一怔,正要再说些什么,身后的林昀却发出几声急促的喘气声。
想到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全,这些日子又格外辛劳,我顿时将陆云州的反应抛到九霄云外。
满心担忧地转过身,就见林昀抿着嘴唇,脸色苍白,却还是轻声道:
「公主,不是陆大人的错,是我没站稳。」
显然,他知道陆云州官位不低,生怕给我惹麻烦。
「你别怕。」
我攥住他指尖,摇了摇头,尔后转身怒视陆云州,
「陆云州,打狗还要看主人呢!你如此欺负本宫的房中人,是否看不起本宫,也看不起本宫的父皇?」
整得谁不会以势压人似的。
陆云州沉默地看着我,神色冷肃,半晌才道:
「臣并非有意得罪公主,更无藐视圣上之意,望公主恕罪。」
这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低头。
我冷哼一声,没再应声,握着林昀的手走了。
因为担忧他的伤势,宫宴一结束我火速离宫,等坐进马车,伸手就去扒他领口。
林昀抬手捂住:「……公主这般急切吗?」
迟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脸顿时红得发烫:
「没有别的意思,刚才陆云州不是把你推倒了吗?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势。」
听到陆云州的名字,林昀奇怪地停顿了一下,接着便换上一副难过的表情:
「其实我都明白,公主唤我阿昀,不过因为我是陆大人的替代罢了。区区面首,确实不该心存妄想——」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偏过头去,声线微微发颤,仿若哭腔。
我一下子就慌了。
赶紧把人揽进怀里,轻言细语地安抚:
「怎么可能呢!陆云州庸脂俗粉,哪里比得过我家阿昀——如果你不喜欢,那我换个称呼?」
「这么说,公主并没有让我做陆大人替身的意思?」
「绝无此意。」
也许是脸埋在我胸口的缘故,林昀的嗓音听起来莫名发沉:
「那公主方才在陆大人面前说那句话时,也并没有轻贱我的意思吗?」
「那只是句俗语!」
我恨不得指天发誓,「阿昀是我的小心肝,我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舍得骂你呢!」
眼前光线忽地一暗。
我还没反应过来,与林昀的位置就已经颠倒过来。
他揽我入怀,下巴抵在我肩头,灼热的气息呵在耳畔,声音里带着些微笑意。
「没关系。」
他低声说,「我愿意认盏盏为主人,甘之如饴。」
话音将落,他滚烫的吻也跟着落了下来。
这么些天,他侍奉我一直侍奉得很好,此刻亦如是。
我很快觉得脑袋发晕,也因此忽略了——
在说这句话时,他并没有叫我公主。
4
所谓色令智昏,大概就是看到林昀那张脸,我就被蛊得晕头转向,三两句便答应了他许多过分的要求。
其实我也不是没有提出过疑问:「你为什么懂这么多花样?」
林昀便垂下眼,语气难过:
「在南风馆待了多日,虽然见识过,但身子尚还清白着。不过若是公主介怀的话——」
「不介怀不介怀。」
我赶紧说,为表诚意,还捧着他的脸亲了一大口,「你既已将清白给了我,我必不会辜负你。」
林昀挑着眉梢,笑容瑰艳,说要为我抚琴。
琴音潺潺,我喝着青梅酒,出神地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
流落民间这些年,我的日子过得不算好。
小时候被养在村里的善堂,几乎没吃过几顿饱饭;
后来稍微大点,自己学着耕田养鸡;
再后来,我及笄,想嫁人,然后正好遇上陆云州。
其实不是看不出的,救下他时,他拱手冲我道谢,眼睛里藏着恰到好处的嫌弃。
我那时也确实不是很整洁,粗布麻裙,发间插着竹簪,汗水把额发浸得乱七八糟。
但陆云州一袭青衫、身染墨香,却也肯陪我提着镰刀上山割草。
我总以为,只要全心全意陪着他,说不定他也会喜欢我。
即便后来成了公主,依旧与齐都城格格不入。
我那位父皇其实也挺嫌弃我,赐了公主府后,就几乎没召见过我。
想得出神,竟没留意琴声何时停了。
林昀走过来,跪坐在我面前,轻轻抬起我的下巴:「公主怎么哭了?」
「其实你弹的曲子,我都听不懂,只觉得挺好听的。」
我用力地抿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但眼睛里还是雾气缭绕,
「说来惭愧,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文化的公主。」
「我弹琴本就是为了哄公主开心,既然公主觉得好听,那是我的荣幸。」
林昀温热的指尖落在我眼尾,一点点擦去泪水,
「公主的眼泪很珍贵,任何人都不配你为他们哭。」
我揪过他衣袖抹泪,晕晕乎乎地问:「那阿昀呢?」
「……」
朦胧的视线里,林昀用一种复杂至极的眼神看着我,「他也不配。」
……
后来我就昏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头痛欲裂,昨夜的事也记得不是很清楚。
只记得我听着林昀弹琴,喝醉了,是他把我抱回了房间。
我唤来小桃:「林昀呢?」
她欲言又止:「林公子在西偏院,帮公主喂鸡,说要为公主分忧。」
就这样,林昀顺理成章地承包了这群鸡和鹅的喂养工作。
他和陆云州完全是两种人。
陆云州自诩高贵的读书人,后来金榜题名,又入朝为官,连我都瞧不上,更别说我的鸡鸭鹅。
但林昀十分周全,在他的细心照料下,没过两个月,院里小鸡的数量就翻了一倍。
他打扫鸡舍时,我就支着脑袋坐在旁边看着。
看他微微弯腰时被嵌玉腰带勾勒出的劲窄腰身,漂亮得不像话。
正看得专注,目光猝不及防下却与他对上。
林昀勾勾唇角,忽然笑起来:「公主馋了?」
这话问得就很令人遐想。
我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心动,但还是坚决摇头:「不,不可以!我们说好等会儿要出门逛街的!」
他一脸无辜地看着我:「公主在说什么?我是想问,要不要用过午膳再出府。」
「……」
可恶。
林昀望着我尴尬的表情,笑得前仰后合。
可哪怕是这样夸张的动作,仍不掩他流风回雪般的俊俏,反而显得更加生动。
出门时我故意板着脸,表现得十分不开心。
为了哄我,林昀在首饰铺子里买了个纯金的熏香花球。
做工精致,造价不菲,完完全全符合我的审美。
我心里其实已经非常雀跃了,但仍然故作不屑:「拿本宫的钱买东西,讨本宫欢心?」
林昀动作一顿:「公主稍等。」
我眼睁睁看着他转头进了隔壁的琴馆,没多时便捏着几张银票出来了。
「公主怎么这副表情?」
他抽了张银票出来,买下那只金花球,顺手把剩下的几张塞给我,
「卖了几份祖传的琴谱而已,谱子我早已默下来了,不碍事。」
于是我心满意足地收下他的礼物,也顺理成章地同他和好了。
5
结果逛到半路,竟然碰上陆云州。
他正在另一家首饰铺子,对着面前几支素净的白玉簪细心挑选,一看就是给宋明芝的礼物。
「晦气。」
我冷下脸,挽着林昀的胳膊转身要走,陆云州却已经回身行礼:「臣见过公主。」
他的目光落在我与林昀紧贴的胳膊上,下颌紧绷,神情看上去格外冰冷。
从前我一直觉得陆云州生得极好看,甚至为此暗中自卑过。
但如今有了林昀对比,且我还见过了他情动时只在我面前展露的旖旎神色……
总之,陆云州这张清汤寡水的脸,如今看来索然无味。
我嗤笑道:「陆大人,既然你见到我这么不开心,大可不必特意见礼,我们就装作没看到彼此好了。好不容易出来散心,也不是给自己添堵的。」
陆云州凝视着我,神情一如既往地冷淡:「臣并无此意。」
我厌烦地摆摆手:
「随你吧,本宫改日便会入宫请旨,让父皇给陆大人和宋明芝赐婚,陆大人记得尽快把欠本宫的钱送到公主府。」
说完,我转头就走。
陆云州在身后唤我公主,我也并未回头。
行至西城门附近,前方忽然传来惊呼声,还有渐近的凌乱马蹄声。
还没反应过来,林昀就勾着我的腰,猛地往后一拽。
几乎是同一时刻,一柄长剑擦着我的脸颊飞了过去。
而后灰尘扬起,街道乱成一团,几个人骑着马,一路狂奔而去。
看他们去往的方向,分明是皇宫。
我惊魂未定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是发生了什么啊……」
心脏揣在胸腔里,跳得越来越剧烈,仿佛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林昀紧握着我冷汗涔涔的手,语气镇定又从容,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可能要变天了。盏盏,我们先回家。」
我的预感没有错。
因为接下来几日,哪怕我关门闭户,还是能听闻齐都中传来的消息。
宋太傅与平西将军勾结一气,通敌卖国,将军情秘密送至大周,齐国边境已有六城失守。
这两人当即被斩首,全族抄家下狱。
那一日,陆云州跪在公主府面前,从清晨至深夜,直到第二日,晨雾渐散。
我让小桃把人叫了进来:「陆大人,你这是何意。」
天气渐冷,他跪了一天一夜,嘴唇毫无血色,只那双眼微微抬起,依旧:
「只要公主肯救她,臣愿为驸马。」
这话他说得一字一句,分外认真。
我却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陆大人,你这点姿色,未免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本宫如今已有佳人在侧,怎么会同你成亲?」
林昀在一旁剥着葡萄喂我,补充了一句:「心里没数。」
陆云州恍若未闻,仍然直直盯着我:「臣与公主,本就有婚约。」
这话终于激怒了我。
我霍然起身,拢着身上林昀给披的斗篷,大部分走到陆云州面前,一耳光甩了过去。
「婚约?陆云州你是不是忘了,你高中功名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带着宋明芝上门找我退婚!现在你跟我提婚约?」
我恶狠狠地看着他,
「何况通敌卖国是什么罪名?我一个半路被找回来的、连封号都没有的公主,怎么帮你救她?齐国边境连失六城,百姓流离,你却只惦念你的心上人——陆大人,这就是你苦读多年圣贤书习得的为官之道吗?」
倏然一阵凛冽的风吹过,陆云州脸色苍白,眼睛里好像有一盏灯火,就此熄灭。
他离开后,我仍然站在原地,直到身后温热的手臂环过来。
我倏然回过神,转头看着林昀:「阿昀,你愿不愿意同我成亲,做我的驸马?」
他定定地瞧着我,那双带着几分艳色的眼睛里,复杂的情绪浪潮般翻涌上来。
只一瞬间,我还未辨清,又沉寂下去。
林昀低低笑道:「我自然愿意。」
6
时日久了,他在我面前早已不自称下臣,甚至情到浓时,也不会再叫公主。
「盏盏。」
我的名字乔一盏,由来十分简单,是因为善堂里的阿嬷捡到我那日清晨,恰巧喝了一盏酒。
我对这名字一直谈不上喜欢,然而被林昀这样叫着,嗓音很低,喑哑中又透出一丝旖旎。
每次他贴在我耳畔这样叫我时,我也像喝了一盏酒,脑子晕晕乎乎的。
我认真想了几日,确认了想让他做驸马这个念头,并不是一时兴起,于是决定入宫请一道赐婚的圣旨。
这期间,齐都中亦有消息传来。
宋氏一族满门抄家,而被我拒绝后,陆云州四处奔走,大约是想了别的法子,好歹保住了宋明芝一条命。
小桃来禀报这个消息时,语气不免有些小心翼翼,但我听着,内心毫无波动。
「知道了。」
我说,「你帮本宫找身端庄点的衣裙,本宫要进宫面见父皇,求一道旨意。」
「公主果真要向皇上请旨,纳林公子为驸马吗?」
我原本正在首饰匣子里挑挑拣拣,闻言不由一愣:「你觉得不太妥当吗?」
小桃认真思考了一下:「不,奴婢觉得很好。林公子是个妥帖的人,连公主的鸡和鹅都能细心照料。」
她说得倒也没错。
我穿戴整齐,去林昀房中寻他:
「阿昀,我要入宫一趟,你在家好好待着,让他们杀只鸡红烧——杀公鸡,母鸡留着下蛋。」
原本捧着一卷书倚在软塌上的林昀,倏然抬起头来。
许是晌午日光太过晃眼,那个瞬间,我没太看清林昀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格外温柔的声音:「好啊。」
马车一路行至宫门外,我沿着长长的夹道一路往前,终于来到我那便宜父皇的寝宫之中。
「一盏来了?」
他眯了眯眼睛,忽然笑起来,「来得正好,朕还说派人召你入宫,有要事相商。」
这语气听上去很是亲昵,与从前为数不多几次见面时的生疏客套截然不同。
仿佛某种对于危险的隐晦预感,我抬起头。
「大周遣使臣送来密信,我齐国割让六城,送公主前去大周和亲,此战便可休停。你也知晓,此番军情泄露,齐国已元气大伤,再经不起一场恶战。朕欲下旨封你为定安公主,不日便前往大周和亲,你意下如何?」
这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张了张嘴,勉强发出声音:「儿臣已有房中人,且……」我还想要同他成亲。
他皱了皱眉,不甚在意道:「赐死便是。」
天威至高无上,皇权更是不能反抗。
我想到这一年来的坎坷,忽然笑起来:
「父皇从一开始寻回我,便是为着这一天吧?除我之外,你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你同皇后所出,疼得如珠似宝,又哪里舍得她去和亲?」
「你放肆!」
他一拂袖,盛怒道,「朕命人将你寻回,你这一年锦衣玉食、肆意妄为的日子还过得不够?言行无状,举止放浪,送你去和亲已是抬举你了!」
我笑道:「这么说,我还应该谢谢父皇了?」
「你的确该跪下领旨,磕头谢恩。」
其实从一开始,我便不能适应这座皇宫的冷酷与森严,只是从前不常来,还总以为无关紧要。
沉默片刻,我终于听到自己麻木的声音:
「儿臣愿去和亲,只是房中人毕竟无辜,还请父皇放过——」
「晚了。」
他冷漠地说,「鸩毒已经赐下,若你觉得惋惜,朕可追封他爵位。」
方才离府前,日光盛极下,我没能看清林昀的脸,也并未放在心上。
却不想,那是最后一面。
那一刻我忽然想起昨天夜里林昀说过的话,我累极了,软绵绵地倚在他怀里,说:「放心,我明日便去请旨。」
他吻着我额头,轻轻地笑:「不必勉强,我也并非一定要做这个驸马。」
「盏盏,有真心足矣。」
有真心足矣。
皇家天威,命不容违,哪里来的真心啊。
心头汹涌的剧痛几乎是一瞬间就翻滚上来,我猛地咳了两声,抬手掩住唇角。
再拿下来时,一片刺目的鲜红。
7
我回府时,已是深夜。
林昀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几滴发黑的血迹,据说是宫中来人怕节外生枝,人一咽气便带走了。
「皇上有旨,许诺定安公主七日之限。七日一到,即刻出发前往大周都城。」
我卸了钗环,换上粗布麻衣,面无表情地坐在房中流泪。
其实林昀入公主府做我的面首也没有很久,不过三个月时间。
但也足够我一点一点心动,再一瞬间心死成灰。
出发的前一日,陆云州竟然前来探望我。
从他清澈瞳孔的倒影中,我望见自己一身缟素的素净模样,垂眼道:「陆大人有何贵干?」
他眼中浮现出一点痛楚:「若那一日你答应同我成亲,何至于此——」
「若你真心想同我成亲,如今怕是连孩子都有了。」我冷冷地说,「陆云州,别在我面前装好心了。既然如今已无我阻拦,你便可同宋明芝即刻成亲,百年好合。」
他僵了僵:「我并未真的想过同她成亲,不过因着恩情……」
但我已经没有耐心再听他的心路剖析。
我只是很想林昀。
人都说享了不该享的福气,日后就要吃加倍的苦头。
我本也不该是做公主的命。
行至两国接壤的驿馆,我终于脱下素衣,换上鲜红的喜服,一路颠簸至大周都城时,初春已至。
大概是因着齐国战败才送我来和亲,大周的人待我十分轻慢。
大殿之内,我才刚见完礼,三皇子就调笑着开了口:
「这便是齐国送来的公主?怎么瞧着倒似普通的庸脂俗粉,还不及我房中侍妾。」
另一位皇子接话道:「三皇兄有所不知,据说此女自幼长在民间,一年前才被寻回。」
三皇子神情轻蔑,正要再开口,殿外却传来通传声:「七殿下到——」
他当即神色一变:「这疯子怎么也跟过来了?」
我对大周复杂的皇室纠葛完全不感兴趣,只垂眼盯着腰间的荷包。
这是之前林昀给我绣的,当时我还感慨他贤良淑德,不仅琴棋书画无一不擅长,竟然连女红也会。
我研究得太入神,没留意大殿内不知何时安静下来。
眼前光线微微一暗,有人停在我面前。
不等我抬头,那道万分熟悉的嗓音就已经响起:
「我来瞧瞧齐国来的公主罢了,怎么三皇兄似乎不太欢迎我?」
那声音忽远又忽近,裹挟着初春的风吹进来,耳畔仿佛有轰鸣声嗡嗡作响。
我迟缓地,一点一点抬起头来。
面前少年墨发散乱,腰佩长剑,那双紧盯着我的、漂亮的眼睛里,像有烈焰在灼灼燃烧。
他一袭红衣,与我身上的喜服十分相配。
仿佛是来与我成亲的。
他低声问我:「公主既是来大周和亲的,可愿意嫁给我吗?」
三皇子在他身后取笑:「我道七皇弟怎么这么多年都不成亲也不收房中人,怎么,原来竟对这种庸脂俗粉感兴趣?」
他偏过头看了一眼,还没等三皇子反应过来,那柄长剑已经出鞘,架在了三皇子颈间。
「三皇兄还是慎言吧。」他懒洋洋地说,「我的剑可不长眼睛,最是不愿听到议论我婚事的言辞。」
明明是兄弟,三皇子却只露出敢怒不敢言的神色。
我终于缓过神来,低声道:「原来你这么厉害啊。」
很轻的一句话。
他握剑的手却抖了抖。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大周的老皇帝终于来了。
「盛昀,把剑放下,那是你三皇兄!」
原来他叫盛昀。
很奇怪的是,老皇帝的口吻听起来也有些怕他。
「并非儿臣有意针对三皇兄,只是他说话我实在不爱听。」
盛昀淡淡地说,「父皇也是知道的,儿臣最不喜旁人议论儿臣婚事。」
「朕知道、朕知道。」
老皇帝明显是想息事宁人,目光转过一圈,最后落在我身上,
「你既对齐国送来的公主感兴趣,便带回去做个房中人吧。」
同三皇子一般轻蔑的、不屑一顾的口吻。
也是,齐国本就是战败国,他们亦对我的来历心知肚明,自然没什么尊重可言。
盛昀并未立即应声,只是收起长剑,走过来牵我的手。
熟悉的温热触感,指尖薄茧有意无意蹭过手背,我像是被烫到一般,往回缩了缩,他便握得更紧了。
「公主才貌双全,怎能委屈她只做个房中人呢?」
他轻笑一声,口吻不容置疑,「儿臣年满十八尚未娶妻,还请父皇下旨赐婚。」
8
坐进马车,盛昀屏退左右,这里便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空间开阔,铺有厚而柔软的毯子,赤金香炉冒着袅袅烟雾,是我很喜欢的柚子皮的香气。
盛昀小心翼翼地看着我:「盏盏,你生气了吗?」
我没应声。
「我并非有意欺瞒你,只是此前去往齐都身有要事,那次受伤也不过是个意外。」
我还是不说话。
他顿了顿,微哑的嗓音里带上了一点哭腔:「盏盏,你不会原谅我了,是吗?」
我终于用力抽回手,抬起头看着他:「有意思吗?」
「演上瘾了是吗?」
「被哥哥卖进南风馆的面首,陆云州一推就倒的小可怜,你不是叫林昀吗?大周那位疯子殿下,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七皇子,屈尊在我府中做个男宠,还真是委屈你了。」
他低声下气地说:「不委屈,甘之如饴。」
我懒得再理他,拢着袖子往后靠。
结果马车一个颠簸,我没留神,后脑重重地磕在了车壁上,疼得我倒抽了一口凉气。
下一瞬,盛昀伸手把我揽进怀里,在我挣脱之前便伸手,用恰到好处的力道帮我揉着被撞的地方。
那股疼明明已经缓解了,却更剧烈地从心头冒出。
我咬着嘴唇,试图从他怀里挣脱开来,却被盛昀死死按住。
他几乎是用恳求的语气说:「盏盏,别动,让我抱一下。」
「也是,怪我自己蠢,从第一次见面时就该有所察觉了。」
论力气,我实在敌不过他,只好暂时放弃挣扎,
「穷人家向来是粗布麻衣,以结实耐用为先,怎么会有一扯就破的衣裳呢?」
所以被他含糊其辞的、手上的薄茧,是练剑所致。
而被我唤过无数次的名字,甚至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大概从一开始,他接近我就是别有所图。
盛昀还没开口,马车已经停了下来。
身为皇子,而且是皇帝都要仰仗的那一种,他的府邸大得惊人,亦是富丽堂皇到极点。
大周比齐国繁盛太多,都城也坐落在江南温润之处,如今已是春日,满园的花开得正好。
盛昀带着我穿过长长的曲折回廊,终于来到房中。
他说:「盏盏,我们谈谈。」
那双眼睛一如既往很专注地注视着我,看上去仿佛深情款款。
从前我总是被看得脸红,口干舌燥,然后被他顺理成章地带上云端。
但如今想来,究竟几分真假,我到底想不明白。
「没什么好谈的。」
我定了定神,压下心痛,干脆把话摊开了讲,
「我此行是前来和亲,若非被你带走,难免要受你那几位皇兄的折辱。你救了我,但之前在齐都我也救过你一回,算是扯平了。我并不会仰仗从前那点情分,指使你做些什么,若你觉得有损尊严,公主府的那些事我更是提都不会再提。」
盛昀望着我的眸色微微一暗:「还有呢?」
「如今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不必非要为难自己明媒正娶。随便给我个小院子,弄几块菜地,我就能活。」
「还有呢?」
「还有……我不懂你们大周皇室的弯弯绕绕,若你日后遇上了心仪之人,要娶她为妻,也可以提前跟我说,我给她腾位置。你是林昀时,我的确垂涎过你的美色,但也仅止于此。现在你已经恢复了盛昀的身份,我绝不会贪图你的富贵。」
盛昀望过来,眼睛里仿若春雾丛生:「说完了吗?」
我回想了一下,没什么漏掉的,于是点点头。
然后他当着我的面,一抽腰带。
红衣落地,连同那柄入鞘的长剑发出清脆的声响。
仅有的一根黑玉簪被抽掉,满头乌发凌乱地散下来,落在肩头,与雪白里衣相衬下,漂亮的锁骨亦是若隐若现,惹人遐思。
眼看他还要再脱,我赶紧一声大吼:「可以了!」
盛昀的手堪堪停在衣襟处,抬眼瞧我:「既然公主垂涎我的美色,何不继续?」
「……盛昀,你别在我面前装傻。」
我深吸一口气,想到前些日子的心若死灰,便觉得实在难堪又可笑。
「其实你心里清楚,我们之间,实在无法装作那些事没发生过。」
他眸光微颤,盯着我,轻声问道:「如今这样的局面,你是不是宁可我之前真的喝下鸩毒,死在齐都?」
「不至于如此。」我说,「不管你是盛昀还是林昀,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但你我之间,还是不必再有交集了。」
9
盛昀在众目睽睽下带走了我,相当于在老皇帝面前过了明路。
第二天一早,宫中便来人宣读圣旨,将我赐给盛昀为正妻,择日完婚。
上午,他派去的人将小桃从都城驿馆带了过来。
看到盛昀的第一眼,小桃便愣住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林公子?」
「小桃,不可无礼。」
我面无表情地说,「这是大周的七皇子殿下,速速见礼赔罪。」
盛昀却仿佛很开心:「不碍事,便叫我林公子吧,我爱听。」
我转头就走。
他又紧追上来:「公主今日想吃什么?我已命人去买小鸡仔回来养了,还有几匣你喜欢的金首饰,用过膳后你去瞧瞧,好不好?」
我不想回答。
而小桃呆怔片刻后,终于反应过来,跑过来挡在我面前,仰头看着盛昀。
「七殿下,你既然是大周最尊贵的皇子,又何必装出那副模样潜伏在公主府中?我们公主的确曾收你为面首,但名义上是这么讲,实际上她如何待你,难道你感觉不到吗?」
她是个勇敢的小姑娘。
哪怕面对的是传闻中大周最疯最狠毒的七皇子,依旧挡在我面前,还敢大着胆子质问他。
我把人拽到身后,垂眼道:「小桃并非有意冒犯殿下,言辞若有冲撞,我替她向殿下赔不是。」
盛昀的神情看起来很奇怪,仿佛在经历着某种难以忍受的痛楚。
「别这样……」他声线微微发颤,「盏盏,你若是恨我,提剑杀了我都好,别这样对我。」
我没再说话,带着小桃走了。
午膳的菜色很是丰盛,在公主府的那些日子,他已经把我的饮食习惯摸得一清二楚,连每一处细节都完全吻合我的喜好。
小憩一阵后,睁眼,满桌金光璀璨,都是盛昀遣人送来的金首饰。
我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价值,大概能买下我两座公主府。
好吧,我是个俗人,我承认自己是真的心动了。
盛昀很敏锐地察觉到我的情绪,轻声道:
「一点赔罪的礼物罢了,即便公主不肯原谅我,也可随意收下。」
在七皇子府住了小半月,眼看临近婚期,那一日清晨,我半梦半醒间,忽然有道人影站在床前。
我似有所觉,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正对上盛昀垂眼看过来的目光。
他穿着一袭玄衣,腰佩长剑,手上还握着一把匕首。
我大惊失色,顿时清醒过来:「你要杀我?」
「便是我此刻自戕在此,也断不会令公主受一点伤,不必担忧。」
他自嘲地笑了笑,眼神苦涩,「是我行为不谨,惊扰了公主安睡。」
眼见他卑微至此,我心情有点复杂,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抿着嘴唇沉默下来。
盛昀反手收起匕首:「我要出城办差,临行前惦念公主,所以过来看了一眼。府中都已吩咐好了,公主若有需要,只管吩咐管家,这府中的所有人,都任你差遣。」
说完,他又低头看了我一眼,转身要走。
我坐起身,下意识追问了一句:「你去办什么差?」
盛昀停住脚步,侧过头。
外面天色还未大亮,透进来的一点光芒尚且带着蒙昧,笼在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上,衬出几分肃杀之气。
他的嗓音也带着一点冷厉,口吻却很温柔:
「不必担忧,不过是去处置几个叛徒而已。时间还早,公主再睡一会儿吧。」
盛昀走了,我却再没什么睡意。
事实上我对真实的他实在知之甚少,只隐约知晓大周有位七皇子,一开始并不是养在皇宫里的。
他从十四岁便开始上战场,时至今日,鲜有败绩,手下除了兵权之外,还掌管着大周暗使司,专为老皇帝做那些不能见光的事。
虽说满手鲜血,却鲜少有人知道他的真实样貌。
因他手段残忍极端而声名在外,也……断绝了争夺储君之位的资格。
我想到那一日在大殿之上,三皇子看着盛昀的目光。
惧怕之下,隐藏着极深的嫉恨和怨毒。
倘若日后是他为新帝,盛昀的下场必不会太好。
想了好一会儿,忽然反应过来。
我在瞎操什么心呢,分明已经是自身难保了。
10
后面几日,府中不见盛昀,我与他的婚事却在有条不紊地准备着。
管家奉他之命送来一窝小鸡仔,我与小桃就这么养了起来。
那天我刚撒完鸡食,盛昀便回来了。
他穿着离开那日的玄色衣袍,发顶斜插着一根黑玉簪,嘴唇毫无血色,唯一双寒星似的眼睛,正直直望向我。
「公主这几日可还安好?」
浓重的血腥味。
我皱了皱眉:「你脸色很白。」
他眨眨眼睛:「公主喜欢生得白净好看的,不知见我这样可还满意?」
我终于忍无可忍,大步走到他面前,抬手,一拳捶在他肩头。
力道不重,盛昀却闷哼一声,神色更加苍白,像是压抑不住的痛意。
我扒开他前襟,果然一眼就望见了前胸那道皮肉翻卷的伤口,叠在从前的旧痕之上,显得更加触目惊心。
「装什么?」我冷冷地说,「第一次见面不是下场凄惨地倒在路边?还是我把你救上来的。」
盛昀低笑两声,停顿了一下,竟然垂下头,用脸颊来蹭我的手背,仿佛撒娇的小动物。
「别生气,怕日后公主觉得丑,那刀刺过来的时候,我特意避开了脸,未曾伤到面颊。」
我一巴掌抽在他脸上:「盛昀,你他娘的是不是有病?!」
他被我打得微微偏过脸去,却又很快转回来,不见生气,眼神反而亮了几分。
「打得好,公主再多打几下。」
他真的太疯了。
我受不了,转身就走,盛昀追上来,低声下气地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好,公主又生气了吗?」
一声闷响,我回头,看到盛昀已经倒了下去。
回想起来,刚才他过来蹭我的手背,我就已经察觉到,触感滚烫,分明在发热。
「……来人。」
我竭力压下嗓音里的颤抖,「把殿下抬到房中去,然后请大夫过来问诊。」
盛昀伤得不轻。
除了我扒开他衣服看到的那道伤口之外,他身上还有大大小小好几处伤痕,最严重的是腰间那一处没入寸许的箭伤。
光是清理创口和上药,就用了大半个时辰。
跟着盛昀一起出去办差的暗卫凌风特意来寻我:
「公主千万别生殿下的气,此行凶险,殿下全是惦念着公主才撑下来的。」
我沉默片刻:「他总是如此吗?」
「福祸相依。殿下声名在外,手握实权,想让他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理智告诉我,这话大概率是盛昀特意吩咐他说来卖惨的,目的就是为了取得我的原谅。
但心里的难受做不得假。
因为我很清楚,他说的是实情。
上药之后,盛昀仍然昏迷着,我心烦意乱,灌了大半壶酒,带着几分醉意去他房里。
「这算什么呢,盛昀?」
他紧闭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覆下来,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自出生起便在皇权的波云诡谲中挣扎,行事手段残忍极端,还有在老皇帝面前也肆意无端的行为,总让我忽略了,其实他年纪比我还要小半岁。
「婚事还在筹备,你若是就这么死了,我是不是要在你们大周,再经历一遍之前的伤心?」
不见回应。
我在他床前默默站了一会儿,走到门口时,身后终于传来盛昀的声音:「……不会的。」
「你身在大周……无论我是生是死,都一定会护你周全……」
猛地回身,我大步走回去,凶狠狠地盯着他:「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傻?」
「盏盏,我没有骗你,林是我母亲的姓,我自幼跟着她在外征战,鲜少待在宫中。后来因为战事凶险,她命人将我送回都城,却被人半路拦下——是我三皇兄的人,他们把我卖到了南风馆。南风馆里的人抽了我二十鞭,说,不会有人来救我的,让我准备一下,几日后便要接客。」
大概是因为受着伤,他嗓音很轻。
我默默听着,问了一句:「后来呢?」
「后来……我把他们都杀了。」
盛昀轻轻笑了一声,「三皇兄那里,也是迟早的事。」
他受伤太重,只说了这么些话,便因为牵扯了伤口,痛得冷汗涔涔。
我叹了口气:「不必再说了,你先休息吧。」
盛昀躺在被子里,看上去异常乖巧:「公主还会再来看我吗?」
「……会。」
他终于安下心来。
在床上躺了两日,伤口些许好转之后,盛昀终于能够下地行走。
躺在床上的人,则换成了我。
因为我月事来了。
且不知道是不是来大周后水土不服的缘故,这一次格外疼痛。
我捂着冰凉坠痛的小腹缩在被子里,眼看盛昀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进来,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你还有伤在身,大可不必如此亲力亲为。」
他轻轻笑了笑,一脸看穿了我的表情:「公主把药喝了,我就走。」
「太烫了,你放在那,我等下喝。」
「已是晾过之后端来的,不烫。」
盛昀放柔了嗓音哄我,「公主只要乖乖喝了,等此番月事结束,公主想玩什么花样我都陪着你。」
这话一出,我与他都怔住。
因为我太怕苦,从前在公主府,盛昀还是林昀时,就是这么哄我喝药的。
如他所言,后来月事结束,我大胆尝试,甚至还弄伤了盛昀。
他疼得脸色都发白,却还安慰我:「意外而已,公主不必自责。」
我抿了抿唇,把药碗接过来,一饮而尽。
11
月事结束后,盛昀命人给我打的头面首饰也做好了。
金花丝嵌红宝石,华贵到极点。
过去我曾很多次幻想过自己嫁人的样子,一开始是陆云州,那时我也只敢想,要多攒攒钱,买两根像样的金簪作为压箱底的嫁妆。
后来成了公主,不免期待更重,觉得起码要十根金簪,嫁衣上的凤凰也要用金线来绣。
而事到如今。
我坐在妆台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身后却有一只手伸过来,替我绾起头发,把那顶花冠戴在上面,又轻轻摩挲着我的眼角眉梢。
「公主貌美动人,是我高攀了。」
睁眼说瞎话。
客观来说,抛开身份地位不说,单论外貌,他也胜过我许多。
一开始我入宫请旨,纳他为面首,多少带着点见色起意的成分。
盛昀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俯下身,嘴唇贴在我耳畔,温热的气息缭绕过来,带着院子里海棠花的香气:「盏盏,真心是最难能可贵的。」
与从前我们还在齐都时,他说过的话,一般无二。
我把手里的金簪攥得更紧,垂下眼,仿佛自语:
「那时候,我以为你喝下鸩酒,已经死了,就换上素衣,把公主府的陈设也换了,入目都是白色,算是为你守丧。」
「虽然只有七日,但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我甚至还喝了酒,酒量不是很好,有点头晕,我就想,我的阿昀已经死了,凭什么我要为这群从一开始就想利用我的人牺牲呢?大不了一把火烧了齐国皇宫,大家一起玩完。」
耳畔的气息忽然急促起来。
我恍若未觉:「但就算我真的死在齐国,会对你有影响吗?你依旧好端端地待在大周,做你的七皇子殿下,可能未来有一天,也会死于旁人之手,可那时黄泉路遥,我早已走远了,也不会认得你。」
镜子里倒映出盛昀泛红的眼睛,他伸手揽住我腰肢,哑声道:「对不起,盏盏,都是我的错。」
「那一日在大殿中看到你,我其实还是挺开心的,因为起码你还活着。」
我在镜子里与他目光相对,「只是,我也并不想原谅你。」
「那就不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