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何枝可依

「骗你的。」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古怪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有你的孽种?」

在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中快步离开,元妃早就等在黑暗处,我换上内侍的衣服。

她问我:「令牌拿到了吗?」

我点点头。

她把韩朗交到我手上,叮嘱道:「枝儿,你跟着阿朗走。」

「我知道我阿爹对不起你们,我代他向你道歉。」她突然跪下来,伏在地上说,「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能让阿朗活着。」

韩朗也跟着跪下来。

天空中又开始飘雪,我淡淡道:「上一辈的恩怨已经伴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

「多谢。」

元妃目送着我们离开,韩朗始终没有和她告别,甚至没有回过头。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快要出宫时,突然涌现了一大批侍卫。

领头那个将军打量着我们,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韩朗上前和他交涉,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他,笑道:「将军辛苦了,大过年的还要劳烦您守卫着王城的安全。」

那将军脸色一变,立马变得恭敬起来。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走水了!走水了!」

将军带着侍卫立马赶了过去。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后,韩朗突然停了下来,柔声道:「温姑娘,朗就送你到这里。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出去了。」

「你要做什么?」

他回头看向东南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朗要陪着阿姐。」

「可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所以朗要骗着她。」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姑娘,没有家的人怎么能活下去?」说完他趁我没有防备,突然喂了我一颗药丸,说:「不是毒药。」

我想要强制带他走,却被他轻易躲过。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隔着一段距离向我轻轻挥手,「走吧温姑娘,外面有人正在等你。」然后转身往回跑。

我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宫门近在眼前,我忍不住狂奔起来,快了,快了,我就快逃出来了。

我就快见到他们了!

最后一刻,我终于跑了出去,厚重的大门就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胸口突然一痛,我低头一看,羽箭穿过了我的胸膛,伴随着烟花声响,我慢慢倒在地上。

烟火明明灭灭之间,城门上一道执弓的白影轰然倒下。

新年了啊。

此起彼伏的烟火爆竹声盖住了所有的呼喊声,我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最终还是,被困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熟悉的声音终于出现。

「枝枝妹妹,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温辛把我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问他:「哥哥,我要死了吗?」

「不要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他小心地避开我胸前的箭,想要抱起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没事的,你会没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笑了下,说:「不会的,我要死了。」

「我好累。」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雪了。

「枝枝你不能睡,祖父温诚在等你回家,还有南绪,他马上就来了,你不能睡,你睡着了就看不到他们了。」

「他们一直都在找你,在等你回家,你不能这么残忍枝枝,我们都在等你。」

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太多的话化作一句,「我很想他们。」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想。

「对不起啊,告诉他们,忘了我。」

以前我最怕被人遗忘,最后那一刻,我却想让他们都忘掉我,最好能忘个干净。

这一生,我欠他们太多,过得也不太好。

我也想全部都忘掉。

何南绪赶到的时候,温华枝躺在温辛的怀里已经没了气息。

温辛悲痛道:「南绪,枝枝妹妹她已经……」

何南绪的眼睛还没好,他甚至看不清温华枝的脸。他踉跄一步从温辛手上接过温华枝,在寂静的大道上慢慢往回走,他喉头一紧,鲜血从嘴角溢出,「夫人,带你回家了。」

那短短的一截路,他好像走了长长的一生。

他眼前一片模糊,他回想起他和温华枝之间,从来都是聚少离多,而最终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17

我醒来时,入目的是藕色床帐,我一阵恍惚,是我没有死,还是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我的一场梦。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在桌边打着盹儿,我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入目的是一条长廊,长廊上方大团大团攀附着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沿着廊檐似瀑布垂下,偶有风吹过,清香入鼻来。

我看到祖父站在一个房间外面,他轻轻敲了门,说:「荷香吾妻,一别十七年,我回来了。」

我上前几步,现在好像在祖父的老家覃川。

祖父听到后面的动静飞快地转过身,他的头发已经白完了,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看见我时,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他蹲下去捧着脸呜咽,像是一个被抛弃后无助的孩子,「你们都不要我了……」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都是坚强乐观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教我不囿于过往努力往前走,最终他还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没事了。」我努力忍住眼泪,故作轻松道,「祖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以后都会好的。」

他抹了眼泪附和道:「是呀,都会好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没能死掉是因为韩朗的那颗药丸护住了我的心脉。但我没想到云俢晏也没死,他在昏迷了半个月后就清醒了。

祖父并不知道我和云俢晏之间的事,紫月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将一切都燃烧殆尽,不仅抹去了元妃和韩朗存在的痕迹,也掩盖住了云俢晏罔顾人伦的事实。

云俢晏对外宣称,元妃因过去的恩怨将我囚禁于紫月宫中折磨,在他发现后,元妃不顾往日夫妻情分对其痛下杀手,又在射杀我后畏罪自杀。

这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但又好像是有点道理,但两边都死无对证,再匪夷所思都只能选择相信。

元妃还是用情太深,只烧了紫月宫。她曾和我说过,云俢晏曾逼着她亲眼看见亲人被杀的场景,然后又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就是韩朗阉了后放在她身边。

我本以为她会很恨云俢晏的。

我在下葬前夕突然有了呼吸,祖父虽有疑惑,但并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先是秘密把我带出王城,而后又寻了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已经死掉的女子下葬。

在云俢晏能上朝时,又是一顿痛哭,哭我祖母,哭我爹娘,哭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哭我,几次晕倒,惹得朝臣们泪眼涟涟,最终成功地告老还乡,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

这两年来,祖父远离王城,改名换姓带着我四处寻找名医,可是始终不见我醒,最后一个大夫直接就说,若是我这个月再醒不来就永远也不会醒了,所以才会带着我回到覃川。

祖父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原本负责照顾花草的哑叔家里有事回去了。

他叹息一声说:「你祖母最爱花了,有时爱花胜过爱我。」

他们相识于微末,相守于乱世,阴阳两隔于太平盛世。

而我对祖母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离开时,我太小了。

「哎哟。」祖父放下了手中的修枝剪,朝我努努嘴,「有人来了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眼敷白绫的少年站在长廊里,和煦的阳光穿过藤萝缝隙撒在他脸上,花影斑驳,四月里盛放的紫藤萝瀑布竟比不过他半分。

少年对着我的方向缓缓道:「在下何南绪,字寄思,滁州人士,敢问姑娘芳名?」

风吹落紫色花瓣,吹起少年的青丝,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他说的话,天上地上,唯他一人。

「覃川温华枝。」

他委屈道:「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相见的场景,抱头痛哭,对面不识,唯独不是这样,你太淡然了夫人,这样显得为夫很不稳重。」

我挑眉问:「那怎样才能显得你稳重?」

他张开双臂,回:「最起码你得扑到我怀里。」

「是这样吗?」我扑到他怀里,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紧紧抱住我。

「还不够?」

「?」

「你还得亲亲我。」他低下头微微嘟起嘴巴。

我推开他的脸,用他的话噎他:「那不行,这样显得你太不稳重。」

他亲在我的手心上,耍起了赖皮,「夫人稳重就好。」

「……」

云俢晏番外

云俢晏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两处伤口已经结痂,他捂住胸口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脑海里两个人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

无论是云琼还是温华枝,都变成了云烟散去。

他谁也没抓住,谁也没得到。

在皇后到来时,他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从容不迫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

他封锁了琼华宫,昔日受尽恩宠的琼华夫人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从那以后他时常会心口疼,但不会找太医医治,因为这是温华枝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这是她的恨。他始终固执地认为温华枝是爱他的,无爱哪有恨。

三年后,他收到暗卫的消息,滁州何府出现了温华枝的身影。看到纸上琼华夫人四个字时,执笔的手控制不住开始颤抖,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细细密密的疼痛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脑子却越发的清醒。他清楚地知道,温华枝死于承天门下,死于春和七年的新年,死于他特意为她准备的满城焰火中。

可他还是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滁州大街上,他看见何南绪牵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的手从桥上走下来,那身影像极了温华枝。他疾步走过去,想要一看究竟,却被何南绪察觉到了。

「皇上这是在做什么?」何南绪快速挡在那女子前面,遮住云俢晏的视线。

云俢晏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招了招手立马有一大群侍卫上前将何南绪按在地上,那女子受惊般站在原地不动。

他深深地凝视那个女子,眼睛,那双眼睛,是温华枝。

他把手放到她的脸上,手却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会是温华枝吗?他明明看到羽箭穿过她的胸膛,面前的这个人会是她吗?

「云俢晏,你要做什么?」何南绪红着眼睛几乎是怒吼出声,「你放开她!」

云俢晏瞥了一眼何南绪,毫不犹豫地揭开面纱,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

她不是温华枝。

即使她们有九分相像,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俢晏表情有些茫然地把那个女子放开,他突然发现温华枝是温华枝,云琼是云琼,她们没有一点相像,她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以前觉得她们的性子一样只是他用来掩饰自己早已爱上她的借口。 他爱过云琼,可他也爱温华枝。

一个是他年少时唯一的光,一个是他阴暗内心里至此的救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南绪,带着怜悯的目光,淡淡道:「真可笑,再像又如何,世上再也没有温华枝。」他是在告诉何南绪,同样也是在告诉自己。

他示意侍卫把何南绪放开,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将那个女子送回到何南绪身边。

云俢晏看着那女子扑进何南绪的怀里,而何南绪死死地瞪着他,喃喃自语:「温华枝,你输了。」

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只有他才会一直爱着她。

可他却不承认是自己毁了她,将一个宛如朝阳般鲜活的生命亲手杀死了。他把所有对温华枝的愧疚爱意歉意等等一切复杂的感情都化作对她深深的爱意。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在骗自己。他是懦弱而不堪的。

那天晚上,他少见的梦见了温华枝,她站在承天门下,身上是红衣也掩盖不了的清冷,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远方。就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她从来就不会看向他。

醒来后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痛,疼痛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让他更加偏执,他秘密命人挖了温华枝的坟,带回她的骨,日日相对,夜夜相拥而眠。

十五年后,云俢晏弥留之际,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也有了皱纹。疯魔了大半辈子,他老了也清醒了,浑浊的眼睛看向深色床帐上坠下的明黄色穗子,终于决定放过温华枝,也放过自己。

他吩咐近侍道:「枝儿一生想要逃离我,假使孤要她合葬, 她定是不愿的,你把她送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疲乏的闭上眼睛,再也没了生息。

□ 人间观察师

.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