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何枝可依

我坐在琼华殿里槐花树的枝头上,白色的槐花缀满枝头,香气扑鼻而来,我穿着白色长衫很好地与它融于一体。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丽的歌声。

「你们知道的我最讨厌外人了,这几日你们注意一点,莫叫他找了进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琼华夫人被两个宫女扶着走过来,她叹了口气,感叹道,「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盲人,也不知琼……」说着她捂住嘴,左右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

「这个疯女人,天天都在唱歌!」

「走吧走吧,烦死了!本夫人要回去睡觉了!」

「是。」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直到她们走远我才从树上跳下来。

从那以后,我开始讨厌吃饭,讨厌睡觉,讨厌一切出现在眼前的人。

以前明明很害怕死的,我怕死前的痛苦,被人遗忘,可是自从那次坠崖后,我却不怕了。

云俢晏慢慢地白天也会来看我,陪我说话,强制性的要我吃东西,我吃多少吐多少,他便一直喂,什么威胁的话都说完了,可我却觉得无所谓了。

我甚至开始期待死亡,会想死后会不会见到爹娘,黄泉下有忘川吗,人会有来世吗……

最后他说我疯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疯了,上一次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在唇上抹了毒药本来准备和他同归于尽的,可是他那晚却带着我在长和殿里等了大半夜,就为了看昙花开放。

他说:「皇姐说过,若是一……两个人目睹了昙花盛放,今生都不会分开的。」

那时我肺腑开始灼痛,仍然没忘记呛他:「云俢晏,你今年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倒是记得你皇姐说的这句话,怎么不记得她说要你好好照顾我?」

他抿了下唇,反问我:「孤没有好好照顾你?你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

我打断他:「你的好好照顾就是把你的亲外甥女照顾到床上?」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不是亲的,皇姐不是我母妃的孩子。」

我冷笑出声,「你就是这么骗自己的?云俢晏,你以为骗过自己就行了吗?你毁了我,你因为自己的私心毁了我!」肚子越来越痛,意识也逐渐模糊。

昙花还未开,我倒是快被痛死了。

我醒来后看到他背对我站在窗前,语气平淡道:「你疯了,居然让孤陪你一起死。」

也是那以后,我开始怕痛。

14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歌声再次响起,透过槐树枝缝隙,我看到不远处的紫月宫中,有一个女子披着头发赤着脚在地上起舞。

我记得她,之前的皇后,现在的元妃,仇人之女。

我趴在墙头上偷看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一舞完毕,她抬头看到了我,问:「枝儿?是枝儿吗?」

「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父亲,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你喜欢他?」

「我喜欢陛下,你的父母救过我,是我的恩人。」她朝我招手,示意我下去,「你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可能你忘了。」

我跳下去,说:「可你父亲却害了他们。」

「对。」她并不辩驳,直截了当地说。

她把我牵过到一边,问,「你会跳舞吗?」

我诚实道:「不会。」

「我以前最喜欢跳舞了,阿娘很不喜欢说这是青楼女子才会做的事,阿爹却很支持我,后来进了宫我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你想说什么?」

她放开我的手,又开始跳起舞来。经过我身边时,轻声道:「枝儿,活着才有机会。」

「我会帮你。」

「你有什么条件?」

「以后你会知道的,不会对你不利。」

「那我需要做什么?」

「等。」

等?

没过多久,我就被秘密送到昭山行宫。

云俢晏每隔几日就会过来看我,待到半夜再离开。

行宫栽满了樱花,我来时正好是樱花开放的季节,行走在里面仿佛置身粉色云雾中。

我娘亲最爱樱花了,爹爹也曾为她种了一院子的樱花树,后来他们都死了,樱花也不再开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吹过来的枫叶,又是一个秋。

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云俢晏披散着头发从里面疾步走出,环视了一眼四周,冷声道:「夫人呢?」

一个宫女指了指我的方向,盛放的拒霜花正好挡住了我的身体。

他来到我面前,神色疲惫,眼下乌青,显然没睡好。

他说:「孤做了个梦。」

我拍掉手上沾上的泥土,回他:「然后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问:「你会离开吗?」

「这么多人天天都看着我,我怎么……」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玩味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枝儿真是会想。」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激烈,又放缓了声音,「准备一下,过两日孤接你回宫。」

从那天后,他很少会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回了宫后,他也很少来。

一连几日,他趁我午睡时过来看我,在我快要醒时再离开。

「云俢晏,你能把我藏到几时呢?」我叹了口气,「总有一日我会嫁人生子,我会有新的……」

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只能嫁给孤,生孤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生的孩子叫什么吗?」我坐起来一字一句清楚道,「孽种。」

我突然很想笑,也确实笑了。

「云俢晏,我怀孕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每次都会悄悄喝避子汤?我不想喝了云俢晏。」

「孤去宣太医。」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始终冷淡。

我把他拉下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承认吧云俢晏,你爱上我了。」

他动作一僵,没有说话。

15

云俢晏始终无法接受他爱上我的事实,虽然不会再避着我,却始终避开这个话题。

我倒觉得没什么,他若是承认了才是真的有问题。

我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看着云俢晏给我披上白色披风。

他一边把帽子给我戴好,一边嗔怪道:「早就叫你不要睡着了,结果还是睡着了。」

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我有些不耐烦道:「大晚上的又要做什么?」

「带你去看个东西。」他牵着我的手往外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凉风袭来,我不自觉的瑟缩一下,他停下来把我的披风系得更紧了些。

「枝儿,长得真好。」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他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性的整理了下我的头发,然后牵着我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和我的呼吸声。

当我再次站在长和殿中,看到里面精心养着的昙花时,一瞬间真的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面十分温暖,云俢晏替我脱下披风。

我:「……」

我不知他为何会对这件事这么执着。简直幼稚又无聊。

我提醒他:「您今年二十八岁。」

「……」他沉默了一下,说,「有些事不是年龄能够理解的。」

他笃定道:「枝儿你不爱我,我只能让你不能离开我。」

「爱是相互的,你感受不到我的爱是因为你不爱我。」我摇摇头,讥笑道,「或者说是你不愿意承认你爱上了别人,你觉得背叛了我娘亲,是也不是?」

云俢晏避开了我的视线,只是看着昙花的方向,昙花快要开了。

「你瞧,昙花要开了。」

「云俢晏,你这个胆小鬼!」我冷笑一声,推开他径直走向门外,在门外候着的宫女们立马涌上前。

外面狂风怒吼,凉意钻进我心里。

我微微侧过脸,看见云俢晏依旧站在昙花前,昏黄的灯火照在他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低沉着声音道:「温华枝,是不是孤太宠你了?」

我把门「砰」的关上,又发了一通脾气,然后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夜里,宫人们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敢上前。

冷风刺骨的寒,我抬头望着天空,宫灯下一片白茫茫的,脸上丝丝凉意。

雨夹雪。

入冬了啊。

我把手放在脸上,背靠着树干蹲下,水渍透过指隙慢慢浸出。

我和南绪,分别已有一年多。

我一直不敢细算时间,不敢回想过去,我怕分别的时间太长,他会慢慢忘了我。

没过多久头顶上传来云俢晏的声音。

「枝儿,孤……」他把我抱起来,未尽的话悉数咽下,就这样沉默地把我抱回琼华宫。

第二日他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只是眼里多了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温情。

我躺在贵妃椅上小憩,他蹲在我身边,手隔着被子放在我还未显怀的肚子上。

他以为我睡着了,小声地问:「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啊,有没有欺负你娘亲?」

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在我身边躺下,一睡就是一下午。

慢慢地,他对我放下了戒备,我们都不再提起那个话题,像一对正常的夫妻那样相处。

醒来后已是傍晚,我推开窗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枝头上,房檐上都是雪,周围静悄悄的。

身上一暖,我看着身上多出来的白色狐裘,并没有回头。

肩甲处又环上来一双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将系带打了个结。

「天儿这么冷,你怎么站着风口?」

「看雪。」

云俢晏把右手放在我眼睛上,遮住我的视线,「仔细伤了眼睛。」他离我极近,呼吸声盘旋在我头顶。

我说:「瞎了不是更好吗?免得看着心烦。」

他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闹脾气,他从后面抱住我,说:「孤虽给不了你名分,但是孤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和孩子。」

「若是个男孩,待他一出生便是太子,孤会亲自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若是女孩,孤会让她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最快乐的公主。」

「而孤的枝儿。」他用下巴亲昵的蹭了蹭我的头发,「孤会一辈子呵护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我只觉心比冬日还冷,我的所有不幸难堪都是他带给我的,他却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16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也更冷些。

积雪压枝低,我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耳边是熟悉的歌声。

元妃穿得十分单薄,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被冻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般在雪中翩翩起舞。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我只知道她不想活了,却又不得不活着。

一舞完毕,她躺在雪地上,用手臂挡住眼睛。

她知是我来了,并不看我,只是喃喃自语道:「那一年的雪是红色的。」

远远地看见一个内侍打扮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朝这边跑来,他扶起元妃并给她披上斗篷。

两人站在一起竟有七八分相像。

元妃轻轻唤他:「阿朗。」

少年放开她,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行礼。

「奴才见过元妃娘娘,琼华夫人。」

尖细的嗓音让元妃一愣,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我们,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忘了,阿朗死了。」声音非哭非笑。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间里,雪上留下一大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少年弯下腰躬身道:「夫人见谅,元妃娘娘受过惊吓所以才会冲撞到夫人。」

我点点头慢慢离开,少年在看不见我身影时捡起地上的斗篷,目光看向远方。内侍的服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唯诺,而是让人无端想起春日里笔直的青竹。

那个三岁识字五岁背百诗七岁作诗的神童韩朗已经长大了。

我想我知道她的条件是什么了。

腊月我开始显怀,胃口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一不顺心就开始砸东西。云俢晏由着我,琼华宫中的东西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甚至还开玩笑说,肚子里是个混世魔王。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对我越来越纵容。

除夕夜他甚至让我出席家宴,他将我揽在怀里,我戴着面纱乖顺地抱着他。

他不喜饮酒,我偏要一杯又一杯的喂他,他都欣然饮下,然后笑看着下面讶异的目光。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喂他最后一杯的时候,他却用手挡住了,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可不能再喝了,若是醉了可是要错过今晚送你的礼物。」

我把眼一斜,不高兴道:「今晚我可不看你那破昙花。」

他闷笑出声,气息吐在我脸上,「不是,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手轻轻一转酒杯就抵在我唇上,我慢慢饮下然后掀开面纱凑到他唇上,他先是一愣然后眉眼一弯,喉结滚动了一下。

分神去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都低下了头。

云俢晏干脆拉着我提早离席回到琼华宫,他是真的有些醉了,他枕在我腿上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笑意。

他把手放在我脸上,说:「枝儿今夜比酒醉人。」醇香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我低下头与他拉近距离道:「是酒醉人还是我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回答的模棱两可。

我撇撇嘴,他却坐起来又一把把我拉下去,眼前一黑,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又把我按下去。

他抱住我,说:「先睡一会儿,孤有些困,待会儿叫你。」

房间里灯火辉煌,炭火烧得正旺,不盖被子并不觉得冷。

云俢晏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吩咐宫人们去煮醒酒汤,又发现自己少了一个耳环坠子,又派出一批人去找。

做完这些事后,我来到床前,云俢晏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云俢晏皱着眉头,闷哼一声痛醒了。

他先是一脸警惕,看见我时神情一松,却在看到我手中正在滴血的匕首时表情一凝。

他中了药,浑身没有力气。

我又狠狠地扎了他一刀,胸前被染红一大片,他吐了一大口鲜血,眼里充满了不解,虚弱道:「枝儿,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反问:「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我厉声道:「你毁了我两次,一次毁了我的纯真,一次毁了我的……幸福,我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本该快乐的长大,我本该嫁给南绪,成为他的妻,而不是被藏在这暗无天日的琼华宫里,没名没分不生不死的活着!」

想他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我懒得和他废话,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扔下匕首就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下一刻衣服就被人扯住了。

低下头发现他躺在地上抓住我的衣摆,眼底充满了哀求:「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我蹲下来与他对视,「自始至终我只爱南绪一个人。」

「温华枝……」他的眸子暗了下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期待地看着我,「那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枝儿……我们的孩子……」

「骗你的。」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古怪地笑了一声,「我怎么可能会有你的孽种?」

在他越来越微弱的气息中快步离开,元妃早就等在黑暗处,我换上内侍的衣服。

她问我:「令牌拿到了吗?」

我点点头。

她把韩朗交到我手上,叮嘱道:「枝儿,你跟着阿朗走。」

「我知道我阿爹对不起你们,我代他向你道歉。」她突然跪下来,伏在地上说,「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能让阿朗活着。」

韩朗也跟着跪下来。

天空中又开始飘雪,我淡淡道:「上一辈的恩怨已经伴随着他的死亡结束了。」

「多谢。」

元妃目送着我们离开,韩朗始终没有和她告别,甚至没有回过头。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只是快要出宫时,突然涌现了一大批侍卫。

领头那个将军打量着我们,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韩朗上前和他交涉,悄悄从袖子里掏出一件东西递给他,笑道:「将军辛苦了,大过年的还要劳烦您守卫着王城的安全。」

那将军脸色一变,立马变得恭敬起来。他正要再说些什么,不远处突然响起一阵嘈杂声。

「走水了!走水了!」

将军带着侍卫立马赶了过去。

我们又走了一段路后,韩朗突然停了下来,柔声道:「温姑娘,朗就送你到这里。你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很快就会出去了。」

「你要做什么?」

他回头看向东南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朗要陪着阿姐。」

「可你这样岂不是辜负了她一片苦心?」

「所以朗要骗着她。」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温姑娘,没有家的人怎么能活下去?」说完他趁我没有防备,突然喂了我一颗药丸,说:「不是毒药。」

我想要强制带他走,却被他轻易躲过。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隔着一段距离向我轻轻挥手,「走吧温姑娘,外面有人正在等你。」然后转身往回跑。

我沿着那条路一直往前,宫门近在眼前,我忍不住狂奔起来,快了,快了,我就快逃出来了。

我就快见到他们了!

最后一刻,我终于跑了出去,厚重的大门就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还没来得及高兴,胸口突然一痛,我低头一看,羽箭穿过了我的胸膛,伴随着烟花声响,我慢慢倒在地上。

烟火明明灭灭之间,城门上一道执弓的白影轰然倒下。

新年了啊。

此起彼伏的烟火爆竹声盖住了所有的呼喊声,我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

最终还是,被困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响起一阵脚步声,熟悉的声音终于出现。

「枝枝妹妹,怎么会这样?发生了什么事?」温辛把我抱在怀里,手足无措地看着我,「这些年你去了哪里?」

我问他:「哥哥,我要死了吗?」

「不要胡说,你会好起来的。」他小心地避开我胸前的箭,想要抱起我,「我这就带你去找大夫,没事的,你会没事。」也不知道是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笑了下,说:「不会的,我要死了。」

「我好累。」眼前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雪了。

「枝枝你不能睡,祖父温诚在等你回家,还有南绪,他马上就来了,你不能睡,你睡着了就看不到他们了。」

「他们一直都在找你,在等你回家,你不能这么残忍枝枝,我们都在等你。」

我已经没有多少力气,眼泪忍不住流下来,太多的话化作一句,「我很想他们。」这些年无时无刻不在想。

「对不起啊,告诉他们,忘了我。」

以前我最怕被人遗忘,最后那一刻,我却想让他们都忘掉我,最好能忘个干净。

这一生,我欠他们太多,过得也不太好。

我也想全部都忘掉。

何南绪赶到的时候,温华枝躺在温辛的怀里已经没了气息。

温辛悲痛道:「南绪,枝枝妹妹她已经……」

何南绪的眼睛还没好,他甚至看不清温华枝的脸。他踉跄一步从温辛手上接过温华枝,在寂静的大道上慢慢往回走,他喉头一紧,鲜血从嘴角溢出,「夫人,带你回家了。」

那短短的一截路,他好像走了长长的一生。

他眼前一片模糊,他回想起他和温华枝之间,从来都是聚少离多,而最终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

17

我醒来时,入目的是藕色床帐,我一阵恍惚,是我没有死,还是发生的种种事情只是我的一场梦。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在桌边打着盹儿,我轻轻推开门走出去,入目的是一条长廊,长廊上方大团大团攀附着的紫藤花开得正好,沿着廊檐似瀑布垂下,偶有风吹过,清香入鼻来。

我看到祖父站在一个房间外面,他轻轻敲了门,说:「荷香吾妻,一别十七年,我回来了。」

我上前几步,现在好像在祖父的老家覃川。

祖父听到后面的动静飞快地转过身,他的头发已经白完了,看起来老了许多。

他看见我时,颤颤巍巍地说道:「我以为,你们都不要我了。」他蹲下去捧着脸呜咽,像是一个被抛弃后无助的孩子,「你们都不要我了……」

在我的记忆里,祖父一直都是坚强乐观的,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教我不囿于过往努力往前走,最终他还是被困在里面出不来。

「没事了。」我努力忍住眼泪,故作轻松道,「祖父,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以后都会好的。」

他抹了眼泪附和道:「是呀,都会好的。」

后来我才知道,我没能死掉是因为韩朗的那颗药丸护住了我的心脉。但我没想到云俢晏也没死,他在昏迷了半个月后就清醒了。

祖父并不知道我和云俢晏之间的事,紫月宫的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将一切都燃烧殆尽,不仅抹去了元妃和韩朗存在的痕迹,也掩盖住了云俢晏罔顾人伦的事实。

云俢晏对外宣称,元妃因过去的恩怨将我囚禁于紫月宫中折磨,在他发现后,元妃不顾往日夫妻情分对其痛下杀手,又在射杀我后畏罪自杀。

这话实在很难让人相信,但又好像是有点道理,但两边都死无对证,再匪夷所思都只能选择相信。

元妃还是用情太深,只烧了紫月宫。她曾和我说过,云俢晏曾逼着她亲眼看见亲人被杀的场景,然后又把剩下的最后一个亲人,也就是韩朗阉了后放在她身边。

我本以为她会很恨云俢晏的。

我在下葬前夕突然有了呼吸,祖父虽有疑惑,但并没有和任何人说,他先是秘密把我带出王城,而后又寻了个和我身材差不多的已经死掉的女子下葬。

在云俢晏能上朝时,又是一顿痛哭,哭我祖母,哭我爹娘,哭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又哭我,几次晕倒,惹得朝臣们泪眼涟涟,最终成功地告老还乡,

除了他没有人知道我还活着。

这两年来,祖父远离王城,改名换姓带着我四处寻找名医,可是始终不见我醒,最后一个大夫直接就说,若是我这个月再醒不来就永远也不会醒了,所以才会带着我回到覃川。

祖父在院子里修剪花枝,原本负责照顾花草的哑叔家里有事回去了。

他叹息一声说:「你祖母最爱花了,有时爱花胜过爱我。」

他们相识于微末,相守于乱世,阴阳两隔于太平盛世。

而我对祖母的记忆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她离开时,我太小了。

「哎哟。」祖父放下了手中的修枝剪,朝我努努嘴,「有人来了啊。」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个眼敷白绫的少年站在长廊里,和煦的阳光穿过藤萝缝隙撒在他脸上,花影斑驳,四月里盛放的紫藤萝瀑布竟比不过他半分。

少年对着我的方向缓缓道:「在下何南绪,字寄思,滁州人士,敢问姑娘芳名?」

风吹落紫色花瓣,吹起少年的青丝,我突然明白了很久以前他说的话,天上地上,唯他一人。

「覃川温华枝。」

他委屈道:「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相见的场景,抱头痛哭,对面不识,唯独不是这样,你太淡然了夫人,这样显得为夫很不稳重。」

我挑眉问:「那怎样才能显得你稳重?」

他张开双臂,回:「最起码你得扑到我怀里。」

「是这样吗?」我扑到他怀里,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紧紧抱住我。

「还不够?」

「?」

「你还得亲亲我。」他低下头微微嘟起嘴巴。

我推开他的脸,用他的话噎他:「那不行,这样显得你太不稳重。」

他亲在我的手心上,耍起了赖皮,「夫人稳重就好。」

「……」

云俢晏番外

云俢晏醒来的时候已是半个月后,两处伤口已经结痂,他捂住胸口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脑海里两个人的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

无论是云琼还是温华枝,都变成了云烟散去。

他谁也没抓住,谁也没得到。

在皇后到来时,他掩去眸中所有情绪,从容不迫地从床上坐起来,又变回了那个深不可测的帝王。

他封锁了琼华宫,昔日受尽恩宠的琼华夫人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从那以后他时常会心口疼,但不会找太医医治,因为这是温华枝留给他唯一的东西,这是她的恨。他始终固执地认为温华枝是爱他的,无爱哪有恨。

三年后,他收到暗卫的消息,滁州何府出现了温华枝的身影。看到纸上琼华夫人四个字时,执笔的手控制不住开始颤抖,他捂住胸口大口大口地喘气,细细密密的疼痛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心脏,脑子却越发的清醒。他清楚地知道,温华枝死于承天门下,死于春和七年的新年,死于他特意为她准备的满城焰火中。

可他还是去了,没有丝毫的犹豫。

滁州大街上,他看见何南绪牵着一个蒙着面纱的女子的手从桥上走下来,那身影像极了温华枝。他疾步走过去,想要一看究竟,却被何南绪察觉到了。

「皇上这是在做什么?」何南绪快速挡在那女子前面,遮住云俢晏的视线。

云俢晏并不把他放在眼里,招了招手立马有一大群侍卫上前将何南绪按在地上,那女子受惊般站在原地不动。

他深深地凝视那个女子,眼睛,那双眼睛,是温华枝。

他把手放到她的脸上,手却不由自主的开始颤抖。会是温华枝吗?他明明看到羽箭穿过她的胸膛,面前的这个人会是她吗?

「云俢晏,你要做什么?」何南绪红着眼睛几乎是怒吼出声,「你放开她!」

云俢晏瞥了一眼何南绪,毫不犹豫地揭开面纱,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脑海一片空白。

她不是温华枝。

即使她们有九分相像,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云俢晏表情有些茫然地把那个女子放开,他突然发现温华枝是温华枝,云琼是云琼,她们没有一点相像,她们都是独一无二的。这一刻他不得不承认,他以前觉得她们的性子一样只是他用来掩饰自己早已爱上她的借口。 他爱过云琼,可他也爱温华枝。

一个是他年少时唯一的光,一个是他阴暗内心里至此的救赎。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何南绪,带着怜悯的目光,淡淡道:「真可笑,再像又如何,世上再也没有温华枝。」他是在告诉何南绪,同样也是在告诉自己。

他示意侍卫把何南绪放开,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将那个女子送回到何南绪身边。

云俢晏看着那女子扑进何南绪的怀里,而何南绪死死地瞪着他,喃喃自语:「温华枝,你输了。」

在往后的漫漫岁月里,只有他才会一直爱着她。

可他却不承认是自己毁了她,将一个宛如朝阳般鲜活的生命亲手杀死了。他把所有对温华枝的愧疚爱意歉意等等一切复杂的感情都化作对她深深的爱意。他知道只有这样,他才能活下去,他在骗自己。他是懦弱而不堪的。

那天晚上,他少见的梦见了温华枝,她站在承天门下,身上是红衣也掩盖不了的清冷,她的目光越过他看向远方。就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她从来就不会看向他。

醒来后他的心口一阵一阵的痛,疼痛没能让他清醒,反而让他更加偏执,他秘密命人挖了温华枝的坟,带回她的骨,日日相对,夜夜相拥而眠。

十五年后,云俢晏弥留之际,他的头发已经斑白,脸上也有了皱纹。疯魔了大半辈子,他老了也清醒了,浑浊的眼睛看向深色床帐上坠下的明黄色穗子,终于决定放过温华枝,也放过自己。

他吩咐近侍道:「枝儿一生想要逃离我,假使孤要她合葬, 她定是不愿的,你把她送回去吧。」

说完这句话后,他疲乏的闭上眼睛,再也没了生息。

□ 人间观察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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