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何枝可依

「你现在先不要拒绝我,等我们出去后可以吗?我知道这很难为你,和一个不喜欢的人还要相处这么久,真是对不起啊。」

「……」

「再给我留点念想吧枝枝,生平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却给这个姑娘造成了很大的烦恼,已经很失败了,如今还要被这个姑娘拒绝两次,如果不是我比较坚强,这会应该已经抹了脖子了。」

他虽然说的让人很难过,但我依然还是要提醒他。

我说:「你衣摆处烧着了?」

「啊?」他先是一脸感伤地看着我,继而反应过来,「嗷嗷嗷!」就像兔子一样跳了起来。

没想到烧焦的兔肉,吃起来也别有一番滋味。

第二天早上,我扶着何南绪沿着水边一直往上走,终于在我快要支撑不住时遇到一个好心的船家,我们这才知道此地离王城并不远,走水路不过两三个时辰。

江面茫茫,我坐在船头,何南绪就在我身边。

他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我本以为他只是有些失落,直到他突然倒在我身上。一路上他都看起来很轻松,甚至有时会采几朵鲜花别在他头上让我看,后来我都忘了我们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为什么我会没事呢?

我轻轻把他抱在怀里,心中想道,真是个傻子,他若死了,我陪着他吧。

所有人最终的走向都是死亡,我不过先一步赴黄泉,只希望祖父不要怪我,不要伤心。

我低下头看何南绪,他从未如此安静过,我也从未像现在这般清楚的看过他的脸。

他的皮肤很白,睫毛很长,眼睑上有一颗小小的痣。

就算他现在毫无意识地躺在这里,嘴角依旧挂着浅浅的笑意。

我不禁想起来第一次见他的时候,笑起来让人想起天上的太阳。

那时我就想,明明是阴天,这个少年身上怎么有光。

10

他睡了一天了,我坐在桌边撑着头看他,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我想他醒来看见的第一个人是我。

大夫已经给他上过药,虽然身上没有一处是好的,但好在全是皮外伤。

这是他在将军府的房间,我以前从未来过。

无意一瞥,看到屏风后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上是一个红衣女子站在梨花树下,而墙头上坐着的一个白衣男子正看着她。

画上还有题字:

墙头窥美人,美人蹙眉,郎亦蹙眉。

词虽不是好词,字却是好字。

我悄悄在下面又添了几句话。

刚把笔收起来,身后却响起凳子落地的声音。

他说:「枝枝,滁州有一门风俗,若是女子知晓了男子的心意是要对他负责的,如今你瞧见了我的心思,你得对我负责。」

「这风俗是你家的?」

「……」

我又反问:「你的心思不是早就告诉我了吗?」我扶起凳子,「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了。」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眼里湿意明显,「就算你又要拒绝我一次,我还是要说,我是真心的,你能不能不要嫁给他。」

「哦。」我点点头,「你的画儿挺好看的。」

「啊?」

走出房间很远,仍然可以听见他的声音。

梨落溶溶,君愁我愁。

世人皆平凡,总爱在他人的生活里指手画脚,才能显示自己的出众之处。我被贼人掳走又安然无恙回来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说的热火朝天,恨不得我立马自缢在他们眼前的好。

祖父说,掳我走的有两伙人,其中要害我性命的是林家小姐,也就是吴瑕的爱慕者,她本来是要和他定亲,谁知道半路上杀出一个我,她气不过,便要毁了我。而另外一伙人全部被抓住了,还诬陷我说是我找他们来的。

他活动了下筋骨,笑的阴恻恻的,「还好那群狗东西落在老子的手上,这样污蔑我的心肝儿,老子非得让他们知道厉害不可。」

我说:「祖父,那就是我找的人。」

祖父:「……」

他变了脸色,急切道:「你这是做什么啊吱吱儿?你可知道名声对女孩儿有多重要?」

「我知道。」就是知道才会这样做。

「对不起祖父,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我当时急于摆脱云俢晏才会出此下策。

祖父说:「没关系,老夫护一个小丫头绰绰有余。」

「宣平候府可有来人?」

「说来也是奇怪,这事闹这么大,他们竟然稳得住。」

「当然,他在等我们。」

「祖父想知道,你怎么想的呢?」

「退了吧,反正我也不喜欢他。」

「好,我听你的。」

「祖父就不问问我为什么。」

「你打小就有自己的主意,我知你肯定是有什么不能说的原因,我不过问,只是你要记得,无论发生什么事祖父都是站在你身边的。」

一股热意涌上心头,我险些掉下泪来,祖父是这世上最疼我的人,也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他偏过头悄悄抹眼睛,我装作没看见。

半晌,他疑惑道:「还有一伙人我实在是查不出来,他们伪装成我们的人,却又在帮我们。」

我心中冷笑一声,只能是云俢晏。他那天肯定是又要做什么。

11

祖父亲自上门去退了这门亲事,不过刚回来不久又有人上门来提亲。

我和祖父对视一眼,都是一脸懵。在小厮引路过来时,我赶紧藏到屏风后面。

「哎哟喂老温啊,可有口水喝。」是一个和祖父差不多年龄的老人,他气喘吁吁地被人扶进来。

丫鬟们赶紧上茶。

祖父一脸疑惑地问:「老何,你这是?」

「还不是老子那孙女,前儿个写信给我说,让我赶紧来提亲,要是晚了那姑娘跑了,他哥哥就要出家去做和尚,然后又接到老子孙子的信,吓得老子连夜赶来。你说那小子,从小喜欢的东西就少,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喜欢的姑娘,老子自然要搞快点。」

「你说咱们这是什么缘分啊,老子当年娶了你的未婚妻,老子孙子又要娶你孙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祖父:「……」

我:「……」

我不禁想起几天前,何南绪的伤势已经恢复,他过来找我。

他敲了门然后站在门外。

「枝枝,我听温辛说老将军要退了你的亲事,虽然我对这件事感到很惋惜。」他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笑意,「但我还是想问一下,我能……有娶你的机会吗?」

我靠在门上,明明和他仅隔着一扇门,却觉得横跨在中间的是一条银河。

「何南绪,我已经……」我第一次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在他面前我是这么的不堪。我咬咬牙,接着道,「我不是清白的姑娘,不值得的。」

四周一片寂静,我滑坐到地上。

我抱住双膝把脸埋在上面,好像只有这样我才能安心。

我在等,等他失望离开,等他大声咒骂我,却又有所期待。

他是我阴暗不堪的人生中开出的一朵花,我舍不得摘掉,却又不得不摘掉。

很快他的声音响起。

「那你现在还爱他吗?」

「?」

「没有关系的,谁都有过去,过去既然已经成为过去,那么说明你们之间已经结束了,既然是已经结束了,便是新的开始。」

唯独没有想到他会安慰我开解我。

他敲了敲门,问我:「枝枝,你有在听吗?」

我哑声道:「在。」

他又问:「所以,你还爱他吗?」

「不爱。」我恨不得他死,怎么可能爱。

之后何南绪就离开了,我原以为他接受不了的。

我悄悄从后门出去,在无人处用手捂住眼睛。

突闻一阵脚步声,我警惕地看着来人,却瞧见绯色云霞铺满天际,一旁的紫薇花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细碎的粉色花瓣飘飘洒洒地落到地上,有个人逆着光向我走来。

他说:「温华枝,我来提亲了。」

我想笑,眼泪却先一步掉下来。

何南绪又慌张又害怕,抬起手想要替我擦泪却又在快要碰到我脸时放下,「你不愿意吗?没关系的,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没问题。」他还在安慰我,「反正我才十七岁,有的是时间。」

我心想,这个人怎么可以这样好,好的让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扑到他怀里,他先是一愣,然后紧紧地回抱住我。

「枝枝,你快掐掐我,我是在做梦吗?」

我把手放到他脸上,他微微偏头枕在我手上笑看着我,我才舍不得掐他。

12

新郎变了,婚期不变。这也许是王城今年最离奇的事。

我问过何南绪,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他一直吞吞吐吐不肯说。后来是他的妹妹告诉我的。

何亭玉说:「小嫂子,我哥早就准备好了聘礼,还找人日日盯着吴家,就等着吴家那小王八羔子落气。」

我:「……」

「你不知道哦,当时他跟着我回到滁州,开始几天一到晚上就准时对着月亮掉眼泪,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后羿,他老婆住广寒宫呢。」

「……」

「我哥真是脆弱,想当年我苦追温辛,被拒绝了一百九十九次都没哭,他这才一次就受不了了,忒没出息。小嫂子你记得以后多拒绝他几次,正好可以锻炼锻炼他,省的以后你甩了他,他就寻死觅活的。」

「……我不会。」

「唉。」她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时候他身体弱,好几次都险些死掉,所以我们格外宠着他些,虽说嫁出去的儿郎如泼出去的水,到了你们家我还是希望你能多疼疼他。」说完她拍了拍我的手,宛如一位托付女儿的长辈。

我:「……」

何亭玉真乃妙人也。

虽说他俩是龙凤胎,性子真是南辕北辙。

我不禁有些好奇她和温辛之间的事。

「你和温辛……」

她摆摆手一脸后悔道:「见色起意见色起意。」

「……」

「你们温家的人怎么都长这么好看啊?当年我一见温辛就倾心,可他总觉得我还小,把我对他的感情当作是妹妹对哥哥的亲情,但你见过哪个妹妹会想睡了哥哥?」

「……」

「真羡慕我哥,果然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

站在槐树下的紫衣少女眉眼弯弯,说:「小嫂子你不用安慰我,我只等到温辛成亲的时候,无论成与不成都没有关系,成了自然皆大欢喜,不成也只能说我和他之间始终是有缘无分。但人嘛总要看开点,世间并非只有儿女情长,还有许多许多值得珍惜的东西,比如啊,江川河海,大漠孤烟,到时候我一定要走遍大江南北,把人间风景都看遍。」

这个少女她值得被所有人宠爱。

白墙圆拱门外露出一小块蓝色衣角。

我笑道:「嗯,你们会如愿以偿的。」

离大婚只有三天了,我心中隐隐有些期待那一天早点到来,却又有些害怕。

后来我才知道,早在一个月之前,云俢晏从宫外带了个美人回宫去,听说对她很是宠爱,从不让她去中宫请安,就算她当着云俢晏的面顶撞皇后,云俢晏也护着她。

那么上次他究竟想做什么呢?

「枝枝,给。」何南绪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透过帷帽垂下的薄纱我看到他递给我一串糖葫芦。

没有哪对新娘新郎像我们这样,大婚当前还有心情在外面游荡。

「枝枝,你紧张吗?」

「有点。」他不说还好,一说还真有点紧张。

「我也有点。」街上人来人往,他借着宽大的袖子悄悄握住我的手,「今晚我就要回滁州准备了,可我一点也不想和你分开。」

我忍住笑意,说:「我也不想。」

他轻轻晃了晃我的手,带着些撒娇的意味道:「那怎么办啊枝枝,要不我嫁给你好了。」

他真是可爱死了。

我清清嗓子,压着声音道:「好啊,我养你啊。」

他喜形于色道:「那可……」话还没说完就被一道陌生的声音打断。

戴着面具的黑衣男子双手捧着一个盒子躬身道:「温姑娘,这是公子送您的礼物。」

何南绪挡在我前面,敛了笑意问:「你家公子是谁?」

「公子自然就是公子。」那人却打起了太极。

我抬头看向停在不远处的马车,外面看起来很是普通,没有任何象征身份的标志。

我心突地一跳,连忙握紧了何南绪的手,他偏过头用眼神抚慰我,然后和我十指相扣。

黑衣男子似乎料定我不会收下,把东西放在我们脚下就退到马车旁边。

车窗上的雪青色帘子被掀起来,露出云俢晏的脸,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们,随即轻轻笑了一下。

何南绪察觉到我的不对劲,悄声问我:「枝枝,你认识他吗?」

我咬着唇点头。

他朝着那个黑衣男子惊讶道:「你确定这是你家公子而不是你家老爷?看这年龄……」他打量了下云俢晏,「啧」了声,接着道,「属实是个长辈啊。」

云俢晏今年二十七岁,年龄虽说不得年轻,也算不上老,但由于长年处于高位,自然而然就养成了一种压迫的威严感。在我面前,他很少会提起年龄,这也就让我忘了他其实大我十岁。

云俢晏的笑僵在脸上,他冷冷地看了眼何南绪,然后放下帘子。

何南绪仍不放过他,大声道:「大叔看起来很是面善啊,相逢即是缘,不如留下名字住址,过几日是在下的大喜之日,届时请你吃酒啊。」还刻意加重了「大叔」二字。

「大叔大叔大叔?您听到了吗?」

「瞧我!」他作势敲了下脑袋,「哎呀抱歉,在下忘记了年长的人大多耳背。」

马车很快就离开了,似乎很不愿意再听下去。

我努力掐着手心才控制住自己没有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我又很担心,云俢晏这人心机深重,他会不会做出什么事。

13

红色鸳鸯盖头盖下时,房间里慢慢安静下来,我怀着忐忑而期待的心情等着何南绪的到来,突然闻到一股香气,意识逐渐模糊。

睁开眼睛时我却出现在一辆装饰华丽的马车里,我被人抱在怀里眼睁睁地看着温辛背着另一个「我」出现在府外,而何南绪兴高采烈地将她接进花轿中。

我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

何南绪似有所感慢慢看过来,云俢晏先一步放下帘子。

马车缓缓行驶,他挑眉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你应当高兴。」

我心中苦笑一声,果然还是逃不开命运。

「枝儿,该与你拜堂成亲的人是孤。」

云俢晏真是疯了,大白天居然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话,他也不怕我娘半夜爬出来找他。

呵,依他变态的程度,估计还很欢喜呢。

我闭上眼睛懒得搭理他。

他问:「你怎么不生气?」过了一会儿,他恍然大悟道,「瞧孤,竟忘了你现在没法说话。」

我最终还是回到了王宫这个大囚笼中,他把我藏在琼华殿里,而我也终于见到了他所谓的宠妃。哪里是宠妃,不过是用来掩人耳目罢了。

白日里他们叫她琼华夫人,晚上她叫我琼华夫人,真是怪异。

我坐在琼华殿里槐花树的枝头上,白色的槐花缀满枝头,香气扑鼻而来,我穿着白色长衫很好地与它融于一体。

不远处传来一阵清丽的歌声。

「你们知道的我最讨厌外人了,这几日你们注意一点,莫叫他找了进来。」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琼华夫人被两个宫女扶着走过来,她叹了口气,感叹道,「这样好看的一个人,竟然是个盲人,也不知琼……」说着她捂住嘴,左右看了看,这才松了口气。

「这个疯女人,天天都在唱歌!」

「走吧走吧,烦死了!本夫人要回去睡觉了!」

「是。」两个宫女恭恭敬敬地行礼道。

直到她们走远我才从树上跳下来。

从那以后,我开始讨厌吃饭,讨厌睡觉,讨厌一切出现在眼前的人。

以前明明很害怕死的,我怕死前的痛苦,被人遗忘,可是自从那次坠崖后,我却不怕了。

云俢晏慢慢地白天也会来看我,陪我说话,强制性的要我吃东西,我吃多少吐多少,他便一直喂,什么威胁的话都说完了,可我却觉得无所谓了。

我甚至开始期待死亡,会想死后会不会见到爹娘,黄泉下有忘川吗,人会有来世吗……

最后他说我疯了。

这是他第二次说我疯了,上一次是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在唇上抹了毒药本来准备和他同归于尽的,可是他那晚却带着我在长和殿里等了大半夜,就为了看昙花开放。

他说:「皇姐说过,若是一……两个人目睹了昙花盛放,今生都不会分开的。」

那时我肺腑开始灼痛,仍然没忘记呛他:「云俢晏,你今年二十六岁,不是六岁,你倒是记得你皇姐说的这句话,怎么不记得她说要你好好照顾我?」

他抿了下唇,反问我:「孤没有好好照顾你?你的吃穿用度全是最好……」

我打断他:「你的好好照顾就是把你的亲外甥女照顾到床上?」

他沉默了一下,说:「我们不是亲的,皇姐不是我母妃的孩子。」

我冷笑出声,「你就是这么骗自己的?云俢晏,你以为骗过自己就行了吗?你毁了我,你因为自己的私心毁了我!」肚子越来越痛,意识也逐渐模糊。

昙花还未开,我倒是快被痛死了。

我醒来后看到他背对我站在窗前,语气平淡道:「你疯了,居然让孤陪你一起死。」

也是那以后,我开始怕痛。

14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歌声再次响起,透过槐树枝缝隙,我看到不远处的紫月宫中,有一个女子披着头发赤着脚在地上起舞。

我记得她,之前的皇后,现在的元妃,仇人之女。

我趴在墙头上偷看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脸。

一舞完毕,她抬头看到了我,问:「枝儿?是枝儿吗?」

「你认得我?」

「我认得你父亲,你和你父亲长得很像。」

「你喜欢他?」

「我喜欢陛下,你的父母救过我,是我的恩人。」她朝我招手,示意我下去,「你很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可能你忘了。」

我跳下去,说:「可你父亲却害了他们。」

「对。」她并不辩驳,直截了当地说。

她把我牵过到一边,问,「你会跳舞吗?」

我诚实道:「不会。」

「我以前最喜欢跳舞了,阿娘很不喜欢说这是青楼女子才会做的事,阿爹却很支持我,后来进了宫我就再也没有跳过舞了。」

「你想说什么?」

她放开我的手,又开始跳起舞来。经过我身边时,轻声道:「枝儿,活着才有机会。」

「我会帮你。」

「你有什么条件?」

「以后你会知道的,不会对你不利。」

「那我需要做什么?」

「等。」

等?

没过多久,我就被秘密送到昭山行宫。

云俢晏每隔几日就会过来看我,待到半夜再离开。

行宫栽满了樱花,我来时正好是樱花开放的季节,行走在里面仿佛置身粉色云雾中。

我娘亲最爱樱花了,爹爹也曾为她种了一院子的樱花树,后来他们都死了,樱花也不再开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被吹过来的枫叶,又是一个秋。

房间的门突然打开,云俢晏披散着头发从里面疾步走出,环视了一眼四周,冷声道:「夫人呢?」

一个宫女指了指我的方向,盛放的拒霜花正好挡住了我的身体。

他来到我面前,神色疲惫,眼下乌青,显然没睡好。

他说:「孤做了个梦。」

我拍掉手上沾上的泥土,回他:「然后呢?」

他定定地看着我,问:「你会离开吗?」

「这么多人天天都看着我,我怎么……」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事情,玩味道,「你不会真的喜欢上我了吧?」

他像是突然清醒过来,冷笑道:「枝儿真是会想。」或许是意识到自己言语太过激烈,又放缓了声音,「准备一下,过两日孤接你回宫。」

从那天后,他很少会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回了宫后,他也很少来。

一连几日,他趁我午睡时过来看我,在我快要醒时再离开。

「云俢晏,你能把我藏到几时呢?」我叹了口气,「总有一日我会嫁人生子,我会有新的……」

他打断我的话,说:「你只能嫁给孤,生孤的孩子。」

「你的孩子?你知道我们生的孩子叫什么吗?」我坐起来一字一句清楚道,「孽种。」

我突然很想笑,也确实笑了。

「云俢晏,我怀孕了。」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嘴唇嚅动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

我接着道:「你是不是想说,我每次都会悄悄喝避子汤?我不想喝了云俢晏。」

「孤去宣太医。」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神色始终冷淡。

我把他拉下来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承认吧云俢晏,你爱上我了。」

他动作一僵,没有说话。

15

云俢晏始终无法接受他爱上我的事实,虽然不会再避着我,却始终避开这个话题。

我倒觉得没什么,他若是承认了才是真的有问题。

我打了个哈欠,眼泪汪汪地看着云俢晏给我披上白色披风。

他一边把帽子给我戴好,一边嗔怪道:「早就叫你不要睡着了,结果还是睡着了。」

他冰凉的手指触碰到我的脸,我有些不耐烦道:「大晚上的又要做什么?」

「带你去看个东西。」他牵着我的手往外走,门被打开的那一刻,一股凉风袭来,我不自觉的瑟缩一下,他停下来把我的披风系得更紧了些。

「枝儿,长得真好。」

我在心里默默翻了个白眼,不知道他又在发什么疯。

他估计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掩饰性的整理了下我的头发,然后牵着我继续往前走。

一路上都沉默不语,只能听到风吹树叶的声音,和我的呼吸声。

当我再次站在长和殿中,看到里面精心养着的昙花时,一瞬间真的说不出话来。

房间里面十分温暖,云俢晏替我脱下披风。

我:「……」

我不知他为何会对这件事这么执着。简直幼稚又无聊。

我提醒他:「您今年二十八岁。」

「……」他沉默了一下,说,「有些事不是年龄能够理解的。」

他笃定道:「枝儿你不爱我,我只能让你不能离开我。」

「爱是相互的,你感受不到我的爱是因为你不爱我。」我摇摇头,讥笑道,「或者说是你不愿意承认你爱上了别人,你觉得背叛了我娘亲,是也不是?」

云俢晏避开了我的视线,只是看着昙花的方向,昙花快要开了。

「你瞧,昙花要开了。」

「云俢晏,你这个胆小鬼!」我冷笑一声,推开他径直走向门外,在门外候着的宫女们立马涌上前。

外面狂风怒吼,凉意钻进我心里。

我微微侧过脸,看见云俢晏依旧站在昙花前,昏黄的灯火照在他身上,影子被拉得很长。

他低沉着声音道:「温华枝,是不是孤太宠你了?」

我把门「砰」的关上,又发了一通脾气,然后独自一人走在寂静的夜里,宫人们远远的跟在后面不敢上前。

冷风刺骨的寒,我抬头望着天空,宫灯下一片白茫茫的,脸上丝丝凉意。

雨夹雪。

入冬了啊。

我把手放在脸上,背靠着树干蹲下,水渍透过指隙慢慢浸出。

我和南绪,分别已有一年多。

我一直不敢细算时间,不敢回想过去,我怕分别的时间太长,他会慢慢忘了我。

没过多久头顶上传来云俢晏的声音。

「枝儿,孤……」他把我抱起来,未尽的话悉数咽下,就这样沉默地把我抱回琼华宫。

第二日他又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出现在我面前,只是眼里多了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温情。

我躺在贵妃椅上小憩,他蹲在我身边,手隔着被子放在我还未显怀的肚子上。

他以为我睡着了,小声地问:「你有没有乖乖听话啊,有没有欺负你娘亲?」

没有人回应他,他又在我身边躺下,一睡就是一下午。

慢慢地,他对我放下了戒备,我们都不再提起那个话题,像一对正常的夫妻那样相处。

醒来后已是傍晚,我推开窗户,外面白茫茫的一片,枝头上,房檐上都是雪,周围静悄悄的。

身上一暖,我看着身上多出来的白色狐裘,并没有回头。

肩甲处又环上来一双手,白皙修长的手指将系带打了个结。

「天儿这么冷,你怎么站着风口?」

「看雪。」

云俢晏把右手放在我眼睛上,遮住我的视线,「仔细伤了眼睛。」他离我极近,呼吸声盘旋在我头顶。

我说:「瞎了不是更好吗?免得看着心烦。」

他好像误解了我的意思,以为我又在闹脾气,他从后面抱住我,说:「孤虽给不了你名分,但是孤会把最好的东西留给你和孩子。」

「若是个男孩,待他一出生便是太子,孤会亲自教导他,让他成为一个好的君王。」

「若是女孩,孤会让她成为这个世上最尊贵最快乐的公主。」

「而孤的枝儿。」他用下巴亲昵的蹭了蹭我的头发,「孤会一辈子呵护她,让她一生平安喜乐,万事胜意。」

我只觉心比冬日还冷,我的所有不幸难堪都是他带给我的,他却能说出这样冠冕堂皇的话。

16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比往年更早一些,也更冷些。

积雪压枝低,我踩在雪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耳边是熟悉的歌声。

元妃穿得十分单薄,裸露在外面的肌肤被冻得通红,她却浑然不觉般在雪中翩翩起舞。

所有人都说她疯了,我只知道她不想活了,却又不得不活着。

一舞完毕,她躺在雪地上,用手臂挡住眼睛。

她知是我来了,并不看我,只是喃喃自语道:「那一年的雪是红色的。」

远远地看见一个内侍打扮的十三四岁的少年朝这边跑来,他扶起元妃并给她披上斗篷。

两人站在一起竟有七八分相像。

元妃轻轻唤他:「阿朗。」

少年放开她,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向我们行礼。

「奴才见过元妃娘娘,琼华夫人。」

尖细的嗓音让元妃一愣,她茫然无措地看着我们,然后突然笑了起来。

「我忘了,阿朗死了。」声音非哭非笑。

她跌跌撞撞地走向房间里,雪上留下一大串杂乱无章的脚印。

少年弯下腰躬身道:「夫人见谅,元妃娘娘受过惊吓所以才会冲撞到夫人。」

我点点头慢慢离开,少年在看不见我身影时捡起地上的斗篷,目光看向远方。内侍的服侍穿在他身上却不显唯诺,而是让人无端想起春日里笔直的青竹。

那个三岁识字五岁背百诗七岁作诗的神童韩朗已经长大了。

我想我知道她的条件是什么了。

腊月我开始显怀,胃口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暴躁,一不顺心就开始砸东西。云俢晏由着我,琼华宫中的东西换了一批又一批,他甚至还开玩笑说,肚子里是个混世魔王。

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他对我越来越纵容。

除夕夜他甚至让我出席家宴,他将我揽在怀里,我戴着面纱乖顺地抱着他。

他不喜饮酒,我偏要一杯又一杯的喂他,他都欣然饮下,然后笑看着下面讶异的目光。

他今晚好像很高兴。

喂他最后一杯的时候,他却用手挡住了,凑到我耳边轻声道:「可不能再喝了,若是醉了可是要错过今晚送你的礼物。」

我把眼一斜,不高兴道:「今晚我可不看你那破昙花。」

他闷笑出声,气息吐在我脸上,「不是,你看了就知道了。」

我手轻轻一转酒杯就抵在我唇上,我慢慢饮下然后掀开面纱凑到他唇上,他先是一愣然后眉眼一弯,喉结滚动了一下。

分神去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都低下了头。

云俢晏干脆拉着我提早离席回到琼华宫,他是真的有些醉了,他枕在我腿上脸上浮现出真实的笑意。

他把手放在我脸上,说:「枝儿今夜比酒醉人。」醇香的酒气混着他身上的龙涎香扑鼻而来。

我低下头与他拉近距离道:「是酒醉人还是我醉人?」

「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回答的模棱两可。

我撇撇嘴,他却坐起来又一把把我拉下去,眼前一黑,我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他又把我按下去。

他抱住我,说:「先睡一会儿,孤有些困,待会儿叫你。」

房间里灯火辉煌,炭火烧得正旺,不盖被子并不觉得冷。

云俢晏呼吸均匀,已经睡着了。

我悄悄从床上爬起来,吩咐宫人们去煮醒酒汤,又发现自己少了一个耳环坠子,又派出一批人去找。

做完这些事后,我来到床前,云俢晏毫无防备地躺在床上,我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胸口狠狠地扎下去。

云俢晏皱着眉头,闷哼一声痛醒了。

他先是一脸警惕,看见我时神情一松,却在看到我手中正在滴血的匕首时表情一凝。

他中了药,浑身没有力气。

我又狠狠地扎了他一刀,胸前被染红一大片,他吐了一大口鲜血,眼里充满了不解,虚弱道:「枝儿,为什么?你怎么可以这么对我?」

我反问:「你呢?你又是怎么对我的?」

我厉声道:「你毁了我两次,一次毁了我的纯真,一次毁了我的……幸福,我本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我本该快乐的长大,我本该嫁给南绪,成为他的妻,而不是被藏在这暗无天日的琼华宫里,没名没分不生不死的活着!」

想他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懂,我懒得和他废话,平复了一下情绪后扔下匕首就要离开,身后传来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下一刻衣服就被人扯住了。

低下头发现他躺在地上抓住我的衣摆,眼底充满了哀求:「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没有。」我蹲下来与他对视,「自始至终我只爱南绪一个人。」

「温华枝……」他的眸子暗了下来,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重新燃起了希望,期待地看着我,「那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枝儿……我们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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