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欢
故人叹:不问曲终人聚散
驸马又纳了一个妾。
这事是我的驸马亲口告诉我的。
软金刺绣罗衣裳,流苏锦帐双鸳鸯。
东风破暖吹红香,落花点点更漏长。
1
他俯在我耳边,轻声说:「朝阳,我给小清赎身了。」
他亲昵地叫着我的封号,我抿着唇,没说话,淡漠地看着他。
小清是他在子花楼的相好。
我没说话,闷哼一声,攥紧了手下的鸳鸯被,绞作一团。
他是我驸马,崔卿,字含止。
崔含止原来是朝中不小的官,中书舍人兼国子祭酒,正四品。
公主驸马是不得做官的。这是我的皇兄,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定下的规矩,缘由是后宫干政,秽乱宫闱。
但我知道圣上这么做不仅是为了我朝安定,其实还是因为我的缘故。
我毁了崔含止的官途,他恨我。
第二日旭日东升我才起身,床边伺候的婢女打了个激灵,慌忙唤人进来服侍。
金盆里撒了些海棠,我不知这是不是崔含止的意思。旁边的婢女见我冷着脸,忙让人把这洗脸盆子撤了下去,亲自打了清水端过来。
朝阳长公主喜爱海棠,这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事情。
我进了食,却觉得这日的饭食不是昨日那个味儿了。
我放下了玉箸,微微蹙眉,叫了梨花一声,问她是不是新来的厨子举炊不上心。
梨花低着头,有些不敢看我。我刚要开口的时候,听到梨花小声嘟囔了句,说什么驸马讨了去。
我没说什么,又拿起玉箸随意戳了戳,还是下不去口。
我淡淡地问了一句:「怎么不拦着些?」
梨花咬咬牙,跪下回了话,说她拦不住。我看着大殿花红柳绿的跪了一片,没说什么,点点头让他们起身了。
这菜上的时间也久了,有些冷了,我挥挥手让人撤了下去。
2
梨花是我的贴身婢女,掌着府里的杂事。我也曾与她说过,要是驸马想做什么,便由着他去。当时梨花也是这样,跪下求我收话,梨花像是知道崔含止会纳妾羞辱我一样。
梨花站在我身侧,替我散了发髻,说清姑娘身子不适,不能来给我请安了。
我一向如此,进完早膳便舒缓了,也就散了发髻,随意躺着看些话本子打发时间。
「随她去。」
我淡淡地看了一眼铜镜中的女子,拿着手中的梳子篦了篦头发。
梨花见我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有些气恼,可又不敢冲我发脾气,她替我取下最后一根羊脂玉簪子扔到了梳妆台上。
「你今日怎么了,这样沉不住气?」
我瞥了梨花一眼,将那簪子拾了起来,轻轻放到了红漆木匣子里。
梨花没说话,红着眼眶就要出门。
「不许去。」
我呵斥了一声,梨花停住了脚,扭头看着我,泪珠子落了下来。
梨花要去找那新小妾的麻烦。
「公主,您也是宫里的贵人,太后都是哄着疼着,生怕您不如意,连皇上也是紧紧地依着您,怎能就容着她一个花楼的女子作践您?」
梨花哭了起来,说话也断断续续的。
我没说话,拿起身侧的丝帕替梨花抹去了泪珠子,「别哭了,受委屈的又不是你。」
梨花见我神色还是淡淡的,一副不在意的模样,扯了我手中的帕子就跑出去了。
我没管梨花,我知道她得自己哭一阵子,我也哄不住她。
3
梨花从小就是我身边儿人了,情分与旁人不一般,我也知道她这是替我着急,总归是我不好,拂了她一片好意。我唤人从柜子里抽了几缎流云锦,找了个会看眼色的人给梨花送了去。
我看了看窗外的天,快到冬至天了,院子里的梅花也该陆陆续续地开一些了。
皇兄知道我喜欢看梅花,特意让花房的人栽培了些能早开的红梅,移到我院子里逗我开怀。
窗外还是飘了些小雪,从昨夜就开始落着,有小风吹着,有些落到了窗前。我拿起一根毛笔将窗前的雪都扫了去,青丝随着我一低头也都跟着飘到了窗外,发梢上沾了些新雪,我不甚在意地拂去了,可过了一会儿又落了新雪。
雪虽小,可也要飘许久,按照往常,这天怕是出不了门了。
母后不肯我在雪天里出门,怕我着了寒气惹了风寒,她是要心疼死的。
母后生我的时候被有心的妃嫔使了手段,差点就没了命,我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却是生龙活虎的,比我皇兄还能闹腾。
虽说这样,我母后还是最心疼我,三天两头地给我府上送些鹿茸人参,我告诉母后我又不是皇兄宫里的那些妃子,哪里这么娇气了。母后冷着脸训了我一顿,说着说着就把她自己说哭了,拉着我的手说了好些话,原来母后生我的时候大出血,差点母女两个都保不住。
再后来我便由着母后送了,让人把那些好东西都存到了库房里,一动也没动。
母后知道我不肯用,便差人每日熬了血燕送来,让宫里的姑姑盯着我喝。我每日乖乖地进一碗,脸上也红润有光,倒是没有白费母后的用心良苦。
4
我靠在贵妃榻上,慵懒地躺着,拿起了昨日没看完的话本子,有一页没一页地翻着,门外伺候的婢女见我看起了话本子,端了些糕点进来。
我看的话本子是些稀松平常的,手里拿的这本叫《宫墙之外》,写了些皇兄与他妃子的情情爱爱。
京城的民风开放,朝廷对这些事也是纵容,民间是能将些天潢贵胄的事搬到书里来的,虽说上不了台面,朝廷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闹出大事便好。
我看着看着笑出了声,书里讲我皇兄最喜萧妃,其实我皇兄最看不惯萧妃,因着萧妃的母家是开国侯,在朝堂上有些威望,我皇兄就算不喜萧妃也得做做样子。
皇兄曾偷偷跟我咬耳朵,说萧妃有狐臭。我给皇兄看了医书,指给他看,说狐臭是能治的,得在咯吱窝下夹鸡蛋,跑出三十里远去不能回头,这狐臭便治好了。
皇兄笑着戳我的脑门,说:「这样的胡话你也信,朕看你就是来笑朕的。」
我掩着嘴偷笑了一声,「被皇兄发现了。」
皇兄一边扯了我的医书,一边说着「你呀,你呀」,就是舍不得罚我。
看书看久了脖子有些酸,我便放下书仰了仰头。
伺候的婢女见我仰了仰头,知道我是有些乏累,于是拿了一个软枕垫在我手边,替我按起了肩膀。
这小婢女手法不错,准是皇兄昨个儿送来的人,我本想开口问问她的名字,让她以后在房内伺候,却听到外头一阵丝竹声。
5
「是谁?」我摆了摆手,让那婢女停下了动作。
倒茶的婢女听到我说话,放下了手上的活儿,恭敬地回话,说是新来的清姑娘。
我听完她说话,没出声,将书卷折了个角合上,细细听着窗外的动静。屋里的婢女都以为我是生气了,唯唯诺诺地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喘。其实我心里倒是没多大的火气,这清姑娘乐声学得好,比宫里的乐人是要有灵气的,我只想去瞧一眼。
我起身,没披衣服就走出了门。门外的小厮见我出了门,慌忙撑起了纸伞,又有婢女上前替我披上了短兔绒披风。
「公主要出门的话,容奴婢去暖个汤婆子。外头还下着雪,不一会手该冰了,公主可别冻着。」
我摇摇头,就让打着伞的小厮跟着,将后头的人都遣了下去。
我寝殿的左侧是一个小楼阁,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我侧头冲打伞的小厮说让他等着,便上了楼阁。
6
我第一次看见我驸马在子花楼的可心人儿,确实不一般。
玉清模样标志清丽,眉眼含愁,倒像是个小家碧玉。
她脚上带了串金铃,跳着舞,乐人在一旁吹着小曲儿,她踮脚翩跹,像是只轻巧的小蝶一般。
崔卿笑着拍了拍他身侧的软塌,他的眸子里落雪了。
我淡淡地扫了玉清一眼,玉清见我来了就不跳了,柔柔弱弱地站在一旁不敢看我。我与崔卿说我只是来看看。
「朝阳,你与我生分了。」崔卿笑着就要来拉我进他怀里。
我打开了崔卿的手,解开身上披着的短兔绒披风,随手扔给了玉清,玉清不知我是何意,吓了一愣。
我略一抬头,说是赏她的。
玉清哆哆嗦嗦接过了披风,踌躇之间看了几眼崔卿。
「公主赏你,你穿便是。」崔卿冲玉清抬了抬眼皮,没再多说什么,就又转头看着我,神色暧昧不明。
我没看崔卿,看着玉清,看她到底是穿还是不穿。我的东西都是御赐的,都是宫里的人一针一线仔细做的,生怕哪里出了差错。玉清身份低贱,到底是子花楼的人,应该看得出东西的好坏,御赐的东西,她哪里敢动。
玉清还是没听崔卿的,冲着我就开始磕头,口里说着「公主息怒」。
我不是什么大善人,按我以往的性子,她是该掌嘴的。
7
玉清的声音好听,跟皇兄在宫里细养的画眉的叫声一样,婉婉动听,我听着她有些惧怕的语气都不免怜惜几分,更不用说崔卿这么一个男人。
崔卿过去扶起了玉清,将玉清抱在了怀里,温声温语地安慰着,我冷冷瞥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话。
崔卿安抚好了玉清,含着笑,起身朝我走来,细声问我为什么闹小孩子脾气。
我扬起了头,淡淡地看着崔卿,「这是公主府。」
崔卿轻笑一声,凑近我,修长的双指挑起了我未梳妆的青丝。
「宴桃,玉清是我心上人,你知道的。」崔卿俊美惑人的眸子满含情意,他这么看着我时,我心里恍惚了一瞬,也不知是不是他眸里的雪融在了我心上。
我叫江缨,字宴桃,我的字不是我驸马取的,是我皇兄取的,崔卿恨极了我,连做做样子也是不肯。
「和离。」我闭了闭眼,有些不敢看崔卿,我怕我狠不下心来。
崔卿笑了两声,他又靠近我了些,我能闻道他身上淡淡的墨香。崔卿一边轻吻着我眼角的泪痣,一边轻声叫着我「宴桃」,说他不要和离,只要我休他。
我之前在崔卿娶那几房小妾的时候也跟他闹过,也说过这话。
8
他那第一房小妾,我闹得最凶,公主府上上下下的玉器瓷碗都让我砸了个遍,哭了几天几夜崔卿都不肯改变主意。我扬言要休了他,崔卿只是看着我淡淡地笑,他知道我舍不得,因为我与崔卿成婚这恩典,是我在皇兄的寝宫外跪了七天七夜求来的,那之后膝盖也不好了。
我那时病了好一阵子,宫里的御医一股脑全来了我的府上。后来我软下了身段,让崔卿莫要娶那小妾,我会对他好的。可是崔卿不管我,他拿走了我房里的几册话本子,说要给他的小娘子解闷。
再后来,他纳了二房小妾,我闹得全府鸡飞狗跳的,连皇兄都看不下去要斩了崔卿,我拉着皇兄的袖子,说不要动他。
皇兄被我气得不肯再见我,还是母后疼我,说着让我休了崔卿,不要受这委屈。崔卿当时最想我休了他,可是我没有。我只是问了崔卿一句要不要和离,崔卿摇摇头,他说我在骗他。
崔卿是聪明人,我也确实在骗他。
后来的第三房小妾,我也便知道这是崔卿在气我,在那小妾处撒了一通泼,做了一回泼妇,也便由着崔卿去了。因为府里的下人说,崔卿夜夜去那几房小妾处,但是就是听不到里头的动静。那之后,我便安分了,知道崔卿是想我的不痛快,便随他心了。
但这次不同。昨夜我口干,想起身喝口茶润喉,一侧身,却发现身旁的被褥是凉的,那时我惊了一瞬,我突然想到了崔卿口中的「小清」。
我连鞋都没穿赤着脚在雪地里跑,后面的婢女追不上我,使劲喊着「公主」。我跑着跑着就停下来了,我听到我寝殿旁的阁楼上有声响,他们开着窗。
虽是夜里,可我也能看到两个交叠的身影,在雪夜里,一晃一晃的。
我当时想着,说不定是别人呢。后头的婢女还是追上了我,过来为我披上了衣裳,让我回去。我拉着她的胳膊问她那阁楼上的是不是崔卿,那婢女咬着唇,喘气声也细了,低着头不敢回我。
我见她不说话,有些怕我的样子,便知道,崔卿终于是再不想见我了。
9
我听着崔卿的话,眼角流下泪来,我颤着声道一句:「珍重」。
我是舍不得崔卿的,我知道他搬到公主府来不顺心,我便处处让着他,能给的我也尽量去跟皇兄求。可崔卿厌我,厌恶到娶了三房小妾来侮辱我,算上玉清,这算是第四个了。
崔卿一愣,放开了我。
我睁开眼,眼尾红艳艳的,淡然地看向崔卿,与他说就算他要与小清成婚我也不会管的。
京城的雪又下得大了些,我听到外面落雪的声音。皇兄曾与我说,今年的雪比往日都要大,断断续续落了小半个月,将他宫里的一扇小院压塌了屋檐。
我捏了捏冰凉的指尖,旋身走下阁楼的木梯时,我听到崔卿在阁楼上喊了一句「江缨」。
我下了阁楼,对身侧打着纸伞的小厮说:「你去跟皇兄回话,说我不会再跟他闹什么了。」
身旁的小厮一愣,最终还是点点头。
10
我休了崔卿这件事,轰动了整个京城。
京城的人都知道朝阳长公主痴恋崔大人,也知道我为了他能在宫里跪上七天七夜,容忍他纳了几房小妾。可谁也没想到,我缠了崔卿三年,还是放过他了。
崔卿纳了三房小妾已然是抹了天子面子,可皇兄由着我,没与我多生气,我不能不知好歹。那坐在龙椅上的人,是我皇兄,更是天子。
我进宫,去见了皇兄,皇兄在母后的寝殿等着我,我提着几盒点心便进去了。
我哄着说了些许话,可皇兄非要给崔卿些教训,我知道我拦不住皇兄。崔卿与玉清的事,除了公主府的人知道,再就是我皇兄与母后了。皇兄就是看不惯我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我喂了皇兄一口点心,笑盈盈地看他拟旨。
皇兄见我不拦他,有些不信我。我跟皇兄说我再也不管那崔卿了,又说了些肉麻到让我吐酸水的话,总算是把皇兄与母后都哄住,让他们信了我是真的对那崔卿心灰意冷了。
11
我从皇宫出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
皇兄知道我与崔卿决裂,怕我难过,再想不开又去找崔卿,便赏了我三四个面首,又赐了一大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我后头便乌泱泱跟了一大群人。
我上了马车,梨花见我神色有些倦怠,便留下了一个看着乖巧听话些的在马车内伺候着。
我在马车上看话本子,心烦意乱。我的马车上是常备着话本子的,连我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就有这么个喜好了,只是梨花替我记着。
「叫什么?」我闭着眼,闻着马车内熏的凝神香,靠在软枕上,昏昏沉沉的。
「回公主的话,还未赐字,皇上说,等着公主赐字。」那面首的声音软糯糯的,我听着是有几分可爱,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生得果真好看,像是个白粉团子一样讨人喜欢。
我问他喜不喜欢「宴桃」这个字,笑着捏了捏他的脸,软乎乎的,真将我心里的难过冲淡了些。
「公主。」他惶恐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我。
「别怕,往后,本宫便唤你苏欢。」我拍了拍苏欢的脑袋,让他抬起头来看我,我是真心实意想对他好。
新欢旧爱的,我学起了前朝安平公主的那一套。
我懒得起名,便让梨花拿着《诗经》,随意从里头挑几个好意头的字赏了他们,再让他们挑处院子安顿下,皇兄赏的人,我也不好苛待。
12
苏欢确实乖巧,一手长笛吹得妙极了。苏欢每每吹长笛,我总觉心绪悠远,连崔卿的事也能消停一会了。
梨花看出我对苏欢的偏爱,将苏欢安置在了偏殿,方便我传唤。
京城近几日是不太平的,又连着下了两三场小雪,虽说瑞雪兆丰年,我却总觉得心里发毛。
「昨夜里又下了雨,偏殿的窗纸之前破了一层,一直没糊上,也不知苏公子受了寒没有。」
梨花替我添着新炭火,我烤着手,心里暖洋洋的。
「将偏殿的窗纸换了吧,就用前些日子皇兄赏的那些,挑个干净的色给换上。」
我闭了闭眼,揉了揉眉心,心里想着是不是要请宫里的太医给苏欢把把脉。
偏殿一直是给崔卿备着的,那时他还是我驸马。
崔卿一开始不肯跟我共处一室,我觉得崔卿铁石心肠,殊不知他根本没有心。
崔卿不喜我,我便依着他,只觉得我与他相处的日子还长,定是能让他觉出我的好来。
偏殿总是点着蜡烛,白日里下人去收拾的时候,桌上固住的蜡油总是格外难清干净。我知道崔卿是点着蜡烛看了一晚的书,也明白他宁愿看上一夜的书也是不肯跟我同床的。
我好没骨气,一个人偷偷哭了。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为了崔卿哭过多少次,有时候我觉得我的眼泪都要流干了,为了崔卿,我的心上人。
第二晚,我眼睛红肿,还是悄悄地从偏殿的小门缝里看崔卿。主殿与偏殿是相连的,偏殿有个暗门是与主殿相通的,这时崔卿新入公主府还不知道,我却是知道的。崔卿读一夜书的事,其实不是我懂他,而是我看了他整整一夜。
挑灯读书对眼不好,崔卿的眼中有光,我想护着他眼里的光,便让人将偏殿的窗纸都换成了明纸,派人在窗外点了盏琉璃灯,不是那么亮眼,也不怕崔卿注意到我的小心思,要是他知晓了,定是更厌弃我了。
崔卿从来不接受我对他的好,他觉得这是一种亵渎。
13
宫里来的太医说苏欢是没什么大碍的,我却还是不放心,硬是让他们开了几个调养的方子,我觉得苏欢太过孱弱,我想把他当弟弟疼。
苏欢得知我花了银两为他调养身子时,像是受了惊吓一样到我殿前跪着,那时我还未梳妆,苏欢也拦着下人不让他们通传,说是怕惊扰了我,就更是罪过了。
苏欢在外跪了小半个时辰才进来,因着府里没了心上人,我梳妆也不上心,随意让梨花篦了篦头发,斜插了根簪子就绾了发。我让梨花去传膳,看着苏欢头垂得低低的,挠得我心痒。
我用手托着腮,似笑非笑地看着苏欢。
苏欢结巴着说不出话来,却又要跪下,我见他委屈的模样,像是要落下泪来,着实让人心疼。
我问苏欢平日在宫里都吃些什么,苏欢只说些寻常宫人的伙食,许是宫里人也没想到我能与崔卿纠葛半生还是缘散,对他的饮食也不上心。
我让梨花通传一声,备些糯米团子给苏欢尝个鲜。梨花听了我的话,又悄悄吩咐下厨子多放了些糖。梨花跟我跟久了,连脾性与我也相像了。
苏欢听了我的话,又要扣头谢恩,这一连三次跪地谢恩,连梨花都笑出了声。
苏欢太过规矩乖巧,让我有些于心不安,却还是想欺负他。
我问苏欢在宫里都做些什么,苏欢说平日里就跟着先生学书,学丝竹管弦。
用膳时,苏欢也是站着,我几次三番让他坐下,他也是不肯,我看着苏欢难为的模样,便由着他去了。
14
我在府里,日日听苏欢唱曲儿吹笛,竟不知道外面已经是乱翻了天。
我还是从梨花嘴里知道的,崔卿被皇兄打下牢狱了。
当时我正在听苏欢弹素琴,侧躺在美人榻上,一手撑着额。
「你别管,继续弹。」我没理会梨花,只是让苏欢继续弹。
崔卿就算是被凌迟处死,我也是管不了的。先不说我与他的恩怨,单单因着崔卿是触了天子龙须,这又是朝廷中事,我一个深宫女子也是无法插手的。
梨花说我该狠心,我觉得梨花说得对,我是该狠心。我让梨花去回了皇兄,说莫要顾忌我。
我与苏欢说,让他与我一同用膳。
公主用膳,那是天潢贵胄的膳食,是轮不到旁人一同上桌的。从今往后,府里的人都该高看苏欢一眼了。
苏欢心思细腻,看得出我用膳时不喜人布菜,便悄悄与我耳语,说他最近又学了新曲子,要我去听。我随苏欢去了偏殿,让那些人都留在正殿,倒要听听他学什么新曲子。
我笑着问苏欢是什么曲子,知道他还是小孩子心性。
苏欢低下头,结巴着说还没学新曲子,脸又是红了。
「那你叫本宫来是做什么?」
我拧了拧苏欢的鼻子,笑着说他不懂规矩。
本就是清晨,我没什么胃口,只是想着难为苏欢有这份心思,便赏了些金稞子给他把玩。
15
晌午的日头烈,昨夜下了雪,白晃晃一片,看得我有些恍惚。
我读了一上午的话本子,身子骨都酸了,刚要唤人,才想起我让他们都出去了,一时半会的也叫不着人。
我下了榻,左右也没寻见鞋,便折了角,放下书,光着脚走了出去。
出了屋,外头风大,吹得我双颊生疼。在屋内是有地龙的,梨花怕我热着,还在屋内置了冰桶。
我一个人提着宽大的衣裳在雪地里走,脚踏在雪地上,几点艳红。前几日刚染了蔻丹,是皇兄安排人连夜捣练的金凤蕊,倒是便宜了我。
我还未梳妆,觉得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明艳,折了一枝子想带回去让梨花捣碎了碾出汁子来做些胭脂。
精挑细选后,我折了从墙根处绕出来的一枝红梅,揽在怀里想回去,这身子实在是有些畏寒。踏雪寻梅,我不知什么时候也矫情起来了。
16
「公主留步。时隔三年,可是忘了在下了?」
一道清冽的声音在身后绽开,我回眸,见一个男子翻墙而过,着一身青衣,青丝高束,手里握着根笛子。
他拱手垂眸行了个礼,冲我道一句「失礼了」。
我看着他手中的笛子,雕着繁复的海棠花纹,是我最喜欢的纹样,精巧玲珑,这手笔,我是认得的。
「贺少鸣。」
我转身看向他,贺少鸣,靖王世子,是守我皇兄万里江上的肱股之臣,是沙场上一骑绝尘的翩翩少年郎,也是京城万家春闺的待嫁良人,也算是我的儿时玩伴。
「在。」
贺少鸣抬起头,嘴角挑着笑。我看着他,只觉得恍如隔世。
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这是那日贺少鸣出街,银鞍白马,靛蓝长袍,冠玉容姿,引得旁人为之作诗咏叹。
我那日也去了,不过是坐的马车。贺少鸣走一阵停一阵,他怕我的马车腿脚慢,赶不上他。道上的姑娘频频侧目,羞红的花容,贺少鸣却是不解风情,懒怠回顾,只问我他今日给我的雕花我是否中意。我挑起车帘,看着路边长了青苔的台阶,点了点头。
贺少鸣容貌昳丽,眉峰轻挑,双眸凌厉,身形欣长,又有官爵厚禄,是万里挑一的少年郎。
17
贺少鸣微微侧身问我能不能带他转一遭,我懒得理他,只转了身,留一句:「世子自便」。
贺少鸣低头轻笑,「嗯」了一声。
我揽了一下怀中的红梅,蹭掉了几个凌寒待放的花骨朵,缀在雪地里。
皇兄着人移栽的红梅很香,我以前都没在意。
贺少鸣跟在我后面,我听到他轻轻说我不合规矩,赤着脚在雪地里走。
我不想理他,提起裙子就想跑。贺少鸣一把扯住了我的袖子,怀里的红梅乱了一地的白雪。
「束发青衫,世子却只说本宫不懂规矩。」
「公主越来越没有人情味了。」
贺少鸣说我让他寒心,我看着他,知道他惯会糊弄人,从小就是。
「公主,上来。」
贺少鸣把笛子塞到我怀里,背对着我,在我面前单膝跪下,双手向后,侧头对着我说。
我的脚确实冰,再在雪地里乱跑怕是要着了寒气。不与他客气,便跳到他背上去。
贺少鸣常年练武,是个活生生的暖炉子,我靠着他的背,看他却只穿了薄薄的一层衣衫。
我问贺少鸣冷不冷,贺少鸣脚步微微一滞,说他好冷。过了一会,他又补一句,说他要是不穿得俏些,该让我赶出去了。
我没理他,只跟他说我的那些红梅还在雪地里,要冻坏了。贺少鸣回我,说他不管雪地里的,只管他背上的。
18
贺少鸣将我背到殿里,梨花早就在门口迎着了,见我进来便是一愣,端了一碗姜汤让我喝下驱寒,又招了几个人到内殿替我梳妆更衣。
我换了一身衣裳出来,见贺少鸣也换了一身,我蹙眉瞥了梨花一眼,怪她擅作主张。梨花被我看得有些后怕,轻轻让几个下人退下,阖上了门。
贺少鸣的衣物每年我都是差人做新的,然后留在他原来住的偏殿。不过也不知道他这三年身形是怎么个模样,只大体估摸了一下,如今我看那袖口,是有些短的。
贺少鸣以前,是经常在我府上住下的,他还说以后要管我的汤沐邑,我叫了他好一阵子的「家令」。可是后来,贺少鸣去镇守西门关,隔绝三年,我再不知他的音讯。
贺少鸣换了一身靛蓝色的长袍,我又想起那日出街的情形,元和初年。
现在却是元和五年了,贺少鸣二十三,我二十一,相认相识相知十四年。
我随意踢了鞋就靠在榻上,问贺少鸣是几时回京的。我看着窗外,又飘雪了。
贺少鸣修长的手扣着桌子,发出略带沉闷的声响。他也不答我的话,只说我与崔卿的事。
「武官打了文官,皇上会撤了我的官帽子的。」
我淡淡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贺少鸣当年执意要走是为了什么,我是知道的。我识趣地没问他,他嘴里也没个实话,只会耍滑头,变着花样地逗我。
19
贺少鸣走的那日,我是不知道的。
他昨日还从集市上给我搜罗了一大筐解闷的玩意儿,第二天就走了,不辞而别。我生闷气,生了他三年的气,那三年我一封信也没给他寄过。
我朝着窗外看,看外面飘雪,贺少鸣在看我,看我赏雪。
我与贺少鸣,本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我府里还没种红梅,全是桃树,三月初三,我府里的桃花全开了,映红了京城的一片天。
三月初三,是围猎的日子。
我本是不欲去的,只听说有进贡的雪狐,便求着皇兄赏赐。皇兄那时也才二十多,性子也不像现在这般稳重,只说要我陪他去,我撇撇嘴,算是答应了。
三月的艳阳天,我有些闷闷的,在宫里娇养惯了,见了明晃晃的光,有些不适。
梨花在马车旁絮絮叨叨的,说我该多出来走走养养身子,不能总在宫里懒着。我不乐意听,把车帘放下,将马车里的息神香换成了果香,觉得眼前清凉了许些。
我又猛地拉开车帘,左右瞥了一眼,没有靛蓝的身影,贺少鸣没来。
我使劲扯下车帘,觉得贺少鸣心眼儿忒小。他在跟我赌气,只因我与他前些日子拌了嘴。
马车走得不慢,只是一路上颠簸,梨花见我神色恹恹的,端了好些时令瓜果给我,我都推开了,撑着脑袋看着远处的一片浮动。
我问皇兄去不去换戎装,皇兄装作没听到我的话一样,他知道我在胡闹。
过了许久,皇兄见猎场中的公子策马驰骋,有些动心,我轻轻点了几句,皇兄便换了戎装。
「皇兄要带兔子回来,活的。」
20
皇兄走后,我让梨花将皇兄桌上的黄果子拿了过来,只见皇兄的身边人常公公轻眯了我一眼。我装看不见,将那一盘果子都吃了。
我不知这果子叫什么,我不记这些,。我自己桌子上摆着的果子我都吃净了。
等了许久,听梨花唠叨哪家的公子回来了,我懒懒地抬起眼皮,往常,贺少鸣都是头筹。他每次都能带活兔子来,雪白的团子,可爱得紧,我一直养着。府上养了不少了,也死了两只,我哭了许久,偷偷哭的,旁人不知道。
梨花俯身悄悄对我咬耳朵,说站在远处的是崔二公子。我挑了挑眉,见她脸色羞红,小女儿情思,我见惯了。我听过崔二公子的大名,皇兄常与我念叨,他是我皇兄跟前的红人。
十六岁的少年郎,眉目如画,白袍广袖,芝兰玉树,温文尔雅,淑人君子。
是个翩翩公子。
一见误终身,崔卿于我,大抵是这样的人。
马背上的高挑,举手投足间的书卷气。
「崔卿」二字,在我口中低吟婉转。我垂下了头,羞红了脸,化作一荡桃红。那是我十四年来第一次对男子脸红。
21
崔卿有好皮囊,腹有经纶,怨不得少女思春。
三月初三,我府上的桃花是四年来开得最艳丽的一年。
我亲手酿了桃花酒,也想亲手送给崔卿,不知他是否喜欢。
我从那天后,让人打听了好多崔卿的事,他还未娶妻,也未有婚配,我偷偷笑了。
我再次偷笑被贺少鸣看见了,他那时在擦拭新剑,他低下头,问我笑什么,我跟他说在笑他,十六了,该寻个好人家了。
贺少鸣深深看了我一眼,眼中翻涌着情绪。
「阿缨,有心上人了,要告诉我。」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才不告诉他,不然他就赌气不理我。
我十三那年在太学里见了个小公子,长得乖巧可爱,讨人喜欢的紧。我随口向贺少鸣打听,贺少鸣不告诉我,非问我到底他好看还是那个小公子好看,我被他缠烦了,说他难看。贺少鸣黑了脸,三天没有说话,我当时觉得贺少鸣跟个小姑娘似的跟我闹别扭,根本没管他。
我送给崔卿的桃花酒,崔卿收下了,我开心得很,那日多吃了一碟子雪团酥。只是不敢多做些什么,皇兄知道了,要数落我不合礼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