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坐下,姚美华就叫她:「叶安逸你出来一下。」
她出去了,姚美华叹气说:「知道你是过来复读要考名牌的,但是你有些时候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对不起,老师。」叶安逸诚恳道歉。
「我知道黄璃园那个人是有点过分,她妈妈也是有点吓人,不过这种事情,下次交给学校处理就好了,你不要出声……我怕同学们对你有看法。你知道我们班是曾经出现过那种情况的,我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白欣容。」
她试探性看着叶安逸:「你应该听说过白欣容吧?」
「听说过,原来坐我那张桌子的女生,后来跳楼死了,我了解的不多。」
「她不是在我们这里跳楼死的,是在北京跳楼死的。」姚美华说。
——所以不关你们的事对吗?叶安逸没说出口这句。
「我听说有同学拿白欣容对你做恶作剧?」姚美华问,「是不是有这回事?听说有什么电子邮件全班到处发,还有人在黑板写白欣容的名字,指向你?」
「嗯……我其实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叶安逸说。
姚美华补充说:「这里的学生个性都比较强,素质也不会有你以前学校的高,你低调点,不要让她们针对你。」
虽然明显不是自己想低调就能低调的事情,但是叶安逸还是点点头。
放学铃声响了,一天又结束了。
她突然问姚美华:「姚老师,这边的晚自习是强制性的吗?」
姚美华摇摇头:「并不是,苏云萝就很少来上晚自习,你身体不好,也不用来。」
「那我想来呢?」
「你……你真的可以不用来,我们这里晚上不是很安全。」姚美华说,「徘徊在校门外面的社会小青年挺多的,虽然老师们也有组织护送学生回家的,但是杯水车薪。如果你在一中这样的学校补习,那稍微好些。」
非常意外的,叶安逸刚出校门口不久,就被人尾随了。那个人跟的特别近,回头一看,竟然是苏云萝。
「怎么了?」叶安逸问。
苏云萝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今天在班上说的话,很帅。」
「哪一句?」
「——『你们适可而止吧,我只是个插班生,你们老是把我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死人联系在一起,实在有点过分吧』就这句。」苏云萝说,「你是我第一个看过的,敢勇敢面对很多很多人的质疑、还能清晰发表观点的人,而且那个时候你立刻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叶安逸想了一下,自己的确说了这句话。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吗?这不是如实阐述事实吗?
「你可能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你说中了问题的要点,你不是白欣容,不能允许别人代入白欣容这样猜忌你,」苏云萝想了想,说,「我没有办法像你这样抓住问题的核心,我想问问,是不是大城市来的孩子,都像你这样?」
「在大城市读书,一般来说,没有哪个班级会因为一封无聊的电邮就去质疑那个人,起码应该有人先试探着问,不然会闹笑话。」叶安逸说,「不过,我在北京以前读的高中也是重点高中,周围的同学好像也没有像你们班这样的事,所以也不需要像我这样为自己声辩。」
叶安逸读的高中的确是北京市重点,里面的同学成绩优秀,而且思维很开阔。她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由,其实是在高中以后。后来读到了大学,大学里的同学各自的想法也很多,并没有干涉别人私生活的爱好。
但是这种被周围同学疯狂抹黑,成为众矢之的的感受,她很了解。
想到这里,她心里那股恨意又开始升起,这股恨意在面对黄璃园的妈妈的时候有,现在又有了。
苏云萝突然展现了一个很浅的笑容,缓和了她内心的那股恨意。这是叶安逸第一次看见她笑。她说:「那我就有点动力了,我现在确定,努力考到大城市,考进更好的学校,就可以有更好的同学了。」
叶安逸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赶紧点头,对这个小姑娘的斗志表示了肯定。
「你能不能把你们收到的那封邮件发给我看看?」叶安逸拿出手机。
苏云萝点点头,把那封邮件下载了之后,发送给了叶安逸。叶安逸仔细看了看,那封邮件内容很简单,就是说要大家警惕这个新的转校生到底是什么来历。里面列举了好几个「叶真路」身份之谜的理由:「1 能考上大学的水平,就算是补习,也应该去重点高中补习,为什么来德信?2 大城市的孩子,为什么要来举目无亲的榕城补习?3 白欣容转校去了北京,死了,然后叶真路就从北京来了,大家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证据是一张叶真路高中时候的生活照,说有人查到了「叶真路」以前高中的学校,去学校问了,说的确有这么个人,但是给出的照片,完全不像叶安逸!也有同校的人说「叶真路」性格比较害羞怕事,和张扬的这个转校生,也完全不符!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家觉得有没有可能,这个人是白欣容借尸还魂,盗用了别人的身份?」
「我是唯物主义者,我相信你不是借尸还魂。」苏云萝说。
叶安逸皱眉,无奈地摇摇头,心想成绩不好的学生,除了爱嚼舌根,脑子还不太好。
「对了,你昨晚是不是被跟踪了?」苏云萝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叶安逸问。
「总有人在背后传小话,说打了张志涛的人和跟踪你的是一类人,还说你身边有保镖,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叶安逸只能无言以对。
苏云萝示意她走到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看了看左右,说:「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校外混混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和陈曦有关。」
陈曦?叶安逸回想了一下,想起那个班花级别的女生,看起来斯斯文文,还有点清高,怎么会是她?
「我没得罪她呀!」叶安逸说。
「你还记得张志涛吗?被打到现在都没来上课的那个?」
「记得啊,怎么了?」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拨人,但是听说也是社会小青年。张志涛和你多说了话,所以被打的!」
「哈?为什么他和我说话就会被打?」叶安逸不能理解。
「因为他之前追过陈曦!」
「哈?为什么之前追陈曦,然后和我说话就会被打?我还以为陈曦追过他呢。」
「你真是迟钝,」苏云萝叹气,「追过陈曦,表示他以后只能追陈曦,陈曦是班花。他现在放着班花不理来搭讪你,不是找死吗?」
「等一下,我还是不懂你的逻辑。」叶安逸皱眉,「你是说张志涛喜欢过她,还是她喜欢过张志涛?」
「张志涛喜欢过她,高一的时候我们全班都知道!」
「那她喜欢张志涛不?」
「她才看不上张志涛呢。」
「我知道了,张志涛是她的备胎,那你的意思是,张志涛只能当她的备胎,如果和我搭讪,就不再是陈曦的备胎,所以陈曦就要叫人来打他对吗?」
苏云萝愣了一下,似乎没意识到可以从这个方向考虑。但是她毕竟是优等生,反应过来里面的逻辑关系之后,她突然又笑出来了。
「你这么说,真的很形象。」苏云萝说。
叶安逸彻底被这些高中生打败了:「你们都不觉得这做法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大家都觉得张志涛本来喜欢陈曦,后来又喜欢你,就是他该死,他是个渣男!」苏云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好笑。
「等等,渣男不是这么用的,」叶安逸摆手,「渣男是一个男人背叛了爱他的女人,欺骗了她,才能叫渣男。张志涛追求陈曦不成,然后再去追求别的女生,这种不能算是渣男,知道吗?」
「明明是陈曦自己不要人家在先的。」叶安逸吐槽。这种强制性圈养备胎的行为真的是太孩子气了。
「反正,你要是和张志涛交往,你就会被打死。」
「我没和他交往。」
「说话也不行。」
「那你们平时都不和张志涛说话吗?」
「我们说没关系,张志涛并不喜欢我们。」
「那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外界已经传闻他被你迷得死去活来的。」苏云萝啐道,「他肯定是不肯答应不追你,不然不会被打得这么惨。」
「……」叶安逸已经觉得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她没想到即便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些高中生还能自行玩出这么一出狗血剧来:演绎这么多剧情,他们都不需要问问她的看法的吗?
「我是警告过你了,你最好不要传出去。这件事就算你知道和陈曦有关,最好也装作不知道,不然她会让你死得很惨。」苏云萝说,「我走了,以后在学校也少和我讲话吧,我还先安心备战高考呢。」
「……谢谢啊。」叶安逸点头。
「下次英语测验,我可不会输给你。」苏云萝推了两步车,骑上车走了。
小城市普通高中里挣扎的优等生,铆足全力等着鱼跃龙门的那一天。就这样看来,高考这种制度,的确是维护了很多像这样的青少年改变命运的权力。如果没有高考这个信仰,苏云萝这样的人,会在德信这样的环境下,变成什么样呢?
叶安逸回家路过大院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保安大叔。她想和他打个招呼,却看见他很快别过头,当没看见她的样子。她就只好收回了自己的手。
沮丧之下,接到了顾一鸣老师的来电。
「你昨晚怎么了?」他温和地问。
叶安逸把最近在学校内外的遭遇告诉了他。顾一鸣也没想到高中生里有这么荒唐的人际关系,听了啧啧称奇。
「我觉得你大概是被人嫉妒了,」顾一鸣笑道,「小姑娘觉得你抢了她的男朋友。」
「张志涛并不是陈曦的男朋友,只是追求过她。」
「有些女孩子会把追求者当成自己的猎物收藏的,自己虽然不想理,但是别人不可以染指,你能理解吗?」
「我不能理解。」
「被追求其实也是社会评价的一部分,自我评价体系没有完成之前,外部的评价对青少年自我定位很重要。」顾一鸣停了一下,问道:「学校里还有什么让你烦恼的事情吗?」
叶安逸想到了朱里清,但是她没提:「没有了。」
「你把今天的观察结果写成文档发给付家敏吧,不用再和她视频了。」
「我还要给她发一份吗?」
「当然了,你和她一起做的课题嘛。」
叶安逸挂了电话,整理了一下思路,尽可能客观地写了一份书面的报告,用电子邮箱发给了付家敏。
发的时候,她突然又想到,这个顾一鸣虽然没有提到昨天打电话的事情,但是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顾一鸣本人,而不是昨天那个假冒他的人。
他还和自己一本正经讨论一些青少年群体社交的问题,应该是导师本人无疑?
半信半疑,和他对话的时候还得要注意保护自己。叶安逸想,只有回到北京当面问顾一鸣才能确定一些事情了。
各种事情做完,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叶安逸看了看冰箱,自己做了点面吃,吃完了面,到了晚上九点,她换了衣服出门打车。
路过小区门口那个看守车辆的大叔旁边,他躺在躺椅上打瞌睡,旁边放着一瓶罗汉果泡的茶。叶安逸走过去,却被他叫住:「你还敢晚上出门?」
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两眼炯炯地看着自己。叶安逸只得打招呼:「怎么称呼你?」
「叫我罗叔就好。」他回答,接着又严肃地警告她,「这里晚上不安全,最好不要出去。」
「我有点事,尽量早点回来。」毕竟帮过她,虽然没有什么交代自己行踪的必要,但是叶安逸还是不忍心拒绝这个人。
「别到了出事了以后后悔。」罗叔非常不客气地说。
这个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对自己一副训诫的口气?小城市中老年男人的通病?她心里不禁如此嘀咕。
叶安逸是打了个车才到的那块地方。
那块地方现在已经夷为平地,变成一个小广场。她再三和司机确认,这里是不是榕城九中,司机不耐烦地说:「这里就是原来九中的地址,后来这块地卖给房开,学校搬到了更远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新校址,要的话我带你去。」
她拒绝了。
最近几年的教育改革,九中已经作为九年义务教育一部分,保留了初中部,高中部已经和别的学校合并。之后又搬到了更远一点的新开发区,这里就变成了新楼盘的地址。
这个楼盘也挺拥挤,虽然也是今年来流行的高层建筑,但是楼和楼之间距离很窄,也只有这个小广场是一个活动空间,到处都是带了小孩出来玩的老人,还有哪些无所事事的情侣们。旁边是一些奶茶店,还有品质不高的服装店,还有几个跳舞的大妈,小声放着音乐,掩盖不过周围的欢声笑语。
之前的那栋楼到底在哪里呢?叶安逸有点踟蹰地判断着位置。
没想到过去即便再尘嚣之上,也有人被遗忘的一天。
又或者尘嚣之上是个人制造出来的错觉,过客并不在意。
「你为什么叫我来这里?」黄璃园骑着电瓶车,好不容易找到了叶安逸。
「这里以前是一所学校。」叶安逸说。
「是啊,九中,搬走了。」黄璃园擦了擦汗,「我初中就是在九中读的。」
叶安逸递给她一瓶可乐,刚刚在冷饮店买的,冰冰凉凉,黄璃园犹豫了一下:「我没打算和你做朋友。」
「喝吧,一瓶可乐而已。」叶安逸打开了另外一瓶,她喝纯净水。
小广场有中心路灯,她们站在阴影处,这里人不多,没人注意到她们。大妈们的广场舞快结束了,在收拾东西。
「你妈妈是不是经常提醒你,周围人都很鄙视你?」叶安逸突然问她。
「你怎么知道。」黄璃园问,「呵,今天你看到了吧。是啊,我妈妈经常说周围人觉得我很下贱,我小学的时候穿裙子出门,我妈说我穿裙子是想出门勾引男人。」
叶安逸轻轻笑了一下,突然讽刺地说:「你妈妈应该很久没有性生活了。」
黄璃园被她吓了一跳,吃惊地盯着她。
叶安逸突然伸手拍怕她的肩膀:「离婚了之后,在异性那里遭受挫败,过分压抑性需求,然后就会变本加厉在别人身上投射自己,她一定很害怕面对自己的性需求,才表现得这么贞烈。」
「这话谁说的?」黄璃园紧张起来。
「我随便猜的,」叶安逸在阴影里朝她露出一个特别痞的笑容。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变得和平时很不一样。她嘲弄地笑着:「什么心态的人才会把一个小学生穿裙子出门说成勾引男人啊。你穿裙子是在勾引男人,你呼吸也是在勾引男人,你就算打了个喷嚏,也是在勾引男人。她要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让自己不去想男人,所才会骂你吧。」
黄璃园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无法反驳。她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你说我不要到处乱说别人的男女关系的原因吗?」
「是啊,我们对待这个世界,要力求如实还原它的本来面目,」叶安逸指着她,「人在歪曲反映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言语会反过来影响她的思维方式。所以你看这个世界就越来越歪越来越歪……你妈妈说周围人都说你下贱,你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就原来越强。」
「你……你是说……我妈妈在说我下贱,所以我才会说别人下贱?」
叶安逸喝了一口水,说:「我不了解你,但是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母亲疯狂在女儿身上投射自己的失败,自己不愿意面对自己婚姻的失败,然后怪罪在女儿身上。男人和她离婚,就是不要她了。男人为什么不要她呢,她不会去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假设了一个虚拟的狐狸精,一个非常擅长勾引男人的女人。她没有错,是这个狐狸精的错。但是她找不到那个狐狸精,那个狐狸精在她心里又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她只能在她最近的女儿身上,去找这个狐狸精。女儿呢,战战兢兢,只能努力活得不像个狐狸精。」
黄璃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黄璃园笑道:「你知道活得不像个狐狸精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在旁边找到一个狐狸精,努力鞭笞她,只要有人当这个狐狸精,那么自己永远就不会是一个狐狸精。」她摊手说。
黄璃园愣愣的,可乐把她的手冻得发麻,但是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接话。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你还听不懂呀,」叶安逸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放在可乐旁边,「你看,它是不是白色的。」
「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放在帽子旁边,这下纸巾的白衬托出帽子的灰色:「你看。」
「它是灰色的。」
「视觉明暗对比,会让你对它有不同的判断。」叶安逸看着她,「你身边要是出现了一个荡妇,那你肯定就安全了。这就是你总是盯着你身边的人做荡妇羞辱的原因。」
黄璃园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尽管如此,她突然觉得很轻松,眼睛慢慢盈满了眼泪,然后捂脸哭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例子,和我妈妈好像啊……」她呜咽着说,「但是我一直以为我妈妈是为我好才这样的……」
她内心真的以为是为你好呢。叶安逸看着她,默默地这么想。
可乐还剩下一大瓶,叶安逸手里的纯净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黄璃园哭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变得平静多了:「你今天叫我出来不光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吧,你还想问我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想招惹陈曦。」
果然世界还是弱肉强食,即便是黄璃园这样内心充满愤怒的女孩,依然不会招惹比她更强大的对象。
「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白欣容的更多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打听她?」
「啧,我总是坐在她的位置上,大家老是把我和她联系在一起,很烦的。」叶安逸皱着眉头说,「而且我怀疑你们对她的描述有极大的偏差,我想看看她到底真实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璃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说:「不,你和她不太像。说实话,我收到邮件也吓了一跳,刚才听你谈话,知道你不是她。她脑子没有你清楚,注定会吃一辈子亏。」
黄璃园喝了一口可乐,开始讲白欣容的事情。
「她和我一样都是父母离异,她和妈妈生活。和我不一样的是她爸比我爸爸有出息,去北京创业了。她妈妈却不如我妈妈。她妈妈挺怂的,所以白欣容经常和我说,她不想变成她妈妈那样的人。」她低头,「但是那个时候,我指责她,说我们不能违抗母亲,不管她怎么对待我们,毕竟是我们的妈妈。」
「像你妈妈今天那样对你也不要紧吗?」叶安逸说。
黄璃园脸色变得很难看,说:「我妈妈以前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她没有在公开场合这样骂我,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因为我遇见了你,我不该惹你这样的人。我现在知道你的可怕之处了,你是个能控制别人情绪的人。」
「被你看出我自己都没发现的能力呢。」叶安逸略带嘲讽地说。
「那时候白欣容非常不同意我的话,但是她也不敢违抗母亲,因为离开她,自己上学吃饭都有问题。我们经常在一起吐槽各自的家庭,然后就成为了朋友。那个是高一刚开学不久的事情。」
高一的时候,两个女孩子还是比较要好。后来高二分班了之后,白欣容和黄璃园都选了文科,就一起来到了高二(1)班。
德信中学在文科上比较有优势,而一班又是经过筛选之后,比较优秀的学生才能进一班,所以学校自然就给予厚望。
白欣容当时入学成绩排名在全班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苏云萝。
但是白欣容非常引人注目,她很漂亮,刚入学就很有名。大家背后对她和陈曦两个人谁最漂亮还有一番排名,后来认为白欣容是可爱型的,陈曦是冷艳型的,陈曦气质更胜一筹。
白欣容听说了之后有点委屈:气质这种东西,其实需要经济支撑。那次秋游,陈曦就穿了一套简简单单的休闲服,被人认出来是什么牌子的,虽然款式很简单,但是非常修身,自己只能穿初中时一路穿过来旧裙子,皱巴巴的裹在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身材上,显胖又土气,还引发了旁边男生的嘲笑:「白欣容,你怎么还穿几百年前的旧衣服啊!」
「怎么就不舍得买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啊!」
甚至还有男生指着她胸前扣子因为布料缩水而勉力拉伸笑道:「暴殄天物啊!」
就那一次秋游,白欣容和陈曦的地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陈曦落落大方,打扮得体,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都一致评她是级花。
白欣容很受打击,第一次段考只考了全班三十名,陈曦却考上了第二名。
第一名依然是高分入学的苏云萝,她把第二名的陈曦拉了三十多分。那时候的班主任是陶桃,她看着成绩笑着说:「苏云萝比较特殊,她是重点高中的水平,大家不要和她比,和陈曦比就好了。」
那段时间陈曦心思并不在白欣容身上,她盯上了苏云萝,盯着她猛追慢赶,试图把第一名拿过来。但是每次测验,苏云萝的优势却是越来越大,有一次数学甚至拿了满分,这的确已经不是德信高中的水平能够企及的了。
好在苏云萝对外界毫无兴趣,并且公开已经说明自己家庭困难,需要学校给予经济的支持,所以她玩命学习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大家就觉得她是个怪咖,封闭自己,性格古怪,有些男生逗她,有次藏了她的学习资料,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找了半天。后来每次放学都搬着厚厚的学习资料和课本回家,也不敢放在教室里了。那些男生讨了个没趣,也觉得她有点可怜,就不再折腾她了。
真正让他们不再折腾她,是因为她成绩在德信中学来说,实在是太好了。校长都说了这个是德信中学十年一遇的人才,要重点保护,老师十分关注她,她并未表现出对社交的兴趣。有些时候有些同学去问她问题,她也是淡淡的抽空讲解,这种设定被旁边人接受之后,找她麻烦的人就少了很多。
苏云萝在全市摸底统考的排名最好成绩拿过全市十一名,有些时候遇见了一中二中这种重点高中的人,德信中学的人也可以吹牛,说自己的同校有个女孩子是全市统考可以排上名号的人物。一二中的那些高材生对这位普通高中出来的学霸也略有耳闻,偶尔也有人过来偷偷看到底是谁,德信中学的学生也感到自己挺有面子。
但是白欣容就不一样了,她经常被人拿去和陈曦比较,内心并不服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屡屡败北,看起来十分可怜。又后来,她妈妈来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拉住班主任哭诉了半个小时自己不幸的婚姻和命运,把自己家庭事无巨细都说了,连买房子还欠了多少贷款都要说。班主任的表情从最初的关切变成了不耐烦,最后甚至有掩饰不住的鄙夷。
这件事被黄璃园的妈妈看到,回去就和黄璃园说,她实在看不起这种母亲,叫黄璃园离白欣容远一点,不要和她交朋友。
「有这种妈,她迟早会被人欺负的,你不要和她走太近,以免被连累。」黄璃园的妈妈说。
黄璃园听不懂这里面的话,但是对白欣容留了心。
很快她也发现了白欣容的很多缺点:她对周围人的依赖心特别重,有些时候甚至为了取悦别人刻意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和言辞,这一点在陈曦奠定自己在班级上的核心人物地位之后,越发的明显。而且她一方面很嫉妒陈曦,一方面又很想接近她,并且讨好她,这下和黄璃园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
黄璃园对她这种懦弱和敏感几乎有点无法忍耐,于是渐渐和俞欣然玩在一起。白欣容看着黄璃园远离自己,越发接近陈曦,这让黄璃园更加失望,有几次忍不住当众对她出言讥诮。白欣容被她激得哭了起来,班上就有同学说她太凶,弄哭了白欣容,气得黄璃园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事情不久之后,就爆发了白欣容说要玩弄年级多少个美男子的传闻,黄璃园觉得她简直蠢到了极点,也肮脏到了极点,别人问起她的时候,她鄙夷地说:「那种绿茶婊,我说了一两句话她都要哭,真讨厌!」
然后这句话被传出去,白欣容在对多名男同学有企图的同时,又变成了设计女同学、陷害女同学提高自己身价的绿茶婊。
黄璃园也没有想到白欣容的人设会坍塌得这么快,从心机婊,骚货,到绿茶婊,用了都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之后她还听闻了很多被白欣容「陷害」的女生的痛诉,这些事情堆积在一起,班上就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原来的班主任因为要生产,就让陶桃来代替班主任的工作。
陶桃的出现,本来让 1 班的同学都很喜欢。原来那个班主任古板,严厉,而陶桃却亲和力很强,而且也乐于和学生交流,大家都挺喜欢她。后来她就开始关注被孤立的白欣容。白欣容遇见了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班级逐渐分成对立的两派,一方面白欣容和陶桃不断诉苦,另一方面,学生们开始觉得陶桃对白欣容过于偏爱了,有偏袒的嫌疑。
这个矛盾在黄璃园被陶桃找去谈话,请她不要针对白欣容的时候激化了。黄璃园非常愤怒,当众顶撞老师,说她对白欣容没有兴趣,只是不想和她接触。她难道没有选择和谁一起玩的自由吗?
此话一出,一直戴着「孤立同学」罪名的学生们也跟着愤怒了:对啊,我们又没有对她怎么样,我们只是不和她玩而已。难道我们没有选择和谁在一起玩的自由吗?
陶桃老师十分生气,说你们就算能选择和谁在一起玩的自由,也不可以孤立同学,霸凌同学啊!
这话一出,大家立刻火了,冲着白欣容怒道:「你在背后说我们什么了!」
白欣容立刻吓得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被霸凌,都是陶桃老师妄想出来的。
陶桃老师非常吃惊,她大概没有想过会遇见这样的学生,但是班上的学生对她立刻开始了反攻倒算:他们写了投诉信,上面写陶桃老师故意制造学生矛盾,给班上同学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全班签名,也包括白欣容,直接送到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这下吓坏了,为了求证,就把白欣容叫过来,问她到底是不是有这回事。白欣容倒是斩钉截铁,回答说的确有这回事,而且这个老师不断给自己灌输和自己同班同学对立的观念,极大影响了自己和同学之间的误会。
「其实我的同学对我都非常好啦。」白欣容在校长办公室,无辜地眨眼说。
陶桃在旁边几乎气绝,指着她忍不住破口大骂,被校长请了出去。
校长对这件事的处理还是比较慎重,他想起了 1 班最老实的优等生苏云萝,想叫她过来问问情况。苏云萝淡淡地表示自己的父亲病情有点反复,她这段时间需要回家照顾父亲,没有办法来上学了,直接选择了回避。
毕竟是难得一见的优等生,他也不愿意因为班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她。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将陶桃老师停职,让她暂时在家反省。
白欣容继续在高二(1)班学习。
为了不引起大骚动,这个决定是在高二第二学期刚开始做出的。当时没有老师愿意担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有一个多星期,班上的内务由班长陈曦主持,学习委员苏云萝和生活委员俞欣然协助。
白欣然并没有和同学和解,她在高二下学期陷入了更加猛烈的孤立和霸凌中。她的书本经常丢失,她的课桌经常被人写上各种难听的语句。她开始间断性的早退旷课,并且成绩一落千丈。
高二下学期的期考,她成为了全班倒数第五名,她妈妈疯了一样来学校闹了一出,然后经过协商,做出了转学的决定。
——「再往后,就是她去北京读书,听说他们八月份就开始补课,结果还没到两个月,她就跳楼自杀了。我了解的只有这么多。」黄璃园说完之后,喝了一大口可乐。
「你讨厌她吗?」
「说实话,挺讨厌的。我们其实也知道那个陶桃老师后来是背锅了,但是谁叫她愿意被她缠上呢?我妈妈说的是对的,这种人,和她关系太密切,一定会遭殃的。」黄璃园说,「她真的不值得你追究太多,你比她强太多,你不会遭遇和她一样的事情的。」
叶安逸说:「你真的觉得她是个绿茶婊吗?」
「和你说了之后,觉得倒也不是,她就是很软弱,和她妈妈一样,动不动就哭,又做作,所以很让人烦。」她又喝了一口可乐,「谁让她自己说要追这么多男生呢?」
「哪些男生,你能告诉我吗?」
「一个是我们班上的张志涛,你也见过了,体育委员,傻乎乎的大个子,对你挺热情的,」黄璃园已经和叶安逸什么说了,如今也不介意,「还有另外几个是别的班级的,我给你名字,你可以慢慢对号入座。」
她喝光了可乐,说自己要回家了。她出来太久,如果太晚回家,她妈妈可能会怀疑她「出去勾引男人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和白欣容单独联系过吗?」叶安逸问。
黄璃园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说:「她去北京之前,有一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去一个酒吧见面。」
「为什么是酒吧?」
「那天是她十八岁生日,」黄璃园说,「说希望生日和我见一面。」
叶安逸突然想起白欣容在日记里提到的,希望「红桃 K」不要拥有和他一样的悲伤的十八岁生日。
「你去了吗?」
「我没有,我直接回绝她了,她说如果我不来,就一直在酒吧门口等我,还说我是唯一理解她的朋友。」
大概是之前背叛过陶桃,加上风评太差,黄璃园也不肯去了吧。
黄璃园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其实我后来去了,我迟到了一个小时去的,就是想看看她还在不在,是不是还在撒谎。」
「你去了吗?」叶安逸问。
「我去了,九点左右到的,」黄璃园说,「但是没有看见她在她说的那个桌子旁边。」
说的这里,她呼吸有点急促,好像在避免一些事情:「我先回去了。」
她还没有说完就跑,叶安逸想叫住她,但是她根本没有回头。
那瓶可乐喝了一半,放在台阶上。
叶安逸顺着她跑掉的方向看,发现她跑去的方向,就是老九中以前的教职工家属区。不过现在已经拆了,建了新的楼盘,她跑进去的是哪一栋就不知道了。
叶安逸被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所吸引,忍不住走了一段路,进了那个小区。里面到处都是小叶榕,已经有些年头了,看来九中的搬迁,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有人在她身后的暗处,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叶安逸在小区里四处走动了一下,看到的都是夏天出来乘凉的人群,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打打闹闹的小孩子,这是非常常见的南方生活。她走了好一阵,才认出了前面几栋矮小的旧式楼房,原来这几栋家属区的楼并没有拆掉,而是淹没在新楼盘之中了。它们还是七层的楼高,没有电梯,窗户玻璃还是老式的那种带了颜色的推拉玻璃,上面正传来叫骂声,还有女孩子的哭喊声。
呵,还是这样。叶安逸嘴角扬起冷笑。
这时候顶楼有一家窗户拉开,一个女孩子跨出窗外,哭喊的声音更清晰了:「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跳下去!」
然后是妇人的声音:「你半夜跑出去幽会臭男人!还敢说自己没错!你今晚又不上晚自习,你出去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我是九点半出去的!我刚就回来了!我哪里晚了!」女孩子尖叫。
叶安逸眯起眼睛,努力判断那个女孩子是谁,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个场景也太熟悉了,她瞬间恍惚。
——你说你是不是出去睡男人了!
楼下聚集了人,大家都互相叫着:「别乱来啊!」
也有幸灾乐祸的声音,说:「又是那家人啊!」
「那个女的和她女儿真的没救了!」
是她。
叶安逸突然醒悟了,赶紧冲上前,想开口叫:「——」
但是那个女孩的妈妈扑过来了,可能是想强行把女孩拉回去,但是女孩子吓到了,本来是坐在窗台上的,一个不留神,就滑了下去,直接从窗台掉了下来。
楼下人群一阵尖叫,四下让开。
别跳啊……叶安逸还来不及喊出这一声,那个女孩子已经重重摔下来,摔在了她面前不远的水泥板上。
水泥板是个棋牌桌,本来在那里下棋的人早就因为骚动四下散开,女孩子的头重重砸像棋牌桌,身子撞击在石椅上,然后脖子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叶安逸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是黄璃园。
她平时对人如此刻薄的中伤,全部来自于后天的习得,因为她身边就有一个不断用荡妇羞辱的方式压迫她的母亲。
受到的伤害越多,反弹的就越多,最后自食其果。
她的眼睛睁着,不知道是不是临死前会想起叶安逸开导她的那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引起了她内心更大的震动,所以平日里遭受的责骂,给她的痛苦反而加倍了。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无法改变。
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
「白欣容。」有人叫白欣容的名字,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男人迅速地隐没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她本来应该追出去的,但是因为被眼前的事情搅乱了心神,还是忍住了。
她往旁边让开,远远地看着人群围住那里,看着那个母亲哭天抢地地从楼上冲下来,说死了女儿她没有办法活,看着救护车来到,看着黄璃园被蒙上白布,看着警方的人要过来调查,她实在看不下去,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小区的门口走去。
打车才到小区门口,就有警察电话打过来,说有个刚死了的女高中生,手机里最后一个电话是她的电话,问叶安逸的身份。
叶安逸如实说她是她的同学,而且见面只是为了解释一下在学校的误会,那边就听见警察诧异地对旁边人说:「是个女孩子,是同学。」接着就是黄璃园妈妈痛哭流涕说自己误会女儿的事情:「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警察问叶安逸能不能过来一趟做个调查,叶安逸说好的没问题。她住的地址不在黄璃园家所在的派出所辖区。眼看时间也晚了,考虑到未成年人,警察就主动派车上门做笔录。
见了面之后,发现是一个看起来和死者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警察也有点意外。叶安逸躲在旧式的防盗铁门之后,说一个人住让陌生人进门有点害怕,可不可以在楼下做笔录。警察说没事可以到院子里谈话。
他要看叶安逸的身份证,叶安逸想起自己是用了叶真路的身份在这边读书,就推脱说没有带。片警也不强求,要她报了身份证号。身份证号自然是叶真路的,在网上查,显示的还是北京的住址,叶安逸完全能背得出来。警察叶安逸是不是有大人在家,叶安逸说没有,她是借读生,户籍在北京那边。
「为什么这么远过来补习?」警察好奇地问。
叶安逸说:「我外婆家是这边的人,小时候在这边呆过。」
「哦……」警察就没问下去,然后就告辞了。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警车一直都是停在院子里,红蓝闪烁的警灯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探头探脑往下望,看着那个女孩子站在院子和警察说话。
那个保安罗叔也在其中。
保安罗叔等警察走了之后,问她:「你又被那些小混混跟踪了?」
叶安逸否认道:「不是,是我同学失足摔下楼,警察过来问我一些情况。」
「哦……」听说出了事情,罗叔没有再问,叶安逸随即安慰他说:「要真因为混混跟踪我的事情被警察调查,那那些混混看到这里也应该不敢再跟踪我了。」
「你真是傻了吧,不懂事,」罗叔说,「你报警,人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人家传闻你被人强奸了,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还有这种事情?叶安逸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流言有多可怕,现在很多人看见警察问我话,也会有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万一传出去,说我偷鸡摸狗的,你说怎么办?」
叶安逸愣了一下,没想到社会还有这种生存法则,被人跟踪了不能报警,警察认真处理了还会被人传流言?
她想了想,说:「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迷路了,警察送我回家好了。我是外地人,晚上害怕报警很正常。」
罗叔看着她,摇摇头,摆摆手:「你还是太天真。算了,你快回去吧,在这里停留太久,你看人家都在窗口上往下看了。」
流言就是这么可怕。
我知道的,我知道流言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她回到了家,又想起张柳岸说的那个版本的莴苣少女的故事。
——王子被巫婆弄瞎了眼睛,四处寻找莴苣姑娘。而莴苣姑娘已经生了两个王子的孩子,也苦苦等待着他。
终于有一天,历尽艰辛的王子找到了莴苣姑娘,她的眼泪落入他的眼睛里,他重获光明。
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叶安逸的脸上开始有点反应了。她的脸色有点难看,张柳岸对她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相当放心。他知道她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年少时期一个重要的 case,具有重大纪念价值。」他笑着看着玻璃内反光出来的那张俊美的脸,弯腰对坐在椅子上的叶安逸说:「为了增强这件事情的喜剧效果,我那天晚上特意根本没有碰她。」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是的,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那天晚上玫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本来已经累了,脸埋在枕头里就睡着了。我还特意帮她掖好了被子。
第二天是我送她回家的。送她回去之前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说「她毕竟是你妈妈,她会爱你的」,我说「你别怕人家会知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会有人嘲笑你的」。结果她终于点了点头,决定回家向母亲道歉并解释清楚。
在学校大门遇见一脸疲倦的玫瑰母亲,我欣赏地看着她母亲那张惊讶,绝望而愤怒的脸。
会尖叫?还是会扑上来撕咬?出乎意料,她轻声对玫瑰说:「回家换套衣服就去上课吧。」然后问我:「还有人知道这个事情吗?」
「没有。娟娟估计以为我送她回家了。」我平静地说。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叹了口气说:「你也去上课吧,这件事情不要对别人讲。」
我在她走过以后轻轻地笑了,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低估她了。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对她刺激级程度高达五颗星的事情就让她这样平静处理了。
或许她真的幡然醒悟,其实她女儿能健康成长才是最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在这种猜测之下,我那天破天荒地去了一次晚自习,下课以后我悄悄躲在教学楼里等着楼层锁门熄灯。
我带了望远镜,教学楼后窗对着就是玫瑰她们家的教师宿舍楼。
谢天谢地,她家没有拉窗帘。我看见吃饭的时候玫瑰端了菜上来,她母亲端正地坐在桌子边。
玫瑰开始动筷子了,她母亲突然把桌子掀了,饭菜到处都是。玫瑰还楞楞地拿着筷子看着她。接着就是一个耳光,我似乎听见了清晰的巴掌声。
玫瑰掉在地上,捂着脸看着她,可能快哭了,她指着玫瑰鼻子嘴巴用力地一张一合。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学唇语的,因为我觉得读唇语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那种愤怒到极点的人的唇语,清晰而有形。
玫瑰突然要往门口冲去,她母亲扑上去抓住了她。两个女人在门前扭打起来。黑漆漆的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能欣赏这等真实的闹剧。我手心有点出汗,判断下一步她回怎么做。
终于还是她母亲占了上风,她拉着玫瑰的头发,拿出一个铁丝衣架,一个已经扭曲的衣架把玫瑰的手强制性地放了进去。玫瑰的手被反剪在后面,她在地上打滚,挣扎,试图挣脱。但是我已经看见她的自尊片片剥落,她抬头看那个头发乱蓬蓬的母亲,她的形象也已经在她眼里片片剥落。
我没有做什么!我没有!
她的口型太明显了。
但是她母亲突然掩面哭泣,也坐在地上。明明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人,偏偏要弄得那么狼狈。我已经取得胜利,开始给予她卑微的同情心。
这样两个人哭了半小时,估计劲头也过去了,她母亲擦着眼泪来给她「松绑」,然后把她扶进房间里去。开了灯,接着出去关上了门。我倒觉得她是把门锁上了。
玫瑰眼睛红肿,坐在窗前的桌子边开始对着镜子擦自己的脸。她的脸哭起来真好看,眼睛更加水汪汪的。然后她对着窗户外面发呆。
肯定经常这样吧,看她的动作应该是习惯了。等第二天红肿退却,然后若无其事的上学吗?闹成这样,第二天又落给邻居话柄。
这样长大,多么坚强美丽的女子啊。我心里赞叹。
「你是谁!」一道手电射过来,。不好!是巡逻的学校保安。
接着四周一片雪亮,我拿着望远镜暴露在雪亮之中。
保安站在门外,认出是学校有名的优秀学生:「是你?」
我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回头,看见楼对面的玫瑰泪痕未干,她惊讶地望着我。
少年与少女隔楼相望,黑暗中彼此却暴露在雪白的光线下。犹如舞台上单独打下的聚光,历尽磨难以后两个人终于相见。
我感觉黑暗深处落花朵朵,花瓣飞舞在我们之间。我听见远处有赞美诗,我想是她先听见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听见了。少女身穿白色睡裙,踏上窗台对少年伸出双手微笑。
你会带我走吗?你会带我走吗?
我也忍不住伸出手,然后看见她腾空而起⋯⋯
对不起,都让你看见了。我已经不能保持那份美丽了。
「她死了吗?」叶安逸冷冷地问。
——玫瑰临死前要求对她的尸体做贞洁检查。但是她母亲没有实施。
我后来转学了,幕布已经垂下,表演结束了。
我才不想成日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在学校里乱转,虽然她本来是我的老师。
其实那个莴苣的童话,我认为本来那个巫婆就是莴苣姑娘的母亲,什么爱吃莴苣最后放弃她的美丽母亲,不过是受了委屈的莴苣姑娘的幻想罢了。
女孩子都相信能把她们带走的是一个英俊王子,所以她们在高塔上成日忧伤眺望,然后默默忍受。
有时候忍受也是一种罪过,忍受可能会助长错误的泛滥。
「母亲也是头一回担任这个角色啊,谁有能告诉她该怎么做呢。孩子的父亲又不在,本身就缺乏制衡情感的作用。爱一旦没有平衡,就如洪水般泛滥,真可怕。」叶安逸听完以后,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玫瑰死在十二岁是好事。她对母亲的怨恨和对母亲的怜悯,将来会折磨她一辈子。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理解,却又要受到伤害。」张柳岸突然拿起叶安逸的手腕,上面有道浅浅的疤痕。他吻着那道伤疤,轻轻说:「玫瑰,你得到解脱了吗现在?」
叶安逸抽回手,冷冷地说:「这个是我小时候被钉子划破的。」
「别不认我,」张柳岸单膝跪在坐在椅子上的叶安逸面前。「那是你小时候想自杀,用打碎的风铃割破的。玫瑰,那天你跳下来,我就仓皇逃走了。我不是想放弃你,我只是想保留你在我心里那个美丽的形象,我不喜欢看见被摔得四歪八扭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