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清代仵作:法医前身,行走在阴阳两界之间

说着话,一个差役突然抬头,指着衙门口小声招呼着:「看嘿,那不就是梁宽吗!他今天就出来啦!」

众人闻听,都朝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那个梁宽从衙门口出来,迎着他的还有他的几个泼皮朋友。在牢里押着的这段时间,梁宽倒是把大烟瘾给戒掉了,人看上去仿佛还精神了一些,对于梁宽这个杀人凶犯来说这可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梁宽一众人聚在一起,各种哄笑嬉闹,其中还有个人喊了一句:「真是天恩浩荡啊……」

老罗听着这话,莫名地感到有点儿扎心。回想起验尸当日看到的梁谭氏的尸体,那令人发指的惨状,也不知这「天恩浩荡」该从何说起,也许对于杀人凶手来说,这侥幸的逃脱确实是「天恩浩荡」,但对于那具暴尸场院的女尸又何曾有过半分的天恩!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生时女子是男人的附属品,即便是死,也可能成为男人利益的牺牲品。

事过百余年,梁宽杀妻案的「真相」虽然没能记载在大清的官方卷宗里,但是这位杜凤治杜知州的私人日记《望凫行馆宦粤日记》中却有十分详细的记载。

若将官方记载与杜知州私人日记进行比较,则会发现杜老爷为了这个案子可谓是费尽心机、机关算尽,终将一个泼皮无赖故意杀妻构陷的恶性案件做成了安善良民因家庭琐事失手致人死亡的意外事故。而最后,杀人凶犯竟然堂而皇之地安然返乡了。这也充分揭露了封建法制的缺失与荒谬,以及受到封建压迫的女性悲惨的命运和遭遇。

第二章 验浮尸与干尸
一、水潭里的浮尸

清. 嘉庆十五年,眼看年关已近,家家户户正在准备过年,然而在西安府宁陕厅黑沟口村里,一个令人恐慌的消息打破了喜庆祥和的气氛。

「死人啦……」、「出人命啦……」

各种流言似刺骨的寒风一般呼啸着吹遍乡村的每一个角落……

腊月二十八日晌午时分,乡民田经格慌里慌张地跑到乡约汪崇德家报告,说在村外水潭里看到一具浮尸。

田经格惊恐地瞪大着眼睛,双手夸张地比划着说道:「天爷啊!看样子已经泡了好些天了,都胀起来啦……」。

汪崇德听到后也是吓了一跳,赶紧叫上村里几个壮劳力和他一起赶到现场。

眼见着那浮尸脸朝下的漂在潭边,半边身子被岸边的荒草遮掩着。那人头已经胀得如同个大南瓜,一只手隐约看着像是一只超大号的灰白色手套。

不用看正脸,就已经令人毛骨悚然。

几个后生小声嘀咕着:「许是水鬼索命嘞……」、「年关啦,小鬼儿没有锁够人口,这是急着拉人充数嘞……」

汪崇德见此情景也是后脖颈子冒凉气,不敢安排人上前打捞,生怕一碰之下那尸体会支离破碎。

他不敢怠慢,一边吩咐人看好现场,不许乡民接近;一边安排几个后生准备搭建验尸席篷的材料。随后,便扯着田经格一路小跑地往宁陕厅衙门跑去。

按照朝廷的春节礼制,此时衙门早已经封印多日,而时任宁陕厅同知的王凤坦王老爷接到报案后,知是人命关天,且有验尸的职责,不敢轻视,于是急传差役、捕快、刑书、仵作等众人,一同下乡验尸。

宁陕厅本是小县规模,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桩案子,像这等人命案更是少见。尽管前几日便有小吏在闲谈中提及黑沟口近一个月来似有人口失踪的可疑风声,但是民不举、官不究,同知老爷也只是吩咐留意一下,如有案情及时上报便是。

可万没想到这一年都快太太平平的过去了,年底却闹出个人命大案,怎能不让人着急上火!

赵庆来,三十多岁,本是宁陕厅的仵作世家,有着家传的勘验手段。根据雍正六年朝廷颁布的仵作额设规定,宁陕厅按照小县规模仅设置了一名官方仵作。虽然宁陕厅一直就有多名民间仵作帮助乡民们料理殡葬之事,但是这唯一的一名官方登记仵作则非赵庆来莫属。

通常为了区分官方仵作和民间仵作,就有将官方仵作称为「内仵作」,民间仵作称为「外仵作」之分;但对于内仵作来说,仅凭官府每年发放的六两工食银很难维持生计,尽管每次出差办案都有二钱银子的赏钱,但是这一年到头哪有那么多命案需要仵作出手?再说,内仵作也只是官府传唤才来当差,平日里也不必成天待在衙门,为此,内仵作也常常接受乡民的雇佣,帮忙办理民间的殡葬事宜。

至于赵庆来,他也是如此,官、私两面的业务都会接手,只是赵家是祖传的仵作世家,手段高强些;因此,有时还会被借调到邻县去勘验些腐尸、骸骨等疑难的案子,或者是给一些学习仵作传授些技艺,多得些个银子罢了。

赵庆来接到衙门里的传唤,说是同知王老爷急着要下乡查案,让他赶紧去衙门报到。

赵庆来暗自思忖「这可是怪事了,大年下的怎么还出命案了?」。

心里想着,可手脚不敢怠慢,他跑到衙门班房赶紧找寻平日里就整理好的草药袋和验尸所需的工具箱。眼见草药袋放在原处,可这工具箱却平白的没了踪影,这可急坏了赵庆来。

那工具箱里除了验尸用的刀、剪、锤、锥、纱布、手帕等物之外,还有前几日刚从库房领取的一根银钗。本想着过年封印,这班房里有人日夜值班,想来最是安全,可谁想到偏偏就找不到工具箱了,这要是丢了可不得了,再加上老爷眼看着已经出府了,时间紧急耽误了公事可就麻烦了。

正在着急之间,值班的差役老刘刚从茅厕回来,看到赵庆来一脸慌张,就问他道:「干撒尼?都歇假哩,你跑这儿弄撒咧?」

赵庆来一边四处查看,一边答道:「我那工具箱呢?之前还放在这里,今日怎么就不见啦?」

老刘一脸不屑地说:「就是你平日背的那个破木箱吧?」

赵庆来闻听,就好像见到救星一样:「对对对,你看到啦?」

老刘朝门外茅厕的方向努努嘴儿「大过年的,额嫌它晦气,让人丢到茅厕去了,你自去寻了便是,没人会动那个脏东西。」

赵仵作听罢,心中怒火中烧,但碍于自己身份卑微,又加上今天事出紧急,也没说话,提了草药袋便转身往茅厕跑去。

还没等赵庆来跑出班房,老刘又丢出一句「以后那脏东西不许往班房里放!听见没有!」

赵仵作闻言,怔了一下,但终究还是头也不回地跑向茅厕。

事出紧急,在茅厕中寻得工具箱后,赵仵作便一路追上王老爷,匆匆地往黑沟口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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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集录》目录

二、验尸

赶到案发现场,已经将近申时,也就是下午将近三点。

王同知吩咐传唤来乡约、乡民一众人等,讯问案发经过,可除了田经格报告了发现浮尸的过程,就再无人出来答话了。

现场的差役和壮丁们维持着秩序,将看热闹的乡民阻挡在圈外,乡约指挥着搭起席篷,而赵庆来则带着几个壮丁开始打捞浮尸。

围观的乡民们瞪大了眼睛远远看着,窸窸窣窣地小声议论着,似是怕稍一大声就会惹祸上身,但又管不住自己的嘴,非要把心里的恐慌和众人分享。

那潭水本是缓慢流动着的活水,只是在岸边结成了一圈薄薄的冰凌,那尸体是被流水缓慢冲来这里的,被岸边的水草和岸上的荒草牵绊住,停在了荒草下面。

赵庆来走到岸边,用竹篙拨开潭边的荒草,漂浮的尸体便完全暴露在眼前。

他用竹篙将浮尸扒拉到跟前,那浮尸始终是僵硬地摆成一个「大」字形,双臂张开,只是小臂和双手向下耷拉进水中,双腿无力的微张,一只脚上的鞋袜已经不知去向,那只裸露的脚底朝向水面,煞白煞白地膨胀着,与脚踝形成特别不协调的比例。

一个壮丁手持钩杆上前,想用钩子勾住死尸的衣服将尸体拽上岸来,却被赵庆来制止了。

赵庆来一是怕他拖拽尸体时把尸体已经泡发的皮肤蹭烂;二是估计浮尸的衣服已经泡朽,一拉便会撕烂,反而拽不上来。

他让乡约去取一张结实的床单来,将床单上半截垫在岸边,下半截浸到潭水中,然后将尸体上半身拖拽到床单的上半截上,再叫两个壮丁拖拽着床单,连床单带尸体一起拽到岸上,这样尸体保持着漂浮的姿势,毫无擦碰的被拖上了岸。

之后,由四个壮丁扯着床单的四角,将尸体抬到了已经搭好的验尸席篷外下风口处。

王同知这时已经站在席篷外,眼看着赵仵作和几个壮丁忙碌着,负责记录的张刑书已经取出了尸单准备开始记录。

腊月里,寒冷的天气使泡在水里的尸体没有腐烂,但是由于泡的时间太久,尸体已经膨胀起来,比普通人大了整整一号。裸露的皮肤成铁灰色,只有手心和脚心成惨白惨白的颜色。

赵庆来先是从头到脚的仔细观察尸体的身材,看看尸体有无残疾或缺损,然后将尸体反过来仰面朝天。在反转尸体时发现从尸体的口鼻中有水流出,水中还带有一些泥沙和水草。

王同知和张刑书见尸体被反过来,也凑到跟前仔细观看,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两个人都被眼前的尸体吓呆了!

这哪里还是一副人的面孔,分明是一张恶鬼巨人的脸。

只见那尸体脸色铁灰,五官已经膨大扭曲。一只眼睛闭着,另一只眼睛微睁;鼻子看上去似是平铺在脸上;嘴唇肿胀的向外翻翘着,好似张着嘴想要再吸上一口阳间的空气。

他俩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仿佛怕那巨人突然之间跃起锁魂一般。

赵庆来倒是不以为然,这种场面他虽然也不常见,但毕竟常与死人打交道,早已习惯了稀奇古怪的尸体样貌。

只见他蹲下身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尸体的头部发型和五官。发辫不散,五官无伤,只是尸体的右额上有一块铜钱大小的皮肤破损,他用手按压了一下伤处,发现骨骼完好,并不似致命伤,也许是落水后挣扎擦伤所致。

他又用手按压了尸体的前、后脑和颅顶,再从额头、太阳穴和两耳边按过,确定颅脑没有损伤之后,便从工具箱中取出一双竹筷,按顺序翻看了尸体的眼、鼻、口、耳等窍孔,发现尸体口鼻中还有水和黏液流出。

之后,赵庆来又检查了尸体的脖颈,看看有没有外伤。确定了没有外伤之后,他又去翻看了尸体的手脚,见手脚都已膨胀,但皮肤比较完整,没有伤痕,只是手指稍微蜷曲,似有握拳之意。那手上的肉看上去似是骨头上带着的大号手套,按压之下几乎已经完全没有了弹性。尸体的手指甲中还有一些泥沙,剩下的一只鞋袜上也沾有泥沙。

检查完裸露的部分,赵庆来开始自上而下一件一件地解开尸体身上的衣物,一件不剩全部剥下。由于尸体已经膨胀,有些衣物紧绷之处无法剥开,赵庆来便从工具箱中取出小刀和剪子,小心翼翼的刀割剪铰,不伤半点皮肉。

待尸体赤条条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时,围观的女人们已经悄然散去,只有男人们还在远处瞪眼瞧着。

赵庆来自上而下的仔细检查着尸体各处的皮肉和骨骼,时而揉捏,时而按压,看罢无有异样。再用竹筷仔细检查尸体的生殖器和肛门,确定没有伤痕和异物。

此时王同知早已回到了席篷里喝茶烤火,只留张刑书在一旁监看,时不时地向席篷喝茶的王同知点点头,示意赵仵作没有什么不轨之处。

赵庆来此时验看完尸体的正面,又一次将尸体翻转过来,再次自上而下或揉捏或按压的检查了尸体的背面,真可谓细致入微,毫无纰漏。

正当赵庆来站起身准备喊张刑书过来记录时,忽然发现尸体的右后腰部位有些许异样之处。

这一处不太明显的颜色反差,看上去成轻微的黑紫色,似是之前有淤血。刚才蹲下身离得近,不易与周围肤色对比,这一站起来,距离远了,反而发现有些不同。

于是他又蹲下身去用手去按压,那个位置似乎还真的略有一些发硬感,但感觉太轻微,而其尸体浸泡太久,还真是不好判断是不是淤血,抑或是胎记?

但是不待赵庆来多想,旁边的张刑书早已不耐烦了,高声喝道:「验完了没有?这是验尸,又不是相亲,看够了赶快唱报,大冷天的你不嫌冷我还嫌冷呢!」

赵庆来原本还想再看仔细一些,说不定这其中还有些蹊跷。可现下见张刑书催促得紧,赶忙收回思绪,将尸体又翻回正面,准备按照顺序唱报,这时忽然想起这尸体还没有确定姓名、年龄,这如何唱报?还要请示同知老爷。于是便请求张刑书向同知老爷请示这死者的姓名和年龄。

张刑书回报王老爷之后,很快便赶回来,告诉赵仵作:「已经有乡民从衣服上认出此人名叫钱仲义,只是年龄不知,你就不用报年龄了。天冷,你就捡紧要的报,没什么用的就可以不报了。」

于是赵庆来开始大声唱报,张刑书一一记下后呈送给王老爷过目。王老爷又拿着尸单来到尸体前扫了一眼尸体额头上的擦伤,便赶紧把尸单递还给张刑书,扭头就走,边走边吩咐着:「回吧,尸体暂埋义冢,剩下的事情交给乡约,他知道规矩。」

眼看着老爷朝轿子走去,张刑书先把赵庆来叫过来,在刚填写好的尸单底单上按了手印,又把汪乡约叫了过来吩咐道:「老爷说了尸体暂埋义冢,今天就到这吧。」说罢,他也快步追赶老爷的队伍去了。

赵庆来望向汪崇德,发现汪崇德也在用征询的眼神望着自己,

赵庆来问汪崇德:「这附近可有义冢?」

汪崇德想了一下答道:「咱这十里八乡的虽有外人来往,但从来没有死在这儿的,还真是没有义庄义冢。要不这样吧,先埋在村边坟岗,我找几个人轮流看着,待老爷日后吩咐了再另行处置吧。」

赵庆来一想,事已至此,也只能这样了,于是便让汪崇德找了口薄皮棺材,将尸体放入棺中,只留了一件尸体的外衣,以便日后死者的亲属来认领尸首时辨认,棺材板也只浅浅的封了几个钉子,以便日后开启。

之后,汪乡约找来几个壮丁,将棺材抬到村外坟岗边上浅埋了。赵庆来又在坟冢周围撒了一圈白灰,在坟冢侧面插了根筷子,以作标记。

都忙完了酉时已过,天已经完全黑了,腊月里寒风刺骨,尽管繁星点点,但已经不见了月光。依赵庆来的仵作身份,是没有人家肯让他留宿的,再加上大年下的,更没人想沾上一丁点儿晦气。

汪乡约自会做得好人,取出些散碎银子给了赵庆来,又找了个纸灯笼给他,打发他赶快离开黑沟口。

就这样,赵庆来挑着个纸灯笼,背着工具箱和草药袋,拖着刚从尸身上褪下来的半湿不干的外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三、干尸

转过年来,已经是嘉庆十六年,衙门刚刚开始恢复办差,赵庆来便被传去问话。

在此之前,赵庆来便已经对当日黑沟口验尸的事情做了些思虑,就准备着老爷问话呢。按照赵庆来的想法,验尸当日那浮尸的种种迹象都似是不慎溺水而亡的死状,仅是头部有擦伤,但伤不致命,可能是在落水后挣扎磕碰所致,也不足为奇。只是当他想起那尸体后腰部的异样,便总感觉有蹊跷,但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许是这人之前就有伤?也不对啊,如果是劳作时的扭伤挫伤,也不是这种样子啊?若说是尸斑,可尸斑是沉积在尸体下方,也不会在俯卧尸体的背部。但事已至此,当时张刑书催得紧,老爷也不耐烦了,多半是自己看错了,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怀揣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赵庆来到了衙门。问话的并不是王同知,而是监督验尸的张刑书。

那张刑书也只是简单的核实了一下当天所记录的情况,并问了赵庆来对死因的看法。

赵庆来也就照着《洗冤录》中关于溺死的描述与当日尸身表面的样子做了对比,中规中矩地说是溺水而亡,始终对于那片异样之处只字未提。

张刑书自是全程低头看着赵庆来按过手印的底单,没有瞧过侍立一旁的赵庆来一眼。最后也不过是满意的点头,吩咐赵庆来如有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又想起来什么,就赶紧来衙门报告,就这样结束了问话。

赵庆来也巴不得赶快离开,毕竟身在这衙门里总是让他感到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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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录详义》中的骨图

又过了些日子,衙门又传唤,让赵庆来去衙门听差。赵庆来心想,这年头怎么事情这么多?叫他去的准没好事儿,也许是哪里又死了人。

等他到了衙门大门口,这才听几个看门的衙役私下议论说黑沟口的案子破了,还有一具尸体等着今天去挖呢。

赵庆来闻听此言又是满腹的狐疑,这怎么又有一具尸体?还是用挖的。一个案子两条人命啊!这还真是少见,之前那具尸体是溺死的,这一次又是埋了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不等他多想,只见张刑书带着四个衙役押着一个囚犯在汪乡约引领下走出衙门,张刑书大声吆喝着:「老赵,怎么这么慢吞吞的,等你半天了,赶快走吧。」

赵庆来不敢多问,赶忙答应了一声,跑在前面,跟汪乡约一起领路,顺便就好奇地跟汪乡约打听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据汪乡约说,他们黑沟口有个开小饭店的叫张兴才,就是衙役们押着的那个人,年前这个张兴才怀疑他家的雇工张泳成偷卖了包谷,就打了张泳成一顿。

没想到这个张泳成当时没死,可当晚后半夜熬不住,就死了。

张兴才见闹出了人命,害怕了,就把家里的一个叫钱仲义的雇工喊来,跟他一起把张泳成拉到屋旁庙后给埋了,而这个钱仲义就是当日河里漂着的那个。

赵庆来听完不解地问:「那这个钱仲义为啥漂在河里?难不成是失足落水?」

汪乡约说:「那咋会那么巧呢!这个钱仲义见张兴才害了人命,便跟张兴才要封口的好处,他是又要田又要钱,那张兴才也是不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钱仲义不注意,便把这钱仲义推到河里淹死啦。这不两条人命嘛!」

赵庆来听完汪乡约的讲述,方才明白这个案子的梗概,暗想着:也许那钱仲义后腰上的瘀斑便是张兴才推他下水时踢打留下的,也或许是钱仲义落水后张兴才搬起石头砸的,总之,当时没报也是对了,省去了很多麻烦说辞。

赵庆来又问汪乡约:「那这个案子是咋破的?」

汪乡约答道:「这也是个巧劲儿。前两天我听人说,我们这儿有个外来帮工的左秀云,他曾经看到过张兴才追打张泳成,而且之后他还去打听过张泳成的伤势,可没成想张泳成已经结账走人了,他就觉得这事儿挺怪的。张泳成挨了打之后这么快的结账走了,兴许是张兴才把他给撵走的吧?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张泳成。又过了不久,我又听乡里人说曾经看到过张兴才带着钱仲义外出,说是讨债去,之后还看到他们一起在外面吃饭,再往后就再也没见过钱仲义。」

「我心里盘算着,就这么一个月的工夫,这个张兴才家连续两个雇工不见了。他家生意也没见怎么败落,怎么就把家里的雇工都撵走了呢?这其中可能有事儿,于是我就去报告了衙门。同知老爷听说后就把这个张兴才给拘来问话,问他到底咋回事。听当时在场的衙役说,这小子当时就吓坏了,虽然嘴上不招,但变颜变色,一看就是有事儿。老爷又把他老婆给拘来问话,他老婆当时就吓哭了,马上就全招认了,这张兴才也就不敢抵赖了,一五一十的全给招了。」

说罢,汪乡约又回头看了后面的囚犯一眼说:「这不,今天就带着他来挖张泳成的尸首来了。」

说着话便已经到了黑沟口。

按照张兴才的指引,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掩埋张泳成的地方。说是掩埋,实际上只是一个浅浅的土坑,尸体就在土坑里,尸身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土,又用大堆的包谷杆压盖,一看就是事出慌张,草草掩盖了事。

眼看案件已经真相大白,犯人已经招供,目下已经没有人再关心验尸的事情了,就连王老爷今天也没来现场亲自验看,只打发了张刑书跟来监督记录。

赵庆来心里明白,也就不那么一板一眼了。他将尸体从土坑中半抬半拖地拖出来,找了块平地放下,请张刑书按照公事流程,简单地记录了埋尸地周边的情况以及埋尸坑的情况,就开始验看尸体的伤情。

剥开尸体的衣服之后,眼看尸体已经成半干的干尸状态,由于从案发的农历十月到现下的一月,天气寒冷,又加之尸体并没有完全入土,所以这尸身开始风化没有完全腐败,皮肉成暗灰色,尽管如此,尸体仍散发出难闻的尸臭,只是这尸臭在通风寒凉的平地上并不显得十分呛人。

虽然这次验尸有点潦草,但是程序是必须要按照规矩走的。赵庆来还是按照顺序从尸身的正面头部开始验起,头顶、卤门、太阳穴、面部、颈部、前胸…… 直到足部,之后是背部,还是从头到脚,全部验过。

但是奇怪了,虽然尸身上伤痕累累,可都是皮肉伤,并无致命之处。

这可让赵庆来犯难了,这浑身上下如若没有致命伤,那如何向老爷回复呢?

稍一犹豫,赵庆来便想起之前他爹传授给他家传验尸手法时曾提到过若尸身没有致命外伤,则可探看尸身的口、鼻、粪门,若有残存的血迹,则可能是因内损而死。

这与《洗冤录》中记载的「筑踏内损死」十分相似,只是「筑踏内损死」记载的是酒食过饱之人被殴打踩踏而死的情况,其粪门和口鼻中可能还有残食溢出,而赵庆来家传的验尸手法中并不限于死者是否刚刚饱食,凡被殴打之人,若事过之后不久身死的,只要是检查出七窍中有出血,则很可能是因内损导致死亡。

想罢,赵庆来又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尸体的口鼻,果然口鼻内有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尤其是口中还残存有干涸的血块。按照内损致死的思路,赵庆来又检查了尸体的明显伤痕处,发现尸体的右肋下有明显的淤血,并且略有鼓胀,这就是因殴伤导致内损死亡的证据。

验罢尸身,赵庆来扭回头向张刑书说道:「行啦,可以记录啦。」

张刑书掏出尸单底单答道:「你就不用大声吆喝啦,听着怪闹得慌,咱们就说着记着就行了。还有,刚问了,这个人叫张泳成。」

赵庆来报罢,站起身来,问张刑书:「这尸体咋处置?」,张刑书说:「来时老爷就吩咐过了,如果没什么大的异样,就照之前一样先埋义冢,等着死者亲属来领尸就是。」

张刑书让赵庆来在底单上按上手印,便随着衙役们押着张兴才回衙门了。

于是又是汪乡约和赵庆才一起喊上几个壮丁将尸体搭到坟岗,找了口薄皮棺材给埋了,之后做了标记,让汪乡约找人巡视看守。赵庆才又留下了一件尸衣,以备领尸的来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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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人身图说》中的骨图

临走时汪乡约又给了赵庆来几个碎银子,待得赵庆来扭头要走时,汪乡约忙不迭地问他:「老赵,有个事儿我一直不太明白,想跟你问一下。」

赵庆才回过身站定说:「你问吧,啥事儿?」

汪乡约问道:「这尸首都验过了,咋不见你说个明白,这人到底是咋死的啊?」

赵庆才答道:「就这事儿啊!这也是衙门里的规矩,我们干仵作的只管验尸,如实报上尸体的伤处,至于致命之处和死因是不会记在尸单的底单里面的,我们在验尸底单上画押就行啦。」

汪乡约又不解地问:「那老爷凭什么定案,又拿什么报告上头啊?」

赵庆才说:「老爷就凭我们的底单和他自己在场看到的尸身定案,我们在底单上报的伤情也会明里暗里地告诉老爷这人是咋死的,这致命伤在哪里。你看,我刚才不就报了尸身右肋下有殴伤淤血,腹部鼓胀,口鼻内有黑色血块,为啥最后报这个,就是告诉老爷,这尸体的致命伤就是被殴内损所致,所在部位就是右肋下。」

汪乡约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继续说道:「那为啥不能写清楚啊?如果老爷真的不明白死因,没法定案可咋办?」

赵庆来解释道:「这你就不懂啦,按照规矩,这正式的尸单、尸格、尸图必须由老爷亲自填写,我们仵作报的底单只是给老爷看的,老爷要定案,那还要看各种情形不是?」说着话,赵庆来诡秘地嘿嘿一笑接着说:「要是我们都报得那么详细,一点儿不给老爷留余地,那老爷就不舒坦了,老爷不舒坦的话,那我们做下人的还能舒坦的了?你说是不是?!」

赵庆来又接着说:「再说啦,如果老爷真的看不明白,想知道实情,那自然会传我们问话,到时候如实回禀就是了,用不着事事都留在笔头上,这样我们也省事儿,老爷也舒坦不是?!这下全明白了吧?!」

汪乡约听罢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儿,看来老爷们要的并不是命案的真相,而是他们自己想要的「真相」。

于是,汪乡约笑着谢过赵庆来,望着这个仵作远去的背影,深深地长出一口气,扭头回家去了……

参考资料:

《嘉庆朝刑科题本》

《台前与幕后:一起清代命案的真相》

《中国仵作职业研究(1)》

《中国古代仵作生态研究与历史关照》

《紧要与卑贱:清代衙门仵作考》

《论清代命案初验之运作》

《论清代命案检验中的鉴定文书》

《论清代刑事技术对州县犯罪侦查的影响》

《清代天山南路地区的刑案现场勘验人员》

《清代洗冤用书及技术发展研究之补阙》

《清代法医学文献整理研究》

《洗冤集录》

《钦使检骨图与中国古代检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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