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乡约自会做得好人,取出些散碎银子给了赵庆来,又找了个纸灯笼给他,打发他赶快离开黑沟口。
就这样,赵庆来挑着个纸灯笼,背着工具箱和草药袋,拖着刚从尸身上褪下来的半湿不干的外衣,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去。
三、干尸
转过年来,已经是嘉庆十六年,衙门刚刚开始恢复办差,赵庆来便被传去问话。
在此之前,赵庆来便已经对当日黑沟口验尸的事情做了些思虑,就准备着老爷问话呢。按照赵庆来的想法,验尸当日那浮尸的种种迹象都似是不慎溺水而亡的死状,仅是头部有擦伤,但伤不致命,可能是在落水后挣扎磕碰所致,也不足为奇。只是当他想起那尸体后腰部的异样,便总感觉有蹊跷,但转念一想,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又或许是这人之前就有伤?也不对啊,如果是劳作时的扭伤挫伤,也不是这种样子啊?若说是尸斑,可尸斑是沉积在尸体下方,也不会在俯卧尸体的背部。但事已至此,当时张刑书催得紧,老爷也不耐烦了,多半是自己看错了,就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怀揣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赵庆来到了衙门。问话的并不是王同知,而是监督验尸的张刑书。
那张刑书也只是简单的核实了一下当天所记录的情况,并问了赵庆来对死因的看法。
赵庆来也就照着《洗冤录》中关于溺死的描述与当日尸身表面的样子做了对比,中规中矩地说是溺水而亡,始终对于那片异样之处只字未提。
张刑书自是全程低头看着赵庆来按过手印的底单,没有瞧过侍立一旁的赵庆来一眼。最后也不过是满意的点头,吩咐赵庆来如有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又想起来什么,就赶紧来衙门报告,就这样结束了问话。
赵庆来也巴不得赶快离开,毕竟身在这衙门里总是让他感到有种无形的压力,压得人喘不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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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洗冤录详义》中的骨图
又过了些日子,衙门又传唤,让赵庆来去衙门听差。赵庆来心想,这年头怎么事情这么多?叫他去的准没好事儿,也许是哪里又死了人。
等他到了衙门大门口,这才听几个看门的衙役私下议论说黑沟口的案子破了,还有一具尸体等着今天去挖呢。
赵庆来闻听此言又是满腹的狐疑,这怎么又有一具尸体?还是用挖的。一个案子两条人命啊!这还真是少见,之前那具尸体是溺死的,这一次又是埋了的,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不等他多想,只见张刑书带着四个衙役押着一个囚犯在汪乡约引领下走出衙门,张刑书大声吆喝着:「老赵,怎么这么慢吞吞的,等你半天了,赶快走吧。」
赵庆来不敢多问,赶忙答应了一声,跑在前面,跟汪乡约一起领路,顺便就好奇地跟汪乡约打听起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据汪乡约说,他们黑沟口有个开小饭店的叫张兴才,就是衙役们押着的那个人,年前这个张兴才怀疑他家的雇工张泳成偷卖了包谷,就打了张泳成一顿。
没想到这个张泳成当时没死,可当晚后半夜熬不住,就死了。
张兴才见闹出了人命,害怕了,就把家里的一个叫钱仲义的雇工喊来,跟他一起把张泳成拉到屋旁庙后给埋了,而这个钱仲义就是当日河里漂着的那个。
赵庆来听完不解地问:「那这个钱仲义为啥漂在河里?难不成是失足落水?」
汪乡约说:「那咋会那么巧呢!这个钱仲义见张兴才害了人命,便跟张兴才要封口的好处,他是又要田又要钱,那张兴才也是不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趁着钱仲义不注意,便把这钱仲义推到河里淹死啦。这不两条人命嘛!」
赵庆来听完汪乡约的讲述,方才明白这个案子的梗概,暗想着:也许那钱仲义后腰上的瘀斑便是张兴才推他下水时踢打留下的,也或许是钱仲义落水后张兴才搬起石头砸的,总之,当时没报也是对了,省去了很多麻烦说辞。
赵庆来又问汪乡约:「那这个案子是咋破的?」
汪乡约答道:「这也是个巧劲儿。前两天我听人说,我们这儿有个外来帮工的左秀云,他曾经看到过张兴才追打张泳成,而且之后他还去打听过张泳成的伤势,可没成想张泳成已经结账走人了,他就觉得这事儿挺怪的。张泳成挨了打之后这么快的结账走了,兴许是张兴才把他给撵走的吧?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张泳成。又过了不久,我又听乡里人说曾经看到过张兴才带着钱仲义外出,说是讨债去,之后还看到他们一起在外面吃饭,再往后就再也没见过钱仲义。」
「我心里盘算着,就这么一个月的工夫,这个张兴才家连续两个雇工不见了。他家生意也没见怎么败落,怎么就把家里的雇工都撵走了呢?这其中可能有事儿,于是我就去报告了衙门。同知老爷听说后就把这个张兴才给拘来问话,问他到底咋回事。听当时在场的衙役说,这小子当时就吓坏了,虽然嘴上不招,但变颜变色,一看就是有事儿。老爷又把他老婆给拘来问话,他老婆当时就吓哭了,马上就全招认了,这张兴才也就不敢抵赖了,一五一十的全给招了。」
说罢,汪乡约又回头看了后面的囚犯一眼说:「这不,今天就带着他来挖张泳成的尸首来了。」
说着话便已经到了黑沟口。
按照张兴才的指引,一行人很快就找到了掩埋张泳成的地方。说是掩埋,实际上只是一个浅浅的土坑,尸体就在土坑里,尸身上只盖了薄薄的一层土,又用大堆的包谷杆压盖,一看就是事出慌张,草草掩盖了事。
眼看案件已经真相大白,犯人已经招供,目下已经没有人再关心验尸的事情了,就连王老爷今天也没来现场亲自验看,只打发了张刑书跟来监督记录。
赵庆来心里明白,也就不那么一板一眼了。他将尸体从土坑中半抬半拖地拖出来,找了块平地放下,请张刑书按照公事流程,简单地记录了埋尸地周边的情况以及埋尸坑的情况,就开始验看尸体的伤情。
剥开尸体的衣服之后,眼看尸体已经成半干的干尸状态,由于从案发的农历十月到现下的一月,天气寒冷,又加之尸体并没有完全入土,所以这尸身开始风化没有完全腐败,皮肉成暗灰色,尽管如此,尸体仍散发出难闻的尸臭,只是这尸臭在通风寒凉的平地上并不显得十分呛人。
虽然这次验尸有点潦草,但是程序是必须要按照规矩走的。赵庆来还是按照顺序从尸身的正面头部开始验起,头顶、卤门、太阳穴、面部、颈部、前胸…… 直到足部,之后是背部,还是从头到脚,全部验过。
但是奇怪了,虽然尸身上伤痕累累,可都是皮肉伤,并无致命之处。
这可让赵庆来犯难了,这浑身上下如若没有致命伤,那如何向老爷回复呢?
稍一犹豫,赵庆来便想起之前他爹传授给他家传验尸手法时曾提到过若尸身没有致命外伤,则可探看尸身的口、鼻、粪门,若有残存的血迹,则可能是因内损而死。
这与《洗冤录》中记载的「筑踏内损死」十分相似,只是「筑踏内损死」记载的是酒食过饱之人被殴打踩踏而死的情况,其粪门和口鼻中可能还有残食溢出,而赵庆来家传的验尸手法中并不限于死者是否刚刚饱食,凡被殴打之人,若事过之后不久身死的,只要是检查出七窍中有出血,则很可能是因内损导致死亡。
想罢,赵庆来又小心翼翼地检查了尸体的口鼻,果然口鼻内有已经干涸的黑色血迹,尤其是口中还残存有干涸的血块。按照内损致死的思路,赵庆来又检查了尸体的明显伤痕处,发现尸体的右肋下有明显的淤血,并且略有鼓胀,这就是因殴伤导致内损死亡的证据。
验罢尸身,赵庆来扭回头向张刑书说道:「行啦,可以记录啦。」
张刑书掏出尸单底单答道:「你就不用大声吆喝啦,听着怪闹得慌,咱们就说着记着就行了。还有,刚问了,这个人叫张泳成。」
赵庆来报罢,站起身来,问张刑书:「这尸体咋处置?」,张刑书说:「来时老爷就吩咐过了,如果没什么大的异样,就照之前一样先埋义冢,等着死者亲属来领尸就是。」
张刑书让赵庆来在底单上按上手印,便随着衙役们押着张兴才回衙门了。
于是又是汪乡约和赵庆才一起喊上几个壮丁将尸体搭到坟岗,找了口薄皮棺材给埋了,之后做了标记,让汪乡约找人巡视看守。赵庆才又留下了一件尸衣,以备领尸的来辨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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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人身图说》中的骨图
临走时汪乡约又给了赵庆来几个碎银子,待得赵庆来扭头要走时,汪乡约忙不迭地问他:「老赵,有个事儿我一直不太明白,想跟你问一下。」
赵庆才回过身站定说:「你问吧,啥事儿?」
汪乡约问道:「这尸首都验过了,咋不见你说个明白,这人到底是咋死的啊?」
赵庆才答道:「就这事儿啊!这也是衙门里的规矩,我们干仵作的只管验尸,如实报上尸体的伤处,至于致命之处和死因是不会记在尸单的底单里面的,我们在验尸底单上画押就行啦。」
汪乡约又不解地问:「那老爷凭什么定案,又拿什么报告上头啊?」
赵庆才说:「老爷就凭我们的底单和他自己在场看到的尸身定案,我们在底单上报的伤情也会明里暗里地告诉老爷这人是咋死的,这致命伤在哪里。你看,我刚才不就报了尸身右肋下有殴伤淤血,腹部鼓胀,口鼻内有黑色血块,为啥最后报这个,就是告诉老爷,这尸体的致命伤就是被殴内损所致,所在部位就是右肋下。」
汪乡约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继续说道:「那为啥不能写清楚啊?如果老爷真的不明白死因,没法定案可咋办?」
赵庆来解释道:「这你就不懂啦,按照规矩,这正式的尸单、尸格、尸图必须由老爷亲自填写,我们仵作报的底单只是给老爷看的,老爷要定案,那还要看各种情形不是?」说着话,赵庆来诡秘地嘿嘿一笑接着说:「要是我们都报得那么详细,一点儿不给老爷留余地,那老爷就不舒坦了,老爷不舒坦的话,那我们做下人的还能舒坦的了?你说是不是?!」
赵庆来又接着说:「再说啦,如果老爷真的看不明白,想知道实情,那自然会传我们问话,到时候如实回禀就是了,用不着事事都留在笔头上,这样我们也省事儿,老爷也舒坦不是?!这下全明白了吧?!」
汪乡约听罢恍然大悟,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门道儿,看来老爷们要的并不是命案的真相,而是他们自己想要的「真相」。
于是,汪乡约笑着谢过赵庆来,望着这个仵作远去的背影,深深地长出一口气,扭头回家去了……
参考资料:
《嘉庆朝刑科题本》
《台前与幕后:一起清代命案的真相》
《中国仵作职业研究(1)》
《中国古代仵作生态研究与历史关照》
《紧要与卑贱:清代衙门仵作考》
《论清代命案初验之运作》
《论清代命案检验中的鉴定文书》
《论清代刑事技术对州县犯罪侦查的影响》
《清代天山南路地区的刑案现场勘验人员》
《清代洗冤用书及技术发展研究之补阙》
《清代法医学文献整理研究》
《洗冤集录》
《钦使检骨图与中国古代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