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龙吭吭哧哧,说不出话,只是脸好像有点红。
接下来,小龙从口中吐出一团黑雾似的气,那根头发丝悬空,在接触冷冰冰的雾气的一瞬,竟自动燃烧起来,只是连火焰都是黑色的。
头发丝燃烧得很慢,小龙闭着眼,面容严肃,手上捏了个法诀,口中也念念有词。
看起来确实还要一会儿。
我这时想起不孤被那女怪所伤,但看他脸上、手臂上并没有伤痕,于是问道:「受伤好了吗?」
「嗯嗯!有尾巴在,一下就好啦!」他用力地点头,然后有些怏怏不乐,「就是衣服全都破了,不能穿了,只能穿睡衣……」
我才发现他身上穿的是睡衣,胸口那个油亮亮的大鸡腿活灵活现。
「啊……」我伸手摸着这精美的刺绣,总觉得眼熟,一边思考,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如找住持要两件僧袍给你穿吧?」
「好痒啊哈哈哈哈别摸啦曦曦……」他笑着躲开我的手,又凑上来,把我的手按在他的胸口,「这样摸,别动哦。」
不动怎么摸?隔着单衣,我感受到指下按着的温热结实的肉体,忍不住蜷缩了一下手指。
「谁给你绣的鸡腿?」
「小龙啦。」不孤把我的手拿了下来,低头把玩,「曦曦你的手指好细好软啊,哇!可以掰直碰到手背呢,你痛不痛?」
我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无所谓地摇头:「不痛。」
小龙还会刺绣,手艺不错嘛……我是不是还在哪里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的眼神不自觉地移向了小龙,那根头发烧到头了,小龙忽地睁开眼睛,双眼泛出莹莹血色,与此同时,那团黑色的火焰瞬间爆裂,好在他反应快,立刻躲开了。
「怎么样,找到了吗?」我问。
小龙喘着气,一副惊疑不定的模样。
我察觉到不对,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问:「怎么了?」
长隐走到了小龙身边,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替他稳固状态。
小龙摇摇头,似乎不敢置信:「她……她就在这附近。」
不孤:「啊?」
小龙补充道:「而且,她周围很多人,很多很多人……气息驳杂,特别难闻。」
我们面面相觑,在这附近还有很多人?
可这长夜寂寂,行人店家早就关门闭户,佛寺更是宁静,哪里来的很多人?
正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长泣,凄凉哀怨,听得人心里发紧。
紧接着屋内灯火猛地一跳,竟自己熄灭了。
窗外,女子的声音传来:「啊呀,被找到了呢。」
这声音略微耳熟啊……
小龙反应极快,提剑而去,挑开窗户,剑锋半斜。
窗户敞开半扇,却空无一人。
「是姜黎吗?」不孤轻声问。
我摇头:「不像。」
姜黎的声音柔和宁静,而那女子的声音,虽然娇俏,却满含恶意。
长隐倒是镇定:「别出去,外面尸气很重。」
小龙扶着窗户往外探身,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大喊:「姜黎!」
我心道不好,赶紧上前抓住他。
但终究是晚了一步,他已瞬间离开了屋内,追着什么东西离开了。
下一瞬,一阵惊慌失措的哭叫声响起:「救命!救命!」
这哭声又远又近,但确实是姜黎的声音,只是一向沉静的嗓音此刻无比颤抖,充满恐惧。
「糟了!」我急道,「姜黎真的被抓走了,怎么没完没了地遇上这些东西?」
「小石头,你快走。」长隐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感觉不太好,这是个杀局。」
「杀局?」我已混乱了,不解道,「什么杀局?」
长隐:「针对你们的杀局。」
忽然一阵妖风袭来,将窗户吹拢了。
不孤贴到窗边,侧耳细听,外头一阵死寂,连小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发出幽绿的光芒,那光犹如实质,几乎能淌出来了。
而他的手臂、肩背都紧绷着,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轻,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已全然进入了戒备伏击的状态。
长隐无声无息地挡在我的身前,将兜帽戴上,遮住了脸。
我感受到气氛的凝滞,不由得眨了眨眼睛。
就在一瞬间,窗户从外面被整个击碎,而不孤立刻暴起,双手划出半圆,那一片空气被灌满了灵力,成了一扇盾牌,挡住了攻击。
这还没完,不孤高高跃起,由上而下,将盾牌狠狠地砸在了袭击者的身上。
啵——轻微的一声,却是躯体破碎。
血肉飞溅,有一些溅到了不孤的衣服上、脸上。
窗户被打碎了,外面的昏光漏了进来。
地上赫然是一只——乌鸦。
这乌鸦有人脑袋那么大,虽然已经血肉模糊了,但依然能看出那利爪尖羽,稍微一碰就能要人命。
不孤出手太迅疾,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讨厌。」不孤皱了皱眉,随手擦了一下脸上沾到的血,看着斑驳的衣服小声抱怨,「这是我最后一件干净衣裳啦。」
他抬眼看过来,眼中杀气未散,嘴角却已经勾起一个甜蜜的笑容:「曦曦,别担心。」
长隐走过去看了一下那惨死的乌鸦,叹了一口气:「别管衣裳了,先逃命吧。」
我问:「怎么?这东西很厉害吗?」
不怪我轻敌,主要是不孤刚才出手,解决得太轻松了。
「这东西倒不厉害……」长隐看向了外面的婆娑树影,「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29
现在这情况,我们已别无选择,即使外面全是魑魅魍魉,也必须要出去,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我们离开了禅房,稍微抬头,可以看到远处高耸的佛塔。
不孤仰头看了半天,问道:「我们在城外遇到的那个人,是从这个塔上跳下来的吗?」
我摇了摇头,牵着他的手,跟上了长隐的脚步。
佛寺中遍植古柏,头顶月色昏昏,穿行在月影与树影之间,教人辨不清现实与虚幻,界限仿佛被模糊了。
但四周一片寂静,跟想象中的杀机四伏并不一样,似乎还算平和。
看来,那只鸟只是被派来打探情况的。
我问长隐:「你刚才说这是针对我们的杀局,什么意思?」
长隐:「我也不清楚。」
「啊?」我愣了。
长隐停了下来:「我所知的仅是一种感觉,对未来的预料。可世间万事万物随时都在变化,上一刻的预知,也许在下一刻就会变成谬误,你明白吗?」
我更迷糊了,不孤忽然说:「我明白了,你是个算命的,还算不准。」
「没人能算得准。」长隐指了一下头顶,「一切皆在天道之下。」
他又对我说:「小石头,你身上的印已经破了一角,祸福相依,当你获得强大的力量时,必将招来更强大的敌人。」
我又问:「那我怎么知道谁是敌人?」
长隐:「用心听,你能听到一草一木的声息,这是你才有的能力。」
树林越来越密,空气也越来越森寒,他说出这话时,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
听?听什么?
我一边想着,一边下意识地侧耳细听,夜风掠过树梢,吹起一阵细碎的簌簌声,仿佛有人潜在枝头密语。
没什么古怪。
我正要说话:「我听不出来……」
突然间,我察觉到什么,浑身汗毛倒立,心头顿感凉意,身体比意识更早察觉到危险的来临,立刻改口大喊:「快跑!」
但已经迟了。
树叶间亮起一双双血红的眸子,整片树林立刻笼罩在淡淡的血色中,连夜雾也染红了。
不孤发出了一声低呼:「啊……」
就在此时,一只只硕大无比的乌鸦哗啦啦从树上腾起,朝我们袭来。
树冠瞬间稀疏了许多,斜月挂在梢头,似一柄夺命的弯刀,早已等候多时。
原来,这些乌鸦一直蹲伏在树上,静默潜藏,只等我们走进它们的包围之中。
现在已进退两难。
乌鸦数量太多,我们一开始还算应对从容,但渐渐地只能且战且退。
这种东西说是乌鸦,又仿佛没有实体,血肉之躯转瞬成灰,在无尽的灰烬中又有新的乌鸦诞生。
遮天蔽日的黑羽洒落,鸣叫嘈杂刺耳,尖喙似刃,瞬间将人的血肉勾走一大片,不孤捂着手臂,痛得眼角泛泪,鲜血一滴一滴地顺着他的指尖淌下。
我急道:「不孤!」
奇怪的是,这群乌鸦只冲着不孤去,对我和长隐并不在意,仿佛是受到某种特殊的指令。
不孤受伤后,反而发了狠,也不再退避,抬手化爪,在漫天黑鸦中撕开一个裂口,同时伸手抓住我,急匆匆地说:「曦曦你先走,我马上……」
来不及再交代,一股强风将我从裂口送出了包围圈,就在我离开的瞬间,裂口立刻被新的黑羽填补。
只能偶尔在缝隙中看到不孤施法的光影,他早已看出这些乌鸦是冲着他去的,所以他引着它们越逃越远。
「不孤!」我正要追上去,眼前忽然起了薄雾,雾中飞花满天,尽是绯红,朦胧迷人眼。
「这是……什么……」
我只来得及说出这话,便软软地沉了下去。
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花捧在手里,女孩儿的脸便也浮上一层朦胧的淡红。
她自幼长在青楼,见惯了男人们豪掷金银,却只为这一朵不知名的花而沦陷。
「你是真心喜欢我吗?」
「自然,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她信了。
毕竟,他饱读诗书,性如清风,即便示爱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有一丝逾矩。
在大字不识的她看来,这样的人,是可以相信的,甚至是值得崇敬的。
所以,她将自己的初夜交给他,分毫不取,在她心里,这一夜,不是欢场恩爱,而是情深意浓。
后来,她躺在不同的男人身下,媚笑讨好以换钱财,心里想的却都是尽快攒钱为自己赎身。
最后,她扛住了老鸨的毒打刁难,交出那些沾着她血泪的银子,换来一袭自由身。
她什么都没有了,还落得一身病痛,可她终于可以毫无阻碍地走向他。
然而……那谦谦如玉的君子,已忘了她。
他成了天子门生,高不可攀,打马楼前过,满城贵女小姐向他扔下香花手帕。
谁还会记得曾随口对一个妓子许下的诺言?
可她不甘心啊……至少,至少要问清楚吧?
问一问,你曾说真心喜欢我,是真的吗?
于是,她追了上去,人潮拥挤,她跌倒又爬起,又跌倒。
手掌磨破了,衣裳扯烂了,连仅剩的银钗也被人顺走了。
他终于注意到她,勒马驻足。
她重燃了期待,趴在地上痴痴地望着他。
「是你啊。」他凝神细看,认出了她,但还不等她露出欣喜的神情,他又说,「状元巡街,下九流之人不可近前,免得有污圣听,你快走吧。」
说完,他就走了。
马蹄轻巧,踏着满地落花而行。
她愣在原地,还维持着匍匐跌倒的姿势,眼角凝着一滴泪,迟迟不肯落下。
一朵红花出现在眼前,可惜,已经被马儿踩烂了。
她辗转欢场中,早知世无情深,当红颜老去,一切恩爱都将成浮云。
可……至少,她曾是被人爱过的。
而他的语气神情,那么淡然从容,她终于明白,原来,连那句话都是假的。
从头到尾,只有她认了真。
她将自己吊死在老槐树下,嘴里还含着一朵红花。
那槐树位于荒郊野外,到最后,身子腐烂,只剩一颗头颅还嵌在绳套上。
我旁观了这一切。
「小时候,爹娘因我是个女孩儿,将我卖给一个瞎老头做媳妇,可又遇上饥馑之年,瞎老头又将我换成了一袋小米,我差点被当做粮食吃掉……后来我拼命跑,夜里没有去处,就睡在死人棺材里……最终昏倒在路边,被老鸨捡了回去。」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嘴里塞满了红色的花,用力地咀嚼。
「世人都抛弃我,践踏我,我以为至少有一个人、有一句话是真的,我是可以被喜爱的……一点点爱而已,哪怕只是一句话,都不行吗?」
她的话音含糊,断断续续,最后,唇角流出血色的汁液——那是被嚼烂的花。
长发向我涌来,将我拖进深不见底的水里,一张惨白的脸一直浮在我眼前。
「我不值得被爱吗?」
「一点点,都不行吗?」
血色的花汁融进了水中,像一团血雾,彻底遮蔽了我的视线。
那一点求而不得的自怜自艾,在经年累月、死不瞑目的炼化中,成了冲天的怨恨。
我认出来了,她是本该灰飞烟灭的女怪。
于是不解地反问:「你怎么还活着?」
好奇怪,我的情绪仿佛被水波隔离了,明知不孤身处险境、小龙和姜黎不知所踪,可我此时此刻,竟没有丝毫紧张着急的心情。
长隐呢?他去了哪里?
「活着?」她又笑了起来,面容愈发扭曲,「我怎么会活着,我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你所见的我,只是躯壳罢了。」
我看着她,心中其实早有猜测:「你明知杀不死我,却把我困在这里,为什么?」
她竟也不绕圈子,坦诚道:「半个时辰,鬼母要我困住你半个时辰,你知道什么是鬼母吗?」
不待我回答,她猛地凑到我耳畔,语调娇柔:「就是万鬼之母啊……我们都依附于她的骨殖,她说什么我们就做什么嘻嘻……先前有一个耍旗子的办事不力,就被她吞掉啦!」
我眉心一跳,想起最开始,在小镇上那个操控阴鬼的敌人,没记错的话,他当时是逃走了的。
「我可不能步他后尘,所以你就……」
女怪还在絮絮叨叨。
我突然出声:「是姜黎,对吗?」
她住口了,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毫不退缩地看回去,继续问:「你说的鬼母是姜黎,或者,她有个别的什么名字,但是她一直和我们待在一起,对吗?」
「……这不是我说的!」女怪大叫一声,躲得远远的,捂住了眼睛,语速极快状若癫狂,「是你自己猜到的!鬼母不要我们说出去,叫我们闭嘴!我就知道,她想独吞九尾,如果主上知道她知情不报……」
她停住了。
然后抬起脸,又露出个柔情似水的微笑,语气却充满了幸灾乐祸的阴暗:「主上知道了的话,一定会把她打入幽冥地狱,让她日夜煎熬,魂飞魄散哈哈哈哈哈哈!」
我说:「是吗,我还以为你们感情挺好呢。」
「感情,你真傻……」女怪将一缕发丝勾在手指上绕来绕去,「我们依附于她,便要受她所控,她没了才是最好的。」
我看似随意地说:「哦,你们不是还有个主上吗,他难道不管你们?」
「主上只负责炼化鬼母,有了鬼母就有我们这些依附她的鬼,他根本不在乎鬼母之下到底是谁。」女怪笑嘻嘻地说,「我已经很久没这样跟人聊过天了,不如……你也来做鬼,咱们一起玩儿呀?」
「不行。」我摇了摇。
她有些不快:「为何?」
「因为我……」我不动声色地说着,然后朝她摊开了一只手,「不喜欢做鬼。」
她没反应过来,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手心——我刚才摸到一片碎骨,用比较锋利的侧面,割破了肌肤。
但这也花了我一点时间,骨头太脆了,要小心地掌控力度,才能不折断。
殷红的血流出,泛着点点金光,刺破了这无边无际的水域。
女怪厉声尖叫:「不准!」
她飞快地用头发来缠住我,有数不清的阴影朝我涌来。
但都无济于事。
璀璨的金光如同朝阳突破天际,将云层穿透,亦驱散了女怪的面容。
我知她没有真的消失,只要鬼母……只要姜黎仍存在,这些恶鬼便不会平息。
但此时,随着力量的再度增长,我感受到那佛印只余最后一线。
我再睁眼,却看到了令我心神俱裂的一幕。
一个女子的身影浮在空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光秃秃的下颌骨——是的,她没有皮肉。
她的长发飞散,如同黑云一般,遮盖了天空,其间还点缀着朵朵红花。
无数的黑鸦聒噪着从她的长发里生长出来,而不孤立在佛塔尖上,如同被网住的雀儿。
他的身周缠满了黑鸦,浑身浴血,伤口已来不及愈合。
我朝佛塔的方向跑过去,但刚跑到一半,就见一只乌鸦张开长长的喙,里面竟生满了细密的牙齿。
我奋力大喊:「不孤!躲开!」
但受伤过重的不孤已失去了反应能力,他缓了一下,就这一下,那乌鸦活生生咬断了他的尾巴尖。
不孤痛吟一声:「啊!」
他的身影在塔尖摇摇欲坠,可听见我的声音后,仍艰难地朝我看过来,张嘴说了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看清他的嘴型:快走。
黑鸦依旧在朝他进攻,他拼命地抵抗,但还是被啄了好几口,我几乎能看到他的血肉被撕裂的瞬间,那飞溅的鲜血。
「姜黎!」我急得快发疯,恨不得心头也呕出一口血来,「我知道你就是鬼母,住手!」
原本聒噪刺耳的黑鸦们瞬间停滞了,一动不动。
不孤跪倒在屋檐上,无力地将残缺不全的尾巴抱在怀里。
我到了塔下,却不能上去,他还有力气探出头来,对着底下的我眨了眨眼睛。
天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几乎失神了。
也许是受伤过重,鬼气入体,他的侧脸竟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黑纹,扭曲破碎,使他看起来鬼神莫测。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哦?你已经知道了。」
这完全不是姜黎的声音。
我尽力冷静下来,与她对话:「一直以来都是你操控这一切,你的目的就是吞掉不孤,夺取他体内的力量,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来蜀州城?」
「你搞错了,来蜀州城才是我的目的,遇上九尾……实属碰巧。」鬼母轻言细语,面容黑气缭绕,只有下颌骨隐约可见,「我原本只是想见一见他。」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配着她那低哑的嗓音,宛如一阵吹过沙石滩的夜风。
我心念电转,大概猜到了:「你是为了小龙?小龙呢,他现在在哪里?」
她忽然笑了笑:「在我表姑家呢。」
此时的蜀州城东坊,一栋民宅外。
姜黎轻敲门环,身后跟着小龙。
但过了许久,都没人开门,整个宅邸十分安静。
小龙问:「你确定这里是你表姑家吗?」
姜黎回身看他,身上裙衫沾灰,鬓发散乱,衬着她柳叶儿般清瘦的脸庞,别有一番柔弱风情。
她眉心微蹙:「我虽许久不曾拜访,但自小常来常往,是决不会认错的。」
小龙忽地走上前来,直接推了一下大门,谁知紧闭的门扉竟顺势打开了。
姜黎似乎有些惊讶。
但小龙却没什么表情,好像早有预料:「我们先进去吧。」
姜黎轻轻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门,脚步轻盈如同落花。
府内四处都挂着明灯,唯独不见人影。
小龙走得很慢,他的手一直放在身侧,握着拳,似乎在挣扎着。
姜黎忽然出声:「前头进了内院左拐,便是我幼时住过的院子了。」
小龙像如梦初醒一般,停在了原地。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院门,曲径通幽,门匾上提着三个清秀的字:诵梅院。
姜黎也停了下来,问:「怎么不走了?」
小龙低声道:「姜黎,这当真是你表姑家吗?」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姜黎提出质疑。
姜黎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反问道:「为何这样问呢?」
小龙却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我从前……很久以前,认识一个小女娃儿,她先天不足,总是心痛心悸,受不得惊吓,一定要静养。」
姜黎:「这事你已说过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夏天,我在树上睡完午觉,想伸个懒腰,但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但是不小心被她看见了,她正在树下一个人下棋,她吓了一大跳,扶着心口痛得脸色煞白。」
姜黎没打断他,安静地听着。
「我本来是要藏起来的,但还是没忍心,回头救了她。后来她一点都不怕我了,给我准备了茶点,每天下午都等我去喝茶,还教我下棋、读书,甚至是刺绣。
「因为身体不好,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特别喜欢听我说外面的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特别、特别开心。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她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嫁给一个……她根本没见过的老男人做填房。她的父母认为对方虽然年纪大,但家底殷实有权势,可以为她养好身体。可她说想和我一起离开,哪怕死在外面也好。
「可我那时候不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这样的身体,到了外面很容易死掉。所以,我跟她约好,十天之后的晚上来接她,可是……我并没有去。」
小龙轻声讲述着那段回忆,那时他初初得道,从蜀山来到人间历练,遇上一个小姑娘,与她订下十日之约。
他早打听好,妖界有一种叫勾茸的草,吃了可以修补肉体以及经络,一般是修炼前期才会用到的东西。
也许对她的心病有奇效。
他去了妖界,一路找到了青丘,后来……不慎被带进了镜墟。
就此两百余年,再不相见。
小龙问姜黎:「你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我那么害怕吗?」
姜黎盯着他,向来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显出几分难言的冷酷,可她仍然笑着:「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一条蛇。」
小姑娘正一个人下着棋,一抬头却看见一条伸懒腰的小白蛇,怎么能不害怕?
「哦是吗?」姜黎微笑,「这个故事很有趣。」
她并不坦白,只是维持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伪装。
小龙回头看了一眼「诵梅院」,这地方,他待过许多年。
这里其实并不是姜黎的表姑家,这里就是她的家——曾经的家。
「我一直希望是你,又害怕真的是你。」
希望姜黎就是那个小姑娘,这样他还有机会去弥补。
而他终于明白那时朦胧的心情,为什么会愿意陪着她,在一间小院子里,不厌其烦地说话、下棋……做一切她可以做的闲事。
可是,若真的是姜黎,那眼前这个姑娘……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她的样貌仍这样年轻美丽,不见丝毫苍老的痕迹。
他不得不面对一种事实——那些早已发现却刻意忽略的细节、伙伴们的提醒——姜黎她已经不是人了。
小龙轻轻地笑了一下,他露出了原来的样貌,红瞳白发,清冷隽秀,如同玉山高立。
他并指成刀,在自己心口割了一道:「我不晓得后来你发生了什么,也许你还怨我未能赴约,但是……」
姜黎终于有所动容,完美无缺的微笑出现了一丝裂纹。
她看着小龙剥开血肉,硬生生地从里面拽出一株草药——叶片泛着紫光,十分鲜活。
「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他捧起她的一只手,将这以他的血肉滋养百余年的勾茸放到她的手心。
勾茸药效很短,若不能在一天内使用,就必须以灵力滋润。其实勾茸并不难得,但他入了镜墟,这就是唯一一株。
他又担心镜墟不适合勾茸的生长,便干脆将这东西种到自己的心口——全身灵力最充沛的地方。
虽然深知希望渺茫,但他其实仍盼着,某一天能把它交到她的手上。
若他当时没有被妖兽所伤,就不会昏迷在不孤的窝里,更不会被带进镜墟。
他们……就不用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回首前尘,已是错过。
姜黎看着手里的这株勾茸,心头一片空茫,愣了许久。
小龙抬起她的脸,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枚沾血的指印,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要趁早,药效会过的。」
姜黎的脸上彻底没了表情。
她像一层纸壳,从内里透出一股死气,正如这大宅一样,看似灯火通明,实则了无生趣。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起来:「说来凑巧,你这故事我听过下半段。」
当年小姑娘成亲的当晚,才发现,那老男人已经死了。
她嫁过来纯粹是成阴亲。
她被活生生地关进了棺材里,身旁躺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拼命地挠着棺材板,抓烂了指甲,留下一道道惨烈的血痕。
惊惧哭号,全无回应。
到死,她都念着他的名字,期盼他如神兵天降,救她于生死之间。
再后来,她的父母发现此事,恸哭不已,当即状告对方骗婚杀人。
可换来的结果是,对方家族势大,反说早有协定,全是她的父母诬告,最后竟判她的父母流放之罪。
还没走到地方,她那可怜的双亲便病死在半路。
她自己的惨痛倒不至于令她成魔,全赖世事不公,才让她死不瞑目。
「这岂不是阴差阳错……」她攥紧了勾茸,冷却的血腥气从她指间逸出,勾唇微笑,「实乃天意。」
小龙闻言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惨不忍睹的结局。
一滴泪滑落至脸边,他抱住了她,声音颤抖:「你知道吗?她的闺名,叫琳琅。」
「我不是姜黎。」鬼母往下落了些许,踏空而来,「我不是姜黎,我是鬼母琳琅。」
黑鸦又动了起来。
我朝屋檐上的不孤伸手:「快跳下来!」又连忙安抚姜黎,「我知道你是被你的主上所操控,我们可以一起救你出来,找到你的骨殖,还你自由!」
一滴血泪从鬼母琳琅的下颌骨边滑落,可她的语气却平静森寒:「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等不可匹敌的存在。吞掉九尾,我才有挣脱束缚的可能。」
下一瞬,长发飞舞,卷掠天地,红花与黑鸦翻飞交错,不孤眼看就要被层层埋葬。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用牙齿狠狠地撕开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我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听,我要听。
我闭上了眼睛。
鲜血落入地面,渗透泥土,我听到某种生命在地底的窃窃私语。
可怜可怜可怜……
帮帮她……
风大人的气味,风大人回来了!
是风大人!
低语逐渐清晰,我感受到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
尽管我闭着眼,但我依然能看到,周围细草破土,树木参天,枝叶相持……每一枚叶片都散发着莹莹光辉,晶莹润泽。
这是万物皆存的生气,欣欣向荣,如烟波浩渺,萦绕身周。
这是属于传说中的女娲娘娘的造化之力。
生生死死,循环往复。
可生永远高于死。
鬼母冲天的尸气被造化之力所洗涤,力量削减了许多,而且,无数树木枝条开始向她涌去,在叶片温柔的抚触下,黑鸦散去,红花凋落。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仅此一遭,天地在我眼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一样事物,无论是石子还是草木,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
我看得见,感受得到,听得见。
只需要一个念头,我便能听到最隐秘的讯息。
「鬼母救我!」
「不要死……不要!」
「嘻嘻嘻嘻一起死啦!」
……无数嘈杂的尖啸鬼哭从她的体内传来,甚至有一些正往外逸散。
「你的力量……」她却愣住了,仿佛毫不在意自己受到了重创,只盯着我看。
这时不孤那头的攻势也有所松懈,我正要动手时,一道雪白的亮光忽然闪过,切断了拉扯撕咬他的长发。
我心头一震,大喊:「小龙是你吗?」
一个人抱着不孤飞身而来,果然是小龙。
他一手执剑,将不孤交给我,转身去面对鬼母琳琅。
我赶紧集中力量救治不孤。
小龙看到鬼母的样子,没露出恐惧之色,却是一脸的哀伤。
她自知大势已去,竟也停止了攻击。
「我吃不掉九尾,有人能吃。」她的长发好像有生命一般,一点点地往回爬升缩短,「感谢我吧,还没有把九尾这事告诉那人。」
「不过……」她看了看我,「你最好跑快点。」
小龙上前一步:「琳琅,跟我走吧,我……我们现在可以随便去哪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抬起手指轻抚鬓发,这动作温柔有度,与平时的姜黎神似。
「我和你已经没有现在了。」她轻声长叹,又低低地笑出声,「我受够了被困住的日子,生前死后,这一副骨肉都让我……无比厌恶。」
小龙意识到了什么:「不,不要……你再坚持一下,求你……」
给我一个机会。
但这话,实在、实在太迟了。
迟了一步。
迟了十日。
迟了两百年。
「快走吧,他就要来了。」
一枚囚禁的印记烙印在她的肋骨上,瞬间发出闪光冲天,过了许久才熄灭。
随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身着血污喜裙的枯骨一点点地溃散,任凭小龙怎么伸手触摸挽留,都于事无补。
那点点萤光自他指间穿过,如同曾经每一个相伴的瞬间,就此流逝。
她最后什么话也没留给他。
除了一张翩然落下的手帕——我这时才想起,我曾在这张手帕上看到过的刺绣手艺,与不孤睡衣上的大鸡腿是一模一样的。
而那张手帕的角落,只是绣了一条纤细的红眼睛小白蛇。
小龙拾起手帕,看到那条小蛇。
想起这是自己学会刺绣后,为她绣的唯一一张手帕。
之所以是唯一一张,都怪他当时觉得这事儿太麻烦,在她百般恳求下,才敷衍似的绣了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小白蛇。
那时……她收到手帕是什么表情呢?
他用力地回想,却始终模糊不清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对不起,我还是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