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失约两百年

26

「……哼!小龙怎么这样啊?」不孤仍在气愤。

我摇头:「这不怪小龙,小姜姑娘从一开始就给了他潜移默化的暗示,她柔弱美丽,温婉懂事,又与他从前的熟人有相似之处……你知道吗,感情是很容易转移的。」

不孤挠头:「我不知道啦,这是什么意思啊?」

我对他解释:「就是说,一个人对某人某物有感情,他就很容易对与之相似的人或物产生同样的感情。因为,他将旧情重叠在新人身上了,所以,小龙才会只认识小姜姑娘几日,就对她那么在乎。」

「……哦,这样啊。」不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然后问,「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要离开人间吗?」

我看他多半还是没明白,也不打算再解释,这种事……大概还是要体会吧。

「不能离开,先去找小龙吧。」我摇头,「小姜姑娘来历不明,而且我怀疑城内其实没有她的什么表姑,甚至,她可能根本不是人。现在小龙跟着她去了,万一中了什么陷阱就不好了。」

说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来不孤之前说「小心生姜梨子」便问他是怎么回事。

他说:「我昨晚被小龙又粗又肥的尾巴压醒,所以想去厨房吃点鸡,结果在走廊上看到了她。」

「半夜醒来跟去厨房吃鸡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吗……」我说到一半发现把自己的腹诽说出来了,于是又硬生生地收了回去,「算了,你不用回答,所以你看到她在走廊上干什么?」

不孤:「她在给自己梳头。」

他的语气太平静,一时之间,我竟没觉得一个女人半夜跑到走廊上梳头有什么奇怪的。

可下一瞬,我就呆住了,因为不孤接着补充:「她头发可真长啊,又多又密,一直拖到了地板上,我差点踩到呢。」

垂到地板上?

可我是见过姜黎梳头的,最多也就垂到腰间,哪里有拖到地上那么长?难道她修了一种可以让头发瞬间变多变长的邪术?

不过这听起来还挺让人羡慕的,毕竟头发太少确实愁人。

「那……她没发现你?」

「发现啦,她还对我招手,让我帮她梳。」

我越听越心惊:「然后呢?」

不孤倒是挺理所当然:「我没理她呀,谁要给她梳头,哼。」

我明白了。

所以,不孤让我小心姜黎只是单纯地不想我给她梳头而已,并不是对她的古怪有所感知。

很好,果然是你会做出的事,傻狐狸。

可我仍有不解:「那为什么你叫我小心她,却不跟小龙说?」

不孤皱了皱眉,大概还在生小龙的气:「他跟那个生姜梨子那么亲近,恐怕恨不得天天给她梳头,不用叫都过去了,我说了有什么用嘛。」

我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额……说得也是。」

正说着,我忽然感觉头顶有一团黑影飞掠而过:「小石头。」

我闻声抬头去看,却只有如血的残阳,几点暮鸦扑扇着双翼,正从头顶掠过。

「小石头,在这里。」

我听到长隐的声音,四处张望,半天没看到人,不孤从后面双手捧着我的脸,转动了一下,引我看向一个地方:「在那里啦,曦曦。」

我定睛一看,长隐站在一个卖馄饨的小摊前,在热气腾腾中对我微笑,但他摘下了帽子。

人群来来往往,我带着不孤朝他走过去,由于谨记之前的教训,我没有贸然开口。

长隐对摊主说:「我要一碗清汤馄饨,多麻油,谢谢。」

摊主应答得很麻利:「好嘞,大娘您稍等。」

嗯?

我偏头疑惑地看着长隐,他虽头发花白,但面容年轻,再怎么也不至于被人认成大娘吧?这岂不是连男女都没搞对?

而且之前不是旁人都看不见他吗?

长隐分明看出我的疑惑,却并不解释,只是含笑道:「你要来一碗吗,小石头?」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不孤突然跳起来举手,大喊:「我要!我要!谢谢大娘!」

「不孤,你认不出这是……」我冲他挤眼暗示。

不孤只盯着锅里刚下好的馄饨,目不转睛:「别管那么多啦,反正他请我吃混混沌沌嘛。」

喂,等等,人家还没答应吧?

「好吧,我请。」长隐无奈地摇头,对摊主竖起两根手指,「麻烦再来两碗。」

「再来两碗,多谢捧场!大娘您几位请稍候,马上就来!」摊主是个年轻小伙,讲话中气十足。

虽然已经临近傍晚,但天气仍然闷热,吃馄饨的没几个人。因此座位还算宽敞,我们挑了一张干净的桌子坐下了。

坐了片刻,我才反应过来,别人能看到长隐可能是因为他摘下了帽子。

但是……「为何摊主觉得你是大娘呢?」

长隐用筷子头敲了敲桌面:「他人所见所闻与我无关,全是心中所想罢了。」

我:「那意思是每个人看到的你都不一样了?」

长隐点头,我沉默了一下,追问:「你到底是谁?」

我其实没抱太大的希望,因为相似的问题我已问过许多次,可他总是避而不答。

但这一次,他垂下眼皮,遮住那双白翳蒙蒙的眼瞳,低声道:「众生皆是我,我即是众生。」

他的神情过于沉静,深邃,仿佛心底当真压着一件有关天下众生的大事。

这气氛陡然低沉下来,我几乎不敢擅自开口,但还是试着询问:「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不如说给我们听一听,也许能对你有所助益呢?」

长隐忽地一笑,倦怠中带着些微的温柔,他摇摇头:「我的麻烦太大了,你最好听都不要听。好好地为自己打算吧,小石头。」

然后他问:「你们的另一位伙伴呢?」

我叹了一口气,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向长隐简述了一遍,最后问他:「你觉得小姜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不过长隐全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我都怀疑他有没有听进去。

说到这里,馄饨上来了。

摊主将馄饨一碗碗地端到桌上,潮湿的热气夹杂着新鲜的香味,清亮的汤面漂浮着一个个小船似的馄饨,透过面皮可以看到里面的肉色,加上几点葱花的点缀,更是令人食指大动。

「哇!混混沌沌好香!」不孤惊叹了一声,他从前没吃过这种食物,先是充满惊奇地观察了半天,才试着入口。

我扶额,忍不住纠正他:「这叫馄饨,不是混混沌沌,你怎么总喜欢取外号?」

姜黎,被叫做生姜梨子。

馄饨,被叫做混混沌沌。

……他的脑子里是有什么两个字必须变四个字的执念吗?

「唔唔!」不孤却没空理我,他一口吃进一个馄饨,却不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热馄饨的道理,被烫得嘶嘶哈哈,脸也缩成了一团。

饶是如此,他也不肯松口吐出来,还十分坚强地咀嚼起来。

可见确实挺好吃了。

我也低头舀了一个馄饨,吹了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入口。

但刚咬下第一口的时候,我就心感不妙,待了这么久,本来我已不觉得蜀州城的臭味有多浓烈,大概是久入鲍肆而不闻其臭的道理。

可现在咬开馄饨,那种新鲜的肉味在我嘴里绽开,混着鼻间又香又臭的气息……我仿佛在吃一块用香料掩饰臭味的腐肉,虽然很香,但是那臭味如影随形,侵入五脏六腑,更让人恶心欲呕。

我强忍着不适,勉强吃完这一个,然后放下了勺子。

长隐倒是慢条斯理地吃完了,而不孤……他已经连汤都喝干净了。

看见我没动,他关心道:「你怎么不吃啊?」

我摇头:「没有胃口。」

「那……」他的眼睛亮了起来,「我可以帮你吃完吗?」

我无奈叹气:「吃吧。」

虽然是长隐请客,但也不能浪费了。

不孤立刻笑起来:「谢谢曦曦!」

然后端过我的碗,开始解决它们。

「你刚才说的那个小姜姑娘,我有一点感觉。」长隐忽然开口提起姜黎。

我:「什么感觉?」

他说:「她已非活人。」

虽然我早就心有猜想,但真正听到这个论断,我又忍不住质疑:「可我们最开始救下她的时候,她确实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气息、脉搏、体温……」

我止住了话头没再说下去,因为我意识到这些东西,我自己也可以伪装,而且她给我梳头时,说的那些话——她谈起我的「肌肤温热」时,语气中含着某种若有似无的眷恋,以及她那句「镜中花,水中月」。

「尸臭、蜀州城、她所谓的表姑家……这一切,到底有着什么样的联系?」我陷入了思考。

「这很简单啊。」不孤放下碗,打了个长长的饱嗝,「曦曦,现在轮到我考你啦,我问你哦,一滴水在什么时候才能让人找不到它呢?」

我迟疑着回答:「……被晒干的时候?」

不孤有些着急:「哎呀不是这种找不到,那我换个问法,要怎么样才能把一滴水藏起来呢?」

我还没想好,长隐先回答了:「当它藏进一盆水里的时候。」

「对哦!」不孤兴奋地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现在你懂了吧?」

在长隐回答的那一刻,我就明悟了。

原来如此。

昨晚我睡梦当中嗅到的臭味,其实正来自姜黎。她虽然可以伪装成活人,但也许是功力不够,总之,她已经快藏不住了。

所以,她来到蜀州城正好用蜀州城的味道来掩盖自己的。最开始,她说「听说各位少侠将去蜀山」,可事实上,我们三人谁也没对外说过打算去蜀山的事,她又是从何听说的呢?恐怕无论我们去不去蜀山,她都会将我们引向蜀州城。

我越想越不妙:「糟了,她与阴鬼难道是一伙的?」

「啊?那小龙不会有危险吧?」不孤皱起了眉,面上浮起担忧的神色。

他不久前还和小龙吵架生气,但此刻意识到小龙恐怕真的身处险境,他又立刻将那些不愉快抛之脑后了。

长隐坐在对面,一身黑袍满是萧索,他抬起头看向天空,声音轻得仿佛喃喃自语,「小石头,你有没有觉得……天好像越来越黑了?」

我也跟着抬头望天,发现天空确实变暗了许多,已能看到星子闪烁,毕竟我们入城的时候就不早了,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只是街上行人各个都行色匆匆,这才一会儿,宽阔的大街就变得冷清了,临街的店铺也关门的关门,挂灯的挂灯。

就连馄饨摊的摊主也开始收拾起桌椅来,我有些奇怪地问:「大哥,怎么才入夜就收摊啊?」

「哎,你们不是蜀州人吧?」摊主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压低了声音说,「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蜀州城这些日子可不太平,尤其是到了夜里,古怪的事情多着呢,城里都死了十几个人啦。」

我不禁皱眉:「什么,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

「是啊,都是正当壮年的小伙子,据说是在夜里撞了鬼,被鬼勾了魂儿,第二日就死得不明不白的,有溺死的,有烧死的……哦就是这两日,有一个从佛塔上跳下来跌死的。」

摊主说着,还不住地张望四周,快速地将桌椅碗筷都收拾好,推着木车,挑着担子就走了。

走之前还特意嘱咐我们:「快投宿去吧,再晚了,店家都不敢开门迎客啦。」

我们三人站在街边,望着他一转眼就消失在街角的背影,许久无言。

「那个什么。」不孤忽然轻声道,「我们是不是还没给钱呐?」

「啊……忘了。」长隐恍然大悟。

我咳了两声,低头假装整理袖子,因为想着请客的是长隐,所以,我也忘了给钱这回事儿。

对不住了,摊主。

往后我要是有钱了,一定双倍奉还。

夜风起,远处阁楼前挂着的灯笼,悠悠地转了起来,不知是哪一家小姐的绣楼。

长隐低头戴上兜帽,转身朝一个方向走去:「走吧。」

27

不孤问:「去哪儿啊,我们去找小龙吗?」

「去投宿。」长隐头也不回,反问了一句:「你还能闻到他的去向吗?」

不孤摇摇头,皱了皱鼻子:「不太能闻到,这城里的味道太浓,我分不清了。」

我们走了一段路,终于找到一家还没彻底关门的客栈,在街的斜对面,门匾看起来有些旧了,在两侧灯笼的昏照下,刻字不甚清晰。

我微眯起眼,有些费力地辨认:「迎……仙……楼……」

「曦曦,起雾了。」不孤轻声道。

我这才意识到,四周长街已漫起夜雾,所以我才看不太清楚。

奇怪啊,这个时候怎么会起雾呢?

正当我疑惑时,鼻间忽然嗅到一种脂粉的甜腻,随着雾气弥漫,将我们笼罩。

长隐以气声道:「屏息。」

随后,他拉着我和不孤躲进了街边的巷子,没过一会儿,一个女子从长街那头走来。

客栈的烛火瞬间被吹灭了。

那女子提着一盏纸灯,灯有六面,每一面都有一朵红花。

她身着青衣长裙,步履轻柔如风,云鬓繁复,身形纤细袅娜,一步一回头,时不时还招手轻笑,笑声回荡在空空荡荡的街道,似风吹檐铃,泠泠作响,却难免带着夜色的森寒。

而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跟着一名青年男子,他面带痴笑,双眼呆滞,亦步亦趋,手中还捏着什么东西。

这场景怎么看怎么诡异。

不孤察觉到不对,挡在了我的身前,他的耳朵倏忽冒出,从我的角度看去,他的眼眸在夜色阴影中发出碧色幽光。

我担心他妖气外露,惊动了对方,于是用力地握了一下他的手,无声地提醒。

他低头来看我,眸光泠然,宛如警惕的凶兽,甚至面孔如同被夜色浸染,显出几分扭曲的阴影。

但下一瞬,他便柔和下来,还冲我弯起眼睛笑了笑,慢慢地收起了耳朵。

我眨了眨眼睛,发现他的面孔十分光洁,并没有什么阴影。

于是,我便放下心来,继续观察那两人。

「郎君,来呀,呵呵呵……」女子引着男子渐行渐远。

我皱起了眉头,发现那男子手中捏着的是一朵红花,似乎与灯笼上的别无二致,他口中时不时地嘟囔着什么,间或痴笑,那模样不似常人。

脂粉味浓得呛人,我不禁捂住了口鼻,夜雾愈浓,那女子的背影半遮半掩,只能隐约看到她的后脑勺和一身青衣,灯盏也模糊了。

「这是一只女怪。」长隐在旁道。

「女怪?」我悚然一惊,不为别的,只担心那男子,「这样说来,她恐怕就是摊主说的夜里撞的鬼?」

长隐点头,面色也很是严肃:「我们得跟去看看。」

不孤将我揽在臂弯里,附耳低声道:「曦曦,抱紧哦。」

他贴得太近,嘴唇几乎碰到了我的耳廓,气息温热,我忍不住揉了揉耳朵。

长隐像一阵影子,我看不清他具体在何处飘着。

只能感觉到不孤足不沾地,夜风如剑从耳旁飞速掠过,发丝飞散。

我不禁感叹道:「好快。」

若不坐马车,单凭此种速度,恐怕不到半日我们就能从镇上到蜀州城。

不孤闻言将我抱得更紧,跟我夸耀:「这算什么,我做狐狸时能跑得比这还快呢,等我们离开人间了,你就可以骑着我跑啦!」

我:「……倒也不必。」

他却不依不饶:「不行!你一定要骑我试一试,真的很快的。」

「好好好,我骑,你小声一点,别被发现了。」我只好无奈让步。

正说着话,长隐从头顶飘然而下,黑袍翩飞:「到了。」

我们停在一处废园外,大门已塌得差不多了,可以看到内里的残垣断壁,和萋萋荒草。

只有一处房屋还算完整,立在深处,古柏森森,遮挡了大半。

但窗户里透出灯火,两条人影清晰可见。

女子娇笑连连,男子急不可耐,不多时两人已缠抱在一起,淫声浪语惹人遐思。

我们三人站在这里,听人壁角,十分不正经。

而不孤还抱着我的腰,满眼天真:「曦曦,那个女的在叫什么啊?」

「……这……」我看向一旁的长隐,皮笑肉不笑地把问题抛给他,「对啊,她在叫什么啊?」

不孤从我身侧探出头,双眼发亮地盯着他,等他解答。

这傻狐狸之前都会亲人了,现在却不明白这事,莫非真是一切全靠天性?

长隐笑得从容:「我不知道她在叫什么,但是那个男的叫得也不轻。」

我转头一看,窗户上可以看到一条人影突然膨胀,十指尖利,一手紧紧地攥紧另一人的脖子,伴随着男子嘶哑的惨叫,有一股烟气似的东西正从他的口中冒出。

「糟了!」我反应过来时,长隐和不孤已朝那窗户飞扑而去。

我提步欲追,小腹却骤然发痛,脚下不禁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啊……」

我低头捂着肚子,稍微缓了一会儿,便咬着牙站了起来,尽管仍头晕眼花,却不敢耽搁,立刻跑了过去。

这时,长隐和不孤已打破窗户,进了屋。

屋内传来女怪的诡笑:「我道是谁跟着奴家,原来是两位俊郎君啊……两位郎君若是心急等不得,奴家便先来伺候二位吧,呵呵呵!」

我心中焦急,越过满地破碎的瓦砾和坍塌的石墙,但夜里视物困难,我不慎被杂草绊倒,等我再爬起来时,屋内的情况却已是瞬息万变。

不孤被狠狠地甩了出来,正好跌在离我不远处,我赶紧跑过去扶起他,发现他浑身上下尽是丝丝缕缕的细小伤口,像被无数把小刀割出来的。

我不由得大惊:「怎么会这样?!」

不孤借力站起,吐出一口淤血,盯着屋内,半是不解半是委屈:「她的头发好长啊,而且一碰到就会被割伤,好痛……」

头发?

我忽然想到不孤之前跟我说,姜黎半夜在走廊上梳头,头发拖到地上,还差点将他绊倒。

这女怪会不会跟她有关系?

但此时不是深究此事的时候,我连忙追问:「你伤得重不重?长隐呢?」

不孤擦了擦唇边的血迹:「他还在里头,曦曦,你走远一点,这个女怪好吓人。」

说完,他向前倾身,面容急剧变化,成了一张彻底的狐脸,身后两条蓬松的大尾巴也赫然显现。

大概是尾巴的力量,他身上的伤口逐渐愈合,精神也好了许多,然后他又凌空而起,直接从房屋的破洞处跳了进去。

我急得不行,又不敢贸然上前,担心添乱。

心中暗中自责,虽然是长隐提出跟来看看,但是我们确实不该如此毫无准备就应战,至少,我该想一个万全之策。

这个女怪功力如此之深,连长隐一时都无可奈何,若是他们有何闪失,那不仅救不了人,还把自己也赔进去了。

「曦曦!」好在过了一会儿,不孤从屋里跑了出来,手上拖着一个不知生死的男子。

那男子与我们刚才所见是同一人,但面容却已是大变,肌肤青灰,两颊凹陷,活脱脱失了精魂生气,但好在仍余一线生机。

他一路跑,一路化为人形,身形逐渐挺拔,上身赤裸,肩膀宽直,肌肉纹理清晰而不突兀,如玉雕成。

我看到他的颈侧有一道被数根细丝勒出的伤口,很深,鲜血直淌,染红了肩膀和胸膛。

但他冲我露出一个带血的笑容,纯粹又天真:「曦曦,我把人救出来了!」

我不知为何,忽然就眼眶发热,但还来不及给他一个拥抱,长隐也从屋内跑出来,大声喊道:「快走!」

如黑河一般的长发从屋内涌出,蠕动着追赶长隐,而在那层层叠叠的长发深处,是一颗美人头。

她雪面丹唇,媚眼如丝,连嗓音亦是娇俏:「郎君何处去呀?」

「哎呀!」她看见了我,「这儿还有一位小娘子呢。」

我们本该逃走,但她的头发就像这夜色,随处都是,将我们团团围住。

一颗又一颗的人头环绕着我们,笑声连绵,越来越尖锐,刺得人耳朵生疼:「别走啦,别走啦,狐狸的尾巴,郎君的心,小娘子的壳,都给我吧!九尾狐,世上当真还有九尾狐!哈哈哈哈哈哈,时也命也,合该是我的!」

空气中尸臭、脂粉夹杂,熏得我们头昏脑涨,令人作呕。

长隐皱起了眉头,面色凝重起来:「你也知九尾?」

「我如何不知?」女怪反问,「主上可一直在找呢,但是……给他,不如留给我自己呀!」

她的头发越围越紧,我们就像被裹进了一个无边无际的黑笼。

「你的主上……是何人?」我挣扎着问出此话,肚腹痛得我快神志不清了,我又跪了下去,手指抓紧了草茎。

「曦曦!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不孤连自己的伤都顾不上了,半跪在我身旁,查看我的情况。

我勉强摇摇头,听到女怪的疑惑:「咦?你身上怎么带有佛印?」

但她立刻抛下疑问,加紧了攻势,头发已经挨上了我们,不孤和长隐在外围,将我和那男子护在中间。

他们不断地割断头发,刺伤头颅,女怪却如同不知苦痛,面容越来越狰狞,力量越来越强大。

不孤已浑身是血,到处都是细小、重叠的伤口,皮开肉绽,触目惊心。

他仍撑着回头,担忧地问我:「曦曦,你有没有事?不要怕,我们肯定能……」

话音未落,一根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穿透了他的防御,洞穿了他的肩膀。

我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不孤被穿透:「不!」

一击之后不孤反应变慢,更多的头发丝钻进了他的身体,女怪发出了得意的尖啸。

有热气在我身体深处翻涌,那一直折磨着我的烧灼之痛,蔓延至四肢百骸,我早已不跳动的心脏仿佛也燃烧起来。

我站了起来,探手抓住了一颗头颅——这是她的本体。

我的嗓子像被火烧过,沙哑难听,一字一句地说:「我让你别碰他。」

女怪睁大了眼睛,我看见了她眼中的惊恐,无数头发不遗余力地朝我激射而来,若被射中,我将四分五裂。

在头发刺中我的前一刻,我眼前金光闪过,竟徒手捏爆了这颗头颅,一朵红花从她口中滚落,女怪的尖叫只发出半声,就在烈火中连同头发一起燃烧成了灰烬。

一直被压抑的痛苦从指尖流泻而出,我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像是被火焰烧透了,体内力竭,朝后倒了下去。

不孤冲过来接住我:「曦曦!」

听起来,还算生龙活虎,太好了……

彻底昏迷前,我似乎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28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云渺渺之中,宫宇生辉,天帝临池,得见平滑如镜的水面忽地泛起一点涟漪,于是驻足凝神,一旁的仙官恭敬道:「君上,下界来报,人界之壁四面已破了两面,恐生动荡。」

「唔。」天帝有些心不在焉地点头,似乎在沉思,过了一会儿,他才轻轻地转头,对那仙官道,「此事我已知晓,亦敲打过妖鬼两界,不会出事的。」

「是。」仙官深深地低下头去,不再多言。

只一瞬,天帝便消失了,这只是他的幻影,本体仍在最高的仙殿之中。

近些年,天帝越来越深居简出,少有亲临的时候,下头有事禀报,都是来这清心池,天帝感知到便会现身。

仙官抬起了头,有些疑惑地看了一眼那高耸入云的仙殿,六界壁障乃天帝神力所维系,如今出了疏漏,合该天帝修补,怎么只是敲打了事?难道破洞不用管了吗?

但只思索了一会儿,他便放弃了深究,毕竟天帝是天道的化身,无论如何,是不会有错的。

而在众仙不可窥视的仙殿之中,层层玉阶之上,那已静坐不知多少个年头的众神之主,缓缓地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他长发如墨,鹤羽华衣,眉宇间神光流转,但一只眼已蒙上了白翳,不复明澈,本该看透世间万事万物的神啊……

与此同时,西天灵山,穿白缯轻衣的青年正在为一只金色大孔雀梳理羽毛,但他心头一动,转头看向了下界,喃喃:「佛印破了。」

停顿一息,他驾着孔雀朝鹫峰而去——那里住着如来。我迷迷蒙蒙地醒来时,耳旁似有争吵之声。

「这件事跟曦曦有什么关系,她自己要跑怪得了谁?」是不孤,他的声音又低又急,听起来充满愤怒。

「她不是自己跑的,是石曦把她赶跑的!」小龙的声音也不小,他好像更生气,「而且,我也没有要怪哪个,只是想把她找回来。」

不孤缓了一口气,大概是在尽量控制情绪,可惜说出口的话仍带有埋怨,「我们是为了找你才遇上女怪的,曦曦也是为了救我们才受伤的,我们本可以避免这一切……我们真的该离开了,小龙。」

小龙:「我还要说好多遍,我不是故意的,你说这些又是在怪哪个?意思是我害了你们?我是担心姜黎才离开的,现在她不见了,我怎么能不管她?」

姜黎不见了?她怎么了?

我还没完全清醒,现在听他们吵得针锋相对更是头痛欲裂,试着开口打断:「不孤……」

可他们没听见。

「那又如何?」不孤冷着声反问,语调冷酷,「她本来跟我们就没什么关系,曦曦也说了,她很不对劲……」

这可不像他能说出来的话,太过了。

我抬手扯着床帐,借力坐起来,勉强问了一句:「咳咳……姜黎怎么了?」

「曦曦!」不孤闻声走到床边,扶着我坐好,「你醒了?哪里痛,肚子吗?」

我坐起来才看到长隐也在屋内,但他坐在角落,一如既往地不吭声。

我摆手让不孤闭嘴,径自问道:「你们刚才说小姜姑娘不见了,怎么回事?」

不孤低头咬着嘴唇,脸上怒气犹然,明显不想回答。

我又看向不远处的小龙,他站得笔直,侧身对着我,一动不动,也是气冲冲的样子。

我咳了两声,轻声道:「不要为了一时意气浪费工夫,说吧,她怎么了?」

小龙动了一下嘴唇,才慢慢开口。

原来,他追着姜黎离开后,一路朝东坊而去,可人群拥挤,姜黎又身量纤细,很不起眼,过了半个时辰,他就跟丢了。

他正要去东坊找人,但半路感知到某处妖气横生,便立刻赶了过来,谁知就正好遇上我们。

我们暂时安置在一个佛寺内,那重伤的凡人也托付给寺内僧人照顾,据说精气被吸走了一大半,就算活过来也寿命有损了。

我捧着不孤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所以,你并没有亲眼看到她被谁掳走,对吗?」

小龙好歹也是个正儿八经修炼成人的蛇妖,怎么会连姜黎一个弱女子都追不上,还跟丢了?她莫名其妙地消失,也许正是故意为之,不要小龙发现她的异常——比如,她根本没去什么表姑家。

小龙听出我话语中的怀疑,红眸凝重:「你也不信我?」

我不着痕迹地按了一下肚子,无知无觉,麻木僵硬,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块石头。

算了,不痛就行。

自我安慰了一下,我先处理眼下的状况:「我直说了吧,不是不信你,而是不信她。」

然后我将姜黎身上的不对劲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连同不孤看到她半夜梳头的事也说了。

我尽力解释:「小龙,恕我直言,小姜姑娘原本只要求我们护送她到蜀州城,现在她也到了,无论她接下来作何打算,去哪里、干什么,其实都与我们无关,你也管不了她一辈子,不是吗?」

小龙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面对我,表情很复杂:「石曦,我们一路走这么久,离开镜墟、救赛云和李大夫,现在又要离开人间,大大小小都是你在做决定,不孤我就不说了,我也基本没反驳过你。你一向好心,随便一个陌生人都豁出命去救,为啥子在姜黎身上,你就不肯分一点好心?」

不孤闻言站起身,又要出声争论。

我抓住了他的手臂,硬生生将他按了下来,低声道:「让他说吧,这些事该说清楚。」

小龙顿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忍心,但还是说了出来:「我想,你大概忘了,一开始,你和我、不孤,也是没什么关系的,可是我们并没有不管你。」

我抬头看向他,他的表情很认真,看来他真是那样想的,并不是气话。

小龙在我眼里,一直是个比不孤更懂人情世故却仍然纯粹的性子,有时候还跟不孤一样冒傻气。

我都不知道,他会想这么多。

虽然有些伤人,但是仔细想一下,他说得似乎也有道理。

我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心地措辞:「抱歉,我没考虑到你对小姜姑娘的感情,你说得对,我们从一开始也没什么关系,这么久多谢你和不孤的包容。」

不孤抓紧了我的手。

我直视着小龙,继续说:「但是,我能保证我对你们完全没有恶意,不管是救谁,我都能豁出命去,你能保证小姜姑娘也是如此吗?」

事实上,从镜墟出来的时候,我也真的为他们豁出命过。

小龙避开了我的视线,然后似乎下定了决心,又与我对视:「我能,她如果有问题,我拿命赔你。」

我靠在床柱上,感到疲倦,轻轻地闭上了眼:「我不要谁的命,我只是……想大家都活着。」

不孤凑近,摸了一下我的脸,小声道:「曦曦,你还是不舒服吗?」

「还好。」我摇头,重新睁开眼,「那现在的问题就是,小龙根本没有看到小姜姑娘的去向,那我们该怎么找她呢?」

小龙忽然说:「我可以找到她……」

然后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根发丝:「这是她之前不小心掉的一根头发,可以通过这个找到她,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且要人帮我护法。」

我看了一眼不孤,发觉他的表情跟我一样莫名,他是那种完全藏不住心事的人,所以直接问:「她之前掉了一根头发……你怎么收藏到现在啊?」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