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我摇了摇。
她有些不快:「为何?」
「因为我……」我不动声色地说着,然后朝她摊开了一只手,「不喜欢做鬼。」
她没反应过来,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我的手心——我刚才摸到一片碎骨,用比较锋利的侧面,割破了肌肤。
但这也花了我一点时间,骨头太脆了,要小心地掌控力度,才能不折断。
殷红的血流出,泛着点点金光,刺破了这无边无际的水域。
女怪厉声尖叫:「不准!」
她飞快地用头发来缠住我,有数不清的阴影朝我涌来。
但都无济于事。
璀璨的金光如同朝阳突破天际,将云层穿透,亦驱散了女怪的面容。
我知她没有真的消失,只要鬼母……只要姜黎仍存在,这些恶鬼便不会平息。
但此时,随着力量的再度增长,我感受到那佛印只余最后一线。
我再睁眼,却看到了令我心神俱裂的一幕。
一个女子的身影浮在空中,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光秃秃的下颌骨——是的,她没有皮肉。
她的长发飞散,如同黑云一般,遮盖了天空,其间还点缀着朵朵红花。
无数的黑鸦聒噪着从她的长发里生长出来,而不孤立在佛塔尖上,如同被网住的雀儿。
他的身周缠满了黑鸦,浑身浴血,伤口已来不及愈合。
我朝佛塔的方向跑过去,但刚跑到一半,就见一只乌鸦张开长长的喙,里面竟生满了细密的牙齿。
我奋力大喊:「不孤!躲开!」
但受伤过重的不孤已失去了反应能力,他缓了一下,就这一下,那乌鸦活生生咬断了他的尾巴尖。
不孤痛吟一声:「啊!」
他的身影在塔尖摇摇欲坠,可听见我的声音后,仍艰难地朝我看过来,张嘴说了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看清他的嘴型:快走。
黑鸦依旧在朝他进攻,他拼命地抵抗,但还是被啄了好几口,我几乎能看到他的血肉被撕裂的瞬间,那飞溅的鲜血。
「姜黎!」我急得快发疯,恨不得心头也呕出一口血来,「我知道你就是鬼母,住手!」
原本聒噪刺耳的黑鸦们瞬间停滞了,一动不动。
不孤跪倒在屋檐上,无力地将残缺不全的尾巴抱在怀里。
我到了塔下,却不能上去,他还有力气探出头来,对着底下的我眨了眨眼睛。
天知道,他的眼睛已经几乎失神了。
也许是受伤过重,鬼气入体,他的侧脸竟有一些隐隐约约的黑纹,扭曲破碎,使他看起来鬼神莫测。
一个嘶哑的声音传来:「哦?你已经知道了。」
这完全不是姜黎的声音。
我尽力冷静下来,与她对话:「一直以来都是你操控这一切,你的目的就是吞掉不孤,夺取他体内的力量,可我不明白,你为何一定要来蜀州城?」
「你搞错了,来蜀州城才是我的目的,遇上九尾……实属碰巧。」鬼母轻言细语,面容黑气缭绕,只有下颌骨隐约可见,「我原本只是想见一见他。」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配着她那低哑的嗓音,宛如一阵吹过沙石滩的夜风。
我心念电转,大概猜到了:「你是为了小龙?小龙呢,他现在在哪里?」
她忽然笑了笑:「在我表姑家呢。」
此时的蜀州城东坊,一栋民宅外。
姜黎轻敲门环,身后跟着小龙。
但过了许久,都没人开门,整个宅邸十分安静。
小龙问:「你确定这里是你表姑家吗?」
姜黎回身看他,身上裙衫沾灰,鬓发散乱,衬着她柳叶儿般清瘦的脸庞,别有一番柔弱风情。
她眉心微蹙:「我虽许久不曾拜访,但自小常来常往,是决不会认错的。」
小龙忽地走上前来,直接推了一下大门,谁知紧闭的门扉竟顺势打开了。
姜黎似乎有些惊讶。
但小龙却没什么表情,好像早有预料:「我们先进去吧。」
姜黎轻轻地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进了门,脚步轻盈如同落花。
府内四处都挂着明灯,唯独不见人影。
小龙走得很慢,他的手一直放在身侧,握着拳,似乎在挣扎着。
姜黎忽然出声:「前头进了内院左拐,便是我幼时住过的院子了。」
小龙像如梦初醒一般,停在了原地。
他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院门,曲径通幽,门匾上提着三个清秀的字:诵梅院。
姜黎也停了下来,问:「怎么不走了?」
小龙低声道:「姜黎,这当真是你表姑家吗?」
这是这么久以来,他第一次对姜黎提出质疑。
姜黎却仍是那副八风不动的样子,反问道:「为何这样问呢?」
小龙却说起了不相干的事:「我从前……很久以前,认识一个小女娃儿,她先天不足,总是心痛心悸,受不得惊吓,一定要静养。」
姜黎:「这事你已说过了。」
「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一个夏天,我在树上睡完午觉,想伸个懒腰,但是……」他转过头来,看着她的眼睛,「但是不小心被她看见了,她正在树下一个人下棋,她吓了一大跳,扶着心口痛得脸色煞白。」
姜黎没打断他,安静地听着。
「我本来是要藏起来的,但还是没忍心,回头救了她。后来她一点都不怕我了,给我准备了茶点,每天下午都等我去喝茶,还教我下棋、读书,甚至是刺绣。
「因为身体不好,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特别喜欢听我说外面的事,不管我说什么,她都特别、特别开心。
「就这样,过了好几年,她到了要出嫁的年纪,嫁给一个……她根本没见过的老男人做填房。她的父母认为对方虽然年纪大,但家底殷实有权势,可以为她养好身体。可她说想和我一起离开,哪怕死在外面也好。
「可我那时候不懂她的意思,只是觉得她这样的身体,到了外面很容易死掉。所以,我跟她约好,十天之后的晚上来接她,可是……我并没有去。」
小龙轻声讲述着那段回忆,那时他初初得道,从蜀山来到人间历练,遇上一个小姑娘,与她订下十日之约。
他早打听好,妖界有一种叫勾茸的草,吃了可以修补肉体以及经络,一般是修炼前期才会用到的东西。
也许对她的心病有奇效。
他去了妖界,一路找到了青丘,后来……不慎被带进了镜墟。
就此两百余年,再不相见。
小龙问姜黎:「你知道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我那么害怕吗?」
姜黎盯着他,向来温柔似水的眸子里显出几分难言的冷酷,可她仍然笑着:「为什么呢?」
「因为我是一条蛇。」
小姑娘正一个人下着棋,一抬头却看见一条伸懒腰的小白蛇,怎么能不害怕?
「哦是吗?」姜黎微笑,「这个故事很有趣。」
她并不坦白,只是维持着彼此都心知肚明的伪装。
小龙回头看了一眼「诵梅院」,这地方,他待过许多年。
这里其实并不是姜黎的表姑家,这里就是她的家——曾经的家。
「我一直希望是你,又害怕真的是你。」
希望姜黎就是那个小姑娘,这样他还有机会去弥补。
而他终于明白那时朦胧的心情,为什么会愿意陪着她,在一间小院子里,不厌其烦地说话、下棋……做一切她可以做的闲事。
可是,若真的是姜黎,那眼前这个姑娘……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姑娘了。
她的样貌仍这样年轻美丽,不见丝毫苍老的痕迹。
他不得不面对一种事实——那些早已发现却刻意忽略的细节、伙伴们的提醒——姜黎她已经不是人了。
小龙轻轻地笑了一下,他露出了原来的样貌,红瞳白发,清冷隽秀,如同玉山高立。
他并指成刀,在自己心口割了一道:「我不晓得后来你发生了什么,也许你还怨我未能赴约,但是……」
姜黎终于有所动容,完美无缺的微笑出现了一丝裂纹。
她看着小龙剥开血肉,硬生生地从里面拽出一株草药——叶片泛着紫光,十分鲜活。
「我不是故意的,抱歉。」
他捧起她的一只手,将这以他的血肉滋养百余年的勾茸放到她的手心。
勾茸药效很短,若不能在一天内使用,就必须以灵力滋润。其实勾茸并不难得,但他入了镜墟,这就是唯一一株。
他又担心镜墟不适合勾茸的生长,便干脆将这东西种到自己的心口——全身灵力最充沛的地方。
虽然深知希望渺茫,但他其实仍盼着,某一天能把它交到她的手上。
若他当时没有被妖兽所伤,就不会昏迷在不孤的窝里,更不会被带进镜墟。
他们……就不用到如今这个地步。
可回首前尘,已是错过。
姜黎看着手里的这株勾茸,心头一片空茫,愣了许久。
小龙抬起她的脸,在她的肌肤上留下一枚沾血的指印,他深深地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要趁早,药效会过的。」
姜黎的脸上彻底没了表情。
她像一层纸壳,从内里透出一股死气,正如这大宅一样,看似灯火通明,实则了无生趣。
过了许久,她忽然笑了起来:「说来凑巧,你这故事我听过下半段。」
当年小姑娘成亲的当晚,才发现,那老男人已经死了。
她嫁过来纯粹是成阴亲。
她被活生生地关进了棺材里,身旁躺着一具已经开始腐烂发臭的尸体,拼命地挠着棺材板,抓烂了指甲,留下一道道惨烈的血痕。
惊惧哭号,全无回应。
到死,她都念着他的名字,期盼他如神兵天降,救她于生死之间。
再后来,她的父母发现此事,恸哭不已,当即状告对方骗婚杀人。
可换来的结果是,对方家族势大,反说早有协定,全是她的父母诬告,最后竟判她的父母流放之罪。
还没走到地方,她那可怜的双亲便病死在半路。
她自己的惨痛倒不至于令她成魔,全赖世事不公,才让她死不瞑目。
「这岂不是阴差阳错……」她攥紧了勾茸,冷却的血腥气从她指间逸出,勾唇微笑,「实乃天意。」
小龙闻言怔住了,他万万没想到,会是如此惨不忍睹的结局。
一滴泪滑落至脸边,他抱住了她,声音颤抖:「你知道吗?她的闺名,叫琳琅。」
「我不是姜黎。」鬼母往下落了些许,踏空而来,「我不是姜黎,我是鬼母琳琅。」
黑鸦又动了起来。
我朝屋檐上的不孤伸手:「快跳下来!」又连忙安抚姜黎,「我知道你是被你的主上所操控,我们可以一起救你出来,找到你的骨殖,还你自由!」
一滴血泪从鬼母琳琅的下颌骨边滑落,可她的语气却平静森寒:「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知道那人是何等不可匹敌的存在。吞掉九尾,我才有挣脱束缚的可能。」
下一瞬,长发飞舞,卷掠天地,红花与黑鸦翻飞交错,不孤眼看就要被层层埋葬。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用牙齿狠狠地撕开掌心的伤口,鲜血淋漓,我却眉头也不皱一下。
听,我要听。
我闭上了眼睛。
鲜血落入地面,渗透泥土,我听到某种生命在地底的窃窃私语。
可怜可怜可怜……
帮帮她……
风大人的气味,风大人回来了!
是风大人!
低语逐渐清晰,我感受到一种欢欣鼓舞的情绪。
尽管我闭着眼,但我依然能看到,周围细草破土,树木参天,枝叶相持……每一枚叶片都散发着莹莹光辉,晶莹润泽。
这是万物皆存的生气,欣欣向荣,如烟波浩渺,萦绕身周。
这是属于传说中的女娲娘娘的造化之力。
生生死死,循环往复。
可生永远高于死。
鬼母冲天的尸气被造化之力所洗涤,力量削减了许多,而且,无数树木枝条开始向她涌去,在叶片温柔的抚触下,黑鸦散去,红花凋落。
我慢慢地睁开了眼睛。
仅此一遭,天地在我眼中,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每一样事物,无论是石子还是草木,都有着自己独特的气息。
我看得见,感受得到,听得见。
只需要一个念头,我便能听到最隐秘的讯息。
「鬼母救我!」
「不要死……不要!」
「嘻嘻嘻嘻一起死啦!」
……无数嘈杂的尖啸鬼哭从她的体内传来,甚至有一些正往外逸散。
「你的力量……」她却愣住了,仿佛毫不在意自己受到了重创,只盯着我看。
这时不孤那头的攻势也有所松懈,我正要动手时,一道雪白的亮光忽然闪过,切断了拉扯撕咬他的长发。
我心头一震,大喊:「小龙是你吗?」
一个人抱着不孤飞身而来,果然是小龙。
他一手执剑,将不孤交给我,转身去面对鬼母琳琅。
我赶紧集中力量救治不孤。
小龙看到鬼母的样子,没露出恐惧之色,却是一脸的哀伤。
她自知大势已去,竟也停止了攻击。
「我吃不掉九尾,有人能吃。」她的长发好像有生命一般,一点点地往回爬升缩短,「感谢我吧,还没有把九尾这事告诉那人。」
「不过……」她看了看我,「你最好跑快点。」
小龙上前一步:「琳琅,跟我走吧,我……我们现在可以随便去哪里,任何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可她只是摇了摇头,抬起手指轻抚鬓发,这动作温柔有度,与平时的姜黎神似。
「我和你已经没有现在了。」她轻声长叹,又低低地笑出声,「我受够了被困住的日子,生前死后,这一副骨肉都让我……无比厌恶。」
小龙意识到了什么:「不,不要……你再坚持一下,求你……」
给我一个机会。
但这话,实在、实在太迟了。
迟了一步。
迟了十日。
迟了两百年。
「快走吧,他就要来了。」
一枚囚禁的印记烙印在她的肋骨上,瞬间发出闪光冲天,过了许久才熄灭。
随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那具身着血污喜裙的枯骨一点点地溃散,任凭小龙怎么伸手触摸挽留,都于事无补。
那点点萤光自他指间穿过,如同曾经每一个相伴的瞬间,就此流逝。
她最后什么话也没留给他。
除了一张翩然落下的手帕——我这时才想起,我曾在这张手帕上看到过的刺绣手艺,与不孤睡衣上的大鸡腿是一模一样的。
而那张手帕的角落,只是绣了一条纤细的红眼睛小白蛇。
小龙拾起手帕,看到那条小蛇。
想起这是自己学会刺绣后,为她绣的唯一一张手帕。
之所以是唯一一张,都怪他当时觉得这事儿太麻烦,在她百般恳求下,才敷衍似的绣了一条再简单不过的小白蛇。
那时……她收到手帕是什么表情呢?
他用力地回想,却始终模糊不清了,当时只道是寻常……
「对不起,我还是失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