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缺少死者的命案,
一起缺少死者的命案,
一副不知去向的骸骨。
一段贯穿雍正、乾隆两朝的奇案,
导致总督落马、巡抚去职、二十多位官员被追责;
害得雍正皇帝闹乌龙、乾隆皇帝换重臣。
清代一位散文家将此案改编成小说,其中充满了各种紧张刺激的情节。而本文的内容大多取材于真实的史料记载,虽然可能不如小说那般撩拨人心,但真实的历史往往就是这样于无声处听惊雷。
万事胚胎始于州县,且看州县之事震惊朝堂。
一、河滩上的白骨
1731 年,也就是雍正九年的五月下旬。
湖北麻城县连日阴雨,赵家河的河水眼看开始上涨,乡民们分头巡视河岸,生怕上游洪水下来淹没了农田。
赵巨年是赵家河当地的牌头,也就是十家人的领头人,自然比别的乡民更为上心,每天早晚都要巡视河滩。
五月二十三日,赵牌头还是依例来到河边巡查,眼看天已经黑下来。
突然,天空中一道雳闪,把大地照得如白昼一般。这一照不要紧,虽然是眨眼之间,但已然令赵牌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电光下赫然就是一具森森白骨。
那副骨架已经被野狗啃食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只手还有点腐肉。随后紧跟着一个炸雷,更是令赵牌头三魂出窍,七魄离体。他双手撑地,哆嗦着向后挪了几下之后,爬起来抹头就跑,一口气跑到了地保刘兆唐家报信。
刘兆唐正打算出门看看各家各户的情况,刚一开门,正撞见一路跑来的赵巨年。那赵巨年嘴里喊着「快…… 快…… 出人命啦…… 快……」
刘兆唐看赵牌头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忙问他到底是咋回事?
于是赵牌头将他在河边看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说给刘兆唐听,刘兆唐听罢也是一惊,赶忙跟着赵牌头往河边赶去,路上又喊了几个正好碰到的乡民同去。
到了河边,又找到了那副骨架,众人都是惊骇不已。刘兆唐忙吩咐人去村里找了口薄棺材,将尸骨放进棺材,盖好棺盖,抬到离河床稍远的地方,免得再被野狗撕咬或者被上涨的河水冲走。
眼看着天色已经全黑了,雨也越下越大,原本想连夜报官的刘兆唐打消了进城的念头,只好等天亮再说。
二、树林里的交易
天刚蒙蒙亮,一夜都没睡踏实的刘兆唐跑到赵牌头家,拉着赵牌头冒雨赶去麻城县衙报案。
话说麻城县本是小县,近些年原本太太平平,县令汤应求去年十月刚刚上任,到任还不足一年。今日听得治下出了命案,也是一惊,赶忙传了捕快、衙役和仵作前去赵家河验尸。
说来也是不凑巧,众人刚刚走出县城没多久,这雨势又越发的狂横起来,道路泥泞不堪,根本无法前行。汤县令无奈,只好打道回府,准备等雨过天晴,再去验尸。
但是,这一耽搁却惹出了更多的麻烦……
麻城县的「正仵作」叫李荣,四十来岁,原本是屠户出身;由于年轻时打抱不平,得罪了乡绅,被罚劳役,服役期满之后无本翻身,才充为仵作。由于李仵作平日为人耿直,常得罪人,再加上仵作的低微身份,更是不受旁人待见,即使是他带领的「学习仵作」薛连财,也对他阳奉阴违,嫌他不够圆滑,挡了许多的财路。
等到雨过天晴已经是三日之后了,汤县令心里一直惦记着赵家河的案子,一见天晴,便带领了衙役、仵作等人来到赵家河验尸。
原本这验尸之事就是仵作的职责,但按照大清的律例,仵作只有勘验的权力,至于填写尸单,则必须由当值的官员填写,同时仵作必须在官员监督下进行验尸,以免仵作弄虚作假。但实际验尸过程中,官员们往往是远远观望,不肯离尸体太近,以免沾染晦气,而直接接触尸体的便只有仵作。
这次也不例外,直接去勘验尸体的只有李荣和薛连财两个人,汤知县和包括负责记录的「刑书」在内的其他小吏都只是远远看着。
李仵作和薛仵作两个人走到存放尸骨的棺材前,两人合力打开棺盖,只见一具挂着零星碎肉的白骨躺在棺材中,一股恶臭扑面而来。
薛仵作一见,假装肚子疼,头也不回地往不远处树林里跑,边跑边大声吆喝着:「我去方便一下哈,你先验着,我去去就回。」
李仵作回头看着薛仵作的背影,一脸鄙夷地骂了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说罢就又回身开始验看那具尸骨……
放下李仵作这边验尸暂且不说,单说这薛仵作。这小子刚进了树林,就找了棵大树,躲在树后往验尸处张望。
正当他定神张望时,不知何时,背后不声不响地走过来一个人影。那人悄悄地摸了上来,冷不丁地在薛仵作肩头拍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可把薛仵作惊的不善,他「啊呀」一声就蹦了起来,赶忙转身看时,只见一张歪瓜裂枣般的小黄脸儿正朝着自己嘿嘿奸笑。
「原来是你小子啊!你他娘的吓死老子啦!」薛仵作一边乎撸着胸口,一边嗔怪着来人。
那人也不生气,还是嬉皮笑脸地调笑着:「又偷看人家大姑娘洗澡那?」
「去你娘的,老子正忙着呢!」薛仵作瞪了那人一眼,又继续向验尸处张望。
小黄脸儿凑到薛仵作跟前,小声地说道:「说正经的,有笔小财送到眼前啦,兄弟一直想着你呢,就看你想不想得着?」
薛仵作听罢愣了一下,转头问小黄脸儿:「什么小财?你说说看!」
那人指了指远处的尸棺,继续奸笑着说:「等会儿回去后,你就说那个棺材里面的骨头是个女的,就这么简单,事成之后五两银子,怎么样?」
薛仵作眨眨眼,问道:「为啥?谁给的银子?」
小黄脸儿嘴巴一咂,一皱眉一扬脸道:「你还老江湖呢,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呢?啥都别问,就说行不行?」,说着又递给薛仵作一块儿碎银子,「这是二两银子定钱,你先收着,等事成之后,再给剩下的三两。怎么样?」,说着就把那银子塞在了薛仵作手里。
薛仵作拿着银子有些为难地说:「你也知道,老李是正仵作,我就是副手,我说了不算啊!」
那小黄脸儿一脸鄙夷地说:「谁不知道那老李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跟他说就是对牛弹琴。可你不同,你是个明白人,若那个棺材里就是个女的,你这不就是白捞的银子吗?即便他老李说是男的,你就说是女的,反正老爷也是个刚到任的,他也分不清谁说得对。到时候咱们后边有撑腰的,只要一闹腾起来,老爷也顾不上那尸体是男是女。」
「再退一万步说,就算老爷认准那尸体是男尸,也不能把你这个学习仵作怎么着,是不是这个理儿?放心吧,兄弟不会把亏给你吃的!」
薛仵作听罢,也觉得有点儿道理,于是把银子往怀里一揣,又指着小黄脸儿的鼻子尖儿说道:「事成之后,那三两银子可不能少,你小子若是敢耍老子,老子的手段你是知道的,早晚把你给办了!」
三、男尸还是女尸
小黄脸儿嬉皮笑脸地走后,薛仵作赶紧假装一边系裤腰带,一边朝李仵作那边跑去。嘴里念叨着:「这一大早的,跑这么远的路,还刚下过雨,可能是着凉了,跑肚拉稀可真是够受的。」
李仵作也不理会薛仵作说什么,只是见他跑回来,便招手示意刑书过来做记录,他准备唱报验尸结果了。
刑书见仵作招手,便带着尸单的底单和笔墨走来。
李仵作按照程序,开始唱报,正当他报到尸骨为男尸时,薛仵作突然出声打断,大声说道:「等等,这里有点儿不对啊!」
刑书闻听,顿时停笔,疑惑地看向李、薛二人。
老李忽然被打断,心中十分不悦,皱起眉头喝问:「怎么啦?哪里不对啦?」
薛仵作不慌不忙地走到李仵作跟前,不紧不慢地说:「按照《洗冤录》的记载,尸骨发黑为女,尸骨发白为男。你看这尸骨颜色暗深发黑,当然是具女尸,怎么会是男尸呢?」
李仵作平日就不喜欢这个不学无术,平日里跟街上的浪荡子弟胡混的薛仵作,今日见他敢当众顶撞自己,自然是又气又恨,于是反驳道:「你懂得什么,那《洗冤录》是书上的东西,老子见过的死尸比你家活人都多,这是男是女还看不出来吗?!」
薛仵作原本只是为了些钱财才出头抢白,现在听见老李如此恶语相加,于是恼羞成怒,更加高声嚷道:「你看那棺中的骨头,从头到脚才多长,那能是男人的身长吗?」
老李也是不甘示弱:「男人也有高矮胖瘦,怎见得以身高辨男女?!」
两人一个劲儿地强辩,远处的汤知县看到这边的情况不对,又隐约听到两人的争吵,于是走了过来,呵斥住两人,也不问两人是非,独自走到棺材边上,低头看了一眼那副骨架,转身走回刑书跟前,示意刑书记下「男尸!」
正当汤知县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只听见不远处树林里一阵骚动,紧接着数十个乡民打扮的人朝河滩边赶来。领头的是两名青年人,其中一人是乡绅打扮,另一人则是书生模样。
汤知县见来人众多,心中便生了几分胆怯,待众人走到跟前,汤知县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只见那书生打扮的年轻人走上前来,抱拳拱手施礼道:「问话的可是知县老大人?」
汤知县答道:「本官正是麻城知县汤应求。你是何人啊?」
那个年轻人答道:「学生是本地的生员,名叫杨同范。」
说着,他又指向身边的年轻人说道:「这位是学生的同族兄弟,名叫杨五荣。」
汤知县见这杨同范言语斯文,不像坏人,于是多少放下了一点心,又继续问道:「原来是杨生员,你们今天带领这么多人前来,有什么事情吗?」
杨同范答道:「近日,学生和族弟五荣听说河滩上冲来一具尸身,猜想可能与我家被害的族妹涂杨氏有关,所以特意约了众族人前来认尸,还望老大人开恩,容我等上前认一认,是不是我家小妹的尸身。」
汤知县暗自思忖,自己到任以来翻看过前任留下的案卷,其中是有一桩涂杨氏被害的案子,也正是因为这个案子拖得太久没能审结,前任知县杨思溥还因此丢了官。
由于这个涂杨氏的尸首一直没有找到,也没有其他的佐证,因此案件原告杨五荣没有继续追究,而杀人嫌犯,也就是涂杨氏的丈夫涂如松也被无罪释放了。
今天这具尸首,难不成真的是被害人涂杨氏的尸骨吗?
这副尸骨的盆骨明显狭窄,应该是男子的骨骼,只是身材矮小,骨质较细,看起来有点像女子的骨骼。也罢,不妨让他们辨认一下,也好有些线索。
于是,汤知县答道:「请两位至亲之人过来辨认一下,其余人等在原地等候。」
杨同范和杨五荣疾步上前,靠近棺材往里面探看,这一看之下,两人不禁失声痛哭,边哭边喊着:「小妹啊,哥哥可找到你啦!你死得好惨啊!可恨那个畜生啊,心狠手辣害死了你啊!哥哥一定要替你报仇雪恨啊!」
听见这两人悲切地哭声,围观众人也不禁纷纷上前。眼看着人群骚动有些难以控制,汤知县再看看他身边带来的几个人,看来根本镇不住场面,于是慌忙招呼官差仵作赶紧撤退,不声不响地回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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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骨骼对比图
四、大闹公堂
与其说汤知县是撤回县城的,倒不如说是逃回县城的。
当日,乡民们群情激愤,恨不得直接追到麻城县衙,让汤知县下令把杀人凶手涂如松抓来问罪。
而被害人涂杨氏的哥哥杨五荣则是一纸诉状,再次将他的妹夫涂如松送上了被告席。
在麻城县的公堂之上,杨五荣哭诉了他所了解的情况:
去年正月十三日,他妹妹涂杨氏回娘家看望家人。十一天后,他亲自将妹妹送回夫家。
怎料,涂如松的母亲嫌儿媳回家晚了,便让儿子训斥儿媳。涂杨氏因不满丈夫言语,与丈夫争执起来,谁知这涂如松竟将涂杨氏打死。
事发之后,这涂如松还谎称涂杨氏并未回家,约了亲族数人跑到杨家门上来寻妻。他杨五荣起初以为妹妹真的走失了,于是还和涂如松一起寻找,后来有个叫赵当儿的熟人到他家来报信,说是亲眼看到涂如松将他妹妹涂杨氏的尸首抬到荒郊去埋了,赵当儿实在是看不过去,才来报信的,事前说的这些情况也是赵当儿告诉他的。
汤知县一听,忙传赵当儿前来作证,那赵当儿在大堂上的证词与杨五荣分毫不差。于是汤知县急忙命令衙役前去将涂如松传来问话。
不成想,涂如松的供词却是另外一种说法。
涂如松供道:
去年正月二十四日,他外出后刚刚到家,见涂杨氏也是刚从娘家回来,心中就有不满,埋怨老婆没有在家照顾患病的母亲,涂杨氏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涂如松以为老婆生气又回娘家了,于是就约了几个族人去杨五荣家寻找涂杨氏,可怎料涂杨氏并没回家,所以又约上大舅哥杨五荣四处寻找涂杨氏。可不知何故,大舅哥怀疑是他害死了涂杨氏,将他告上县衙。当时的县太爷杨思溥见没有证据,于是就将他放了,他自己还悬赏找寻妻子涂杨氏,可也是一直没能找到,今天突然被传唤来,不知是否有妻子的下落?
汤知县听罢涂如松的供述,问涂如松:「这堂上的赵当儿你可认识?」
涂如松一见赵当儿,脸色大变,急忙答道:「不、不认识……」
赵当儿闻听,也不待汤知县问话,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您这位富贾怎么会认识我们这样的穷小子呢?」
赵当儿话音刚落,旁边的杨五荣已经按捺不住了,指着涂如松骂道:「涂如松!你这个畜生,竟然下此毒手害死我妹妹,我与你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今日人证在此,你还敢抵赖吗?!」说着话便要上前抓打涂如松。
汤知县见状,急忙拍案喝止:「嘟!大胆杨五荣,公堂之上岂容你大声喧哗!」
杨五荣见状,也不敢出声了,只是悲悲切切抽泣起来。
汤知县正盘算着这几个人到底谁说的是实话,只听堂下有人闹着要上堂。有衙役跑上前来报告,说是有人自称是赵当儿的亲爹,闹着要上堂来找他儿子。
汤知县闻听,猜想可能还是和案情有关,于是就让衙役放他上来。
只见堂下走来个老头儿,他给汤知县跪下说:「小的赵碧山给老爷磕头啦!」
汤知县一看老头儿年迈,于是让他起来说话。
老头儿指着赵当儿说:「这小子是我儿子,他成天游手好闲,到处胡闹。我刚听邻居说他跑到县衙来了,所以我赶快跑来,怕他胡说八道搬弄是非,别再犯了王法。小的这就把他捉回去严加管教,求老爷开恩,千万别怪罪!」
汤知县见这老头儿言语甚是恳切,于是便让他将赵当儿带回家好生管教不许再犯。
这下杨五荣可不干了,直接大喊:「慢着!赵当儿是我的证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还没等汤应求呵斥,那老头儿扯过赵当儿,一脚把他踹趴下,然后吼道:「赶快跟老爷说,就说你刚才说的都是放屁,以后再也不敢了,不然我打断你的腿!」
赵当儿见他爹真的急了,赶紧嚷道:「小的刚才说的都是放屁,小的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杨五荣见状指指赵当儿,又指着赵碧山气得憋不出一句整话,只是喊着:「你…… 你…… 你们……」
汤知县见状,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一拍桌子怒道:「简直是胡闹!退堂!退堂!」
五、新官上任
眼看着唯一的证人没了,就剩下一堆不知身份的白骨,这案子该如何审下去,又成了摆在汤知县眼前的一个难题。没有别的办法,汤知县只好一边悬赏寻找失踪的涂杨氏,一边让下属打探民间的消息。
原告杨五荣这边可没有干等着,他在族兄杨同范的策划下,借着这堆白骨,一纸诉状告到了汤知县的上司,黄州知府衙门。
黄州知府刚刚因涂杨氏的案子罢免了一个知县,以为借此就能息事宁人,可没想到这刚一年多,涂杨氏的案子又开始兴风作浪,这还真是阴魂不散啦!
没有办法,黄州知府给汤知县出了个馊主意,让他先用《洗冤录》中的「检滴骨亲法」去验一验那具尸骨是不是涂杨氏的。简单来说就是取涂杨氏父母的血滴在那具白骨上,若血液沁入白骨,则是涂杨氏的尸骨,反之则不是。
汤知县听闻这个主意,也是欲哭无泪。这个主意是不是靠谱暂且不论,就看那骨架的盆骨形状就知道明明是具男尸,怎么会是女尸呢?
就这样,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案子一直没有进展,可怜的汤知县也没能扭转局面,还是步了前任杨思溥的后尘,生生被这个涂杨氏的案子拉下了马。
县官儿落马了,可案子还要审,动静闹得太大,连湖广总督迈柱都得到了消息。事有凑巧,总督迈柱正好要安排提拔自己的一个亲信,现任广济知县高仁杰。
于是,他将高仁杰叫到跟前面授机宜,让高仁杰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办好了这桩案子便可捞到个知府坐。
都安排好之后,总督迈柱指示由广济知县高仁杰和新任麻城知县李作室,共同审理麻城的涂杨氏失踪案。
高知县得了总督大人的真传后,自是信心满满,马不停蹄地跑到麻城县,开始大刀阔斧地审理起涂杨氏的案子。
他先是按照汤知县之前的审案记录,把赵当儿给找了回来,郑重其事地录了赵当儿的口供;又按照赵当儿的口供把涂如松给抓了起来,再传了杨五荣和杨同范一起来准备再验白骨。
他这么一折腾,明眼人就都看出来啦,新来的这位高知县看来是要拿涂如松开刀啦。而新任麻城知县李作室也是心知肚明,一看这高知县就是背后有人啊,不然他怎么会不等自己,直接开干呢?那自己也就做个顺水人情吧,他说咋弄就咋弄呗,搞成了自己跟着立功,搞不成就把锅都甩给他高仁杰,这就叫以逸待劳,坐收渔利。
高仁杰这么一折腾,那之前的验尸单就成了一张废纸。而此时薛仵作也看到了机会,他盘算着,若是此次能借机赶走李仵作,那以后这麻城县的正仵作就是他薛连财了,每年的工食银子也就能翻一番啦。
于是,薛仵作马上去找了相熟的县衙书吏,请他在高大人面前美言几句,好让他这个学习仵作来重新查验那具白骨,只要高知县让他怎样说,他就怎样说。话说这薛连财虽然本职工作能力不咋地,但是在县衙里的人缘儿混得还是不错的,深谙各种潜规则。
高仁杰正要找个听话的仵作来帮忙验尸,一看正好有个送上门儿的,于是也就欣然应允,任命薛连财为「代理正仵作」,接替李荣来查验白骨。
后面的事情当然就顺风顺水了,那具白骨不仅被认定为女尸,而且还被验得是涂杨氏无疑。于是,汤应求被定为贪赃受贿,包庇重大犯罪嫌疑人涂如松,而涂如松则被列为杀害涂杨氏的最大嫌疑人,只是可怜那仵作李荣死活不肯招认受贿之事,最后熬刑不过,竟被活活打死!
案件进展如此之快,从总督迈柱到原告杨五荣都是拍手称快,但就是苦了那涂如松。
涂如松被抓进县衙,先开始高仁杰还是好言相劝,但正常人谁能这么简单的招认这杀人的重罪啊?!于是,高仁杰翻脸了,辣椒水、老虎凳、烙铁烙、鞭子抽,各种刑具都给涂如松招呼上了,可这个涂如松硬是咬紧牙关没有招供。
后来高仁杰实在没招儿了,使出了看家的绝活儿,他让衙役把一根粗大的铁链烧红,然后将涂如松按倒,让他的双膝跪在烧红的铁链上,这一下把个涂如松烫的皮开肉绽,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酷刑之下,涂如松已经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只剩下半条性命。实在是熬刑不过,涂如松只能屈打成招,承认了杀妻的罪行。
六、总督、知州、知县
有了涂如松的招供,高仁杰可是高兴了,赶忙把案件报给上级,也就是呈报给了护理黄州的蕲州知州蒋嘉年。蒋老爷看完高仁杰呈报的案卷后,发现案件疑点甚多。
首先验尸环节中,对于尸体身份的确认就是含混不清;再有涂如松的招供更是含含糊糊缺少细节。
这个高仁杰搞的什么名堂?蒋老爷心中郁闷,之前总督大人倒是跟他提起过这个案子,叫他「秉公而断,深思熟虑。」但就是这八个字,让他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到底是该放水呢?还是该严查呢?
思来想去,怎么着也要做个样子吧?这么含糊的案卷,万一有个御史言官查到了,怎么着都脱不了玩忽职守的恶名啊!于是蒋老爷就把这个案子以证据不足为由,给驳回去了。
高仁杰原本想着总督大人一定都打过招呼了,可没想到这个知州蒋嘉年这么不给面子,那好吧,那本官就给你凑点证据。
于是高仁杰又七拼八凑了些「证言」,比如:涂如松的母亲是怎么跟涂如松告儿媳状的;涂如松又是怎么拿着纺车车心殴打涂杨氏的;涂杨氏还怀有身孕…… 等等一系列所谓「案件细节」。
蒋嘉年看到这些所谓「证据」后被气得恨不得咬死高仁杰,心说:就这些鸡毛蒜皮的也算是证据?我看你高仁杰还真是烂泥扶不上墙!要是这个案子办砸了,可能还会连累我自己的前程,于是就又给驳回去了。
就这样蒋知州和高知县之间来回折腾了四个回合,还是没能把这个案子搞定。
最后蒋知州实在没耐心了,还是决定自己亲自去查验一下。于是便带了几个从人和州府的仵作亲自跑到赵家河去验尸,这一验之下,自是一清二楚,那副白骨分明是一具男尸,绝不可能是女尸。
这下子高仁杰和李作室也就下课了。
事已至此,涂杨氏的尸体还是没找到,而这具男尸是谁,也不知道。案子还需要审,继续派人!
蒋知州便指派黄冈县知县畅于熊和蕲水县知县汪歙来审理涂杨氏失踪一案。畅、汪两位知县一盘算,这么糊涂的一个案子自己如何审得清楚?!
但是上指下派,又没有办法。为了能够保住乌沙,两位知县大人想了个办法,他们只是报告上司,前任知县汤应求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没有分辨尸骨男女,而且私自改换了呈报文件,所以仅仅革职是不够的,应该追究其玩忽职守的责任。
这样一来,两个人由于参奏了与案件有关的汤应求,则出于避嫌的考虑,不再适合主审本案。于是,他们两个人平安实现软着陆,不伤分毫地退出了案件的审理。
至此,涂杨氏失踪一案已经致使两位知县革职,四位知县出局,湖北官场也是议论纷纷。总督迈柱此时也是十分难堪。此时总督迈柱的政敌们也看到了机会,已经有人就此事准备向皇上参奏了,若是皇上怪罪下来,也够他这个总督喝一壶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赶快了结此案,于是,总督迈柱又指派了咸宁知县邹允焕和黄陂知县黄奭中负责涂杨氏失踪案的审理,并且嘱咐二人,务必尽快破案,否则杨思溥和汤应求就是他们的榜样。
邹允焕和黄奭中自然不敢怠慢,马上开始审理此案。可正当他们准备再去验尸之时,却被告知,几个月前赵家河发洪水,成殓尸骨的棺材被冲走了,因此再无验尸的可能。这下两人可傻眼了,原本还想通过尸骨找找线索,这回算是彻底完蛋了。但是两人一琢磨,不能就这样坐以待毙啊,就算是编,也要编出个案件结果来。于是他们二人开始疯狂翻找之前官员们的审案记录。
老天饿不死瞎家雀儿,他们二人在之前高仁杰、李作室审问的证人口供中看到了赵当儿的证词,简直是如获至宝,只是赵当儿的证词太含糊,还需要再详细一点儿才能够交得了差,于是他们又把赵当儿找来问话,经过各种循序善诱,终于罗织出了这样一个故事:
雍正八年正月二十四日晚,涂如松在打死涂杨氏之后,请自己的叔叔涂方木想办法给自己脱罪。
涂方木让涂如松找来蔡三、蔡五、蔡秉乾和李四,一起将涂杨氏的尸体抬至赵家河的河滩掩埋。之后,为了不引起怀疑,又让涂如松去杨五荣家假意寻找涂杨氏。只是在他们抬尸去掩埋时路遇赵当儿,赵当儿偶然发现了他们抬的是个人。
第二天,赵当儿听说涂杨氏失踪了,于是就去问涂如松当天晚上抬的是不是涂杨氏的尸体?涂如松让赵当儿不要乱说,赵当儿跟涂如松要封口费,而涂如松不肯。于是赵当儿就去杨五荣家告发了涂如松,杨五荣便去麻城县衙告状,可当时的知县杨思溥并没有听信杨五荣的申诉。
之后,当赵家河发现尸骨后,赵当儿又随着杨五荣去麻城县衙告状。而涂如松知道赵当儿随着杨五荣去了麻城县衙,就赶忙跑去赵当儿家,买通了赵当儿的亲爹赵碧山,让赵碧山去把赵当儿找回来……
邹、黄两位知县反复推敲了几遍这个故事,觉得天衣无缝,甚为满意,于是就逼着已经被折磨得一心求死的涂如松画押。涂如松已然生无可恋,加之酷刑之下痛苦不堪,因此也无心申冤,糊里糊涂地认罪画押。
七、死人又复活、皇家闹乌龙
咸宁知县邹允焕和黄陂知县黄奭中终于拿到了令他们满意的供词,这二位也是不敢耽搁,赶紧呈报给了知府衙门,同时又给他们的顶头上司总督迈柱报了信儿。
很快,涂杨氏失踪案的详情,由代理湖北巡抚杨馝修改为奏折呈报给了雍正皇帝,雍正皇帝怎能得知案件细节?!只能是按照杨馝的奏折批复了对涂如松的绞监候判决,这时候已经是雍正十三年七月,只等秋后便执行死刑。
眼看着涂杨氏失踪案已经尘埃落定,总督、巡抚、知府、知县都已安然稳坐,共享天下太平。可老天爷在这时偏偏又给众人开了个天大的玩笑!已经化为白骨的涂杨氏又活了!
这还要从去年四月说起,正当湖北官场都在为涂杨氏的案子议论纷纷、勾心斗角之时,新任麻城县知县陈鼎走马上任了,由于他刚刚上任,涂杨氏的案子此时正在由别的官员审理,因此他也没有介入此案,只是耳闻此案干系重大,他的两个前任麻城知县已经因此案落马。讯问了县衙里的书吏案件情况之后,陈鼎暗自庆幸自己没有卷入此案。但庆幸之余,陈鼎却遇到了另外的大问题。
就在涂如松等死之际,麻城县又遇到大旱了,很久都没有降雨了,于是陈鼎率领全县人民投入到抗旱保苗的工作中,其中有一件比较重要的抗旱项目便是向老天爷求雨。只是连续多次的求雨也是滴雨未下。陈鼎这回也是犯难了,这时候有一个人出现了。
一天,正当陈鼎在衙门里为抗旱之事一筹莫展来回踱步时,有个差役打扮的人走了过来,小声说道:「老爷可是为大旱之事发愁么?」
陈鼎闻听,立刻停下脚步,转头叫住那人,问道:「你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那人回过身来深深地给陈鼎施了个礼,又低着头说:「此处说话不便,可否请老爷借一步说话?」
陈鼎闻听,心中好奇,打量那人也不像歹人,于是便将那人领到了后院书房,关上门后又问来人:「你究竟是何人,怎么知道我的心思?」
那人这才倒身跪下,给陈鼎磕头后答道:「小的是麻城县仵作李荣的兄弟李芮。」
陈鼎闻听大吃一惊,问道:「你哥哥就是那个被刑杖打死的仵作李荣?」
李芮答道:「正是!小的今天假扮差役来找您,就是想告诉您,这麻城的旱情是因我哥哥的冤屈而起!」
陈鼎说道:「你既是来替你哥哥申冤,为何不在堂前鸣冤,反而暗地里来找我?」
李芮答道:「小的知道我哥哥的冤屈是因涂杨氏一案而起,这涂杨氏的案子干系重大,牵涉甚广,稍有不慎,不但无法替我哥哥申冤,恐怕连小的也可能会丢了性命。小的听闻您是有名的清官,所以才冒险前来替兄鸣冤,还请大人给小的做主!」
陈鼎闻言,暗自点头,说道:「有何冤情?你且说来!」
李芮说道:「三年前,我哥哥奉前任知县汤应求大人之命勘察赵家河滩尸骨案,怎料当时的学习仵作薛连财收受他人贿赂,硬将那副男子尸骨认定为女尸。汤大人秉公而断,没有听取他的判断,这薛连财怀恨在心,巴结知县高仁杰,再次验尸时又说尸骨为女尸,高仁杰借此机会弹劾汤知县,我哥哥也因此被革去仵作身份,后又被严刑逼供活活打死!」
陈鼎听罢,稍一沉吟,说道:「你继续说,后来呢?」
李芮接着说道:「为了给我哥哥申冤,小的一直在暗中查访此事,后经多方打探得知,那涂杨氏根本没有死,现在就藏在杨五荣家!这也是小的亲眼所见,若大人现在马上派人前去搜寻,必能搜到涂杨氏。」
陈鼎问道:「我若派人去搜寻涂杨氏,你能否领路?」
李芮答道:「小的自当领路,与大人同去,若有半分差池,小的愿以项上人头谢罪!」
陈鼎闻听,也不怠慢,立刻领着李芮走到前厅,传唤捕快衙役十多人,安排众人分头秘密包围杨五荣家,不准放走一人。
随后自己领着几名捕快衙役,在李芮带领下直奔杨五荣家。
到了杨五荣家,叫开大门也不搭话,直接入内,赫然发现那个失踪已经四年的涂杨氏果然在里面!
当衙役们将涂杨氏带回县衙时,沿途的人们都惊恐地向他们投来疑惑的目光,纷纷议论着:「这个不是涂杨氏吗?她不是早就死了吗?她怎么又活啦?这是怎么回事啊?」
正当众人把涂杨氏带回到衙门时,有差役将一份刚刚收到的公文呈给陈知县。陈知县打开一看,又是大吃一惊,这份经过各级衙门层层转发的公文才姗姗来迟的交到麻城知县的手里。公文中明明白白记载着,经皇上御批,涂如松杀害其妻涂杨氏,手段残忍、罪大恶极,判绞监候,待秋后执行。
这下子可是麻烦啦!皇家闹的大乌龙,这打脸的事儿该由谁背锅啊?
八、迟来的真相
眼看已经七月底了,再过一个月,这涂如松就要被绞杀了。
事不宜迟,陈知县立刻安排将涂杨氏押送到州府衙门,请上峰定夺。
随即,陈知县又安排差役将仵作薛连财传来问话:「薛连财,你可知罪啊?」
薛连财已经知道涂杨氏被找到的事情,心中打鼓,但表面上还是装着很无辜地答道:「小的不知身犯何罪,还请大人明示?」
陈知县冷笑了一声,朝身后屏风说了一句:「出来吧!」
只见屏风后人影晃动,走出来的正是仵作李荣的弟弟李芮。
薛连财之前便认得李芮,此时一见李芮,心下立时明白了七八分,忙向陈知县喊道:「大人饶命,小的知罪,小的知罪!」
李芮在薛连财跟前站定,冷哼了一声说道:「姓薛的!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还不赶快把你是如何陷害我哥哥的事情都说出来!」
薛连财心想,李荣定是在被抓之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李芮,今天自己恐怕再也瞒不过去了,于是便老老实实的交代了事情的经过。
原来,当天与薛连财在小树林里密谋的小黄脸儿正是无赖赵当儿。
据赵当儿后来跟薛连财说,赵家河河滩发现尸骨的时候,杨同范便拿出钱来让赵当儿找衙门里的人帮忙,把死人的事情往涂如松杀妻的方向上引,最好让县衙把尸骨认定为涂杨氏的尸骨,这样好让涂如松有口难辩。
再往后,赵当儿又贿赂薛连财,趁着薛连财巴结高仁杰的机会,把这死人认定为涂杨氏,好把案子做实。谁知道后来又经历了这样多的波折,直到去年才听说案件已经了结了,这回涂如松必死无疑了。
陈知县听完薛连财的招供,马上又差人去捉拿赵当儿归案。赵当儿被捉拿归案后,口供和薛连财基本相同,只是对于他与历任审案官员之间的各种勾兑交代得更为清楚,这其中就包括了他与邹、黄两人给涂如松罗织的罪名,整个罪名完全是无中生有,涉事无辜人数多达八人之多!
听罢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话说,湖广总督迈柱在得到涂杨氏被找到,涂如松是被冤枉的事情之后,一屁股坐在了自家太师椅上,半天都没有缓过神来。
皇上御批已下,这可如何向皇上交代啊?可若是不说,自己就犯了欺君之罪!想着想着,迈柱的后脖颈子冒了冷汗。
迈柱想罢多时,又心生一计,他还想再最后搏上一把,于是便传令给巡抚衙门和州府衙门,就说虽然「涂杨氏」已经被找到,但是不知真假,还需验明正身。迈柱想用这一招拖延时间,先设法把这个涂杨氏给搞「失踪」,然后等秋后处死了涂如松,这样就死无对证,再也没人会来追查此事了。
可迈柱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新任的湖北巡抚吴应棻向来与总督迈柱不和,这次听说涂杨氏被找到了,马上向皇上递了折子,参了迈柱一本。
那迈柱得知后岂能束手就擒,于是就与吴应棻你来我往地打起了口水仗。
这个口水仗从雍正年打到了乾隆年,乾隆皇帝实在看不过去了,把这两位都给传唤到京城述职,又另派了一代名臣史贻直任湖广总督负责调查涂杨氏一案,这才把这宗历时六年的案件查了个水落石出。
事实究竟是怎么样的?
据当事人涂杨氏供述,雍正八年正月二十四,她从娘家回到婆家,丈夫涂如松指责她回娘家时间太长,她一气之下便离家出走了。涂杨氏跑到她之前的情人冯大家里躲避,冯大的母亲听闻杨五荣状告涂如松杀妻,怕事情闹大牵连自家,便督促冯大将涂杨氏暗中送回了杨五荣家,可杨五荣已然提出了命案诉讼,不好撤回,于是便把涂杨氏送到了他堂兄杨同范家躲藏。杨同范一来仗着自己有功名,二来又贪图涂杨氏的美色,所以一直把涂杨氏藏在自己家中。待外面传言涂如松已经被定罪,案件已经了结了,杨同范才在自己老婆的催促下,将涂杨氏送回了杨五荣家。
常言道:法网恢恢疏而不漏,但是在封建帝王统治的时代,虽然最高统治者制定了层层核验的办案制度,但是各级官员之间官官相护,上下勾连,各种司法制度形同虚设,底层的百姓有冤难申,控诉无门,只能指望撞大运式的遇到个「清官」,方才侥幸依托官员之间的勾心斗角而逃脱冤狱。
清代的袁枚先生后来在他的文集《小仓山房文集》中,将这个案件改编为小说《书麻城狱》,而真实的历史往往更沉重更悲凉。
参考资料:
《「制造公正」:清代案件审理过程中证据要素的实现功用》
《冤案何以产生:清代的司法档案与转审制度》
《书麻城狱》
《清代麻城冤案》
《万事胚胎始于州县乎?-从命案之代验再论清代佐杂审理权限》
《清代司法检验制度中的洗冤与检骨》
《清代洗冤用书及技术发展研究之补阙》
《伤亡 Vs 病死-一个清代宝坻县首事人之死的证据学分析》
《洗冤集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