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地铁安检员恋爱日记

地铁安检员恋爱日记

红男绿女:真爱没有结局

(一)

「大包小包,请过安检,谢谢您的配合。」

每一天,有大约 5000 个包从我面前经过。安检机的履带单调地发出细微的「嘶嘶」声。

我的任务是通过安检机下物品的颜色查看违禁品。

蓝色的是金属材料,比如管制刀具。绿色的是易爆物品,比如鞭炮、爆竹。橙色的是液体,矿泉水、火机等。

单调重复的工作里,从包包里的物品猜测主人的职业和性格是我的乐趣。

电脑、笔记本摆放得井然有序的,一般都有一张严谨的紧绷的脸。程序员?

雨伞、邦迪、手电筒、防护服、压缩饼干和水。疫情下焦虑的生存狂?

小文具、电子书阅读器、乱七八糟的小玩意。怀揣「诗和远方」的摸鱼人?

只有那个女孩。她包里除了一瓶水和一瓶药,什么也没有。

「你包里有液体,请开包检查。」

我从机器背后抬起头。

她默默拿出包里的矿泉水放到了液体检测台。药瓶子猝不及防地掉了出来。

她快速俯身捡起,扔回包里。

我还是看到了。

帕罗西汀。

原来,她还在服药。

我认识她。

两年前在抑郁症互助小组。

她总是坐在角落,很少发言,倾听的时候却很认真。

每个星期,小组都会组织一次活动。

她总是带上她的画。她喜欢画植物,色彩都很艳丽奇诡。

「我喜欢梵高浓烈的色彩和生命力。」

她有些害羞地表达,但眼里似闪烁着星星。

「我喜欢画画,想过做设计,但是 17 岁生了病,就没有然后了。」

星星们黯淡下来。

我不懂画,但我喜欢那些星星。

没想到,会这样重逢。

她并不记得我。

(二)

3 月 27 日晚高峰。

「乘客,请您把瓶子打开喝一口。谢谢您的配合。」

我对面前的阿姨礼貌地说道。

高峰期,「喝一口」是检测液体最快的方法。

「没看到是矿泉水吗?」她很不耐烦。

「对不起,我们规定需要检测液体的品类。」我继续耐心道。

「有病吧,我还能带硫酸?硫酸是这个色儿吗?」她拿上瓶就想走。

我拉住她的包带,

「对不起,那请您放到液体检测台。这是我们的工作,谢谢您的配合。」

「砰。」

我只觉得眼前一花,矿泉水瓶不偏不倚正中我的眉心。

「我赶着去医院,出点什么事你赔得起吗?天天整些没用的。我投诉你。」她从我手里扯过包带,捡起矿泉水瓶就往里走。

我被班长叫去了休息室。

我们这样的服务工种,无论有理无理,被投诉就是「认错—道歉—罚款」一键三连。我被要求道歉,并罚了 500 元。捂着眉心的肿包,我低头不语。

班长叹口气,特意批准我可以下班了。

换下工作服,我看了看食堂寡淡的白菜炒肉丁盒饭,决定去吃顿好的。

在地铁站附近选了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饭馆。进门,就看到了她。

一群人聚餐,她坐在最边上。其他人觥筹交错,酒酣耳热,她默默地夹着面前那盘青菜。

不知谁,突然把矛头指向了她。似乎在开着什么不上台面的玩笑。她把头低下,不再夹菜,双手抓着背包带子用力搅着,其他人笑得更大声了。

我找了最近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份鱼香肉丝和米饭。

「小袁,你不给罗主任敬杯酒啊?」

她勉强笑了笑:「主任,对不起,我不能喝酒。」

罗主任看起来挺和气,对她点点头表示没关系。

其他人不干了。

「酒这东西,多喝两次就会了。女生嘛,天生自带三分酒量。」

「对嘛!每次聚会你都这样,这么不合群不合适啊!」

「你看人家小沈,再不喝也得把门面酒喝了嘛!」

……

她的笑越来越僵硬。

我脑袋一热,中二病发了。

「嗨,老同学,都在等你呢,同学会没你可不行。」我拍拍她。

她抬头惊疑地望着我,我向她亮了亮互助会的团徽,她的眼神松懈下来。

「嘿,护花使者啊?」

「男朋友啊?没见过啊?」

众人起哄。

我挠挠头,装着很老到地说:「对不起啊,大家,我们同学会也在这附近,任务在身,必须带人回去。我们这就撤了啊!」

她配合地站起来,拎上旁边椅子上的一袋苹果,跟着我出门。背后传来一片嘘声。

我抖了抖 T 恤,背上的汗黏糊糊的,难受。

我其实是个社恐好吗?

一路无话。她在前,我跟在后。

华灯初上。

臭豆腐,变态鸡翅,麻辣烫,干炒牛河,章鱼丸子,炸酥肉……

摊贩们出街了。

我吞了吞口水。

刚才为了偷听,没吃两口饭。我左右互搏着要不要叫住她一起吃个便饭。

这时,走在前方的她突然扭头往回跑,原来苹果袋子破了。

我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脚踢翻水果摊以阻止水果滚下斜坡」的名场面,给她做了个手势,转身就向苹果冲去。

当我用 T 恤兜着苹果回到她面前时,已是满头大汗。她看着我汗津津的脸以及眉心还未散去的肿包,噗嗤笑了出来。

「嘿,加个微信吧!」她说。

我手忙脚乱想去裤兜里掏手机,手一松,苹果又滚落出去。她笑得更大声了。

此后,每天早上她经过安检口的时候,都会被叫住。

「同学,你的早餐,忘拿了。」我交给她一个小小塑料袋。鸡蛋、牛奶、包子、油条、豆浆,每天尽量不重样。那是我 5 点半早起上班路上的功课。

在同事们的嗤嗤笑中,她低头抿嘴笑,拎上就走。

知道我食堂伙食差,她回家路上会给我带各种晚餐。有时候是盒饭,有时候是米线,偶尔还能吃到网红快餐。

偶尔收工早,我就送她回家。

地铁站到她家会经过一段林荫路。

茂密的梧桐树散发着清香,我们一路经过干洗店、糕饼店、药店、水果店、修脚店以及小超市。我不时飞快侧头看她,然后装作若无其事地扯扯衣角或摸摸手臂,心里小鹿乱撞。

我,恋爱了,单方面的。

她并不讨厌我,我肯定。

(三)

4 月 30 日。

她微信说要加班,让我自己解决晚饭。

我向班长请假,晚高峰结束之后就下班。平时,我们都需要守到 12 点。

地铁安检员是一份辛苦的工作。我每天早上 5:30 起床,乘公司班车到岗,晚上 12 点下班,再坐班车回集体宿舍,站上两天可以休息一天。

很多同事受不了累,很快辞职。身边面孔一茬一茬地换,像我这种干了两年的,凤毛麟角。

对我来说,身体的累,不算什么。这种机械的、简单的、重复的工作,至少不会给我太大压力,不会让我面临抑郁复发的风险。

班长临时调了其他同事来顶班。

我去厕所洗了把脸,换上喜欢的白色 T 恤,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本就不是帅哥,但还算清爽。

我坐地铁到她公司附近的站点,等她下班。

微信里,她说,应该赶得上末班车。

晚 11:00。

我和她坐上了末班地铁。

文殊院、骡马寺、天府广场、锦江宾馆、华西坝……

一站又一站。空荡荡的车厢里,地铁提示音不断循环:「列车即将进站,请您抓好扶手,注意安全!」

终于,我掏出耳塞,递给她一个,另一个戴在了自己的右耳上。

她虽有点疑惑,还是将耳塞戴在了左耳上。

我点开手机上剪辑好的歌。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一个人在人海浮沉。

我不愿你独自走过,风雨的时分。

我不愿让你一个人,承受这世间的残忍。

……」

地铁车窗的倒影里,我看见她的刘海微微颤动,看不清表情。

我偷偷擦了擦手心的汗,鼓足勇气,右手轻轻握住了她的左手。

她没有挣脱。

我望着她憨憨地笑了起来。她也笑起来。

深夜空无一人的末班地铁上,我们对笑着,像两个傻瓜。

她住在地铁站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

一室一厅。

地板是陈旧的土黄色,拖得很干净。两人座沙发、木质的茶几、一个电脑桌、一张小床。厨房里,一个老式的双门冰箱。

客厅正中,摆放着一个画架,一幅未完成的风景画,挂在当中。

每个周日,我都会去超市采购食材,填满她的冰箱,然后做一顿家常菜。

独自生活了近十年,总带着一点厨艺,啤酒鸭是我的拿手菜。

将切块的鸭子放入油锅中炒至水分蒸发泛油,加入豆瓣酱、泡姜泡椒以及蒜块,爆香以后,倒入一瓶啤酒,等水熬干即可起锅,撒上一把葱花,色香味俱全。

「老方,可以啊,这水平能开私房菜馆了。」她吃得满足。

我的工资很低,甚至没办法经常请她看电影或者带她逛街。她却全不在意,常常一脸幸福地夸我温柔又善良。

(四)

5 月 30 日。

她的抑郁症已全面好转,医生说可以停药,定期复查即可。

这一天,我向班长提出辞职。

班长很诧异。

「我想试试,能不能支棱起来。」我说。

「一辈子挺长的。」我补了一句。

三年前,在确诊抑郁症以前,我是一名游戏策划师,日日夜夜醉心于塑造一个想象中的世界。从宏大的世界地图到繁华城邦的建筑形态,从时代背景的设定到当时的衣食住行习俗。

从人物角色的成长之路到爱恨情仇的故事构架,我不是狂妄的造物主,只仿若用不同的性情体验了更丰富的人生。

或许是工作压力大,或许是身体透支太多,重度抑郁症将我击垮。从床上起来的力气都失去,一切梦想与激情,灰飞烟灭。

现在是三年后的 6 月 4 日早上 9 点。我再次站在当年的公司门口。

等待面试的过程中,手心不停冒汗。

三年时间,一切都改变了。我已经 29 岁,还能跟上现在年轻人的口味吗?能扛得住巨大的工作量吗?能承受灵感枯竭的崩溃吗?抑郁症会复发吗?

正当我差点夺路而逃之际,她的微信消息蹦出来:

「别怕,至少我们都要试试。在你伟大的激励下,我也打算重拾画笔,试试能不能考上美院研究生。弱鸡也会有春天,要一起努力啊!(大大的笑脸)」

我噗嗤笑了出来,心里松快了很多。

没想到,弱鸡真的迎来了春天。

面试官是当年的同事,见到我,特别开心。

我很轻松拿下 OFFER。

下午,通过中介,在离她家不远处租了一个单间,辞职了不能再住集体宿舍。把房间打扫干净,置办了必需品,我神清气爽地去接她下班。

她和一群公司同事一起出来,见到我,同事们都在起哄,她一改沉默的习惯,大方说道:「这是我男朋友,方牧。」

其中一个男同事大声道:「上次我们聚会把袁莹莹带走的不就是你吗?还说是同学会,你小子,可以啊!」

我抓抓头,笑得特甜。

新工作很忙。三年的空白需要我付出更多。

「嗐,好久没有二十四孝男朋友送早餐了。」莹莹佯装生气地抱怨。

「二十四孝男友现在只能做星期天大厨,其余时间都要努力工作挣钱给彩礼。」我一本正经地说。

她笑着举起拳头捶我。

星期天大厨,不能只会做啤酒鸭。

照着网络食谱,我学会了水煮鱼、红烧肉、咖喱鸡和烤鱼。

每次做饭,她就在旁边打下手。她洗菜,我切菜。我学着提锅上下翻飞地炒,她就往锅里撒调料。

「这个有点咸了。」

「就像你的眼泪?」

「噗……我谢谢你啊!大兄弟。」

两个对外不善言辞的人,却成了彼此自由撒欢的世界。

看到我努力工作,她也说到做到,开始着手准备 12 月的考研。

(五)

9 月 17 日,星期六中午。

我在公司加班。

同往常一样,给她打午间电话,却发现她声音明显不对,带着哭腔,话筒里还传来另外一个颇为泼辣的女声。

我挂上电话,赶忙打车过去。

进门,就看到一个中年阿姨站在沙发旁,手里拽着画板上扯下来的画,嘴里大声嚷着:「还整天做着白日梦呢?还想着当画家呢?瞅瞅你,老大不小的,正事不做,你还能混得了一辈子?」

她大约 50 来岁,微胖,丝质的花衬衣,黑色的阔腿裤,齐肩的波浪卷发,神态利落带着点泼辣。

莹莹垂着头坐在画架旁,一言不发。

未来岳母。

「阿姨,你好,我是方牧。」我站在门口,礼貌地说。

「听说,你是莹莹的男朋友?」

我点头。

她没让我坐下,嘴角似笑非笑,接着说:「小伙子,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游戏策划师。」

「哦,打游戏的啊,算正当职业吗?每个月能拿多少钱?」

一时半会很难向中年阿姨解释清楚这份工作,我有些尴尬:「正当工作,五险一金,平均每月一万块左右。」

「妈!」莹莹听不下去,转过来头吼道。

「既然是你男朋友,我问问还不行?」

她转头继续查问我:「小方,那你市里有房吗?车呢?」

虽然俗套,却是每个男青年都要面对的问题。

我有些羞愧地摇摇头。

她嗤笑了一声,面向莹莹。

「明天早上十一点,小王会来接你,王叔叔定了『雁归来』的一个包间。成不成先见见面,吃个饭。」

「我不去。」莹莹低声但坚定地说。

「由不得你,你这个男朋友,我不同意。」阿姨特别干脆。

「你不同意拉倒!我过我的日子。你这么急吼吼把我推销出去干啥?」莹莹突然满脸愤怒大声质问。

阿姨愣了愣,或许没想到一贯沉默柔顺的女儿会突然这般激烈。

想都没想,她脱口而出:「你有啥?长相?学历?工作还是家世?你觉着谁还上赶着来娶你不成?我不想法子推销,你还能有好日子过?」

「是啊,我要啥没啥,不知道王叔他们晓不晓得我还有毛病?」莹莹面色惨白,冷笑着取下不离身的手链,露出手腕上陈旧的伤痕。

后悔的神情一闪而逝,阿姨梗着脖子道:「就是成天不干正事,东想西想才得的毛病。明天你给我好好表现,别扯没用的。」

猝不及防地,莹莹拿起画板搁架上的裁纸刀,往旧伤口上划去。

「这下可瞒不住,看他们还愿不愿意?」莹莹冷笑道。

鲜血很刺眼。阿姨急怒交加,愣在当场。

我箭步过去拿起纸巾按住伤口,拉着她的手就下楼打车去医院。

阿姨在后面吼叫着什么,我没听见。

所幸割得不深,缝几针就没事了。

处理完伤口,已是傍晚。

「老方,你回去吧,我有点累,想一个人待着。」她站在家门口回头对我说。

逆着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见她整个人像被笼罩在一团黑影里。

心里闪过一丝不安,我关切地说道:「有啥事就打电话,别一个人闷着。」

她没再言语,扭开门把手进了屋。

楼门口,我碰到了阿姨。她左右踱步,似乎犹豫着要不要上楼。

见到我,她立刻开口:「这个死丫头,伤口怎样?」

虽然骂骂咧咧,焦急却掩饰不住。

「缝了几针,现在没事了。」我赶忙安慰。

犹豫了一下,我继续道:「不过阿姨,她说想一个人休息,您要不就回去吧,让她自己待会。」

「我看着你们回来的,怕刺激她,才没过来。」

她叹了口气。

「算了,我回去了。这几天麻烦你照看一下袁莹莹。」

看着她快步消失的背影,我也叹了口气。

强势的母亲,不被理解与支持的委屈,每个抑郁症都曾发出过孤独的呐喊,却没人听见。

(六)

莹莹的抑郁症复发了。

从自残那一刻起,我就预感到这个结果。

「我就想自个儿待着,老方。」她说。

「我知道。」我使劲点头。

这时候,她连起床都费劲,什么也干不了。

我请了假照顾她。

把房间窗户的纱窗锁死,钥匙收起来。家里所有的刀具和尖锐物品都要收起来。仔细查看了所有抽屉和收纳箱,确定没有其他药物。

急性期的重度抑郁症患者,首要是严防自杀。

看着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心如刀绞。因为经历过,才明白这种痛苦。

此刻的她,正走在灵魂最深处的黑暗里。孤寂一人,万念俱灰。

除了做饭和默默守着她,我什么也做不了。

虽然万般不舍,我还是辞职了。

因为我一个星期的请假,项目已严重拖延。基于曾经的同事的信任,我才拿到这份工作,我不想让他难做。

辞职的第二天晚上。

我在楼道口再次碰到了莹莹妈。

她坐在楼梯上,手里攥着一个包裹。

「阿姨,你怎么坐这儿呢?」我看清是她,吃了一惊。

「她不接电话,也不开门,我也没法子了,只有在这里等等看。」不复往日的爽利,她的声音蔫蔫的。

「那个,她是又犯病了?」她接着问道。

我点点头。

半晌。

她把手上的包裹递给我。

「这是她喜欢吃的红烧肉和耗儿鱼,今天下午才做的。你拿上去吧。」

说完,她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往外走。

没两步,她又停了下来,转头看着我:「以后我每周做一次带过来,放门卫,你记得去拿。」

顿了顿,她又说:「你要好好看着她。」

上楼,用微波炉打热了红烧肉。

莹莹沉默地吃着。

半晌,我还是忍不住说道:「莹莹,其实没有人是真的坏人。我们要学着和解。」

为了应付日常开销,我成为了一名时间相对自由的外卖员。

「小哥,超时了 15 分钟啦!蜗牛都爬过来了,你干吗呢?」

「小哥,你给我汤都全弄洒了,让我咋吃啊?」

「小方,想多接单是好事,但是抢单没必要。取消超过一分钟也是要罚款的。」

工作第一天,一分钱没挣,倒贴 50 元。

宅男不熟悉路线,跑外卖真的很吃亏。

我狠狠心,花了一天时间,把周边小区、商业街、商场跑了一遍,边跑边记下关键信息。

中海兰庭共 6 栋,进门左手边是第一栋,顺时针分布。

龙湖天街快餐区在附一楼,绿茶餐厅、南风肴、花胶鸡、姜东虎、赞鱼在 6 楼。

保利星座和保利心语中间有一条小路,可以直接连通。

……

就像打游戏需要攻略一样,晚上回去,我把所有地址与关键信息绘制成了一张地图。这就是外卖员小方的新手攻略。

为了多挣钱,我会在晚上 9 点以后再跑三个小时。

骑着电瓶车穿梭在大街小巷,满城繁华,食馆老板吆喝着生意,食客们大快朵颐,十分开心。世界一如既往地美好着,我们仿佛是被落下的人。

单子间隔,我和其他外卖员一样,会站在路边抽一支烟。我讨厌香烟在嘴巴里的味道,但是它的确能抚平突至的焦虑与疲惫。

夜半是最难熬的时光。

因为患病,她总是失眠。

白天要跑单,我晚上总是困倦得要死。为了让她感觉不那么孤单,每晚睡前,我都会用一条丝巾将我俩的手轻轻绑在一起,系个死结。

「千万记住,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我说。

她使劲点头,替我把被子掖好。

「你放心。」她说。

(七)

10 月 17 日星期四。

「这波疫情又来了,谁让外卖员进小区的?」进电梯厅,就看到一个阿姨正攥着一个同事的袖子,不让进电梯。

「阿姨,我们每天都做核酸,跑单的时候从来不取口罩,袋子也会消毒。」同事是个小伙子,此刻正满脸焦急地解释着。

「现在的病毒厉害呢,还有三次阴性,第四次就转阳的。多一个外来人就多一份风险,你别进电梯,你赶紧给我出去!」阿姨依旧扯着不放。

「阿姨,您让我送这一单吧,马上要超时了。这单超时,我今天就白干了!我下次不进来了,这次您让我送了行吗?」小伙子急得快哭了。

旁边聚拢的老年人越来越多,附和的人也越来越多。

阿姨见状更得意了。

我心下一狠,走过去拿过同事手上的食品袋,就往楼梯上冲。

「诶诶诶,这怎么还有一个啊?」

背后传来阿姨们的惨叫。

不让坐电梯,我走楼梯还不行?

一个 15 楼,一个 18 楼。

要不了命。

当然,送了下来就被阿姨们扭送到了物业办公室。

老人们群情激奋,我仿佛成了新冠本冠,人人应当避之唯恐不及。

最终在物业经理的再三安抚下,我被释放了。

跑单黄金期已过,午高峰白瞎了。本来还准备今天吃点好的犒劳自己呢。

回到家。

莹莹蹲在卫生间费力地刷着我的球鞋。

我立刻拉她起来。

「别费力了,你还没什么力气,弄这干啥?赶快去躺着。」

她转头,我才看见她一脸眼泪。

「怎么了,这是?」我焦急地问道。

她抬手用袖子擦干眼泪,说道:「我都看见了,不让你们外卖员进电梯的事儿,邻居群里在传这个视频。」

「哦,没啥事,阿姨们怕传染,激动了点。」我心里有点发酸,嘴里却安抚道。

她摇头,

「都是我害的。老方,你本来不需要过这种日子,是我拖累了你。」

说着,她又开始掉眼泪。

我借故拿纸巾,强忍住眼泪,说道:「那我该过什么日子呢?地铁安检员?害怕复发的抑郁症患者?」

她一把抱住我,矛盾地哭道:「我知道我拖累你,我也害怕你要是压力大了发病可怎么办?可是老方,你别丢下我不管,没有你,我可能熬不过去。我一定好好吃药,坚持去互助小组。我一定要快点好起来。到时候,你就不用再送外卖了。你别丢下我……」

我笑着替她擦眼泪:「我们是王八看绿豆,除了你,也没人要我啊!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我会复发吗?

我忙得都没工夫想这个问题。

(八)

11 月 20 日。

天凉了。冬天快到了。

11 点出门跑单,许是心急,也或者是走神。在到达目的地小区门口时,我和另外一个外卖员撞在了一起。两辆电瓶车哗啦啦倒在了一处。

都是赶时间的人,发现彼此都没受伤,就各自扶车离开。

没时间了。我顺手把车锁在路边,就往目的地跑。

17 楼 3 号。

点单的竟是游戏公司的同事。

打开门的刹那,我俩都有点尴尬。

「方哥,你怎么……」他欲言又止。

「家里有点事,做这个时间自由点。」我把手里的塑料袋递过去,了然地说。

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你怎么做这个?」

闲聊了两句项目的近况,我替他关上门,快步离开。

回到锁车的地方。

我点上一支烟,用力吸了一口。

刚才晃眼看到了他的电脑,我们的游戏已进入内测。

熟悉的繁华都城、充满古风的美丽服饰,还有制作精良的武器设置……

我掐灭香烟,甩甩头,准备接单。

然而,电瓶车却打不燃了。

估计是刚才撞坏了。

不容多想,我赶紧淘宝了一个电瓶车修理师傅。讲好价格,报了所在位置,坐在街边等他。

11 月的天,却突然下起了雨。

先是细细小小的,我戴上头盔,没管。

越来越大。身上的衣服渐渐打湿。

修理师傅打电话说离我还有 5 公里,在路边等雨停了再来。

我左右望了望,小区门岗站满了躲雨的外卖员。除此以外,没有可避雨的场所。

我再也忍耐不住,把头伏在手臂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回到家,已是下午 5 点。

怕莹莹发现,我进门就冲进卫生间换洗湿透的衣服,还用热毛巾捂了一会眼睛。

出来,看见她坐在画架前发呆。

她的病情稳定了许多,已可以从事一些轻度的工作。

再走近,发现她手臂上一条一条红色的印痕,画架上搁着一把尺子。

我紧张地抓住她的手:「干啥抽自己?」

她拿手敲头:「我还是画不出来,脑袋和浆糊一样,抽几下会让我清醒一点。」

「画不出来就不画,不打紧的。」我安慰道。

「我试着接了一个插画的工作,我只是想挣钱给你买双球鞋。可是,我真的太没用了。」她泣不成声地说。

我眼眶一热,瞅了瞅门口的鞋架。几双软瘪瘪的球鞋,鞋底使用太多,都快磨穿了。

心里一阵暖流淌过。

「球鞋不贵啊,我们买得起。明天,我们就去买。」我握住她的手。

「我已经很努力了,可我还是好不起来,我就是个废物,你还是别管我了……」她一字一字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两个多月病情的反复折磨,她对我的愧疚终于爆发,她掩面痛哭起来。

我拉过小板凳,坐在她面前。

「今天我送外卖遇到了前同事,不小心还撞车了,电瓶车坏在路边,等人修的时候,又下了大雨。」我说。

她暂停哭泣,抽噎着关切地望向我。

我牵过她的手,握住。继续说:「我淋着雨哭了很久。我在想『为什么生活这么难』,但一瞬间我也没想过值不值得。这就不是个问题。

「我以前也爱幻想,后来得了抑郁症,就啥都不敢干了,甚至不敢有太大的情绪起伏,就怕复发。

「我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支棱不起来了。随便吧,等死吧。」

不知道为什么,平时寡言的我,今天却感觉话语像小溪一样,顺畅地从心中流淌出来。

「直到和你在一起。

「你不嫌我的工作,不嫌我穷。你真心待我。你复发以后,我的生活压力的确大,我也害怕自己会受不住复发,但后来我觉得不会。

「因为你需要我,我觉得自己还有点用。这让我每天都活得挺带劲的,以前不敢想的、不敢做的,都去做了,也还挺好。

「所以,你没有拖累我,你把我变成了更好的人。

「画不出来画有啥关系?考不上研究生也不怕。我不怕辛苦,送外卖、开滴滴怎么都可以。最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好好地支棱起来。你说对吗?」

她搂住我的脖子,伏在我肩膀上放声大哭。

我心里前所未有地畅快,用手指抵着她的额头,让她稍稍离开我的肩膀。

「哭可以,别擤鼻涕。昨天洗的衣服还没干,明天不想裸奔送外卖。」我笑道。

她噗嗤笑了出来,一串鼻涕不偏不倚地喷到了我的衣领上。

我们面面相觑了一下,同时大笑起来。

(九)

新年。1 月 18 日。

我的生日。

临近过年,本想多跑几单,但莹莹坚持要我回家吃晚饭,为我庆生。

7:30。我准时到家。

打开门,就看到桌上一碗热气腾腾的寿面。清澈的骨汤,细细的面条在汤里舒展着,汤面上盖着一个大大的荷包蛋还有几片翠绿的白菜。面碗前,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糖醋排骨,旁边点缀着一小碟糖蒜。

「对不起,老方,只有这点水平了。」莹莹朝着我咧嘴笑。

「哪里哪里,受宠若惊了,就是说。」我也笑道。

她一边用手捶我,一边把我拉到饭桌前坐下。

「天天给人送热饭热菜,你回家也得有一碗热饭吃才对。」她说。

我心下感动,拿起筷子就开始吸溜面条。

说实话,味道不怎么样。但我怎么觉得这么甜呢?

她见我吃得差不多了。

就拿出了一个礼盒。

「喏,生日礼物。」

我兴奋地拆开,发现是一把簇新的电瓶车钥匙和一张折叠起来的画。

「我的插画通过了,我挣钱了。嘿嘿。」她说。

「你上次电瓶车撞了,这次给你整个新的。至于那幅画,就是我心中的你。」

我迫不及待地展开画。

一栋栋灯光闪烁的高层公寓,路边摇曳的柳树和开得灿烂的月季花,马路上,内裤外穿的超人戴着「XX 外卖」的黄色帽子,风驰电掣。超人目光炯炯,面带微笑。

一如既往地笔触简洁,色彩明亮。

「方牧同学,你就是我的超人。谢谢。」

我起身一把搂住她。

两个人边哭边笑,就像两个傻瓜。

尾声:

两个月后。

经过系统的服药与心理治疗,莹莹的病情得到了有效控制。

她已停药,并能从事相对轻松的工作。

她去了一家新公司做文员,工作简单,业余时间画插画。充实又快乐。

我再次应聘,成为了一名游戏策划师。虽不是以前那家公司,但因为热爱与勤奋,我很快融入了新东家。

莹莹妈妈虽还是诟病我的条件,但已不再激烈反对。

我们依旧没什么钱,不能经常吃大餐或者去旅行。

就如过去一样,相处的快乐都融进了一盘盘自制佳肴以及徒步走过的大街小巷里。

那天,她兴致勃勃地把我拉起来,让我换上她手绘的情头。

两个高举手臂的卡通背影,在高山上,面对着初升的太阳。

那是一个月前,我们去爬山看日出的景象。

万丈光芒里,我们振臂欢呼。

我开始坚信:无论再弱小,再艰难,这个世界总有另外一个人,视你为顶顶重要的人。

因为有他/她,你觉得自己绝非一无是处,你觉得,活着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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