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们舂陵军未来里所有的谋划,只消把他们的谋划告诉了新帝,自然会有人帮她除了他。
可……让谁把消息传递出去呢?
郭圣通这会儿才颇有些懊悔嫁出门时把得力的几个仆婢都留在了真定王府,倘或她带一个出来,这会儿也不用躺在屋里干发愁了。
「夫人,这是奴新做的面饼,还热乎着呢,夫人这一日都没大吃东西,不妨吃些面饼吧。」
庭院之中,因为她嫁过来后诸事不闻不问,刘秀不得已就近找来的小鬟蕊香,一面倒着茶,一面劝说她:「这茶水也是奴新烧的,夫人多少喝些吧。」
蕊香年岁与她差不离,然而嘴巴却比她灵动了许多,她不爱说笑,蕊香却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郭圣通有时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前世她有父母宠爱,兄弟帮持,亦是爱说爱笑的模样,嫁给刘秀之初,饶是刘秀冷眼相对,她也能自得其乐。
他把她仆婢遣散了大半,无人供她使唤,她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为的不过是让他高看自己一眼,好叫他知道郭家女子不是寻常门户之女。
今世她对他已无半分情爱,又怎肯甘当仆婢为他洗衣做饭?
是以,他找了蕊香来,她也正好落个自在,遂坐下来将那新做的面饼吃了个一干二净。
蕊香看她吃得甚是可口,心中不觉一喜,便打开了话匣子,家长里短的同郭圣通说了一箩筐,又道:「夫人长居门里,想必没见识过奴说的这些罢?奴可不是胡诌,咱们这里见天的打仗,都打了好几年了,别说庄稼没收成,就是添丁都少见了,也是奴命大,遇见了将军和夫人,若不然这会儿奴还不知在哪里受罪呢。」
郭圣通默然。
新帝残暴,各地不堪酷政聚众起义的军队数不胜数,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曾受过战火波及。
到头来,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笼了笼衣袖,不自觉把袖子中的书信往里塞了一塞,原本想要蕊香替她传递消息的念头,一时间也按压了下去。
蕊香还不知自己三言两语就把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战乱拨开了去,嘴巴一张一合,仍在说个不停:「说来大将军还真是心疼夫人,行兵打仗也不忘带了夫人,怕夫人做不来粗活,还特意使人买了奴来伺候夫人,夫人的命可真好,我阿翁一辈子也不曾这么待过我阿母,他只会叫我阿母和他一块去种地。」
命好?
她若是知道往后岁月中,她嘴里的大将军会把她打入冷宫,想是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如有可能,我倒是希望能寻得一个像你阿翁那般的夫婿。」
郭圣通怅然道,并未发现庭院之外一闪而过的青色衣摆。
「大司马不进去吗?」
耿纯紧跟在刘秀身后,一见他转回头,忙急急问出声。
说好了带他来见一见新婚夫人的,他这一眼都还没瞧见呢,他怎么就走了?
耿纯颇有不甘,刘秀却没甚心思搭理他,满耳都是郭圣通说的那句话。
她不愿嫁他,他是知道的,她羡慕蕊香阿翁和阿母的姻缘,他也知亦在情理之中。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头恼火,依旧觉得她说的话甚是刺耳,胸口处被她玉簪刺破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
第 8 恨 近来无限伤心事
这分明不合常理。
这桩婚事,原也并非他所愿,他如何还会对她的话感到气恼?
刘秀深觉自己近来被诸多杂事绕昏了头脑,他家中尚有妻子在等着自己,至于那个院子里的女人,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他才觉心里头舒坦了许多,方有心情回答耿纯,只说今日有事,改天再带他去见新夫人。
这倒是很好的托辞,眼下既是与真定王府结了盟,他们在河北便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不必在此久留,应速速赶回长安方为上策。
只是他们这般在河北这般顺遂,且还有了真定王的助力,诸多种种早已引起了新帝的猜忌和不满,大军还未开拔,长安那边就传来了旨意。
「听说新帝已经遣了使者过来,欲封大司马为萧王,令其上交兵马,回长安领受封赏,若是大司马回了长安,你必是要随行的,再见怕是不易。都道长安富庶繁华非别处可比,这里是我多年的积蓄,你带上,若是同贵人们打交道有用到的时候总不至于捉襟见肘。」
闺房之中,郭圣通本想在临行前向她阿母告个别,没曾想居然在阿母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记得当年新帝的确因为猜忌而召唤过刘秀回长安,想如同对待刘秀兄长那般杀了刘秀,以绝后患。
叵奈刘秀狡黠多智,当即就看穿了新帝的意图,是以借口河北未平而拒绝了新帝的旨意。
新帝愤懑难言,苦于没有理由,不好强行勒令他回长安,只得让尚书令前来河北就地监视他的动向。
或许,这是个送出消息的好时机。
郭圣通攥紧了衣袖,若说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战争而使她目的达到的话,非圣旨莫属了。
只要她能证明刘秀心生反意,新帝自然就有借口惩治他了。
「阿母可曾听说那位尚书令如今住在何处?」她小心地问。
因她是才入门的新妇,又曾对刘秀下过杀手,是以刘秀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总避着她。
然而阿母就不同了,阿母和舅父的感情一直很好,舅父有事从不避忌着阿母。刘秀因与舅父缔结了盟约,有事亦不避忌着舅父,如此一来,她不知道的事,问一问阿母便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郭主告诉了她尚书令的落脚处,又问她:「圣儿为何问起这事?难道要当贤内助,替你夫婿在尚书令前美言几句吗?」
她生性仁厚,自是想不到郭圣通问及尚书令不是要帮刘秀,而是要害刘秀。
郭圣通也不多言,拜别了她阿母,当即登车赶赴尚书令处。
留给她的机会不多了,倘或这次她不能把消息递出去,下次还不知要到何时。
这回她定然不会失败了,真定王府因为她对新帝的投诚,想是也不会再毁于刘秀之手。
「夫人,前面就是驿馆了。」驭者停下了马车,在车帷外面躬身回道。
郭圣通深吸口气,笼起衣袖,围了遮面的纱巾,先是撩开车帷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时方从马车上下来,低声吩咐驭者将车马驾得离驿馆远些,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新帝忌惮刘秀的舂陵军已久,早有铲除之心,两年前便借口刘秀兄长刘演蔑视皇权、侮辱皇帝而将其杀害,再想用这个理由谋害刘秀,便得寻到刘秀的错处。
可惜刘秀不同于鲁莽的刘演,他处事谨慎,为人隐忍,闻听兄长遇害,不单没有中计领兵起义,反是负荆请罪,与兄长旧部划清了界限,以致新帝想寻他的不是都无从下手。
但新帝找不到的理由,郭圣通却能找得到,她曾经随着刘秀四处征战奔波,对于他的野心,她比谁都清楚。
若是刘秀今生不与真定王府联姻便也罢了,可他偏偏如前世那般上门求了亲,那就怪不得她心狠,若她这次狠不下心来,岂不是要重蹈旧辙?
第 9 恨 恨满牙床翡翠衾
「敢问夫人找吾何事?」
尚书令初来乍到,还未曾站稳脚跟,冷不丁听说大司马府上新娶的夫人登门拜访他,心中不无诧异,只以为是刘秀听到了什么风声,故而遣了夫人前来探探他的口气。
要说这刘秀也真是风流,头一个娶的夫人出自世家大族的阴家,这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又娶了真定王府的翁主之女。
听闻阴氏女貌美过人,再看这郭氏女,亦是秀发如云,眉目如画,可见刘秀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啊。
尚书令在心中暗自艳羡,再不曾料郭圣通前来寻他,说的竟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夫人……夫人可要慎言哪,左相与大司马可没听说有什么交情,怎会暗中勾搭呢?」尚书令有些震惊,又有些不信。
左相在朝中可是一贯与刘秀的宿敌绿林军那帮人交好,且深受新帝器重,怎会不知新帝有多忌恨刘秀?如何还会冒险与刘秀暗中往来?
这该不是那刘秀想出了什么馊主意,打算派遣郭氏女来套他的话罢?
郭圣通也知凭着这么几句话,尚书令定然不会信她,于是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尚书令。
「这上面是大司马贿赂左相父子的证据,尚书令若是不信,大可以回长安禀明陛下,查探个仔细。」
「啊,这……」尚书令接过书信,犹如接过一个刚出锅的面饼,拿着放着都不是。
好在他还记得来时新帝嘱咐过他的话,监视刘秀的动向,一有异常即刻传书回长安,即便这事有可能会牵连到左相,可他为着前途着想,仍是愿意搏一搏。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问个清楚:「夫人与大司马成亲不足月余,闻听大司马待夫人甚好,还替夫人采买了仆婢,为何夫人要出卖大司马,大义灭亲?」
「为了我真定王府,」郭圣通稳住心神,她知若无妥当的理由,即便书信传回长安,也不见得就能起到她想要的作用,故而接着道,「想我真定王府本是偏安一隅,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大司马勾结左相,遁出长安,有心在河北谋反,那么势必会连累到真定王府。要知真定王府一直都以陛下为尊,不敢存有二心,纵使大司马为我夫婿,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累真定王府和数万黎民,还请尚书令回去之后一道禀明陛下,大司马谋反之事与我真定王府无关,求他看在我告密的份儿上,饶过真定王府。」
「这是自然,夫人能有这般想法,可见夫人心智远超寻常女子,陛下感念夫人投诚之情,定会好生宽待你们真定王府。」
尚书令言之凿凿,仿佛嘉奖真定王府的圣旨亦在他的手中,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新帝苦舂陵军日久,何尝不苦拥兵数十万的真定王,若是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恐怕真定王府覆灭也只在意料之中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思量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书信放到哪里为好,竟未在意外头许久都没动静了,刚扬声要唤人来送郭圣通出去,忽听砰的一声巨响,眼前紧闭的门扇骤然洞开翻倒在地。
门外,逆着光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立在那里。
尚书令吃了一惊,忙回眸指着来人呵斥:「尔等何人?胆敢擅闯驿馆?」
郭圣通亦回过眸去,待看见来人,面上吃惊神色比之尚书令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司马!你怎么来了?」
大司马?尚书令慌忙揉了揉眼,这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果然是他此番要来监视的人——破虏将军、大司马刘秀。
刘秀再不曾想今日的一时兴起,竟会救了自己一命。
因为大军开拔就在这两日,是以郭圣通说要回真定王府拜别郭主和真定王时,他并未起疑,甚至怕她回去不便,还让人给她架了马车。
后来他忙活了大半日,滴水未进,饿到极处想起来她身边有个洗衣做饭的小鬟,思量大半日的功夫足够她打个来回了,便欲到她院子里吃点饭,谁知她竟是一去不复返,想到新婚之日她的做法,刘秀还以为她是后悔了,便打算亲往真定王府去把人接回来。
结果还没到真定王府,就在驿馆附近看到了自家的马车,听驭者说及郭圣通进了驿馆,他顿感诧异。
要知郭圣通可是一向居住在真定王府,未出阁前连远门都没怎么出过,与外面的人更是甚少打交道,怎会与人相约在驿馆?
想起不久前尚书令也到了驿馆,他脑海中忽而闪现出不妙的感觉,当即带着人悄无声地把驿馆包围了起来,未免旁人看到不该看的事,听到不该听的话,是以他只身上了楼,立在外面,将她与尚书令的话听了个完全。
听到她说他勾结左相,存有二心,恐带累真定王府时,心底的愤恨与恼怒直如滔天洪水,翻涌不停。
他娶她固然有目的,可他自认待她尚算不薄,为何她三番两次要置他于死地?她可知,这封书信一旦递交上去,别说是他,就连真定王也难逃一死!
还有,他贿赂左相,使他在朝堂为己说情,以便自己逃离长安招抚河北一事,连耿纯他们都不知情,她与他成亲还在耿纯追随他之后,如何她竟知道了?
刘秀想不明白,兼之怒火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见那尚书令在这般情况之下还敢把书信往袖子里塞,登时怒上心头拔剑刺去。
冰冷的剑身全然没入尚书令的胸膛,杀死了尚书令,也惊呆了郭圣通。
尚书令可是新帝派来的使臣,见其如见君,刘秀杀了他,便是昭告天下要与新帝决裂了。
「你怎敢!」郭圣通骇到极处,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那边厢,刘秀杀了尚书令拿回了他袖中书信,方回过身来望着她。
「他本不该死,是夫人给了他一道送命符!」他冷声说道,面上是难得一见的狠厉。
鲜红的血液,从拔出的剑身上滴落下来,眼看着刘秀提剑步步逼近,郭圣通不由得后退开两步。
他这会儿定是恨极了她,她相信他可以像杀了尚书令那般杀了自己,前世他不也杀过她一次吗?
今生……也不过是提前了十七年罢了。
第 10 恨 何如薄幸锦衣郎
轻薄的面纱覆住了她的容颜,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唯剩一双眼眸露在外头,静如秋水,却不见有任何慌张。
也是,新婚之夜便敢用玉簪刺杀丈夫的女子,胆子想来大得很,即便看见他杀了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夫人果不愧是真定王室之女,真是让吾刮目相看!」
刘秀扯起衣摆,轻轻擦拭去剑上的血痕,看了一眼尸身已将开始僵硬的尚书令,便将目光重新投到了郭圣通的脸上:「诚如夫人所说,吾遁出长安经略河北,的确存有二心。可是吾贿赂左相,勾结内宦,乃在长安为之,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内情?」
「我……我是……」郭圣通一时语结。
关于他贿赂左相的事,他一直隐瞒得很好,自己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前世的时候曾于庆功宴上听刘秀提起过那些陈年旧事。
而今她和他都还在河北,他还未曾称帝,庆功宴更是子虚乌有,真要叫她说出个子丑寅卯,她还真不知如何说起。
幸好她尚算机警,说与不说都在她一念之间,故而便梗直了脖子,冷冷回道:「你管我是从何得知,横竖眼下人证物证俱在,我无话可说。大司马杀一人也是杀,杀两人也是杀,只盼大司马动手时千万不要留情!」
她业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死了,说不得真定王府便会因此与刘秀反目成仇,另投他人怀抱,刘秀没了真定王府做后盾,就别想扫平河北,登顶大宝。
刘秀想不到她会如此视死如归。
一样十六七岁的年纪,一样骄矜尊贵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可没有一人会像她一样胆大妄为,像她一样不怕死。
「夫人就这般厌恨吾?」他不禁问出了声,「恨到拼却自家性命,也要拉吾一道共赴黄泉地狱?」
郭圣通抿紧了唇,她心中自然是恨他的,要不是她技不如人,她何尝不想拉他一道入地狱呢?
「话不多言,大司马尽管动手吧。」
她微微闭上眼,暗暗唾弃自己真是没用,重来一回也没能替自己报过什么仇,盼只盼舅父和阿母能如自己所愿,在自己死后断绝与他的来往,这样至少能保得住真定王府一时安宁,免得多年以后他登了基却反回头来杀了舅父,灭了真定王府。
刘秀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死,可他知道,自己能杀得了尚书令,却不能杀了她郭圣通。
她是他与真定王府结盟的筹码,若她死了,他在河北将会寸步难行。
由是他将长剑高高举起,只从她鬓边一扫而过,便反手收了回来。
郭圣通只觉颈侧一阵冷风袭来,还当他是当真要动手,生死一念之际,心里不无庆幸,庆幸在这一世未曾再对他动过心,便是死也值得了。
哪知等了片刻,未见人头落地,却见几缕青丝从鬓边缓缓飘落,他居然放过了她!
「你!」郭圣通颇有些不解的看着刘秀。
刘秀未再多言,定定看了她一眼,旋即出门唤了随行的士兵进来把尚书令的尸体收拾起来,亦把她给「请」了回去,对外佯称尚书令欲对上门拜访的大司马夫人不敬,被赶来护妻的大司马得知后,一怒之下当场斩杀。
至于其中真假,也只能任凭新帝猜测去了。
但常山郡不能再留了,是以回去之后,刘秀便传令大军起行,不去长安,转而前往幽州。
郭圣通既是嫁给了他,自然也要一道赶赴幽州,她这回出嫁因为不喜刘秀的缘故,是以所带行囊并不甚多,略收拢了两个箱笼,便去叫蕊香来。
然而叫了半天,也没见蕊香人影,正纳罕之时,忽见刘秀带着三五小兵大跨步从院子外走了进来,一声令下,小兵们立即上前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箱笼抬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东西自有我的小鬟来收拾,如何让你的人来?」
郭圣通有些讶然,亦有些羞恼,箱笼里都是女儿家的东西,设若他们不仔细跌了碰了怎么办?
刘秀赶着出行,哪里顾得上这些,闻言便道:「你那个小鬟吾已经给了她银两,让她归家去了,从今往后你的一应事宜全都由吾安排。」
由他安排?那岂不是她到哪儿都得让他知道?这怎么可以!
「不行,我要蕊香,蕊香要是不来,我就不走!」
郭圣通难得拿出了王室之女的架势,不料刘秀早有打算,对于她的要求理也不理,转身就把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叫喊,硬是把她强行塞进了马车中:「若要你们真定王府安好,吾劝夫人还是安稳些罢!」
话毕,随即上了马,随行在马车一侧。
第 11 恨 落红不是无情物
幽州牧得知了尚书令被刘秀刺杀的消息,早已备齐人马,严阵以待。
刘秀没有贸然去往幽州,先行派遣了两队人马探路,而他自己则领兵守在幽州上谷郡郊外,一旦郊内有消息传来,便即刻领兵攻城。
郭圣通连日里坐在马车上,早已坐得腰酸背疼,只是不愿搭理刘秀,故而强撑着罢了。
此番见大军在郊外驻扎下来,她便也下了马车,谎称人有三急,支开刘秀自己往林木深处走了数步。
蕊香不在,她行事便处处受到刘秀的桎梏,再想如从前那般出入自由怕是不易,这回下了马车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避开他松口气罢了。
刘秀知她是在撒谎,无奈男女有别,他也不好紧跟着她去探个虚实,便远远守着,掐算了时辰,见她过了半刻还不回来,登时起身往深林中赶去。
此地虽是林木众多,可因临近初冬,枝头树叶掉落了十之七八,要想藏一个人并不容易,刘秀只追了数步远,便在林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郭圣通并没有逃走,反是蹲在了地上,他恐她当真是人有三急,一时不好上前去,只得背过身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可曾好了?」
郭圣通没有回答他,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忽听她低低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好像还活着。」
孩子?
刘秀蹙紧了眉,忙回身赶到她身边,果然见她怀中抱着一个沾了血迹的孩童,看模样不过六七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想是从别处逃来的难民。
这样的难民他从长安往河北来的路上见得多了,郭圣通深居真定王府,怕是头一回看见。
不过,她能有这样的善心实在让人意外,他还以为一个连新婚夫婿都敢杀的人,是不会有怜悯之情的。
「把他交给吾,吾带他去找大夫。」
舂陵军里不缺会医术的人,治好这个孩子应当不在话下。
刘秀说着弯身将孩童抱了起来,转眼间却看郭圣通蓦地红了眼眶,他一愣,还当她是担心这个孩子,便又劝慰她:「看这血迹,不过是些皮外伤,夫人不必过虑。」
「我知道。」郭圣通别过头去,暗暗擦去眼角滚落下来的泪滴。
她自是知道他可以治好这个孩子,她只是一时想起疆儿罢了。
疆儿是她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逢邯郸叛乱,叛军得知他们即将起行的消息,便合力围剿过来,她抱着疆儿跟着舂陵军东躲西藏,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保住了疆儿性命。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疆儿却是例外,他随同自己和刘秀征战四方,亦曾像这个孩童一样受过皮肉伤,好容易长大了,还没坐稳几年太子之位,便又被废去了。
好在今生疆儿不会再来,也就不会再跟着她受苦了。
「大司马,前方传来的消息,幽州牧苗曾已经被耿纯他们杀死了,上谷太守见势不妙,已经出逃了。」
大军驻扎在郊外多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刘秀大喜过望,只要乘胜追击,攻下幽州十郡,他们就有足够的力量与铜马、尤来的起义军对抗了。
「去派人找夫人来,即刻起行进城。」他吩咐下去。
手下士兵领命而去,郭圣通得了士兵的传信,一时间也不知是何滋味。
或许真有天命之说,纵然她强行在中途改了前世里刘秀走过的路,却依然阻挡不住他的胜利。
「告诉大司马,我这就收拾行囊。」
她轻叹了口气,身边的孩童闻言,不觉抬起头来望着她:「夫人,大司马打了胜仗,你怎么不高兴呀?」
郭圣通失笑,要说这一路上有什么事值得她开怀的话,也唯有面前这个捡来的小人儿了,是以她便摸摸他的额头道:「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昨儿我不是教你写了几个字吗?你再去写来,待我收拾好了行囊就过来瞧瞧。」
「啊?又要写字呀?」小人儿嘟囔一声,登时蔫吧了。
郭圣通一笑,便去营帐之中把衣物都收拾起来,照旧放入箱笼里。
纤柔却不失坚韧的身影落在帐幕上,美好得让人不忍相扰。
刘秀止住了脚步,他方才吩咐小兵的时候没有多想,后来念及她身边还有一个孩童,恐她不好打点行囊,便思量过来替她搭把手,却无意看到了她和小童和睦相处犹如母子的一幕,亦在无意之中看到了她的笑容。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像是天光乍破时露出的霞光,那么明媚艳丽。
如同刘植当日劝他与真定王府结亲时所言,她的确是与丽华不相上下的女子。
想到丽华,刘秀心头不由得一颤,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掉回头去,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多呆,趁着无人发现匆匆又回到了马上。
郭圣通还不知他已来过,待得收拾好行囊,便带着小童坐上了马车。
一入上谷,便见满城赤红、尸横遍野,她慌忙捂住了小童的眼,却还是慢了一步,小童吓得哭了起来。
郭圣通在前世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可那会儿疲于奔波,担忧刘秀,还有疆儿亟待她抚养,是以她分不出心来思量其他事。
这会儿她既是决意不再与刘秀有任何牵扯,别无他念,再看眼前景象,不免心有戚戚。
听到小童的哭声,便搂住他好生哄慰了一番,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接下来还要赶去渔阳、辽东,到时势必还有几场大战,她得想法子把小童找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跟着她,说不得要步疆儿的后尘,又成了个没福气的人。
然而偷袭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们只在上谷逗留了一日,那出逃的上谷太守便去而复返,带着援军杀了个回马枪。
她只顾得上把小童塞进柜子里,连声嘱咐他没她的允许不许出来,便急急锁紧了门去寻刘秀,只盼他能分几个人将小童送出城去,送往她们真定王府。
第 12 恨 他生莫做有情痴
城中经历过一波战火侵袭,早已乱得不成样子,这会儿闻听上谷太守领兵折返,众人皆是十分惊慌,刘秀忙着排兵布阵,并未料到郭圣通这个时候会独身出来找他。
他有些惊诧,亦有些不知名的恼怒:「吾已暗中让人守在了你的门外,如有不测,他们自会护送你出城,你这个时候出来乱跑什么?」
郭圣通不想他安排得这般仔细,愣了一愣,才说明来意:「我无甚要紧,只求大司马可不可以派人把童儿他送出去,最好送到我们真定王府交给我阿母,若是不能,还望大司马可以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童儿?那个她捡来的孩子?
「怎么,你不带他一起走吗?」刘秀皱了皱眉,他看见过她与那小童的相处,知道她心里是极为喜爱小童的,怎又舍得把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自然是舍不得的,可前世她没能庇护住疆儿,今生她希望可以给小童谋个安稳前程。
「他跟着我到底不大方便,也不安全,还是把他送走吧。」她低低说着。
声音细弱蚊蝇,与以往的她很不一般,刘秀下意识看了看她,似是不明白她口中的不安全是指何事。
方才他已清楚地告诉了她,他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她,便是他有事,她也不会有事的。
她这么说,心中是不是不相信他会如此?
刘秀呼了口气,对于她,他一直都不知该以什么姿态面对。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理应亲近她,爱护她,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深觉有愧于阴丽华。
而她亦不曾把他当做夫婿,她厌恶他,排斥他,若非必要,恨不得见都不愿见他。
这天下怕是没有比他们更为奇特的夫妻了。
「夫人放心,吾这就让人去把小童送出城。」刘秀定定神,当即唤了人来,见她转身要走,忙又唤住她,「至于夫人,吾以为夫人既是觉得不安全,还是留在吾身边为宜,吾定会庇护夫人周全。」
郭圣通愕然,未曾料到他会这么做,登时便欲开口拒绝,可惜刘秀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见士兵进来,便让他去把柜子中小童抱出,交给耿纯他们送出城去。
这边厢自己已经穿好了战袍,佩上长剑,就带着郭圣通往城门口去。
刘植他们已在城门口与上谷太守的援军苦战过数个来回,此番看到刘秀打马出来,还带着郭圣通,甚是纳罕。
都说他们大司马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几时这般拘于儿女情长了?打仗还不忘带着新夫人。
他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不显露,当先上前把外面情势说了,又道:「按照大司马的吩咐,先前派出去的邓允他们已攻下了广阳,这两日正带兵往回赶,只消我们拖过这两日,到时里外夹击,定让那上谷太守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刘秀点一点头,略略安心,幸得当日进城时候留了后路,没有把所有人马都牵连进上谷。
他下了马,伸手将郭圣通也带了下来,领着她往城楼上去。
上谷太守还不知死期将至,仍旧在城外得意叫嚣,待见到刘秀和郭圣通身影,乍惊之后便是大喜。
外头对刘秀的人头可是悬赏了十万金,而且听说刘秀新娶的夫人是真定王室之女,他要是能杀了刘秀,不但能得十万金,还能得一美人儿,岂不一举两得?他受此鼓舞,越发猖狂。
刘秀等的就是他得意忘形,是以便也做出受惊的模样,才登上城楼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带着郭圣通走了下来,任由那上谷太守叫喊辱骂都不出声。
郭圣通知晓他惯会隐忍,就如当年他不喜自己,却依旧可以隐忍着让自己当了十多年的皇后。
这般一想,她不由得对那上谷太守投去了悲悯的目光,直把那上谷太守看得呆了一呆。
都说大司马的新夫人容颜姣好,是真定出了名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兼之美人面含悲凉,更添几分羸弱,越发惹人怜爱,他心里直恨不得一鼓作气夺回真定,赶紧抱着美人儿共赴温柔乡。
刘秀余光中亦看到了郭圣通瞥向上谷太守的微垂双眸,清透而慈悲,如同佛堂之上阅尽众生的菩萨。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荒唐,一个敢持玉簪行凶的女子,怎会是菩萨?
他别过头去,微动唇角:「夫人在想什么?」
「嗯?」许是他问得太过突然,郭圣通一时竟未听得明白。
刘秀便又道:「方才夫人看向上谷太守的时候,甚是慈悲,让吾不解,夫人在想什么?」
郭圣通不想他问得如此直白,犹豫了片刻,方缓声道:「我在想那上谷太守真是太过愚钝了,他本可以免于一死,却因急功近利,反倒送了性命。」
刘秀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惊异。
他还以为她会害怕上谷太守的去而复返,却不想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听罢不由再度问她:「夫人会不会觉得吾很残忍?」
郭圣通摇一摇头:「自古成王败寇,若今日去而复返的是大司马,留守城中的是上谷太守,我想上谷太守必也不会对大司马手下留情,人心皆是如此,又谈何残忍?」
「是吗?夫人果真如是想?」
刘秀站住脚,目光定定望着郭圣通。
他杀伐征战多年,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没有一日不在同人算计。旁人都道他残忍无情,听得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是个残忍无情的人。
可如今她却同他说,人心皆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