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的夫君带回一位姑娘,他说那个姑娘是他的妻子。
而我,亦是他的妻子。
只是与那个他带回来、极受他宠爱的妻子不同,我不过是他利用完就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妻子。
第 1 恨 花落花开自有时
郭圣通重生了,就在她被挚爱的君王背叛,丢弃冷宫了断残生之后,她重生了。
眼前依稀是她在闺阁中时的景象,那面打磨的十分光滑的铜镜,曾在她出嫁之后于行军路上被她亲手摔碎过,而今亦好好地立在妆台上。
她对着镜子,小心看了看。
镜中映照出来的是她年少时的模样,螓首蛾眉,明丽动人。
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她抚摸着面庞,身后有小鬟掀起帘子进来,见她起身,不由得惊喜道:「女公子醒了?都说苍梧清醇厚酣浓,最是劲道,而今看来果真如此,女公子不过喝了一盏,就足足醉了两日。」
郭圣通转回眸,见那小鬟正是从小就伺候自己的婢女云儿,她在冷宫病重之际,人人都对她避之不迭,唯有云儿不惜以命相搏,冲出了冷宫欲要给她找人救命。
无奈,云儿一个弱女子哪里敌得过身强力壮的兵卫?才跑出去不远就被兵卫的长矛刺穿了心口,连带着她也痛彻心扉。
此时能够再见故人,郭圣通几欲喜极而泣,又怕自己身在梦中,少不得开口相问:「这……这会儿是什么时辰了?你从哪里来的?」
云儿眨巴眨巴眼,伸出一只手在她眼皮子底下摆了一摆,方道:「女公子莫不是睡得痴了?这会儿都快晌午了,婢子守了女公子两天,见女公子迟迟不醒,实在担忧,便去见了郭主,才刚从郭主那里回来。郭主说若是女公子你再不醒来,就需得去寻大夫熬汤药了。」
云儿口中的郭主,正是郭圣通的阿母、真定恭王之女,因嫁于她的阿翁郭昌而被众人称为郭主。
她阿翁去世得早,与她阿母只生下了她和弟弟郭况,而她阿母虽然是真定王室女子,却好礼节俭,颇有母仪之德,对她和弟弟疼爱但并不溺爱,是以教导得她和弟弟皆是知书达理、行止有度。
若不是后来那人的废后诏书上写明了她「怀执怨怼,数违教令,不能抚循它子,训长异室。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她都不知道自己原来竟会那般阴险歹毒,似是完全背弃了阿母的教诲。
亏得阿母当年还劝过她,既是嫁给了他做妇,务必要尽心服侍,孝敬舅姑。
每每她在冷宫之中念及从前,都恨不得立时奔到阿母跟前告诉她,他不值得她如此高看,他没有似约定那般善待她,他还瞒了郭家所有人他曾娶过妻子的事实。
可惜那个时候,阿母已经故去两年了,再听不到她的哭诉了。
而今耳听得云儿提及郭主二字,郭圣通便像是在乱世之中流浪了许久的孤儿终于找寻到了亲人那般,心中既欢喜又难过,一肚子的话亟待要说,忙握住了云儿的手道:「我阿母她如今在哪里,我……我想去见她。」
云儿反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灵动如往昔的双眸转了一转,才拉住她低低道:「女公子暂且别往前头去,郭主她和王爷似乎正在商谈女公子的婚事,女公子这时候去了怕是见不到郭主的。」
婚事?阿母和舅父在商谈她的婚事?
似是晴天里落下了霹雳,郭圣通登时被云儿的一席话震得神魂巨颤。
第 2 恨 缘来缘去缘如水
「可知是谁来提的亲?」
她强稳住心神,问向云儿。
作为现任真定王的外甥女,印象中自她及笄之后,前来真定王府提亲的人就几乎踏破了门槛。
或许,阿母和舅父谈论的婚事并不是她料想的那一桩。
云儿抿了抿唇,她毕竟是个奴婢,有几个胆子敢去打听主公和郭主说过的话呢?能得一言片语,也不过是她离开时偶然偷听来的,便道:「婢子未曾听个仔细,只听闻主公说是位将军。」
将军?乱世之中,自划地盘、领兵打仗的将军多了去了,云儿这般说,她还真辨别不出是哪一个。
于是,她又追问一句:「可知姓甚名谁?」
云儿挠挠头,想了许久方道:「好像……好像姓司马,叫什么婢子没听清楚。」
司马?
藁城一带并没有姓司马的大族,河内郡倒是听闻有复姓司马的人家。
只是河内郡距离她们常山郡路途遥遥,两郡之间因为战乱,也许久不曾往来了,这会儿司马家的人怎么到真定王府提亲来了?
郭圣通有些困惑。
前世里她久居深闺,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每日只在家中聆听母训,熟读经史,闲暇之际便同云儿她们窝在一处学做女红,是以对于出嫁前何人上门提过亲的事,她那时并没有放在心上。
横竖有阿母和舅父在,他们自会给她选个好夫君,她便也没什么操心之处。
而今不同了。
而今她重活一世,既是知道命运的不公是从婚嫁之事上而起,说什么她都要问个清楚明白的。
只要不是嫁给那人,别说是什么司马,就是活马来了,她也愿意嫁。
至少,那还可以保全住她的性命,保全住郭氏一族和真定王府。
「不行,我还是去寻阿母问过了再说。」
她重新转回了头,顾不得同云儿多做解释,急急就往阿母房中赶去。
幸而她住的院子同她阿母的住所相去不远,赶到的时候,阿母和舅父都还在屋中。
见到她来,郭主甚是惊诧:「圣儿,你怎么来了?云儿那丫头不是说你还没醒吗?」
郭圣通不答,却只紧紧盯住她阿母的眉眼,看了好一会儿,才扑过去抱住了她:「阿母。」
郭主被她扑得身子一晃,止不住搂住了她的身子,好笑着嗔道:「这是怎么了,急慌慌的?」
「阿母……」她收紧了手臂,脸儿越发贴近她阿母的怀里,细细闻着阿母身上馨香熟悉的气息,泪珠儿禁不住就浸满了眼眶,明明是要来问个究竟,一开口却满是深切的思念。
「阿母,我好想你。」
「你这孩子,都说了叫你别喝那苍梧清,偏你逞强,非说况儿喝得,你就喝得,瞧瞧,喝得糊涂了不是?我又不曾离了这里,怎的让你这般想我了?」
郭主含笑伸出手来,揉了一揉她的额角。
指腹一不留神触碰到她面上的泪痕,少不得大吃一惊:「好好的说话,怎么哭起来了?莫不是况儿他又惹着你,让你着恼了?」
她素日里算得上乖巧,偏偏遇着弟弟郭况就会跳脚,故而阿母有此一问,并不见怪。
郭圣通摇摇头,此番醒来她还没有见到况儿,又谈何招惹?
「阿母……」她再度轻唤出声。
这回不单是阿母纳罕,连舅父也跟着纳罕起来:「圣儿今日这是怎么了?扭扭捏捏的,全不似往日模样。说来你都是快出阁的姑娘了,再这么撒娇做嗔的,可如何去到人家府上当主母呢?」
闻听此言,郭圣通终于从重见至亲的激动中回过神来,擦了擦眼泪,也不怕问出来让人笑话,直直就盯住了真定王道:「敢问舅父,今日是哪一家登门提亲让我去当的主母?」
真定王让她问得一愣,没曾想自己一句玩笑话竟让她当了真。
不过她问了也好,横竖或早或晚这事儿都得让她知道,便笑了一笑:「果然姑娘大了留不住,你方才哭成那般模样,是不是知道今儿家里要给你说定亲事,才舍不得你阿母?若是那样,就听舅父一句话,大司马家的主母可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起的,你且别哭了,日后高兴都还来不及呢。」
大司马?
不是河内郡司马家来人提的亲,是大司马?
她记得那人当年登门的时候,便是……便是以大将军身行大司马事。
第 3 恨 枕前何事最伤情
难道说兜兜转转轮回了一世,竟又回到了原点?
郭圣通颇有不甘,一思及自己上辈子临死之时受的那些苦难,她心中便愤恨难平,由是也顾不得礼数规矩,直直便对真定王开了口:「舅父可知,大司马早已娶妻,有了家室?他这样还敢登门提亲,莫不是想欺瞒舅父?」
「他怎敢以此事欺瞒于孤?」
真定王听了她的话并不见意外,倒是爽朗一笑:「刘骁骑都跟我说了,大司马虽身有婚约,可因他定婚之后就受皇命北渡黄河,是以同阴家小娘之间的婚约做不得数,设若迎娶你进门,必以正室待之。」
「不,不可能!」
郭圣通挺身而起,原先她以为是刘秀欺骗了阿母和舅父,所以阿母和舅父才答应把她嫁给她,若不然哪里有王室之女屈居人下的道理?却想不到,阿母和舅父早已知晓他娶妻的消息,只不过是被他用另一种谎言诓骗了过去。
刘植可真不愧是他的军师,生就了一张利嘴,死的也能说成活的。
什么他与阴家小娘的婚约做不得数?这世上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阴家小娘阴丽华是刘秀这辈子最爱的女子。
为了阴丽华,他可以枉顾天下大义,拼着被史家讥讽无情,也要废弃她另立阴丽华为后,又怎会待她以正室之礼?
「阿母,舅父,这般有二心的男子,我便是死,也不要嫁他!」她恨到极处,几乎咬着牙发誓。
足把郭主和真定王骇了一跳,往日里虽知她脾性刚烈,却未料到一门婚事竟让她生出这么大的决心来。
慌得郭主忙挽住了她的手,拍着她的手背劝慰:「什么死的活的,说出来也不怕让人笑话。听闻那大司马聪达多识、仁智明恕、乐善好施,乃是人中龙凤,若你嫁与他,往后自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她阿母说得轻巧,可荣华富贵岂是那么好享用的?
当年她嫁给他的时候,未尝没有听过这些话,是以她欢喜的随他出了家门,一路颠簸征战,该受的苦,该走的路,她一点没有比别人少过。
好容易熬到他登基为帝,正待要享福的时候,方知他远在南阳郡竟还有一位妻子。
所以,登基之初他才没有立她为后,只把她封作贵人,却瞒着她千里迢迢用了帝王的车驾把阴丽华接进了宫里,欲要立阴丽华为后。
天知道阴丽华站到她面前的那一瞬间,她有多惊讶。
惊讶于他的心思如此缜密,城府如此之深,饶是她跟着他辗转多年都不曾发现过这个秘密。
她气愤难耐,当即在宫中大闹了一场,可是闹起来又有何用?
他已为君为王,身居万人之上,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不过都是他一句话的事,纵使她出身真定王府,也改变不了他冷落她的事实。
数载的困厄之情,换来的不过是一纸废后诏书。
若这是福,那么就让旁人享用去吧,她这一世说什么都不会再要了!
「阿母,我不嫁!」
她算是打定了主意。
「你这孩子……」
一侧里真定王原还欣喜于刘秀愿意以婚约同他结盟,万没料到紧要关头竟会是自个儿的外甥女坏了好事,他多少有些不悦,待要开口训斥,却被郭主以眼神制止住,推他出了门道:「兄长莫急,且先回去稍事歇息,圣儿这里由我同她说罢。」
她性子比之郭圣通要温婉柔软许多,经她劝诫了一番,真定王怒火稍息,拂袖离去,单留了她们母女在房中。
郭主觑他走远,方叹口气,拉着郭圣通坐下来。
「圣儿,阿母知道你心里怕什么,你怕他忘不了前头那个妻子,是不是?若是那样,你听阿母一句劝,世间男子没有不喜新厌旧的,只要你以诚心待他,假以时日,以你的聪慧和美貌,必会使他爱上你,又何惧其他?」
郭主不明就里,还当她是顾忌着他已有家室的事实,殊不知郭圣通怕的比他有家室更甚。
当年她以十万大军做嫁妆,嫁给他做妇,可是一转眼,他就派人把舅父暗杀了,把舅父留在河北的势力连根拔起,连带她都失去了依靠。
若这一回再嫁他,难道还要她眼睁睁看着家人和宗亲惨死吗?
「阿母,为何你和舅父一定要我嫁给大司马呢?舅父手握重兵,为何要与那刘秀联盟,自立为王难道不好吗?」
何苦赔上十万大军和她给人做嫁妆,到头来还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
这样的话,她深知说出来便是今天霹雳,故而便隐忍住,只说了个泰半。
然而她阿母何其慧黠,立时就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
换做以往,她笑一笑也就罢了,可眼下事态紧急,她不说清楚,只怕这个自小被庇护大的女儿是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的,遂长叹了一声:「你舅父他何尝不想呢?只是前有狼,后有虎,他若不同大司马联盟,只怕会落个腹背受敌的下场。十万大军拼出去也不是不可以,可这十万大军是咱们真定最后的屏障了,不到万不得已,实在不敢毁损一分一毫。再则,城中百姓俱是我真定国子民,如若开战,他们必受池鱼之殃。圣儿,你虽是姓郭,却也是享真定万民俸禄长大,难道你愿意看着你舅父毁弃盟约,陷子民于水火而不顾吗?」
这般说来,她不嫁也得嫁,是吗?
郭圣通抬起头来,长而清透的眉眼中映出她阿母温润的面容。
原来大家都明白这不过是场政治联姻,只有她被傻傻的蒙在鼓里,自以为觅得了良人,跟着他长征百战,几度豁出性命,倾尽了全部身心。
第 4 恨 一片伤心画不成
「阿母可知,女儿这一去,大抵不会再回来了?」
闺阁之中,穿戴好嫁衣的郭圣通袅袅站起身来,明艳过人的面容一改往日的活泼,满是沉寂般的落寞。
这件嫁衣她已穿过了一次。
那一次她不知前路坎坷,只听得人说她的夫婿是个大英雄,便欢天喜地穿上它出了门去。
这一次既是知道即将踏入的地方是个火坑,她说什么都高兴不起来了。
郭主心里亦知道她不愿结这门亲事,可身为王室女,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自己当初嫁到郭家的时候不也如此吗?
再则,那位大司马她业已于私底下偷偷相看过了,虽说年岁比圣儿大了些许,好在生得仪表堂堂,人也稳重,兼之还曾于她兄长真定王跟前许诺过,待圣儿过门定会善待她,在她看来这是一门上好的婚事。
是以她并不明白郭圣通的悲伤从何而来,还当她是舍不得远嫁,故而便握住了她的手,真心祷祝:「我儿有大富大贵之相,此去定当一路顺遂,必勿使返。」
她久居王府,看得出来大司马非池中之物,由是她才期盼着自己的女儿嫁过去之后,能够绵延子嗣,待得他年大司马登上大宝之位后,她的子孙亦可继承大统。
郭圣通再想不到接连两世,她的阿母都同她说了一样的话。
难道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任是她重生归来也不能更改吗?
郭圣通不信,亦不愿如此。
她将衣袖笼了一笼,袖子中有她自少时便常戴着的一支玉簪。
簪头尖利,一不小心,便会刺入肌理。
她仔细着收好了玉簪,敛起曲裾登上了马车。
车帏外面,一直侍奉她的云儿顾不得失礼追了过来,扒着车帏哭着问她为何不把她带上。
郭圣通在马车里红了眼眶,上一世云儿为救她而死,这一世她不知能不能改得了自己的命运,由是只能试着改变云儿的命运。
不带云儿走,不带云儿入宫,或许云儿也就不会因为救她而死了。
「此去路途遥遥,听闻大司马府中自有仆婢,就不必带上你了,你留下来替我好生侍奉阿母吧。」
她找了个借口。
大司马府里有没有仆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前世里嫁给刘秀之后,就曾因仆婢一事与刘秀闹过不快。
她长在王府,自小受用惯了仆婢们的伺候,却不想刘秀是穷苦出身,最见不得她呼童引婢,兼之行军路上多有不便,是以他便背着她遣散了她的仆婢,只留下一个不肯离去的云儿。
她得知以后,少不得要同他置气。
只是那时她同他尚在新婚之中,兴许是被爱慕冲昏了头脑,不过两日她就原谅了他,甚至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她还亲自洗手做羹汤,就为了博他一笑。
殊不知,那时的他表面上与她恩爱非常,背地里却厌恶极了她,无论她做什么,在他心里都比不得远在南阳郡的那个女子。
既是如此,她也不愿再装什么贤良淑德,单等着夜幕时分,与他同归于尽,一了百了。
迎亲的队伍还沉浸在喜悦之中,原本跟随大司马举兵的那群人都以为大司马必是不会答应再娶一妻的,纵使大司马答应,真定王府也不会答应把好好一位王室女嫁为平妻。
再想不到天遂人愿,这头不单大司马同意了,就连真定王府也点了头,由是众人纷纷对出面做媒的刘植高看一眼,更有甚者,大着胆子前来相问:「听闻真定恭王之女是个出了名的大美人,她的女儿是不是亦生得甚美?」
刘植含笑,举杯不言,却把眼一转,望了望高座之上端着酒杯来者不拒的高大男子。
按理,今天是刘秀的大喜之日,他该高兴才是,可他却冷着一张面孔,活似在座的各位人人都欠了他数万钱。
也是,他兄长才被新帝杀死,这边厢孝都没有守完,就让他迎娶新妇,着实残忍了些。
无奈时机不等人,他要是不娶新妇,不把真定拢入自己怀中,那他们还有什么底气同新帝对抗呢?
再说了,新妇貌美堪比阴家丽华,他娶了她,也算不得吃亏。
刘植在心里为自己暗暗开脱,浑然不觉刘秀的目光已在他头顶剜了一遍又一遍。
第 5 恨 碧海青天夜夜心
烛影斑驳,灯花渐落,夜色越发深沉黯淡。
云母屏风之后,身着嫁衣的郭圣通兀自端坐在床前,目光透过窗棂,静静地凝视着高悬于夜幕之下的星辰。
与屋子里的静谧截然不同,隔着女墙,隐约可闻前面院落中传来的嬉笑声和礼乐声。
那些笑声是如此的熟悉,前世里她没少随着笑声一起高兴过,这会儿再听起来却只觉得那笑声刺耳得很。
她深锁起眉头,正待要去把窗户关上,堵上那些传过来的声响,却忽听有人朝着她这间屋子走了过来。
因是匆匆成的婚,住的地方也是临时在常山郡找来的,是以院子里并没有安置仆婢,云儿又被她留在了真定王府,一时之间她竟寻不到人去打探个究竟。
正疑惑之时,门却被吱呀一声打开了,有沉重的脚步声迈进来。
她心头咯噔一跳,下意识低下头去,将手缩回袖中紧紧地握住玉簪。
映入眼底的皂色长靴上绣着简单的云纹,庄重而质朴。
昔日她年少无知,还以为他是无人照应,才会于穿戴一事上如此漫不经心,是以便在婚后拿出自己的嫁妆来耐着性子替他做了好些鞋袜衣衫,件件奢靡华丽,惹得云儿没少说她嫁了人把女红都做得拿出手了。
可即便这样,也没见那人穿过几次她做得衣衫鞋袜,每日里穿来戴去的还是那么几件。
她还当他是舍不得,后来见了他带回来的女子,她才知不是他舍不得,只是他不喜欢罢了。
他喜欢的是那个女子做给他的鞋袜,是那个女子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带着云纹的衣裳。
「抬起头来。」
长靴在她跟前站定,那人低沉的声音从额上传来,熟悉又陌生。
郭圣通怨恨既生,怎肯抬头看他?便淡漠地别过头去,盯着墙角处稀落得快要熄灭了的烛火。
那人似是没料到她会如此,愣了一愣,忽而伸出手指捏住她的下巴,便欲把她的头抬起来。
触摸在她肌肤上的手指粗粝又狠硬,指尖上沾惹的酒气窜入她的鼻息,她蓦地怒上心头,新仇旧恨堆叠在一处,竟让她一时半刻都等不下去,猛的回头握住了玉簪就朝着他的胸口刺去。
她来势汹汹且毫无章法,刘秀一时不查,竟被她刺个正着,待得回神,才觉疼痛难忍,禁不住一把扯住她的手拔出玉簪,狠狠丢弃在地,方掐住了她的脖子冷声道:「说,是谁让你刺杀吾?」
郭圣通只看他胸口微微沁出一抹血痕,并不见伤重的样子,心里已是暗恼自己力气太小,这会听闻他问话,不由得冷笑一声:「是我要杀你,与旁人无关!」
「你要杀吾?为何?」
刘秀越发皱紧了眉头。
刚才在外面,他被刘植和耿纯那几个臭小子灌了不少的酒。
他知道他们的意思,不过是念他被赶鸭子上架,怕他不满这桩婚事,故而想把他灌醉来个洞房花烛,好事成双。
他知道,却是更加恼火。
原本他因新婚之初就不得不离开家门北渡黄河,心里就已十分不痛快了,谁料才离家不久就又接到了兄长被新帝谋害的消息,两重打击之下,他只恨不得领兵立刻杀回长安,又哪里来的心情,再娶新妇?
若不是刘植信誓旦旦,非是如此不得大统,他定不愿答应与真定王府结亲。
既是成了亲,礼也行了,酒也喝了,多多少少他要来看一看被刘植夸上了天的郭家好女到底生的什么模样。
谁知,这一看竟差点把自己的命看进去。
他微微垂首,暗淡的灯火之中,女子艳丽过人的面庞若隐若现,果如刘植所说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只是美人儿的脸上没有嫁做人妇的欢喜,只有满面遮也遮盖不住的怨恨。
这可真是怪哉,她居然怨恨他?
这是为何,难道说她也不满于这桩婚事?
第 6 恨 彩云易散琉璃脆
刘秀掌下的力道收了几分,松了松手才接着问道:「你不愿意嫁给吾?」
郭圣通冷眼瞪着他,心中何止不愿嫁给他,简直是恨不得啖其肉食其骨。
她本该有大好的姻缘,本该有温和的夫婿,本该有聪慧的孩儿,可到头来却让他破坏了。
他害得她一无所有,还敢问她愿不愿意嫁给他?
「你既是家中早有妻室,就该好生善待你的妻子,何故又登我郭家的门来求娶我?当我是好欺负的不成?」她忍不住叱问。
刘秀面上霎时闪过一抹愕然,似是没料到她居然会知道这件事。
然而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她知道了也好,横竖这桩婚事亦不是他所愿,大家把话说开了,也免得日后得知真相之时彼此尴尬。
便把手全然从她脖子上拿下来,扯过衣袖擦了擦前襟上的血痕,方坐下来道:「实不相瞒,这桩婚事亦非吾所愿,只是形势所迫,吾不得不如此。」
呵,好一句非吾所愿!
她早该明白的,那个阴家丽华听闻以美色出众,他既是娶了她为妻,眼里又岂能看得上旁人?
是她,从头到尾一厢情愿罢了。
鼻端一阵酸涩,郭圣通好容易遏制了心口那不住翻腾上涌着的恶心与憎恨,横眉冷对向他,讥笑了一声:「你本该有千万种方式与我舅父缔结盟约,可你偏偏选择迎娶我,若是你那新婚妻子得知你在河北又娶了一房妻室,你道她心中恨不恨你?」
刘秀怔了一怔。
面前的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比丽华还小了三四岁,可她的眸光却仿佛有洞察人心的魔力,一眼便望进了他心里最恐慌的那一处。
与真定王府结亲一事,他的确瞒着阴丽华,盖因为刘植在替他向真定王府提亲之前,曾劝慰过他,只要将来他能自立为王,便可以把丽华接到身边立为皇后,到那时想必丽华也就不会怪责他背弃诺言,再娶他人。
他信了,也照着刘植说的做了,可心底里终究还是愧疚得很,直觉对不起丽华,于这桩旁人看来十分美满的婚事上也无甚高兴之处。
原本他以为娶了郭女便算是完成了任务,而今看来,棘手的事好像才刚刚开始。
「那是吾与她之间的事,与女公子无关,女公子还是多思虑思虑自身罢。」
她才刚过门,便想杀了新婚夫婿,传扬出去,外头还不知要怎么编排她和真定王府,说不得还会猜测是她们真定王府损毁了盟约。
虽说毁约会对他不利,可亦不曾带给真定王府什么有益之处。
刘秀思量她到底还是年纪小,兴许不知其中利害,便又接着说道:「你我既已成婚,按理吾该唤女公子一声夫人。夫人因不愿嫁吾,便以为杀了吾就可一了百了,万事大吉。殊不知吾死之后,还会有刘植、耿纯、邓允继续领兵北上,到那时盟约不在,他们就是拼尽各家兵力,也会强行踏过你们真定王府的一寸一土。听闻外舅外姑在真定素有贤名,若因夫人一己之私而致真定生灵涂炭,外舅泉下有知定然不会安生。」
他似是句句都在为她考量,然而郭圣通心里却知道,他为的不过也是他的一己之私。
因为一己之私,他便可以背弃与阴家丽华的誓言,因为一己之私,他便可以罔顾她一生的幸福。
到头来,却还能振振有词是为了她和真定王府。
郭圣通直觉可笑。
她都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前尘往事俱是历历在目,对于他的好言相劝,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再信了。
今日是她失手,没能杀了他,待得来日……待得来日她定然还会叫他血债血偿。
屋子里再度沉寂下来,墙角灯架上的烛火终于烧尽了最后一滴蜡油,偃旗息鼓,匿了光芒。
乌沉沉的夜色霎时争先恐后的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如同巨人手中扯开的黑幕,将整间屋子都包裹了起来,唯在窗户边上还留了一丝月白色。
郭圣通蜷身躺在冰冷的榻上,身上的被子仿佛浸了水般,如有千斤重,沉甸甸地压在她身上,压得她无力挣脱。
一瞬间,她又梦回到冷宫之中,外面有小黄门低低的嘲讽声,说是她的疆儿已经不再是太子了,从今往后她再无出头之日,他们亦不必在她跟前讨好她了。
她听了十分诧异,明明他亲口承诺过的,虽是废了她的后位,却不会废了疆儿的太子之位,怎的一转眼就全都不作数了?
她急上心头,挣扎着起身,想要向小黄门问个清楚,可任由她叫破了喉咙,也没人会搭理她了。
「疆儿,疆儿……」
她在冷宫里无助的哭泣,耳畔却有人在低低地唤她。
「夫人,夫人,你怎么了?莫不是做噩梦了?」
什么夫人不夫人,她是皇后,她本该是这大汉的皇后,她的疆儿是嫡长子,是大汉的太子。
是刘秀害了她,害了疆儿!
「我不是夫人!我不是!」
她凄厉地叫喊,直待被人一把揽起,才蓦地睁开了眼。
第 7 恨 多少恨,昨夜梦魂中
借着沉降如水的月光,郭圣通终于看清了眼前人。
不是旁个,却是刘秀。
她蓦地一惊,伸手将他一推,便急急往床榻里退去。
回神之际,眼见得身上的嫁衣还未曾换下,她深知自己并没有如梦中那般回到冷宫中去,她还在这里,疆儿还没有出生,一切都还来得及。
她低低地絮叨着,仿佛溺水的人忽而上了岸,一时之间又悲又喜,直看得刘秀诧异连连,禁不住道:「夫人方才可是做了噩梦?」
「的确是场噩梦。」
郭圣通长舒了口气,待心中隐痛逐渐平定,方扭回头看着他:「刚才是大司马唤醒我的吗?」
刘秀点一点头。
原本她刺伤了他,他也就歇了与她洞房花烛的心思,只是念及外面刘植那几个小子还在饮酒作乐,此时回去少不得要引起他们的注意,到时问起来怕是解释不清,故而他便打算待到刘植他们散了筵席,再同郭女各自歇下。
谁知郭女虽是在他劝说之下收敛了杀意,却于睡梦之中叫起了他的名字,还说是他害了她。
这就更加奇怪了,他娶她过门固然有他自己的打算,可他什么时候害过她了?
还有,她梦里叫了几次疆儿,那又是谁?
刘秀试探着问向郭圣通,郭圣通原还想着自己说的不过是梦话,兴许他没能听见,便是听见大抵也不会在意,却不料他居然会问出来,登时就愣了一愣。
她该怎么告诉他,疆儿是他和她的第一个孩子,是他曾经亲口册立亦是亲口废弃的皇太子?
也是她当年太傻,以为他答应了她不会废弃疆儿的太子之位,那么疆儿便可高枕无忧了。
殊不知,她既是成了废后,疆儿便也没了嫡长子的出身,再居太子之位,便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幸而疆儿聪慧,看出了他的意图,便屡屡觐见请辞,自愿放弃太子之位,只求能换得她和郭家平安。
如此一来,他不必费任何口舌,亦不必惧怕臣工反对,便轻巧的把疆儿的太子之位夺去,许给了新后阴丽华的儿子。
这会儿他想问起疆儿了,可惜太迟了,他和她不会有结果,疆儿也不会再来。
终此一生,她都不会告诉他疆儿是谁。
于是,她再度开口:「不过是噩梦之下胡乱叫嚷的话罢了,当不得真,倒是大司马你不是说要另居一室的吗?如何还在这里?难道大司马就不怕夜深人静时分,我会再刺杀大司马一次?」
「吾留下来自然有吾的理由,夫人此前没有刺杀成功,便是吾再给夫人一次机会,怕是夫人也伤不得吾分毫。」
他是新帝亲封的大司马大将军,文韬武略皆有过人之处,郭圣通前世里亦随着他征讨过四方,知道他说的不是假话。
若这般硬碰硬,她定不会是他的对手。
若是……若是她借刀杀人呢?
她知道他们舂陵军未来里所有的谋划,只消把他们的谋划告诉了新帝,自然会有人帮她除了他。
可……让谁把消息传递出去呢?
郭圣通这会儿才颇有些懊悔嫁出门时把得力的几个仆婢都留在了真定王府,倘或她带一个出来,这会儿也不用躺在屋里干发愁了。
「夫人,这是奴新做的面饼,还热乎着呢,夫人这一日都没大吃东西,不妨吃些面饼吧。」
庭院之中,因为她嫁过来后诸事不闻不问,刘秀不得已就近找来的小鬟蕊香,一面倒着茶,一面劝说她:「这茶水也是奴新烧的,夫人多少喝些吧。」
蕊香年岁与她差不离,然而嘴巴却比她灵动了许多,她不爱说笑,蕊香却是一天到晚笑个不停。
郭圣通有时看着她,就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
前世她有父母宠爱,兄弟帮持,亦是爱说爱笑的模样,嫁给刘秀之初,饶是刘秀冷眼相对,她也能自得其乐。
他把她仆婢遣散了大半,无人供她使唤,她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为的不过是让他高看自己一眼,好叫他知道郭家女子不是寻常门户之女。
今世她对他已无半分情爱,又怎肯甘当仆婢为他洗衣做饭?
是以,他找了蕊香来,她也正好落个自在,遂坐下来将那新做的面饼吃了个一干二净。
蕊香看她吃得甚是可口,心中不觉一喜,便打开了话匣子,家长里短的同郭圣通说了一箩筐,又道:「夫人长居门里,想必没见识过奴说的这些罢?奴可不是胡诌,咱们这里见天的打仗,都打了好几年了,别说庄稼没收成,就是添丁都少见了,也是奴命大,遇见了将军和夫人,若不然这会儿奴还不知在哪里受罪呢。」
郭圣通默然。
新帝残暴,各地不堪酷政聚众起义的军队数不胜数,目光所及之处,几乎都曾受过战火波及。
到头来,当真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她笼了笼衣袖,不自觉把袖子中的书信往里塞了一塞,原本想要蕊香替她传递消息的念头,一时间也按压了下去。
蕊香还不知自己三言两语就把一场极有可能发生的战乱拨开了去,嘴巴一张一合,仍在说个不停:「说来大将军还真是心疼夫人,行兵打仗也不忘带了夫人,怕夫人做不来粗活,还特意使人买了奴来伺候夫人,夫人的命可真好,我阿翁一辈子也不曾这么待过我阿母,他只会叫我阿母和他一块去种地。」
命好?
她若是知道往后岁月中,她嘴里的大将军会把她打入冷宫,想是她就不会这么说了。
「如有可能,我倒是希望能寻得一个像你阿翁那般的夫婿。」
郭圣通怅然道,并未发现庭院之外一闪而过的青色衣摆。
「大司马不进去吗?」
耿纯紧跟在刘秀身后,一见他转回头,忙急急问出声。
说好了带他来见一见新婚夫人的,他这一眼都还没瞧见呢,他怎么就走了?
耿纯颇有不甘,刘秀却没甚心思搭理他,满耳都是郭圣通说的那句话。
她不愿嫁他,他是知道的,她羡慕蕊香阿翁和阿母的姻缘,他也知亦在情理之中。
可他就是控制不住心头恼火,依旧觉得她说的话甚是刺耳,胸口处被她玉簪刺破的伤口也跟着隐隐作痛。
第 8 恨 近来无限伤心事
这分明不合常理。
这桩婚事,原也并非他所愿,他如何还会对她的话感到气恼?
刘秀深觉自己近来被诸多杂事绕昏了头脑,他家中尚有妻子在等着自己,至于那个院子里的女人,不过是枚棋子罢了。
想到这里,他才觉心里头舒坦了许多,方有心情回答耿纯,只说今日有事,改天再带他去见新夫人。
这倒是很好的托辞,眼下既是与真定王府结了盟,他们在河北便无后顾之忧,自然也不必在此久留,应速速赶回长安方为上策。
只是他们这般在河北这般顺遂,且还有了真定王的助力,诸多种种早已引起了新帝的猜忌和不满,大军还未开拔,长安那边就传来了旨意。
「听说新帝已经遣了使者过来,欲封大司马为萧王,令其上交兵马,回长安领受封赏,若是大司马回了长安,你必是要随行的,再见怕是不易。都道长安富庶繁华非别处可比,这里是我多年的积蓄,你带上,若是同贵人们打交道有用到的时候总不至于捉襟见肘。」
闺房之中,郭圣通本想在临行前向她阿母告个别,没曾想居然在阿母口中得知了这个消息。
她记得当年新帝的确因为猜忌而召唤过刘秀回长安,想如同对待刘秀兄长那般杀了刘秀,以绝后患。
叵奈刘秀狡黠多智,当即就看穿了新帝的意图,是以借口河北未平而拒绝了新帝的旨意。
新帝愤懑难言,苦于没有理由,不好强行勒令他回长安,只得让尚书令前来河北就地监视他的动向。
或许,这是个送出消息的好时机。
郭圣通攥紧了衣袖,若说有什么办法可以避免战争而使她目的达到的话,非圣旨莫属了。
只要她能证明刘秀心生反意,新帝自然就有借口惩治他了。
「阿母可曾听说那位尚书令如今住在何处?」她小心地问。
因她是才入门的新妇,又曾对刘秀下过杀手,是以刘秀他们商议事情的时候总避着她。
然而阿母就不同了,阿母和舅父的感情一直很好,舅父有事从不避忌着阿母。刘秀因与舅父缔结了盟约,有事亦不避忌着舅父,如此一来,她不知道的事,问一问阿母便都知道了。
果不其然,郭主告诉了她尚书令的落脚处,又问她:「圣儿为何问起这事?难道要当贤内助,替你夫婿在尚书令前美言几句吗?」
她生性仁厚,自是想不到郭圣通问及尚书令不是要帮刘秀,而是要害刘秀。
郭圣通也不多言,拜别了她阿母,当即登车赶赴尚书令处。
留给她的机会不多了,倘或这次她不能把消息递出去,下次还不知要到何时。
这回她定然不会失败了,真定王府因为她对新帝的投诚,想是也不会再毁于刘秀之手。
「夫人,前面就是驿馆了。」驭者停下了马车,在车帷外面躬身回道。
郭圣通深吸口气,笼起衣袖,围了遮面的纱巾,先是撩开车帷看了看,见四下无人之时方从马车上下来,低声吩咐驭者将车马驾得离驿馆远些,便只身一人走了进去。
新帝忌惮刘秀的舂陵军已久,早有铲除之心,两年前便借口刘秀兄长刘演蔑视皇权、侮辱皇帝而将其杀害,再想用这个理由谋害刘秀,便得寻到刘秀的错处。
可惜刘秀不同于鲁莽的刘演,他处事谨慎,为人隐忍,闻听兄长遇害,不单没有中计领兵起义,反是负荆请罪,与兄长旧部划清了界限,以致新帝想寻他的不是都无从下手。
但新帝找不到的理由,郭圣通却能找得到,她曾经随着刘秀四处征战奔波,对于他的野心,她比谁都清楚。
若是刘秀今生不与真定王府联姻便也罢了,可他偏偏如前世那般上门求了亲,那就怪不得她心狠,若她这次狠不下心来,岂不是要重蹈旧辙?
第 9 恨 恨满牙床翡翠衾
「敢问夫人找吾何事?」
尚书令初来乍到,还未曾站稳脚跟,冷不丁听说大司马府上新娶的夫人登门拜访他,心中不无诧异,只以为是刘秀听到了什么风声,故而遣了夫人前来探探他的口气。
要说这刘秀也真是风流,头一个娶的夫人出自世家大族的阴家,这还不到一年的功夫,就又娶了真定王府的翁主之女。
听闻阴氏女貌美过人,再看这郭氏女,亦是秀发如云,眉目如画,可见刘秀是享尽了齐人之福啊。
尚书令在心中暗自艳羡,再不曾料郭圣通前来寻他,说的竟是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夫人……夫人可要慎言哪,左相与大司马可没听说有什么交情,怎会暗中勾搭呢?」尚书令有些震惊,又有些不信。
左相在朝中可是一贯与刘秀的宿敌绿林军那帮人交好,且深受新帝器重,怎会不知新帝有多忌恨刘秀?如何还会冒险与刘秀暗中往来?
这该不是那刘秀想出了什么馊主意,打算派遣郭氏女来套他的话罢?
郭圣通也知凭着这么几句话,尚书令定然不会信她,于是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封书信,递给尚书令。
「这上面是大司马贿赂左相父子的证据,尚书令若是不信,大可以回长安禀明陛下,查探个仔细。」
「啊,这……」尚书令接过书信,犹如接过一个刚出锅的面饼,拿着放着都不是。
好在他还记得来时新帝嘱咐过他的话,监视刘秀的动向,一有异常即刻传书回长安,即便这事有可能会牵连到左相,可他为着前途着想,仍是愿意搏一搏。
但在此之前,他还需问个清楚:「夫人与大司马成亲不足月余,闻听大司马待夫人甚好,还替夫人采买了仆婢,为何夫人要出卖大司马,大义灭亲?」
「为了我真定王府,」郭圣通稳住心神,她知若无妥当的理由,即便书信传回长安,也不见得就能起到她想要的作用,故而接着道,「想我真定王府本是偏安一隅,治下百姓安居乐业,若是大司马勾结左相,遁出长安,有心在河北谋反,那么势必会连累到真定王府。要知真定王府一直都以陛下为尊,不敢存有二心,纵使大司马为我夫婿,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累真定王府和数万黎民,还请尚书令回去之后一道禀明陛下,大司马谋反之事与我真定王府无关,求他看在我告密的份儿上,饶过真定王府。」
「这是自然,夫人能有这般想法,可见夫人心智远超寻常女子,陛下感念夫人投诚之情,定会好生宽待你们真定王府。」
尚书令言之凿凿,仿佛嘉奖真定王府的圣旨亦在他的手中,但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暗道新帝苦舂陵军日久,何尝不苦拥兵数十万的真定王,若是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恐怕真定王府覆灭也只在意料之中了。
他一面想着,一面思量要将这至关重要的书信放到哪里为好,竟未在意外头许久都没动静了,刚扬声要唤人来送郭圣通出去,忽听砰的一声巨响,眼前紧闭的门扇骤然洞开翻倒在地。
门外,逆着光隐约可见一个高大的男子立在那里。
尚书令吃了一惊,忙回眸指着来人呵斥:「尔等何人?胆敢擅闯驿馆?」
郭圣通亦回过眸去,待看见来人,面上吃惊神色比之尚书令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司马!你怎么来了?」
大司马?尚书令慌忙揉了揉眼,这才看清面前的男子,果然是他此番要来监视的人——破虏将军、大司马刘秀。
刘秀再不曾想今日的一时兴起,竟会救了自己一命。
因为大军开拔就在这两日,是以郭圣通说要回真定王府拜别郭主和真定王时,他并未起疑,甚至怕她回去不便,还让人给她架了马车。
后来他忙活了大半日,滴水未进,饿到极处想起来她身边有个洗衣做饭的小鬟,思量大半日的功夫足够她打个来回了,便欲到她院子里吃点饭,谁知她竟是一去不复返,想到新婚之日她的做法,刘秀还以为她是后悔了,便打算亲往真定王府去把人接回来。
结果还没到真定王府,就在驿馆附近看到了自家的马车,听驭者说及郭圣通进了驿馆,他顿感诧异。
要知郭圣通可是一向居住在真定王府,未出阁前连远门都没怎么出过,与外面的人更是甚少打交道,怎会与人相约在驿馆?
想起不久前尚书令也到了驿馆,他脑海中忽而闪现出不妙的感觉,当即带着人悄无声地把驿馆包围了起来,未免旁人看到不该看的事,听到不该听的话,是以他只身上了楼,立在外面,将她与尚书令的话听了个完全。
听到她说他勾结左相,存有二心,恐带累真定王府时,心底的愤恨与恼怒直如滔天洪水,翻涌不停。
他娶她固然有目的,可他自认待她尚算不薄,为何她三番两次要置他于死地?她可知,这封书信一旦递交上去,别说是他,就连真定王也难逃一死!
还有,他贿赂左相,使他在朝堂为己说情,以便自己逃离长安招抚河北一事,连耿纯他们都不知情,她与他成亲还在耿纯追随他之后,如何她竟知道了?
刘秀想不明白,兼之怒火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他一见那尚书令在这般情况之下还敢把书信往袖子里塞,登时怒上心头拔剑刺去。
冰冷的剑身全然没入尚书令的胸膛,杀死了尚书令,也惊呆了郭圣通。
尚书令可是新帝派来的使臣,见其如见君,刘秀杀了他,便是昭告天下要与新帝决裂了。
「你怎敢!」郭圣通骇到极处,竟不知要说什么好。
那边厢,刘秀杀了尚书令拿回了他袖中书信,方回过身来望着她。
「他本不该死,是夫人给了他一道送命符!」他冷声说道,面上是难得一见的狠厉。
鲜红的血液,从拔出的剑身上滴落下来,眼看着刘秀提剑步步逼近,郭圣通不由得后退开两步。
他这会儿定是恨极了她,她相信他可以像杀了尚书令那般杀了自己,前世他不也杀过她一次吗?
今生……也不过是提前了十七年罢了。
第 10 恨 何如薄幸锦衣郎
轻薄的面纱覆住了她的容颜,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唯剩一双眼眸露在外头,静如秋水,却不见有任何慌张。
也是,新婚之夜便敢用玉簪刺杀丈夫的女子,胆子想来大得很,即便看见他杀了人,也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夫人果不愧是真定王室之女,真是让吾刮目相看!」
刘秀扯起衣摆,轻轻擦拭去剑上的血痕,看了一眼尸身已将开始僵硬的尚书令,便将目光重新投到了郭圣通的脸上:「诚如夫人所说,吾遁出长安经略河北,的确存有二心。可是吾贿赂左相,勾结内宦,乃在长安为之,夫人又是从何处得知了这个内情?」
「我……我是……」郭圣通一时语结。
关于他贿赂左相的事,他一直隐瞒得很好,自己之所以知道,也是因为前世的时候曾于庆功宴上听刘秀提起过那些陈年旧事。
而今她和他都还在河北,他还未曾称帝,庆功宴更是子虚乌有,真要叫她说出个子丑寅卯,她还真不知如何说起。
幸好她尚算机警,说与不说都在她一念之间,故而便梗直了脖子,冷冷回道:「你管我是从何得知,横竖眼下人证物证俱在,我无话可说。大司马杀一人也是杀,杀两人也是杀,只盼大司马动手时千万不要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