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长恨歌

她业已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死了,说不得真定王府便会因此与刘秀反目成仇,另投他人怀抱,刘秀没了真定王府做后盾,就别想扫平河北,登顶大宝。

刘秀想不到她会如此视死如归。

一样十六七岁的年纪,一样骄矜尊贵的女子他不是没见过,可没有一人会像她一样胆大妄为,像她一样不怕死。

「夫人就这般厌恨吾?」他不禁问出了声,「恨到拼却自家性命,也要拉吾一道共赴黄泉地狱?」

郭圣通抿紧了唇,她心中自然是恨他的,要不是她技不如人,她何尝不想拉他一道入地狱呢?

「话不多言,大司马尽管动手吧。」

她微微闭上眼,暗暗唾弃自己真是没用,重来一回也没能替自己报过什么仇,盼只盼舅父和阿母能如自己所愿,在自己死后断绝与他的来往,这样至少能保得住真定王府一时安宁,免得多年以后他登了基却反回头来杀了舅父,灭了真定王府。

刘秀看得出来她是真的想死,可他知道,自己能杀得了尚书令,却不能杀了她郭圣通。

她是他与真定王府结盟的筹码,若她死了,他在河北将会寸步难行。

由是他将长剑高高举起,只从她鬓边一扫而过,便反手收了回来。

郭圣通只觉颈侧一阵冷风袭来,还当他是当真要动手,生死一念之际,心里不无庆幸,庆幸在这一世未曾再对他动过心,便是死也值得了。

哪知等了片刻,未见人头落地,却见几缕青丝从鬓边缓缓飘落,他居然放过了她!

「你!」郭圣通颇有些不解的看着刘秀。

刘秀未再多言,定定看了她一眼,旋即出门唤了随行的士兵进来把尚书令的尸体收拾起来,亦把她给「请」了回去,对外佯称尚书令欲对上门拜访的大司马夫人不敬,被赶来护妻的大司马得知后,一怒之下当场斩杀。

至于其中真假,也只能任凭新帝猜测去了。

但常山郡不能再留了,是以回去之后,刘秀便传令大军起行,不去长安,转而前往幽州。

郭圣通既是嫁给了他,自然也要一道赶赴幽州,她这回出嫁因为不喜刘秀的缘故,是以所带行囊并不甚多,略收拢了两个箱笼,便去叫蕊香来。

然而叫了半天,也没见蕊香人影,正纳罕之时,忽见刘秀带着三五小兵大跨步从院子外走了进来,一声令下,小兵们立即上前不顾她的意愿强行将她箱笼抬了出去。

「这是怎么回事?我的东西自有我的小鬟来收拾,如何让你的人来?」

郭圣通有些讶然,亦有些羞恼,箱笼里都是女儿家的东西,设若他们不仔细跌了碰了怎么办?

刘秀赶着出行,哪里顾得上这些,闻言便道:「你那个小鬟吾已经给了她银两,让她归家去了,从今往后你的一应事宜全都由吾安排。」

由他安排?那岂不是她到哪儿都得让他知道?这怎么可以!

「不行,我要蕊香,蕊香要是不来,我就不走!」

郭圣通难得拿出了王室之女的架势,不料刘秀早有打算,对于她的要求理也不理,转身就把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叫喊,硬是把她强行塞进了马车中:「若要你们真定王府安好,吾劝夫人还是安稳些罢!」

话毕,随即上了马,随行在马车一侧。

第 11 恨 落红不是无情物

幽州牧得知了尚书令被刘秀刺杀的消息,早已备齐人马,严阵以待。

刘秀没有贸然去往幽州,先行派遣了两队人马探路,而他自己则领兵守在幽州上谷郡郊外,一旦郊内有消息传来,便即刻领兵攻城。

郭圣通连日里坐在马车上,早已坐得腰酸背疼,只是不愿搭理刘秀,故而强撑着罢了。

此番见大军在郊外驻扎下来,她便也下了马车,谎称人有三急,支开刘秀自己往林木深处走了数步。

蕊香不在,她行事便处处受到刘秀的桎梏,再想如从前那般出入自由怕是不易,这回下了马车她能做的也不过是避开他松口气罢了。

刘秀知她是在撒谎,无奈男女有别,他也不好紧跟着她去探个虚实,便远远守着,掐算了时辰,见她过了半刻还不回来,登时起身往深林中赶去。

此地虽是林木众多,可因临近初冬,枝头树叶掉落了十之七八,要想藏一个人并不容易,刘秀只追了数步远,便在林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只是出乎他的意料,郭圣通并没有逃走,反是蹲在了地上,他恐她当真是人有三急,一时不好上前去,只得背过身道:「此地不宜久留,夫人可曾好了?」

郭圣通没有回答他,他静静等了一会儿,忽听她低低道:「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好像还活着。」

孩子?

刘秀蹙紧了眉,忙回身赶到她身边,果然见她怀中抱着一个沾了血迹的孩童,看模样不过六七岁,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想是从别处逃来的难民。

这样的难民他从长安往河北来的路上见得多了,郭圣通深居真定王府,怕是头一回看见。

不过,她能有这样的善心实在让人意外,他还以为一个连新婚夫婿都敢杀的人,是不会有怜悯之情的。

「把他交给吾,吾带他去找大夫。」

舂陵军里不缺会医术的人,治好这个孩子应当不在话下。

刘秀说着弯身将孩童抱了起来,转眼间却看郭圣通蓦地红了眼眶,他一愣,还当她是担心这个孩子,便又劝慰她:「看这血迹,不过是些皮外伤,夫人不必过虑。」

「我知道。」郭圣通别过头去,暗暗擦去眼角滚落下来的泪滴。

她自是知道他可以治好这个孩子,她只是一时想起疆儿罢了。

疆儿是她和他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正逢邯郸叛乱,叛军得知他们即将起行的消息,便合力围剿过来,她抱着疆儿跟着舂陵军东躲西藏,不知受了多少苦楚,才保住了疆儿性命。

人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疆儿却是例外,他随同自己和刘秀征战四方,亦曾像这个孩童一样受过皮肉伤,好容易长大了,还没坐稳几年太子之位,便又被废去了。

好在今生疆儿不会再来,也就不会再跟着她受苦了。

「大司马,前方传来的消息,幽州牧苗曾已经被耿纯他们杀死了,上谷太守见势不妙,已经出逃了。」

大军驻扎在郊外多日,终于等来了好消息,刘秀大喜过望,只要乘胜追击,攻下幽州十郡,他们就有足够的力量与铜马、尤来的起义军对抗了。

「去派人找夫人来,即刻起行进城。」他吩咐下去。

手下士兵领命而去,郭圣通得了士兵的传信,一时间也不知是何滋味。

或许真有天命之说,纵然她强行在中途改了前世里刘秀走过的路,却依然阻挡不住他的胜利。

「告诉大司马,我这就收拾行囊。」

她轻叹了口气,身边的孩童闻言,不觉抬起头来望着她:「夫人,大司马打了胜仗,你怎么不高兴呀?」

郭圣通失笑,要说这一路上有什么事值得她开怀的话,也唯有面前这个捡来的小人儿了,是以她便摸摸他的额头道:「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昨儿我不是教你写了几个字吗?你再去写来,待我收拾好了行囊就过来瞧瞧。」

「啊?又要写字呀?」小人儿嘟囔一声,登时蔫吧了。

郭圣通一笑,便去营帐之中把衣物都收拾起来,照旧放入箱笼里。

纤柔却不失坚韧的身影落在帐幕上,美好得让人不忍相扰。

刘秀止住了脚步,他方才吩咐小兵的时候没有多想,后来念及她身边还有一个孩童,恐她不好打点行囊,便思量过来替她搭把手,却无意看到了她和小童和睦相处犹如母子的一幕,亦在无意之中看到了她的笑容。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她笑,像是天光乍破时露出的霞光,那么明媚艳丽。

如同刘植当日劝他与真定王府结亲时所言,她的确是与丽华不相上下的女子。

想到丽华,刘秀心头不由得一颤,也不知是怎么了,他竟掉回头去,一刻都不敢在这里多呆,趁着无人发现匆匆又回到了马上。

郭圣通还不知他已来过,待得收拾好行囊,便带着小童坐上了马车。

一入上谷,便见满城赤红、尸横遍野,她慌忙捂住了小童的眼,却还是慢了一步,小童吓得哭了起来。

郭圣通在前世的时候不是没有见过尸体,可那会儿疲于奔波,担忧刘秀,还有疆儿亟待她抚养,是以她分不出心来思量其他事。

这会儿她既是决意不再与刘秀有任何牵扯,别无他念,再看眼前景象,不免心有戚戚。

听到小童的哭声,便搂住他好生哄慰了一番,可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接下来还要赶去渔阳、辽东,到时势必还有几场大战,她得想法子把小童找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跟着她,说不得要步疆儿的后尘,又成了个没福气的人。

然而偷袭发生得太快太突然,她们只在上谷逗留了一日,那出逃的上谷太守便去而复返,带着援军杀了个回马枪。

她只顾得上把小童塞进柜子里,连声嘱咐他没她的允许不许出来,便急急锁紧了门去寻刘秀,只盼他能分几个人将小童送出城去,送往她们真定王府。

第 12 恨 他生莫做有情痴

城中经历过一波战火侵袭,早已乱得不成样子,这会儿闻听上谷太守领兵折返,众人皆是十分惊慌,刘秀忙着排兵布阵,并未料到郭圣通这个时候会独身出来找他。

他有些惊诧,亦有些不知名的恼怒:「吾已暗中让人守在了你的门外,如有不测,他们自会护送你出城,你这个时候出来乱跑什么?」

郭圣通不想他安排得这般仔细,愣了一愣,才说明来意:「我无甚要紧,只求大司马可不可以派人把童儿他送出去,最好送到我们真定王府交给我阿母,若是不能,还望大司马可以给他寻一个好人家安顿下来。」

童儿?那个她捡来的孩子?

「怎么,你不带他一起走吗?」刘秀皱了皱眉,他看见过她与那小童的相处,知道她心里是极为喜爱小童的,怎又舍得把他送出去了?

郭圣通自然是舍不得的,可前世她没能庇护住疆儿,今生她希望可以给小童谋个安稳前程。

「他跟着我到底不大方便,也不安全,还是把他送走吧。」她低低说着。

声音细弱蚊蝇,与以往的她很不一般,刘秀下意识看了看她,似是不明白她口中的不安全是指何事。

方才他已清楚地告诉了她,他派了人在暗中保护她,便是他有事,她也不会有事的。

她这么说,心中是不是不相信他会如此?

刘秀呼了口气,对于她,他一直都不知该以什么姿态面对。

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他理应亲近她,爱护她,可每每这么想的时候,他又深觉有愧于阴丽华。

而她亦不曾把他当做夫婿,她厌恶他,排斥他,若非必要,恨不得见都不愿见他。

这天下怕是没有比他们更为奇特的夫妻了。

「夫人放心,吾这就让人去把小童送出城。」刘秀定定神,当即唤了人来,见她转身要走,忙又唤住她,「至于夫人,吾以为夫人既是觉得不安全,还是留在吾身边为宜,吾定会庇护夫人周全。」

郭圣通愕然,未曾料到他会这么做,登时便欲开口拒绝,可惜刘秀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一见士兵进来,便让他去把柜子中小童抱出,交给耿纯他们送出城去。

这边厢自己已经穿好了战袍,佩上长剑,就带着郭圣通往城门口去。

刘植他们已在城门口与上谷太守的援军苦战过数个来回,此番看到刘秀打马出来,还带着郭圣通,甚是纳罕。

都说他们大司马是个胸怀大志的人,几时这般拘于儿女情长了?打仗还不忘带着新夫人。

他暗自腹诽,然而面上却不显露,当先上前把外面情势说了,又道:「按照大司马的吩咐,先前派出去的邓允他们已攻下了广阳,这两日正带兵往回赶,只消我们拖过这两日,到时里外夹击,定让那上谷太守有来无回。」

「如此甚好。」刘秀点一点头,略略安心,幸得当日进城时候留了后路,没有把所有人马都牵连进上谷。

他下了马,伸手将郭圣通也带了下来,领着她往城楼上去。

上谷太守还不知死期将至,仍旧在城外得意叫嚣,待见到刘秀和郭圣通身影,乍惊之后便是大喜。

外头对刘秀的人头可是悬赏了十万金,而且听说刘秀新娶的夫人是真定王室之女,他要是能杀了刘秀,不但能得十万金,还能得一美人儿,岂不一举两得?他受此鼓舞,越发猖狂。

刘秀等的就是他得意忘形,是以便也做出受惊的模样,才登上城楼没一会儿,就急匆匆带着郭圣通走了下来,任由那上谷太守叫喊辱骂都不出声。

郭圣通知晓他惯会隐忍,就如当年他不喜自己,却依旧可以隐忍着让自己当了十多年的皇后。

这般一想,她不由得对那上谷太守投去了悲悯的目光,直把那上谷太守看得呆了一呆。

都说大司马的新夫人容颜姣好,是真定出了名的美人儿,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兼之美人面含悲凉,更添几分羸弱,越发惹人怜爱,他心里直恨不得一鼓作气夺回真定,赶紧抱着美人儿共赴温柔乡。

刘秀余光中亦看到了郭圣通瞥向上谷太守的微垂双眸,清透而慈悲,如同佛堂之上阅尽众生的菩萨。

这个念头一起,他顿觉荒唐,一个敢持玉簪行凶的女子,怎会是菩萨?

他别过头去,微动唇角:「夫人在想什么?」

「嗯?」许是他问得太过突然,郭圣通一时竟未听得明白。

刘秀便又道:「方才夫人看向上谷太守的时候,甚是慈悲,让吾不解,夫人在想什么?」

郭圣通不想他问得如此直白,犹豫了片刻,方缓声道:「我在想那上谷太守真是太过愚钝了,他本可以免于一死,却因急功近利,反倒送了性命。」

刘秀没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惊异。

他还以为她会害怕上谷太守的去而复返,却不想她早就看穿了他的意图,听罢不由再度问她:「夫人会不会觉得吾很残忍?」

郭圣通摇一摇头:「自古成王败寇,若今日去而复返的是大司马,留守城中的是上谷太守,我想上谷太守必也不会对大司马手下留情,人心皆是如此,又谈何残忍?」

「是吗?夫人果真如是想?」

刘秀站住脚,目光定定望着郭圣通。

他杀伐征战多年,过惯了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没有一日不在同人算计。旁人都道他残忍无情,听得多了,他便也以为自己是个残忍无情的人。

可如今她却同他说,人心皆是如此。

她究竟是怎样的女子?

明明恨他至极,却又知他至深。

明明幽居闺阁,却又洞若观火。

他的目光灼热而坚定,郭圣通让他看得面上一红,禁不住别开了头。

行兵打仗自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事原就谈不上残忍,也不知他在高兴个什么。

他登基之后废皇后废太子,那才叫残忍呢。

郭圣通心中暗暗地想,然而也只是想想罢了,说是决计不能说的。

因是困囿于上谷,城中百姓又伤的伤逃的逃,刘秀不能再像在常山郡那样采买仆婢来伺候郭圣通,很多事情便只能自己动手。

为了不饿死在上谷,郭圣通没法子也开始捋起袖子下了厨房。

刘秀本以为她长在真定王府,衣食住行皆有仆婢伺候,想来是不会做那些粗活的,还预备要自己下厨去胡乱给她弄些饭食,撑过这两日再说。

没成想,他这边还没能动手,那边郭圣通已经把饭菜摆上来了,直把前来汇报消息刘植等人也看得呆住了。

「太守府里就剩下这些米面了,我掂量着做了些面饼还有粥汤,若是吃不饱,锅里头还有。」郭圣通一面给他们分发了筷子,一面道。

这些满身血汗的儿郎,都是风里来雨里去惯了的,吃起东西无不狼吞虎咽,但凡做得少些就填不了他们的肚皮。

前世里的时候,她每每做饭都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三个人,直做个七八锅才好。

今生因为她对刘秀的厌恨,连带着把刘植他们也迁怒了起来,是以行军到现在,她还是头一次给他们下厨,洗手做羹汤。

刘植等人皆是受宠若惊,守了一天一夜,原还打算就着河水吃些冷面饼子撑一撑,哪知新来的大司马夫人竟会给他们把饭都做好了。

大冷天热粥热饼吃着,人心都被吃得热乎起来,刘植忍不住自夸道:「瞧我怎么说来着,大司马和真定王府的这门亲事可是结对了,夫人真是当得起贤惠二字。」

刘秀没有做声,只是拿着热饼慢慢吃着,眼角却不自觉地随着郭圣通的脚步缓缓移动。

这个像谜一样的女子,总是让他大感意外,真不知她还有多少本事是他不知道的。

盘子里的热饼逐渐少去,一桌子坐的都是丈八的男儿,吃起来也不讲究个推让,刘秀眼见得最后一块面饼也要不保,忙探出手赶在刘植之前把面饼夹了去。

方才郭圣通端了这么多面饼上来,也没见她自己留一个,若是她吃过便罢了,若是还没吃,这一块面饼正可与她充饥。

他这般想着,顾不得刘植的偷笑,起身便往后厨走。

凌乱的厨房已经被收拾一新,他迈步进去的时候,郭圣通正在灶前忙得团团转。

星红的炭火蹦到她的衣摆上,她来不及掸去,便又要赶着去加新炭。

刘秀见状,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她跟前,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将面饼塞进她手里,弯腰便掸去了她衣摆上的炭火。

「你……」郭圣通没料到他会来,攥着面饼好半天才回过神,「你来做什么?」

刘秀未先答她,却蹲身下去,一面添着炭火一面道:「这等粗活以后吾来便是,不必夫人亲自动手。」

郭圣通看着眼前的情形,一时说不出话来,想要拒绝他的好意,可看他的样子,分明容不得她拒绝,只好低下头小口吃着面饼。

火光在灶台中噼啪响动,眼见得她吃得差不多了,刘秀才开了口:「夫人在真定王府过得不好吗?」

嗯?郭圣通疑惑地抬起眉眼,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刘秀便指一指锅子里烧着的热粥:「吾从未听闻有世家女近庖厨之事,何况夫人出身比之世家女还要尊贵,更不该会做这些仆婢才会做的活计。」

听闻她是在她阿翁故去之后,才随同阿母住在了真定王府,寄人篱下者,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若不是真定王对她不好,她怎会做这些粗活?

郭圣通没料到不过是一盘热饼一锅热粥,就让他猜测成这样,登时好气又好笑:「我舅父待我犹如亲生,我在真定王府住得甚好,若不是你登门提亲,我又怎会沦落此地给你们为奴起来?」

刘秀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不好再多问,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头去讪讪说道:「这两日……这两日辛苦夫人了,待援军回城,大战告捷,吾定会给夫人重新采买仆婢,让夫人过得如在王府一般。」

他的誓言总是说得轻巧容易,便如当初他也曾说过,待得登基,就会许她数不尽的荣华富贵。

可到头来,终究都是一场空。荣华不是她的,富贵也不是她的。

好在她经一事长一智,已不会再上他的当了,故而只把他的誓言当做耳旁风,吹一吹就散了。

再则,她愿意下厨也不是为了他,而是想要他们吃饱了有力气可以战胜上谷太守,为小童逃出上谷谋得一线生机。

两日后,邓允的大军如约而至,上谷太守直到此时,才明白那日郭圣通下城楼时看向他的目光不是害怕,而是悲悯,悲悯他死到临头还犹不自知。

他骇极恼极,眼见刘秀的兵马紧追自己不放,行到山穷水尽处,心头恶念陡生,弃了兵马,只带着三两亲随,反身折回上谷。

他久任上谷太守,对于上谷城比之旁人要熟悉的多,连夜挖了墙角的狗洞钻进去,直奔太守府。

人言擒贼先擒王,他便是拿不下刘秀,杀一杀他的锐气也当是出了他胸中一口恶气。

那追赶过去的人马,杀了上谷最后一队援军,才发现上谷太守早已弃兵而逃了,本以为他是自寻活路,再不想他居然有胆量重回上谷。

眼看大战告捷,众人鸣金收兵,急向刘秀传了喜讯。

刘秀欢喜之余,不免问起那上谷太守的尸身,闻听不见他的下落,顿时大吃一惊。

上谷太守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若不然,第一次他们攻城的时候他就该逃走了,何苦再领着援军杀回来。

他不见踪影,保不齐就留了后手。

刘秀皱眉静坐了片刻,看了看左右,正待问问刘植他们的想法,忽见郭圣通不在身边,他猛然起身,顾不得多说,便冲下城楼翻身上马,直奔太守府。

今日来时郭圣通说她有些不舒服,兼之邓允的人马已经从城外包抄了过来,胜利即刻在望,是以他便掉以轻心,放她一个人在太守府休息。

若是那上谷太守贼心不死,说不得会偷回太守府打他个措手不及。

「驾!」他越想越是心焦,从前他不愿她死,或许是因为真定王府的缘故。

可今日不同,今日他只是一想到她会死,心中便如同针扎一般难受。

这感觉来得太过莫名,无奈已没有多余的功夫让他深究,饶是他紧赶慢赶,到达太守府的时候,还是看到了最不愿看到的一幕。

他留在太守府门前的士兵,都已经倒在了血泊中。

「郭圣通!」他匆匆闯进门去,廊檐下的灯火已经被人扑灭了大半,他遍寻了一遭,都没看到郭圣通的身影。

庭院之中,唯有一缕血痕,在残光的映照下,从后门一路蜿蜒了出去。

第 13 恨 可怜无定河边骨

他忙顺着血痕寻找,路上没有,巷中没有,水中也没有。

就在他慌乱的时候,一道剑光闪来,他避之不迭,一只胳膊被砍个正着。

躲在暗处的上谷太守死死拉着郭圣通终于走了出来,目光灼灼瞪着他,只恨不得将他一剑洞穿:「刘秀,你若想要你的夫人活命,便叫你的人退出上谷!」

刘秀捂着胳膊上的伤口,没有回答他,却先去看了郭圣通,见她周身除却衣衫勾破了些,别处并无甚伤痕,这才放下心来,同那上谷太守周旋:「如今上谷内外俱是吾的人马,太守若想活命,还请放过吾夫人,吾自会送太守出城。」

他言辞恳切,只是事到如今,上谷太守怎敢信他的话,见他不愿退出上谷,手上的长剑一横,当即抹在了郭圣通的脖子上。

郭圣通是真定王室之女,他刘秀可是与真定王有过盟约的,设若他对郭圣通见死不救,真定王府定会怪责于他。便是不怪责,刘秀行兵打仗皆带着这个夫人,可见他对这个夫人喜爱得紧,在他面前杀了他的夫人,定会让他痛不欲生!

上谷太守已然疯魔,刘秀不想他连命都不要,也得拉上郭圣通作陪,震惊之余忙扑身过去,欲要夺下他的长剑。

临死之人,已无所惧,上谷太守看他扑来,反手便将长剑从郭圣通脖子上取下,直刺入刘秀心怀。

千钧一发之际,郭圣通也不知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竟一把握住了长剑,使足全身力气,任由掌心上血液飞溅,仍是拔出长剑掉转了剑身,刺破了上谷太守的喉咙。

静谧的月色之下,她手持长剑,迎风而立,直如谪入凡尘的神祇。

郭圣通没料到自己千选万选,到头来还是选了最不可思议的一条路。

刘秀亦没料到,那个千方百计想要杀死自己的新夫人,到头来竟会救了自己一命。

这是为何?她不是最盼着自己死的吗?

刘秀看着面前小心为自己包扎伤口的女子,忍不住问出声:「吾死了,夫人岂不是如愿?何苦冒着风险搭救吾?」

郭圣通低垂着头,听见他问,不觉沉吟了片刻。

论起来,她当然愿意看着他死于乱军之手,那样她就可以解脱了,他们真定王府也不再与他相干。

可回想起连日来的行程,仿佛每一天都在打仗,每一天都有人在战争中死去。

若在她前世未当出阁时,自然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偏偏她前世出阁嫁给了他,还当了皇后。

纵使最后被废,可她依然记得,她曾母仪天下,那些死去的无辜百姓以及将来还要死去的人,都曾是她的子民。

天底下能当好皇后的人很多,可是能当明君的人却不多。

平心而论,刘秀虽然不是一个她的好夫婿,不是疆儿的好阿翁,可他却是这天地难得一见的圣明之君。

她不是不想杀他,只是相较于杀了他,她眼下更愿意放下一时恩怨,庇护百姓安宁,庇护小童平安。

一时包扎好了伤口,她便抱着膝在他身畔坐下,对于救他的事提也不提,也不回答,好像从未发生过。

上谷太守死了,刘秀受了重伤,她又沉默着,四下里重归于寂,初冬的风已显出它的锋利来,刮在人脸上阵阵发疼。

她缩了缩手脚,这一夜说短不短,如果刘植他们再不快些赶来的话,她即便不杀刘秀,刘秀怕也撑不过去了。

要不然,她还是回去求救吧。

她想了想,刚要站起身,就被刘秀拉住了衣摆:「夫人要去哪里?」

郭圣通以为他害怕自己会走,便解释了缘由,然而即便这样,刘秀仍是没有松手。

这里夜静人稀,她一个女子孤身出行,万一再遇不测,他不见得能赶过去救她,还不如留在原地。

至少他还能看得见她。

他不放手,郭圣通便没办法抽身,无奈坐回原地,掂量着刘秀的体格,凭她一己之力恐怕难以移动,她想了一想,便扭过身去将外面的衣衫解下来,铺到刘秀的身上。

骤然而至的暖意驱散了一身的寒凉,刘秀微微睁了睁眼,看见她衣着单薄坐在风中,急急就想把衣衫还给她,然而他胳膊和前胸都受了重伤,一动便是彻骨的痛,他无力挣扎,只能开口劝她:「吾行军日久,这点伤没甚要紧,夫人还是……还是把衣服穿上吧,切莫……着了凉。」

郭圣通摇一摇头:「我还能动,若是冷了,自有法子取暖。」

昔年她与他一道行军,风餐露宿,什么样的苦没吃过?不过是受些寒罢了,她能撑得住。

单薄的身姿本该柔弱不堪,可她却坚韧地挺立着,惹人怜惜,又惹人赞叹。

细微的香暖之气从衣衫上传入他的鼻端,他轻嗅了一嗅,那些藏掖在心底晦暗处的心思,忽而就生根发了芽,蓬勃着生长起来。

他蓦地用足力气伸出手去握住了郭圣通的手腕,扯过了她,紧紧地将她拥在怀里。

郭圣通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情急之下忙就要抽身出来,却不想刘秀拼尽了全力抱住她不放。

「月夜寒凉,夫人就让吾尽绵薄之力,也为夫人取一取暖。」

「你!」郭圣通讶然,似是没料到刘秀竟会用这般冠冕堂皇的理由轻薄自己,前世里她怎的没看出来他是这样无赖的人物?

她又恼又羞,还待要挣扎,忽听刘秀呼痛,吓得她一呆,再不敢动分毫。

温热的触感从他身上传来,兴许是靠得近了,她竟闻到了他身上独有的冷冽之气,只是这气息混杂着他的呼吸,意外地和暖起来。

她眨了眨眼,直觉如在梦中。

就像刘秀不解她为何要救他一样,她也不解刘秀为何要救了她。

他分明知道自己对他存在着恨意,甚至屡屡加害于他,若是她死在上谷太守的手里,他既不用怕真定王府怪罪,亦不用怕对阴丽华无法交代,更不用怕她再刺杀了他,岂不是一举多得?

为何他还要来救她呢,为何还要对她这么好?

他可知,他这样做只会让她为难?爱不能爱,恨又不能恨得彻底,爱和恨到头来终是不得解脱。

时间一点点流逝,就在郭圣通脑海里还在天人交战的时候,不远处终于有了光火。

待得那光火临近,她抬眼看清了光火映照之下的人影,忽而喜极而泣:「伏大哥!是伏大哥!」

伏大哥?那是谁?

刘秀跟着她抬起头来,见到来人甚是面生,不由戒备心起,盯住问道:「敢问来者何人?」

来人还不待报上名姓,刘秀却见郭圣通已然扯开他的手奔了过去,牵住了来人的衣袖,笑不上片刻,便又哭了起来。

她的哭泣是那样的委屈,直让他纳罕不已。

成亲这么多日,她对所有人都不曾有过好颜色,便是面对他这个夫君,她也一向少有温和的时候。

就如现在,明明他就在她身边,明明他是她的夫君,然而她受了委屈,却依然不愿依靠他。

唯独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她显出了十分亲昵。

难道他们是旧识?

刘秀心头疑惑重重。

郭圣通却已顾不得许多,她只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曾经在征战路上救过她的伏大哥,是在她入主中宫之后,自己遇难也不忘记祝福她和刘秀的伏大哥。

她至今还记得他临死前让人传进来的话,道是愿陛下与皇后、太子永享万国,与天无极。

只是那时的他定然不会想到,不过数年,他的陛下就换了皇后,而她与疆儿也没能如他所愿永享万国,与天无极。

「伏大哥……」

她啜泣不停,不单惹得刘秀面露不悦,便是来人也让她哭得甚是尴尬,俊白的容颜上隐隐泛着红,好在有夜色掩映,没叫人看出来,他盯着郭圣通,想了一想方道:「女郎莫怕,歹人已经伏诛,有什么话还是待伏某看过大司马的伤再说。」

刘秀与真定王府结亲的事,还没有传到上谷,是以他还不知郭圣通与刘秀之间的关系,还当她是叫眼前的一幕吓住了。虽说他不认得郭圣通,也不知她是从哪里得知了自己的名讳,然听她唤自己伏大哥,心底里多少有些怜惜她,便放低了言语宽慰。

郭圣通听见他的话,明白过来自己是失态了,哽咽了几回终是止住了哭。

前世里,伏隆并不是在这个地方出现的,而是在他们往长安去时,他赶了过来。

虽是出现的地方不同,但时机却是一样的,那一回他亦是赶在危急时刻过来救下了她和刘秀,还有疆儿。

此后,他便带着兵马,随同刘植等人一起,几次三番舍命护送着她和疆儿攻进了长安。

待得刘秀称帝,他便被封作光禄大夫,持符节到齐郡招抚张步,谁知竟一去不回,被张步谋害身死于齐郡。

噩耗传入长安的时候,她惊得半天都没回神,后来听到他临死时的话,她抱着疆儿直哭肿了眼。

此时能再见故人,她心中不知有多惊喜。

刘秀躺在榻上,等大夫给他清理完伤口,他也从刘植口中得知了伏隆的身世。

「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郡中督邮。」刘秀慨叹一回,倏尔又回过神来问,「伏隆此前可曾去过真定?」

真定?刘植摇一摇头:「伏家世居幽州,闻听只在渔阳、上谷、广阳等地奔波辗转,没听说去过真定。」

真定自有真定的世家大族,这些世家大族霸地为王,轻易容不得旁人进来,伏家又没有亲戚在真定,去那里作何?

他有些诧异刘秀为什么会这么问,殊不知刘秀心中也诧异得很,若是伏隆去过真定还好说,可他既是从未去过真定,而郭圣通嫁人之前也从未出过真定,那郭圣通为什么会一眼就认出他来?还口口声声唤他伏大哥?

眼见这事处处透着蹊跷,刘秀不好对刘植明言,便暂且忍下不表。

转首时,忽见胳膊上的伤口已经重新包扎起来,雪白的纱布缠绕在他臂弯上,他眸色一沉,忙叫住大夫:「方才换下的帕子在哪里?」

大夫被他问得一愣,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忙从医药箱中把那被血染透不知是什么模样的锦缎扯出来递给他:「大司马说的可是这个?」

刘秀不言,只从他手中将帕子抽了回去。

第 14 恨 客舍青青柳色新

入夜,城中的血腥气息经过一日的风吹,已经几不可闻,大夫包好了伤口就已回去了,临走时得知郭圣通乃是大司马夫人,少不得殷殷嘱咐她,要勤加上药,多进些滋补东西。

郭圣通点头应了,进屋的时候,许是刘秀受得伤太重,一向警觉的他竟睡得人事不知,连她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她在他床榻前坐了片刻,昏黄的灯光照在他的眉梢眼角。

睡着后的他少了征战沙场的狠厉,多了几许寻常公子般的平和清允,不对人冷漠的时候,端得是柔情缱绻,所以前世里她才会喜欢上他。

今生她为求自保,原是守着自己的心不为他所动,看淡了一切,与他之间只余仇恨未解。

可经历了这么多的变故,如今的她,一时竟不知该要如何对待他了。

恨不得他死,偏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哎,要是他还像一开始那般冷脸对她就好了,那样她至少可以恨他恨得彻底些。

她轻叹一声,想起大夫的嘱托,伸手便欲揭开他的衣襟,看看他的伤口,孰料手才刚伸过去,便被人半途截住了。

刘秀睡意深沉时只觉有人靠近了自己,他警醒惯了,下意识钳制住来人,待看清是谁,才松了口气:「原来是夫人。」

他如今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无比娴熟,郭圣通初时听得不大乐意,待得日子久了,也就随他去了,这会儿看他醒来,便把大夫交代的事说了,又道:「若是伤口无甚大碍的话,厨房里头我炖了药膳,大司马既是醒了,待我去端来,大司马用些药膳补补身子吧。」

说着就要走,不提防刘秀在她身后唤住她道:「夫人是几时与伏督邮相识的?」

郭圣通不想他叫住自己就为了问这个,也怪她当时情急失态,把今生的伏隆与前世里的伏隆混为了一谈,刘秀是何等精明人物,心思又缜密,会这样问,分明是察觉出了她话里的蹊跷。

郭圣通轻抿一抿唇,这事解释是解释不清的,便想了好一会儿才敷衍着道:「是旧日里曾有幸见过伏大哥一面。」

「哦,不知夫人是在哪里见过伏督邮?」刘秀紧追着问道。

郭圣通答不上来,只好胡乱支吾了两声:「时日太久,记不大清了,许是当年我跟着阿翁出来游玩见过伏督邮也不一定。」

她阿翁故去那么多年,刘秀就是想找他对质也没办法,至于伏隆那边,游玩时的一面他又能有多少印象?到底见没见过,谁说得准呢。

郭圣通自以为蒙混过关,岂知她越是支吾刘秀越是起疑,她阿翁故去多年,她随同她阿翁出游时必是十分年少。想那伏隆与她的年岁相差无几,当年定然也是翩翩少年郎模样。

都说少年慕艾,这么多年过去,她还能一眼认出伏隆,可见心中对伏隆甚是念念不忘。

再一思及成婚多日,她对自己的疏离和厌恶,刘秀只以为自己大概是找到了缘由。

原来她不愿嫁给自己,是因为心底里喜欢的人是伏隆吗?

刘秀皱一皱眉,对于这个念头直觉不愿相信,再者纵使她与伏隆相识于未艾,可如今她毕竟嫁给了他,凭她对伏隆有多少情谊,都改不了她如今大司马夫人的身份。

她就不能再同伏隆那般亲近。

刘秀微一握拳,便接着道:「夫人,吾较之汝虽是年长了数岁,可吾既聘汝为妇,必会信守承诺,愿随汝归故乡,与子携老,地老天荒。」

郭圣通脚下微顿,她似乎听明白了他的话,又似乎没有明白。

他不是深爱着阴家丽华的吗?为何……为何还要对她许诺?还是说,他又似前世那般故技重施,想再糊弄她一回,好让她和真定王府都为他卖命吗?

「大司马大抵是病得糊涂了,才会说了这些糊涂话,还是好生歇息罢。」郭圣通不敢回头,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唯恐自己再上他的当,慌忙移着莲步迈出了他的卧房。

她走得那样匆忙,刘秀看得出来她不信他的话,然而那并不要紧,来日方长,他自是有机会让她看明白,他才是她的夫君,是她一生的依靠。

他素来说得出做得到,郭圣通也不知他是不是被上谷大捷给冲昏了头脑,每日里对着她嘘寒问暖不说,还让人把自己的床榻也搬到了他的房里,美其名曰怕她再像上次那样遇险。

她躲也躲不掉他,想骂骂不出,想打打不得,及至最后,她竟不知自己该拿他怎么办了。

连续阴暗了多日的天空,终于转晴起来,郭圣通端了药草到院子中晾晒。

刘秀受了伤,府上无人主持公务,亦无人去采买仆婢,只有刘秀身边随行的几个侍从留在太守府听候使唤。这些侍从干些粗活还可以,若是叫他们穿针拿线煎药熬汤,就着实有些为难了。

是以,能自己动手的,郭圣通都自己包揽了。

日头刚越过矮墙的时候,侍从忽然来报说,大司马找她过去。

郭圣通还当他是伤口又泛了疼,匆匆忙忙赶了过去,一入内就被人扑了个满怀:「夫人,能再见到夫人真是太好了。」

这个声音……郭圣通惊讶地低下头,看着抱住自己的小童,片刻才呼出了声:「童儿?你怎么回来了?」

她不是让刘秀派人送他去真定王府了吗?怎么还会在这里出现?

小童看见她满面喜悦:「是大司马接我回来的。」

什么?郭圣通转回眸,正与刘秀的目光碰个正着,刘秀斜倚在榻上,笑意盈盈地望着她:「吾听你梦里唤过童儿几次,知你是想他了,所以在平定上谷之后就让刘植带人去把童儿追回来了。」

他看得出来她喜欢孩子,原本再等上一等,说不得他和她就可以生育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了,可惜伏隆来的不是时候,他怕她会动摇了心志,再度迷恋上伏隆,故而使了点心机把童儿接了回来。

有了这个小人儿在,想来郭圣通就分不出多少心神在伏隆身上了。

「还有,吾打听过了,童儿父母俱已双亡,举目无亲,吾打算收养童儿为义子,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他是会登基大宝执掌天下的人,如果他能收养童儿当义子,那么童儿的将来必是衣食无忧,郭圣通岂有不答应之理?

她揽住了童儿,微微地颔首:「如大司马真愿收养童儿为义子,固然是好。」

「这么说,夫人便是答应了?」刘秀笑了一笑,「既如此,从今往后他便随吾改为刘姓,至于名字,不妨由夫人来取吧。」

让她取吗?

郭圣通沉默了片刻,揽住小童的手臂不由得轻轻收紧,她此生与他怕是不会再有孩子,如果童儿能留下来,她希望……希望童儿可以弥补她的遗憾。

「就叫他疆儿吧,刘疆。」

「疆儿?」刘秀口中念了一念,深觉耳熟得很,他似乎曾听过这个名字,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听过。

不过疆之一字,寓意甚好,他便点一点头:「那就叫他刘疆。」

有了刘疆的到来,郭圣通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起来,她教习他识字,教习他读书,教习他做人的道理。

刘秀无事时亦会将刘疆叫到身边,让他从旁听着刘植邓允等人的回话,学习兵法战略,又使耿纯教他骑马打仗。

他知郭圣通费尽心力想使刘疆成才,故而他亦下了决心,要让刘疆成为文武兼备之人。

两个人难得在一件事上同心协力起来,带着刘疆过得甚是充实和睦,颇有一家三口的气象。

小童幼年失恃失怙,正是渴望父母之爱的时候,自改名为刘疆,养在刘秀和郭圣通的膝下后,便对刘秀和郭圣通改了口,不再称呼他们为大司马和夫人,转而称呼他们为阿翁阿母。

今日他才学会了独自骑马,回来之后甚是高兴,围着郭圣通左一句阿母右一句阿母的叫唤,絮絮叨叨说着骑马时的趣事,又对郭圣通道:「阿母,阿翁说待我会骑马了,他还要送我一匹小马驹,不过我不喜欢小马驹,我喜欢刘骁骑坐下那匹高头大马,阿母你说阿翁他会答应送我一匹高头大马吗?」

郭圣通被他问住,脑海里依稀记得她的疆儿也喜欢骑马,当年刘秀亦曾送过疆儿一匹小马驹,可惜征战艰难,那匹小马驹到底没能活着到达长安。

此番听了小童的话,她沉默了许久,才忍住心中酸涩,勉强笑着安慰他道:「或者你可以去找你阿翁说一说,你阿翁说不定会答应送你一匹高头大马。」

小童闻言轻叹了口气:「刘骁骑说我年纪小,不能骑大马,想必阿翁是不会答应的。」话毕,他眨巴眨巴眼看了看郭圣通,忽而接着道,「阿母,你替我去求一求阿翁吧,阿翁那么喜欢阿母,只要阿母开口,阿翁定会答应的。」

刘秀喜欢她?这怎么可能!

郭圣通直觉不信,轻点着小童的额头嗔责:「疆儿,阿母是不是告诉你小孩子不能撒谎?你为了得到大马,就满口胡言乱语,仔细你阿翁听见,又要打你手心了。」

小童被她吓得捂了捂嘴,只在掌心里偷偷嘀咕:「我才没有胡言乱语,阿翁就是喜欢阿母,阿母不信,可以去问阿翁呀。」

「你这孩子……」郭圣通气笑起来,都说童言无忌,她难道还真能为了他一句话去问刘秀喜不喜欢她吗?

她才不会自讨没趣。

「高头大马没了,你还是等着你的小马驹吧。」

她弯腰轻刮了一刮小童的鼻梁,小童见她不信,不高兴的嘟了嘟嘴,临出门还不大服气的丢下一句话:「阿母你自己都喜欢阿翁了,为何不相信阿翁喜欢你?阿母叫我不许撒谎,阿母自己还不是撒谎了!」

她撒什么谎了,再说,她几时说过自己喜欢刘秀?

「小孩子家家知道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再乱说话,我就要罚你抄书了。」

郭圣通有些恼羞成怒,小童见势不妙,忙撒腿就跑,边跑还不忘边还嘴:「我就是知道,刘骁骑说了,阿翁喜欢阿母,所以总偷看阿母。阿母也喜欢阿翁,所以才会给阿翁缝衣服。」

刘秀偷看她?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

郭圣通心下纳罕,小童不过六七岁,纵然有些口无遮拦,可因着她和刘秀的教诲,没凭没据的话他一般不会胡说。

就如同他说自己给刘秀缝衣服,的确有此一事,不过那是她看在刘秀赶过来救她时候被上谷太守划破了胳膊,才会给他缝了衣服,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她喜欢刘秀呢?

她若是喜欢刘秀,岂不违背了自己重生时的初衷?那样,她重活一世又有何意?

郭圣通立在湖畔之上,迷茫得如坠雾中。

唯有旁观者清明得很,大司马或许是真的打心眼里喜欢新夫人了。

「还是伯先兄有先见之明。」耿纯捣着刘植的胳膊,说得无比艳羡,「改日还请伯先兄也给小弟做一回媒。」

刘植朗声一笑,连连答应下来,可惜没等他笑完,城外就传来了消息,又有一位大司马夫人到了。

「听闻夫君你杀了帝王使臣,逃往幽州,妾心下不安,便瞒着家人出来找寻夫君。幸而夫君吉人天相,到底是让妾寻着了。」

太守府内,刘秀垂目看着面前憔悴不堪却依然不掩眉间丽色的女子,一时说不出是何滋味。

这是他的元配阴丽华,亦是他当初心心念念的女子,她千里迢迢孤身一身历尽千险从南阳赶来找他,他本该高兴才是,可他却莫名有些高兴不起来,甚至于有些害怕见到她。

他不知该同她如何说起,他在真定又娶了一个妻子,更不知该同郭圣通如何说起,他的元配夫人已经到了上谷。

「你一路行来,想必早已累了,还是先回房休息再说吧。」

他急于把人安置下来,再去找刘植来拿个主意。

可是阴丽华奔波千里,就是为了见到他,这会儿好不容易见了,怎肯轻易离开他?便挽住了他的手道:「妾见了夫君,再多的累也不觉得累了,还是容妾坐在这里陪一陪夫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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