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楼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是尚书府嫡女。
被抄家后我被充作官妓,卖入了这京都城里生意最好的秦楼。
初夜被拍卖的那晚,曾经和我许下诺言的少年郎为我豪掷千金。
红烛燃尽,珠帘颤动之间,他抱着我说一定会将我接出这地方。
可转头,他却要将我送给那大军阵前的蛮族。
美其名曰,为天下黎民百姓牺牲。
「放我走,放我离开这儿!」
「我爹是御史,我是御史家的小姐,就算是为奴为婢也绝不为妓!」
吵闹的声音将我从小憩之中吵醒,我皱了皱眉头,堪堪睁开眸子。
身边正一下下摇着扇子的小丫头似乎也有些困顿,见我睁眼却又顿时来了精神。
这京都城的天,阴天下雨陆陆续续了半月,好不容易盼来了如今这好天气,却被人搅乱了。
「怎么这么吵。」
我抬起手拿过小丫头手中的扇子堪堪遮住了这刺眼的太阳,手腕上的金丝红宝石镯子同翡翠玉镯碰撞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
在太阳的照耀下,那颗红宝石混着金光照得人脸上发亮。
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般年岁,模样俊俏,梳着两个小巧的麻花辫,够着脖子往小湖的对岸那处望了望,随后脆生生地回道:
「姑娘,今儿是新姑娘入阁的日子。」
「您要去瞧瞧吗?」
瞌睡被闹醒,此刻我也无心再继续在这儿待着,摇着扇子缓缓站起身,便朝着湖对面那片闹得走去。
「我今天就算是撞死在这里,我也绝不会沦为别人的玩物,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死!」
我走到那处时,只见那叫喊着的女子正被两个小厮死死压在地上。
旁边新入阁的姑娘们颤颤巍巍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眼神之中无疑不透出惊恐与害怕。
那是自然的,毕竟对她们而言,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一阵微风吹了过来,将我头上的朱钗流苏吹得随风摆动叮当作响。
应当是被这阵风迷了眼睛,方才还闹哄哄一片的众人此刻都纷纷抬头看着我,神态各异。
「春樱姑娘,您怎的来这儿了?」
「今儿这一批姑娘性子烈,还请姑娘避远一些,免得伤到了您。」
领头的那小厮,是这秦楼之中的小厮头领,见到我似乎有些惊讶,可却又恭敬出声。
我没有理会她,只是瞧着那被人压在地上,面容,衣着都十分憔悴的姑娘,慢慢抬步走了过去,用扇子抬起了她的脑袋。
「御史中丞的千金?」
我声音平缓,听不出喜怒。
那姑娘看着我,眸子之中是不甘,嫌弃,与视死如归。
多种情绪交织在一起,那是我最熟悉的眼神。
「我是千金小姐,高贵出身,绝不可能成为你们秦楼的妓子!」
「我宁口一头撞死,也不愿受此折辱!」
她眼眸含泪,大有一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模样。
可也就是这副样子,彻底逗笑了我。
「被发配青楼的官妓擅自自戕,可是大罪,是会牵连家人的。」
「你大可一头撞死,这秦楼可不多你这一具尸体,随便找张破草席一卷丢到乱葬岗里,也不会有人给你收尸。」
我笑着将这最残酷的现实告诉给这被千娇万宠长大的千金小姐。
她果真同我想的一般,方才还要强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惧意。
没意思。
见她不再吭声,我正准备转身离开,却正巧同来这看情况的「妈妈」撞了个正着。
瞧见我,她的脸上倒是闪现了几分惊讶,随后黛眉一挑,意味不明道:
「真是稀奇,你居然会凑这热闹。」
不怪妈妈这般说,我贵为这名动京都城的花魁,除了偶尔遇上那为我红颜一笑豪掷千金的客人,其余的时间都将自己关在那厢房之中,甚少外出。
我唤了一声妈妈,笑而不语,随后用手中的金丝刺绣团扇指向了跪在地上的女子,缓缓道:
「瞧着她,像是瞧见了一年前的自己,觉得——蠢得有趣。」
妈妈勾了勾红唇,那副娇艳如同牡丹一般的精致面容上,依旧挂着那副意味不明的神情。
她走到了那女子面前,用那涂着红色蔻丹的指甲掐住了她的下巴,随后不屑道:
「我寻思是什么大官家的小姐,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也好意思在这叫嚣?」
「你可知你眼前这位,名动天下的花魁春樱姑娘,是何出身?」
妈妈说着,余光瞥向了我,随后毫不在意一般继续开口道:
「这位原先可是礼部尚书府的独女,京都城出了名的天下第一美人,就这身份,宫中的正宫娘娘都能做得,如今还不是一样成了我这秦楼里的头牌?」
「一个小小的御史中丞府出身,也好意思叫嚣自己是千金小姐?」
「落败的凤凰不如鸡,这人家才是真凤凰,而你顶多就算是肥黄雀。」
「要怪只能怪你自个儿的爹没能站好队,落了个满门流放的下场。」
妈妈的一番话说得刺耳难听,她松开掐着那女子的下巴,随后扬起脑袋对着在场那些新入府丫头们扬声道:
「我不管你们如今是什么身份,进了这里你们可再也不是什么千娇万贵的千金小姐,只是这秦楼里的姑娘。」
随后她又伸出手指向了我:「你们若是识趣儿,就像这位一般,混出了个头脸,成了这名震天下的花魁,这贴身丫鬟随身的小厮,便随你们挑随你们选。」
「穿的是这京都城里时下最时兴的绫罗绸缎,戴的是千金难买的珠宝玉钗,达官显贵为你们一掷千金,什么稀奇玩意儿都能拿到手软。只要你们明事理,在我这儿的那过的也是人上人的日子。」
「可你们若是不识趣儿,我这儿可也有好些个手段等着你们。」
她冷眼扫过这群神态各异的姑娘,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后从中点了几个容貌出挑得让人带了下去,其余的暂且被分了打杂的差事。
最终,只留下那位千金小姐。
「你啊,同旁的不一样,骨头硬,得先好好磨磨,不然往后可有你闹的。」
妈妈眯起眼睛,拍了拍她那张沾满了泥土的狼狈脸蛋,随后让人将她拉走,丢到柴房之中等着她好好「磋磨」。
走时,她回头瞧了我一眼,眼神之中带着打量与疑惑。
我朝着她微微颔首,在那阵渐行渐远的哀求和叫骂声之中转身离去。
今日这般景,倒平白地让我想起了刚进这秦楼的日子。
一年前,宸王谋反。
我也不知我爹究竟有没有参与这场谋反,可这些都已经不重要。
官场水深,到处都是深潭旋涡,行差踏错便会粉身碎骨祸及全族。
我爹身处高位即便是处处小心,想要明哲保身,可却还是惹了别人的眼。
那场谋反牵连巨大,皇帝下令搜查京都城中所有官员的府邸,便在我爹的书房里搜出了拥护宸王上位,斥责当今皇帝得位不正大逆不道的诗集。
我爹当场被拿下,搜出书籍的第二日,不久前还风光无限的尚书府便被抄家。
家中男丁全数问斩,家中女眷沦为军妓。
也不知我那平日里柔弱至极的母亲用了什么方法,竟将我从那军妓之中摘了出来,可却依旧成没好到哪里去,沦为官妓被卖进了这京都城内最红火的秦楼。
仔细想来真是可笑。
前不久,我还是这京都城里正一品尚书家唯一的独女,是这京都城内数一数二的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
可现在,却沦为了这烟花之地,人们口中下九流的官妓。
我跟着其余几个被买来的姑娘,一同被人丢进这平日里我连提起,都会下意识捂鼻嫌恶的秦楼,那一刻我脑海之中想到了自戕。
我也同今日那丫头一般大吵大闹,我拿出我娘流放时塞进我手中的金钗想要朝着我的胸口刺去,可却被正巧赶来的妈妈制止了。
她浑身贵气满身绫罗绸缎华贵珠宝,瞧着晃人眼睛。
她毫不犹豫地甩了我一巴掌,我不服气地抬起头,瞧见的便是她那张格外艳丽浓重的精致面庞。
她冷眼瞧着我,随后夺过我手中的金钗挑起了我的下巴,语气不善告诉我,我同她们,那些被买来的丫头不一样。
我是官妓,我的命由不得自己,她一点也不在意这秦楼里多出来一具尸体,可我必须要想清楚,我这一死会牵连多少人。
「你的命好,给了你一张这倾国倾城的样貌,你只需要抬抬手,多少男人都能为你争破脑袋,为博你一笑一掷千金倾家荡产。」
「你若是识抬举,这往后的日子过得可不比你在尚书府差,你是真凤凰,这凤凰无论落在哪里它都是凤凰,你的富贵日子还在后头呢!」
她对着我循循善诱,那张红到令人心颤的红唇微微勾起。
可我没有妥协。
趁她不备,我夺下她手中的金钗,划破了自己的脸。
那一瞬间我感觉不到疼痛,有的只有解脱。
鲜血顺着脸颊滴滴点点落了满地,像极了那冬日里落在雪地之中的红梅,刺红了我的眼。
「我顾长宁天生高贵,绝不为妓为娼!」
脸上的剧痛这时才迟迟传来,我忍着疼痛死死咬着牙对她道。
她在刹那之间黑了脸,一巴掌毫不犹豫地甩到了我的脸上,低骂了一声不识抬举。
她让人将我拖进一间厢房,在我的一声声怒骂之中将我的脸上的伤口处理干净。
那双涂着血红蔻丹的手紧紧地掐着我的下巴,皱着眉仔细端详看着我脸上的伤口,随后对着我冷声道:
「你以为划破脸就能守住一身风骨?入了这秦楼,没人会在意你先前的身份,你的这张脸不属于你自己。」
「你是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从此之后你都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这秦楼之中的姑娘!」
「你若是继续这般不识抬举,我便将你配到那底下的窑子里去,到时候可就不只是卖笑那般简单的了。」
我承认,我怕了。
不是害怕面前的女人,而是对这世道恐惧。
陪酒卖笑的妓子,和被千人骑万人骂的妓女,一字之间天差地别。
我没敢再继续叫骂,只能暂时妥协。
好在那道金钗的伤口并不深,很快便愈合完全,可却还是留下了一条淡淡的痕迹,若不仔细查看却也瞧不出来。
烛火摇曳跳跃,我坐在梳妆台地镶满着各类宝石的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面容。
那张脸比起一年前更加的绝艳倾城,妈妈常看着我,赞叹一般地说,我这张脸便如同那雪山巅上那株摇曳璀璨的玉莲,是生来便受人仰视的容貌,藏不住,遮不掉。
她说这话时带笑,可我却明眼瞧着,她的那张脸才是真正的倾国倾城。
我抬手摸上了脸颊那道浅淡的伤痕,随后叹息一声,拿起那盒价值万金的香粉将它仔细掩盖。
不止这盒香粉,这屋子里,哪一件东西不是价值连城。
那镶满着宝石的琉璃镜,那支镶嵌着硕大东珠的金钗,附庸风雅的名人字画,千金一匹的蚕丝羽衣。
更不用提那紫檀的镯子,镶金的凳子,就连床前普通的珠帘也都用的是那最上等的玉料。
秦楼无数小厮的眼睛盯着我,每日都往外流着风声,滋是当天得知我近日喜爱何物,明日便会有无数达官显贵双手将礼物献上,只为见我一面。
可我原先最不喜这奢华之物,满身的风骨最终落入了尘泥。
今晚,又有人豪掷万金,说是在府中设宴,请我赴宴弹奏一曲。
我欣然前往,抱着那柄琵琶,乘着马车赴了那人的宴。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京都之中竟流传起请我赴宴弹曲,凸显家门显贵的风向。
当初,我凭一曲琵琶摘下京都城的花魁之位。
从此后一曲悠扬琵琶曲,天下美人犹不及的诗句便传遍了整个大周。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我坐在那为我一人搭建的台子上,感受着四面八方传来的目光。
赞叹,绝艳,窥探,不轨。
可我的心中毫无波澜,直到瞟见座下那张风姿卓然,俊朗依旧的脸庞。
那一刻我心绪一顿,手指勾挑之间,原本清脆的琴弦声却忽然被刺耳的声音取代。
「铮」的一声。
琴弦断了。
众人纷纷凝望,大梦初醒。
我轻蹙眉头,心中叹了一声不妙,随后抱着琵琶盈盈起身,对着那主位上之人缓缓跪下。
秋水美目抬起对上那主位上之人的目光,随后缓缓开口道:
「春樱技艺不佳扰了大人和各位的雅兴,还请大人恕罪。」
声音不急不缓,语气不卑不亢,我似乎没有丝毫惧意,有的只剩下惋惜。
可座上那人却没有丝毫恼怒,大手一挥让我起身,又差人抱来了一柄螺钿紫檀琵琶,递到了我的手边。
「春樱姑娘技艺高超,一曲琵琶过耳不忘,可姑娘这琵琶属实是配不上姑娘这精湛的技艺。」
「俗话说得好,宝剑配英雄,绿水伴高山,这螺钿紫檀琵琶可是我前不久有缘得到,我正愁如此名贵的琵琶找不到与之相配之人,如今见到姑娘,这琵琶也算是有了归处。」
「我今日将这琵琶赠与姑娘,姑娘满意可否?能否再为我和这满府宾客弹奏一曲?」
我在下人的搀扶之下缓缓起身,对上那人的目光后莞尔一笑,随后盈盈拜谢道:
「琵琶我很满意,小女无大爱好,唯对着琵琶钟爱有加,大人明白我的喜好,又送我这般贵重的琵琶,是为小女知己。」
「既是知己,小女斗胆请大人明晚前往小女阁中一聚。」
说罢,我在众人惊叹一般的言语与目光之中取下腰间的那枚玉佩,递给了一旁的小厮,随后接过那柄琵琶再次坐回板凳上。
任谁都知晓,我那块递出去的玉牌代表的是何含义。
正座上那人喜笑颜开地接下,我又重新垂眼抚琴,余光却又控制不住地落在了那个已经无人的座位之上。
没日过一日,昨晚我赴宴上之事便传遍了整个京都城,想要见我一面之人四处搜集名贵琵琶,当晚便有人将琵琶绝迹孤本送到了我的书案之上。
人人都在传那位得我青睐有加的大人是何等的家世显贵,毕竟自我被冠上花魁之命之日起已有半年,而我从未递过玉牌邀人同我共度良宵。
我看着万金难求一匹的蚕丝轻纱,不做粉黛,不装点首饰,肌肤在烛火的跳动之下衬得更加娇嫩,若隐若现之间尽显诱人。
我便这般抱着琵琶坐在那美人榻之上,直到身后房门被推开,沉重的脚步声传来,我却忽地皱眉,起身转头。
「怎的是你。」
看着来人,我紧抱着怀中的琵琶,遮掩着身上露出的肌肤。
原本早已被我抛之脑后的羞愧不堪,在他面前再一次扼住了心头。
「你便是这般,同人演奏琵琶的。」
那张俊朗的面孔在烛火的跳动之下晦暗不明,那双眸子带着战场上用鲜血染成的锐利和寒凉,无端看得人心中发慌。
「春樱今晚已有人相约,秦将军若是没有玉牌,劳烦移驾出去。」
我开口逐客,可谁知他却在我话音刚落之时掏出那枚我昨日递出去的玉牌,扔到了我面前的桌子上。
玉牌同桌子碰撞的瞬间,那声清脆无端地让我有些慌乱,还有心寒。
「如今想要见你春樱姑娘一面,还是真难如登天。」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嘲意,抬起步子慢慢朝我逼近。
我不想瞧见他,转身越过他,正要出门唤人将人请出去,可却被他抢先一步闭上了房门,捏住我的肩将我抵在门上。
「顾长宁,你就这般不想见我。」
「我究竟是做了什么让你厌恶至此的事情,让你宁可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一般的折辱自己,也不愿见我一面!」
他的声音带着怒气,沙哑却又歇斯底里。
我不知道他这份怒气从何而来,我如今是附庸风雅的秦楼名妓,而他却是驰骋沙场受万人崇拜的常胜将军秦家将门之后秦朗。
云泥之别的身份,即便我曾经同他之间曾指腹为婚,互相许下过相守终生的诺言,可那也只是曾经。
更何况,是他先骗了我。
当初,我作为秦楼姑娘刚一露面便小有名气。
在秦楼女子初夜拍卖的那一晚引得众多达官显贵争相竞价,最终拍出了五千两黄金的高价,夺下了秦楼历年姑娘初夜拍卖的金额之最。
而这一掷千金只为和美人共度良宵的人不是别人,便是我的竹马青梅,曾经和我指腹为婚的少年郎秦朗。
我自进入这秦楼之后,便再也没奢望过能再见秦朗一面。
我心中知晓谋反之罪牵连甚大,这无妄之罪一出,众人皆避之不及。
秦朗少年成名,一手回马枪扬名沙场,他的前途无量,决不能被我牵连。
可我还是奢望,奢望着有朝一日我的少年欢喜会将我从这秦楼楚馆之中救出,会履行同我年少之间的约定。
妈妈将拍卖会上之事同我讲时,我的心中一顿,说不欣喜是假,可下一刻心头泛起的却是一种如何也遮不住的心酸。
我同秦朗之间的婚约在这满京都城之中不是秘密,妈妈瞧着我,身旁放着的是那满满一箱的五千两黄金。
她难得没有出言嘲讽,而是静静地瞧着我,眸子之中都是些我看不懂的情绪,半晌之后红唇轻启:
「仅此一次,你若是不愿我便将这箱黄金送还回去。」
我有些惊讶,待在这秦楼之中两月有余,楼中的姑娘时常谈起妈妈,言语之间皆是谈起她爱财如命,可现下她说的这番话却仿佛不似那般。
她瞧着那箱黄金的眼神,和瞧着院子之中泥土的眼神没有分别。
我没有应答,我想我大抵是乐意的。
与其失身于一个从未谋面过的男人,不如将这唯一的贞洁给那个曾经约定过和我共度一生的少年郎。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回头瞧了她一眼,只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之中渗出了些许怜悯。
可我没有在意,时隔数月又见到了我心心念念的少年郎。
火烛摇曳之下我在他的目光之中羞红了脸,红烛帐暖之间,床榻之上他搂住我,同我讲:
「长宁,我就快要上战场了,这次我定要立得一身军功,用那军功换你离开此地,嫁我为妻。」
「我一定会想办法,带你离开这里。」
我那时沉溺在他的许诺之中,我满心满眼相信,他会将我带离此处,可是最后却等来了他用自己这一身军功,求娶了郡王之女的消息。
「你骗了我。」
我将琵琶隔在我二人之间,尽管心中波涛翻涌可言语却依旧平静。
「你在吃醋对吗?你怨我没娶你为妻对吗?」
「可是那是陛下的赐婚,我没有办法!长宁,你是理解我的,我的心里只装得下你一人。」
瞧,真可笑。
直到此刻我才知晓妈妈同我说的话,也知晓为何当初她会对着我露出怜悯的目光。
男人,一贯都是会骗人的。
「长宁,你信我,我会将你带出这秦楼,等过段时日,我会娶你为妾…….」
「你还想骗我到几时?」
我的眼眸颤动,不顾那把名贵的琵琶,用力挥开了他握紧我肩膀的手。
「秦朗,我是官妓,官妓!」
「除非我父亲的冤屈洗清,否则我一辈子都不可能走出这秦楼。」
「你还当我是那尚书府的千金小姐,还以为我是那不通人事的少女?」
「你用千金买我一次初夜,为的是什么你自己心中清楚,你口口声声说我自轻自贱,可把我当作玩意儿之人从不是我自己,而是你。」
「我没有!」
秦朗冲我怒吼,用力掐住我的下巴。
「顾长宁,只要你点头,我会想办法将你带出这里,嫁给我之后虽是妾室,但是只要有我在没人再敢欺负你。」
我看着他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心脏像是被一双大手紧紧捏住,慢慢收紧快要爆炸。
我瞧着他,他大抵忘了,他一定忘了。
「我顾长宁,绝不嫁人为妾!」
我看着他逐渐冷下的面孔,止不住地自嘲。
打从他一掷千金买下我初夜那晚,骗我会带我出去那晚,我同他之间的那些过往便已经消散了个大半了。
我依旧是他记忆之中的竹马青梅,可他却再也不是我心中的那个少年郎了。
「所以,你宁愿在这当一辈子妓,给人弹一辈子琵琶,宁愿在这被人当玩意儿取乐,也不愿跟我出去,做我的妾对吗?」
他的嘴角是嘲讽,不屑,寒凉。
「顾长宁,你可真是下贱。」
他转身坐到了桌前,对着我昂起了下巴,冷声冷语同我道:
「既是如此,春樱姑娘弹给谁都一样,便弹给我听。」
他的话一字一顿,就像一把刀子割得我的心里血肉模糊。
我想落泪,可眼泪早就流尽了。
我捡起地上的琵琶,坐到了那把紫檀凳上。
红烛摇曳,琵琶声在秦楼之中飘荡了一整晚。
秦朗在第二天一早便早早离去。
真是难为他,坐在那听我弹了整晚的曲儿。
屋子里,那些我特意燃起的红烛已经燃尽,滴落在地上的红色蜡油,像极了那日我划破脸颊时滴落在地上的鲜血。
我的嘴唇有些发紫,此时正值初秋,可我却觉得此刻身临冬至。
秦朗前脚没走多久,后脚我身边的小丫头便满脸担忧地跑了进来。
她的眼下有抹淡淡的乌青,一瞧便知道昨晚怕是担心得一晚没睡。
「呀!姑娘,你的手!」
小丫头瞧见了我正在淌血的指尖,三并两步地朝着我奔了过来,轻柔地捧起我早已被琴弦挑破得血肉模糊的指尖,不知怎的双眸通红。
妈妈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前,难得她的脸上没有平日里那艳丽的妆容。
及腰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肩头,也不知是整日弹琵琶带来的困顿,我只觉得脑袋有些昏沉,霎时间脑袋里只模模糊糊地冒出来一句词。
芙蓉不及美人妆,水殿风来翠珠香。
我瞧得没错,妈妈的那张容颜比我更美。
「妈妈,您瞧瞧咱们姑娘的这双手,这一整晚琵琶弹下去,这不是故意折磨人嘛!」
妈妈没有回话,只是瞧着我目光幽幽。
半晌之后轻声叹息,盯着我那双手只是惋惜一般地说道:
「可惜了,有段时间弹不了琵琶了。」
她像是惋惜我的手,可我瞧着她这话却像是在惋惜别的。
管他呢。
「不弹了。」
我缓缓站起身,将手中的琵琶放进藏着珍宝的箱子之中,随后在两人复杂的目光之中上了锁。
「不弹了,再也不弹了。」
若不爱琵琶,我绝不肯下功夫去精进技艺。
少年时在府中院子的杏树下,我就坐在树下拨弄琴弦,而他随着琴声耍着他那套我最喜欢的回马枪。
他同我说,「长宁,等日后我们成了亲,我们还要像如今这般,你抚琴我舞枪。」
「等我们有了孩子,如果是女孩你就教她弹琵琶,如果是男孩我便教他耍枪,咱们就在这杏树下儿孙绕膝,执手变老。」
「那我便同你弹一辈子的琵琶。」
他都忘了,那些他曾说过的话,曾许下的诺言,他全忘了。
可我还记得。
我将这辈子的曲儿弹完了,年少时的约定我尽了。
从此后,长宁再无琵琶曲,唯有春樱绕枝繁。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自那日起,我病了整整两月。
人也比之前更加消瘦,妈妈常说我终于想明白了,哪有什么年少之间的誓言。
只要是人,无论男女都会变心,谁都不会守着自己曾经热血冲动时的那些誓言过日子。
什么都不重要,这世间最重要的,是要活着。
半年前我凭着一手琵琶冠绝京都夺下花魁。
半年后我再次夺魁,红衣一舞魅惑众生,如同遗落人间的妖精,艳而不俗,风姿卓然。
我坐在花魁的花车之上,由花车带着走过京都城最繁华的街道,受千人瞩目。
就如同妈妈说的那般,人总得选个活法。
是要守着回忆浑浑噩噩地活着,又或者轰轰烈烈成为这世间人们口中口口相传的绝世佳人。
我是她挑出来的凤凰,这真凤凰就该浴火重生,成为这世间璀璨的存在。
再次夺得花魁,想要见我的人更多了。
稀奇的玩意儿珠宝送到我面前,只为一亲芳泽。
秦楼也因此变得更加火爆,每日想要往里进的达官贵人挤破头,喧闹的笑声快要掀破头顶。
可这些与我无关,偶尔见见贵人,赴赴宴,不为钱只为了那所谓的附庸风雅。
除此之外剩余的时间,我大半都在教导我身边的小丫头。
小丫头没有名字,在秦楼像她们这些打小被卖入秦楼的丫头都没有名字。
长得好的便留在姑娘身边伺候边学艺,容貌不好的便只能在这秦楼之中打杂。
妈妈常说,她瞧着这些秦楼之中的丫头不比外头的差,那都是她一个个用金子堆出来优秀,识风情通人事,瞧着可比外头那些官家小姐要好得多。
我原先听着这话总是不语,可如今瞧着面前执着笔笨拙临摹字画的小丫头,弯起了嘴角。
我起身,指导着小丫头的话,握着她的手刚准备下笔,厢房的门却被敲响了。
「姑娘,妈妈传话,说让您去一趟后院。」
「楼里的姑娘们都已经过去了,妈妈差我请姑娘您过去一趟。」
我蹙了蹙眉询问了一句是因为何事,才得知是因为昨个半夜有姑娘从楼里溜了出去,说是要与人私奔。
我应了一声跟着那丫头正要往那处去,可左脚刚跨出门槛又忽然回头朝着屋里头唤了一声。
「丫头,跟我一同去看看,这种事情不多见,多瞧瞧也算是长见识。」
小丫头手中的笔一顿,应了一声,手一抖笔尖的墨水滴落在纸上晕开了一大片。
可惜了,好好的一幅画,毁了。
我牵着小丫头的手来到院子里的时候,院子里正在动刑。
我一眼便认出受罚之人便是半年前那日被充作官妓的御史家的千金,此刻她正被人压在地上,比前日更加狼狈不堪。
「为什么不放我走,有人赎我,有人赎我!」
「我是御史府的千金,我同你们这些低贱的妓子不一样,我绝不要一辈子待在这秦楼之中!」
她喊叫得声嘶力竭,可换来却只有棍棒毫不犹豫落在身上的结果。
周围的姑娘表情各异,有怜悯,有惧怕,有淡漠,有习以为常…….
再反观那群刚入楼的小丫头,一个个瑟瑟缩缩跪在地上,有的甚至被吓晕了过去。
忽的,她似乎瞧见了人群之中的我,那双带着嫌恶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朝着我高声喊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是尚书府的嫡女,你是顾长宁!」
「顾长宁,你父亲可是正一品的礼部尚书,你们尚书府不是一向将清正廉明挂在嘴边吗?你的满身风骨呢?你的礼义廉耻呢?」
「你就这样自甘堕落,自甘下贱,在这地方苟且偷生?你对得起你的母族,你的身份,对得起你的父母亲人吗!」
「那你想让我如何?」
我看着她的歇斯底里,抬手示意那小厮停下手中的刑罚。
这整个秦楼里能有着这般权利的,怕是也就只有我和妈妈了。
我只觉得这人愚蠢,直到现在都还未看清这世道。
满嘴的风骨,满嘴的廉耻,还当真是可笑至极。
「这里没有什么尚书府嫡女顾长宁,没有什么千金大小姐,有的只有秦楼里的花魁春樱姑娘。」
「你口口声声说清正廉明,满身风骨,被人像个物品一般赎走,入府为妾像个玩意儿一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便是有风骨有骨气。」
「与其一辈子依靠着男人活着,我宁愿一辈子待在这秦楼之中,没有风骨,但自由。」
我瞧着她如同看着这世间最可怜之人,她只是枉然地看着我,眸子之中再没有方才的那般歇斯底里,甚至半点光亮也没有。
妈妈没了耐心,大手一挥让人将她带走拖到下头窑子里去,既然不识抬举那便没必要再给她好果子吃。
其实,还有句话我没同她讲。
外头的男人千两银子花着,流水的珍宝送着,可自始至终他们都心照不宣,我们这些在秦楼里的姑娘,从始至终都只是他们用来消遣打趣儿的玩意儿罢了。
或有或无,对他们而言都无足轻重。
只要入了这秦楼,没人会将你当人。
人被抬了下去,那头妈妈正在借着这事儿敲打那群新入楼的姑娘,又一如往常地指向了我。
还是同先前一般的劝告,可这回她加上了一句话。
「入了我这秦楼,那就得守这秦楼的规矩,我这的姑娘到了年岁要想从这秦楼里头走出去,只有自个儿给自儿赎身这一条路。」
「别想着勾个男人被人赎身进府当个小妾就是你们最好的前程,你们给我记好了,我秦楼的姑娘都是金子堆起来的,绝不能与人为妾。」
「要是真被人赎身买走了,那你们可就真成人家口中的玩意儿了!」
回去的路上,小丫头扯出了我的袖子,满脸不解地望着我道:
「姑娘,妈妈方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我知道她大抵是不懂的,对这些打小便被麦入秦楼楚馆的姑娘们而言,最好的宿命应该便是被人赎身做人妾室了吧。
我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只是指向园子角落里的那株开得正好的花问她道:
「你知道,那是什么花吗?」
小丫头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那是凌霄花。」
我靠在长廊的凳子上坐了下来,瞧着那橘红色的花又问道:
「你可知,那凌霄花是如何生长?」
小丫头瞧着那花看了片刻,随后沉思道:
「瞧着,像是攀着树枝长上去的。」
「没错。」
我眼眸含笑收回了视线,转而握住了她的手对她语重心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