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忽然升起一股冲动,趁他话还没有说完就上前抱住了他,然后迅速地用嘴撬开他的唇。
我大概是活腻了,也大概是觉得宗笺如今也不会杀我了。
还有一层,我觉得我若不如此,只怕这辈子都有遗憾。
「我……亦是。」顾泽安化被动为主动迎了上来。
18
七个月后,我产下了一对龙凤胎。
宗笺大喜过望,下令册封男孩儿为世子,又为女孩儿求封了公主。他还允许我亲自给孩子们取名。
予平,予安。
平平安安的,才是人生在世最大的财富。
看着怀里奶呼呼的小婴儿,我终究做不到想象之中的那样狠心,还是要好好养。
宗笺倒是比大厉的皇帝要好些,自我产下孩儿之后,他每日不管多忙都必会抽出时间来陪伴孩子,有时实在忙不过来也要抱着孩子会见大臣,时间一长,人人都道曾经的冷血显王如今成了慈父。
他会亲自教予平骑射,会给予安他所有的奇珍异宝,两个孩子过的比宫里的小皇帝都好。
「我因为我阿娘出身低微从小被人欺负,父皇也对我一直忽视冷淡。我受过的苦,绝对不会让我的孩子再受一次。我一定会做个好父亲。」宗笺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正笨拙地学着怎么给两个孩子梳发式。
看着他和孩子们的笑容,我想他也算是做到了。
「阿娘,阿爹给我梳的头发好丑啊。」予安小小年纪却最是爱美,她生气地跺脚,然后就用头去顶宗笺,宗笺也不恼怒,还配合地佯装倒地。
「咱们小公主生气了。小公主息怒啊!」
「阿娘你快来为我们做主。」予安屁颠屁颠地跑过来牵着我往前走,让我「打」宗笺出气。
大抵夫妻和顺,父子恩爱,母女安乐,便是如此。
这样的场景,偶尔真会带给我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
可我从前幻想这样的场景时,脑子里的主角是顾泽安。
他如今正站在角落里,和这府里的草木一样不点眼。
一想到此,我心里好不容易激起的一点愉悦便又被吹散了。
19
很快,孩子们就长到了五岁。
这期间,我的修楷在南方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政治斗争,终于登上了皇帝宝座,遥尊他爹为太上皇,尊我为太后。
他甫一登基,就收服了从前丢失的两座城池,虽然和他父亲手里丢的城池数量相比不值一提,可到底让北苍忌惮了几分。
修楷又修书,说愿从此为北苍臣子,只是恳求北苍能放我归国。
宗笺一口回绝,只是他前些年太过恋家导致许多权柄下移,许多事情,他也做不得主了。
更何况事关两国边地安宁,北苍虽强盛却也绝对不愿因一女子开启战争,所以在北苍宗族大臣们轮番劝说后,宗笺终于点头,只挣扎着说要问一问我的意思。
我和他在大殿中,一起度过了最后一个夜晚。
他喝了许多酒,还亲自为我斟了一杯:「这是南地的竹叶春,如今两地关系缓和,我北国也能喝到你家乡的酒了。」
我微笑着一饮而尽。
他又指着桌上的菜:「龙井虾仁、蟹酿橙、西湖醋鱼、火腿炒笋丝,都是南边的菜,北地苦寒,可这些东西也是能得到的。」
我点头,「妾身知道,这些年王爷一直允许我住大厉样式的屋子,又命人专门给我做南边的菜。」
宗笺狠狠地将酒瓶摔在地上:「那你……能不能不走。」
「思乡之情,不是一些吃食服饰便能改变的。」我起身不欲再与他多言。
「月儿!」宗笺从背后抱住我,这次他没有用很大的力气,多了几分柔和:「我终究没能留住你。」
「对不起。」
「我不该逼迫顾泽安自宫,我不该偷偷换了你的避子药,我以为这些可以留住你,可这些,远远吓不倒你,只会将你推的更远。」
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他疯了,我竟然觉得我的肩头有些湿漉漉的。
「王爷错了,打从我被俘到这里毫无尊严地行牵羊礼那一刻起,就注定了咱们毫无可能。」
「我伺候王爷,奉承王爷,一切都是为了活命,为了我的修楷。」
「回去之后,我会尽我可能帮助王爷稳固在北苍的地位。」
「呵呵。」宗笺松开了手,瘫坐在地上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就知道,我就不该慢慢对你有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我……好像……喜欢你。」
我嫌恶地推开房门,外面还有顾泽安在等着我。
他的平淡的笑容,才是我如今最想守护的。
而后传来了他带着哭腔的声音:「那予平和予安呢?你不要他们了吗?」
20
我一夜枯坐,顾泽安便也跟着我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我还是穿上了盛装,踏上了回大厉的轿輦。
大厉老皇帝早已拄着拐杖跟我泣涕涟涟地表达「不舍」,还说让我回国之后千万不要忘了他,一定要让修楷迎他回国。
我含糊其辞,他却越发不肯放心,这些年在北苍的担惊受怕早就让他精神都有点不正常了。
最终为了应付他,我只能假意发毒誓:「若不能迎陛下回国,老天定会让妾双目失明。」
死在这吧你,恶心的狗男人。
我宁愿和宗笺话别,也不想看见他。
身边有侍女道:「王爷说,见面送别难免伤情,还请娘娘保重。至于两位小主子,王爷会亲自教养好他们的。」
嗯,宗笺会是个好父亲。
看着眼前的北苍国土的一切,我不免叹了一口气。
顾泽安上前要帮我放下轿帘,双手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
是宗笺带着两个孩子骑马来追。
飞快的马蹄掀起重重尘灰,仿佛将我们之间彻底隔开了。
予安的马忽地一惊,便将她摔倒了地上。
她在尘土中无助地爬行,冲着我的方向。
「阿娘,你不要予安了吗?」
「阿娘,你不要走好不好?」
予平急忙下了马搀扶起了予安,却只是对着我的方向重重一拜:「阿娘,你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己和妹妹的。」
「阿娘,儿子为你高兴。」
我匆忙让众人赶快行车,在车轱辘转动震耳的声中我才敢放声大哭。
我不是个好女人,我该死。
「该内疚的不是你,是宗笺。」顾泽安替我轻轻擦着眼泪,「你不要将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你自己。孩子成长,本就是父母双方的责任,你已经尽到了你母亲的责任了。陛下是,两位小主子也是。」
21
修楷亲率百官,于南都城外以极高的礼仪规制迎接我。
我被封为圣德太后,从此便是这大厉最尊贵的人。
修楷率领一众皇室百官对我俯首叩拜。
我在茫茫人海中,却一眼瞥到了熟悉的人影。
柔安,当年她被宗笺罚入浣衣局后几经生死沉浮,也趁着北苍混乱期间逃回来了。
修楷如今身边就这么一个兄弟姐妹,自然给予她极高的礼遇,不仅加封了她为长公主,还为她指了朝中明相家的长子为驸马。
只是我看她,尽管金装丽饰在身,面上却满是饱经风霜的岁月痕迹。那双眼睛倒是还充斥着倔强与不安。
都是苦命人。
22
成为太后的生活有些无趣,但胜在安稳。
我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去想如何让宗笺开心,不用担心会有大厉遗老来辱骂我不知廉耻,不用费尽心思去躲避宗笺大妃的种种明枪暗箭,比之前的日子舒坦多了。
就是苦了泽安。
原本我想让他恢复忠臣的身份,让皇帝给他官职或爵位,不论宦海沉浮或是安享富贵都由他。至于最隐晦的那些事,总有办法平息留言。
可他选择了依旧以太监身份留在我的身边。
「我身子不好了,再不能处置朝政了。」
「更何况,我只是无用之人,又能改变的了什么呢?」
「反正我全家都死在了那场战乱,如今这天下,只有娘娘还不嫌弃我。」
我很不喜欢他这样说。
我对他,从来都是仰望的,从前是,现在也是。
他永远是我心头那一抹洁白无瑕的玉。
「那好吧。」我主动靠在他身上,「明日我就下令,咱们搬去南宫,皇帝也知道的,没人敢诋毁咱们的。」
「从前你答应我要一生一世的,如今继续,这誓言勉强也算数。」
23
南宫远在京郊,我和泽安倒也渐渐有了一种世外隐居的感觉。
我们一起垂钓,一起读书,还一起开了一片小菜园。
不用人伺候,我们只当自己是寻常的民间的夫妻。
他也终于肯在夜深无人之时轻声唤我一句「娘子」。
他还小心翼翼地拿出他亲手打磨的玉簪为我绾发。
我们躺在枕席之上闲话,说着说着便睡着了,我还能听见他微微的鼾声。
我看着他的样子忍不住傻笑,奈何笑声太大吵醒了他。
「早些睡吧,明天陛下不是还要来看你吗?」他将被子又多分给我了一些。
24
修楷很孝顺,都说了不用经常来但他还是坚持着每半个月来看一次。
他知道并默许我和泽安之事。
「阿娘受的苦太多,儿子万事都会遵从您的心意。况且父皇……他对您实在算不上好。」
对了,我和修楷都很讨厌老皇上,所以我们母子俩也很有默契的在迎回太上皇一事上打马虎眼。
「泽安叔叔呢?咱们三个一起吃顿饭吧。」修楷诚恳地道。
「谢谢你,修楷。」如今,我也该满足了。
「他不敢见你,也罢,我亲自去后院拉他出来。」
可到了后院,却发现有跟着修楷一起来的人正在找泽安说话。
是泽安的昔日好友王驸马,只不过王驸马命好,当年没有被北苍掳走,如今还被指给了柔安。
王驸马对泽安却丝毫没有老友重逢的喜悦亲热,他只是满脸嫌恶,还故意往地上扔了一个绢帕让泽安去捡。
泽安也甚为恭敬地跪地去捡,却被王驸马狠狠地踩了手。
「你看看你这个鬼样子!你怎么不去死?」
泽安只低头,姿态越发谦卑,也不说话——他自从伤了舌头,在外人面前能不说话便不说的。
「你简直是士林之耻!」
我慌忙地躲在一边,亲眼看着泽安跪地流泪,却不敢出来安慰他。
25
我好想杀了王驸马,泽安却死活不让。
他说王驸马心里也有怨气,毕竟从前其名声也不输他,如今尚了公主,从此便也彻底和官场无缘了。
他又说,听说柔安性子越发古怪,整日在公主府打鸡骂狗,与王驸马也是相看两厌。
他还搬出新酿的青梅酒来哄我,让我不要生气。
我倒是很希望他能活的自我一点,哪怕对我凶一点呢。
26
可直到他死,他也没对我说过半句重话。
是柔安,她大吵大闹,将我和泽安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在京城贵族中传开了。
也是修楷,他为了平息留言,暗中命人指使泽安自杀。
我真蠢,我一早就该杀了柔安,我也一早该明白我的修楷早就不是我的儿子,而是一个操控权术的帝王。
泽安死在了他三十五岁这一年。
他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半截他送我的玉簪。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吾今朝与卿别。」
「吾罪万千,觊觎上天圆月为第一重,万死难赎。」
「吾愿入地狱,还世间缤纷。」
「吾终能如心所愿,了此残躯,幸哉!」
心口是从来没有过的疼痛。
我甩开了修楷上前欲扶的手,勉强直立:「皇帝,哀家有一事要与你说。事关皇室血脉,万不能错。」
27
我说,我在北苍见过柔安。
柔安是个刚烈的孩子,她因美貌被北人相中却不肯屈服,最终自尽而亡。
如今南都城里的柔安,是假的。
不知道修楷信不信,反正最后他下令将柔安凌迟,将王驸马流放。
临行刑前一天,我亲自去看了柔安。
她满嘴都是诅咒之语,像疯了一般。
「凭什么你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能过的这么舒坦?」
「我可是尊贵的公主!凭什么要我委身胡虏?凭什么我费尽心思跟皇兄求来的驸马待我一点也不好?」
「老天真不公平!」
太聒噪,我亲自给她灌下了一碗哑药。
「我有一万个机会能杀死你,若非泽安数次劝我,你又怎么会活到今天?」
我听到了柔安嘴里发出的含糊的呜咽声。
28
柔安死之后,我将自己锁在行宫,从此只穿道服,日夜对着道君神像祈祷。
修楷得知之后则没事就跪在行宫门口祈求我的原谅。
他身为皇帝,做的事情并不会错,有什么原谅不原谅的呢。
我只是不想见人而已。
我不是个称职的太后,不是个称职的母亲。
修楷在我面前哭了很久很久,终于回去处置政事了。
我让他不要再来了。
我想我终于能为自己而活一次,不是作为谁的嫔妃,不是作为谁的母亲,也不是作为这个国家的太后。
就是不知怎么,我总是忍不住想哭。
为我自己,为顾泽安,为才七岁就离开我远赴千里为质的修楷,为这个满目疮痍的国家。
三清真人的神像在我眼中越发模糊,慢慢的,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听到了行宫大门被人强行打开的声音。
「娘,儿子做到了。」修楷的声音成熟稳重很多。
「北苍终于败了,咱们大厉的国土,终于收复了。」
我的修楷,这些年一直装作昏庸无能任人摆布的模样,对外还对宗笺俯首称臣,隐忍折服,终于换来了今日大败北苍的结果。
修楷小心翼翼地靠近我,」阿娘,您能原谅儿子了吗?您……能抱抱儿子吗?」
我的修楷啊,是娘对不起你。
他在我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像个孩子——他七岁时被外放为质时都没哭过。
哭了很久,他才替我抹着眼泪,「都怪我,待会阿娘还要见弟弟妹妹的。」
我傻住,等反应过来之后眼泪更止不住。
我的予平予安,已然长成大人了,成了草原上最勇猛的鹰隼。
「前尘往事,我们都听修楷哥哥说过了。」予平永远是最懂事的一个,他携着予安对我叩拜:「阿娘,我知道阿爹带给您的伤害我们没有办法平息,我们也不敢求您原谅,我们只能代替阿爹给您道歉。」
予安亦是痛哭,说话的语气中还存着惊慌,这让我想到了当年大厉城破之时的自己。
但好在我的予安比我幸运几分。
」修楷哥哥待我们很好,只是阿爹他……」予安话说一半便被予平打断。
「没关系,说吧。」
我将予安抱在怀里,「他是个好父亲。」
予平递给我一个荷包,我将其展开抚摸,却是当年我养的那些鸽子的脚环。
「阿娘走后,阿爹没事便对着那些鸽子说话,还把鸽子往大厉的方向放飞。只是那些鸽子根本飞不出北苍。后来那些鸽子老了,阿爹便留着这些鸽子的脚环藏在荷包里日日戴着。」
「城破之日,阿爹强掳了当初伐厉的宗室一起进宫,自焚而亡,却独留下了这枚荷包。」
我长舒了一口气,越发不知该说些什么。
29
等三个孩子走后,我才敢拿出藏在我寝殿里头的顾泽安的神位。
顾泽安,你看到了吗?
你所心心念念的家国,终于回归了往日的样子。
虽你嘴上从未说过,可我却知道你是期待这天的。
恍惚间,我的双眼仿佛又重现了光明。
重重光影下,你的模样越发清晰。
仿佛还是初见那日,你站在玉兰树下背诗。
「瓶沉簪折知奈何,似妾今朝与君别。」
「妾弄青梅凭短墙,君骑白马傍垂杨。」
「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
可给恩的是你,被误的也是你。
顾泽安,月亮落了。
我该去找你了。
-全文完-
作者:诸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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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舞天下,我为凰
南音音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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