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终生误

6

「皇后娘娘留步。」

我不打算停留。

一面之缘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皇后娘娘!」

「边疆不讲究墨水,女子个个粗犷,臣第一次知道女子冰魂雪魄、钟灵毓秀是因为一本秣陵传来的词集。臣那时就想,能写出这般词句的人,一定是雪山上的神女,只可仰望。只一挥袖,就遁迹人间。」

难为他能说得又急又快,还这般天花乱坠,生怕我不停下。

我不得不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最怕见到这双相似的琥珀色眸子,带着同样的热忱和澄澈。

「你想说什么?」

我心平气和地问他。

他嘴唇翕动,似在踌躇,声音卡在喉咙里,半晌才答道:「我没想在秣陵做官,也不想在秣陵当个没仗打的将军,我想回边疆,可我怕再也见不到我梦中的神女了。

「我想抓住神女的衣袖,想问问她,她在宫中到底开不开心。

「如果,如果她不开心,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回边疆。」

我听罢,真切地冷笑了一声。

「本宫看你是拎不清,青天白日说什么浑话。本宫是皇后,轮不到你来惦记。你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多少人望着你的位置,盼着你的将来,这般没出息就想回边疆?」

我不想说这么多的,但或许陈家崛起,还要看这个年轻有为的小辈。

陈家应当对他有诸多期待,他却如此不争气。

听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想再听他说出什么痴妄呓语,直接将话挑明,「带本宫走,且不提本宫愿意与否,你没那个本事。

「也不必痴心妄想,本宫不愿。」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可我更知道若他抱着这般念想,终究会作茧自缚。

我看着他难过至极的表情,泛着红的眼眶,像是被抛弃了一样的无措,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我在离开前轻声低语,愿他能听进去。

「年少心动确实美好,只是难以美满,大多都是执念一起罢了。」

不过是一时新鲜,不必因此魔怔。

他值得更好的。

鹿鸣宴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陈玄。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也再没听见过沈昀婉的消息,只有她的生母吴氏几次恳求进宫见我,皆被我拒了回去。

后宫也在江淮时杀鸡儆猴后风平浪静,听不到闲言碎语,我反而觉得少些什么。

我的身子越来越重,粗略算一下,还有两个月小家伙就要出生了。

明安和探花郎走得越来越近,而临微有一日忽然兴冲冲地告诉我,若有机会,她以后想开个糕饼铺子。

她自己喜欢吃点心,也喜欢看别人吃得香甜。

她说这样很有成就感。于是我敞开肚皮吃,为了给她捧场,比平日多吃了好几块糕点。

临微备受鼓舞,摩拳擦掌地誓要成为秣陵第一糕饼铺子的掌柜。

我十分中肯地告诉她,一定会的。

做点心的人满心喜悦认真,怎会不好吃呢?

只闻一闻,都觉得暖烘烘的熨帖。

我本以为这份平静能维持到我产子之后,不成想在平平常常的一天,我听到了羌戎吴氏卖官鬻爵、决疣溃痈,罪大恶极满门抄斩的消息。

沈昀婉的生母,出身羌戎吴氏。

害死阿宥的那个吴氏。

彼时我正喝着消食饮,青禾来和我说的时候,我权把消食茶作酒,喝个痛快。

也算是,不枉我心力交瘁集了证据带给清官,送了这欲壑难填的吴氏最后一程。

我要亲自去见吴氏,我恶劣地想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质问她自食恶果的感觉如何。

只是这次,江淮时皱着眉头,不允我出宫,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安心养胎。

我听闻吴氏病入膏肓,等不及两个月了。我想出宫,可江淮时变相将我软禁了起来。

我心中陡然升起不安,与日俱增。

明安见不得我烦恼,急得团团转,最后偷偷摸摸派人送了我出宫。

沈府还是一如既往,花草树木倒是越发繁茂,老管家喜出望外地接我进府,直说大小姐许久没有回来了,可惜祖母今个儿不在府中。

君宥死后,我形迹颓废了好一段时间,祖母从那时起便经常去礼佛寺,我也不知道祖母这迟来的宽容,到底算是什么。

青禾说明来意后,老管家就领着我去了吴氏如今待着的院子。

我打量着吴氏,跟她问好:「别来无恙。」

吴氏睁开浑浊的眼睛,见到是我,嗬嗬地喘了几口粗气,胸口起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裹挟着床褥滚到了我脚边。

青禾吓了一跳,反应极快地挡在我面前,防止吴氏冲撞。

吴氏趴伏在我脚边,像一头被逼到极致,却依然用肚腹保护着幼崽的母兽。

她涕泗横流,开口就是她一直递牌子想告诉我的真相。

「大小姐,我吴家两年前不过边关小族,人轻言微,若无人相助,何能置一个崭露头角的将才于死地?」

我当年不肯相信君宥的死讯,所以查了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沈昀婉和吴氏,都这样垂死挣扎?

我无悲无喜地打断她。

「时至今日,你说这些是想求本宫饶了吴家?人做了什么,是会遭报应的。」

吴氏拼命摇头,她是知道的,我不会信。

她泪流满面,言语悲凉,「皇后娘娘,我就要死了。」

吴家没了,她要死了,何苦攀扯?

我心跳得极快,觉着腕间的琉璃铃铛一片冰凉,我问她:「你说,是谁帮你?」

我只是想看看她还能咬谁,可又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吴氏胡乱地在袖中掏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封信笺。

她竭力地举给我,要我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佐证她所谓的真相,「这是当年太子寄去羌戎的,都是太子,是江淮时啊!」

「……」

我似乎不觉多讶异,除了一瞬间如坠冰窟的感觉,竟只觉得自己真是自欺欺人、心盲眼瞎。

我那个刚起便灭的猜测,终究是成了真。

江淮时为我戴上的手链,被我扯得稀巴烂,金线玉块割得我手腕道道血痕。

妃色的琉璃掉在地上,彻底碎裂。

「婉儿告状那日,转头夜里太子便派了人来,问我吴家想不想要一个机会。老爷将那侍卫送去军营出人头地是想看他的本事,可太子要的却是他的命啊!」

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了半步,只觉得扒着我腿的吴氏是来索我命的厉鬼。

「太子心悦您,是婉儿看不清,太子对她仨瓜俩枣施舍打发一样,她一意孤行不肯听劝。她觉得,终于赢了你一把。

「这事婉儿并不知道,她当真没有我这么贪的心,她已经疯了,好歹你们都出身相府,您留她一命吧?」

吴氏苦苦地哀求我,说出这些,竟是为了给沈昀婉开脱,只是死前想给沈昀婉留一条活路。

虎毒不食子,吴氏原也还是有心的。

我站在原地,置若罔闻。

就因为想赢我一次,就因为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我的阿宥就要死。

我知道不对,我知道不只是沈昀婉的错,阿宥不该死的。

那我的阿宥,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呢?

因为江淮时?

因为我的喜欢?

因为江淮时的心悦?

吴家马上就要满门抄斩了,除了嫁出去的吴氏。

吴氏已经药石无医,这怕是她母性使然,一生中最后清明的时刻了。

那我呢?

我才是活了个荒唐。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沈府的,该庆幸父亲此刻上朝不在府中,免得不孝女让他徒添担忧。

青禾看着我发白的脸,疾步上前扶着我上了回宫的马车。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见江淮时。

他换下了朝服,长身玉立,在凤仪宫门口等着。

还难得笑着。

笑得比那日的沈昀婉,更加瘆人。

比疯子还瘆人。

他一双凤眸黑沉不见底,藏着埋葬我的深渊。

「明安呢?」

是我干涩发哑的声音先打破了这份僵持。

江淮时和往常一样,在听见了我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明安之后。

他呵退了青禾,到我跟前儿,谨慎地像是呵护易碎品一样揽着我,护着我的肚子,半拖半扶地将我带到了贵妃榻上。

「明安啊。」

「小丫头不听话,胆子大,我关了她一月禁闭。」

江淮时漫不经心的,仿佛言论间谈的不是他亲妹妹。

「你放了明安,是我让她遣人送我出宫回府一趟的。」

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江淮时爱怜地摸了摸我的手腕,抚着道道血痕,他倒不嫌脏,拉着我的手腕,低下头一寸一寸地亲吻那些颇为凌乱的血痕。

「小月儿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出去一趟就丢东西。从前莫名丢了串手链,怎么如今连这串也丢了?」

他怎敢如此说?

那是我给出去的真心,回不来的故梦。

「不过没关系。」

我看见江淮时笑了,他带着血的唇瓣轻轻覆在我额头上,带着缠绵。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是亲密私语。

「我这里还有很多,丢了再拿新的就是了。」

我如坠深渊,推开他,复又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抠出道道伤口。我反复诘问:「是你做的?你知道?你都知道?」

我一遍又一遍重复。

江淮时沉默不语地圈着我,倒是承认。

那他当知道,沈昀婉成亲的前几天,是阿宥的祭日。

他是如此恶心,他才是索我命的厉鬼。

我凄厉地吼他滚,声声泣血。

我要杀了他,拉他一起下地狱。

我将最尖锐锋利的一根发簪扎进他的心口,只想让他给我的阿宥赔命。

他任由我踢踹打骂,胸口渗出的血层层晕染,眼中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尽温柔,浑然不在意我的发疯。

就好像包容我耍闹一样。

终究是我高估了自己,没等江淮时死,反倒是我急火攻心地咳血早产。

我想掐死这个孩子。

我醒来就看见了他的睡颜,皱巴巴的红通通的,不好看。我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拢紧,他就会窒息而死。

我想吴氏尚且虎毒不食子,我却只一心想掐死这个孩子,倒是讽刺极了。

冲进来阻止我的是江淮时,他抱走了孩子,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可见我这副模样,只能噤了声。

我吊命活过了半月。

这些时日的药都是江淮时亲手灌给我的,我不喝他就硬渡,我恶心得要将胃都呕出来,推拒不得就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他跟不知道疼一样,哪怕我下了死口,下次依旧这样。

后来,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整日如丢了魂般,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江淮时终于忍不住问了我,他眼睛通红,鼻尖也通红,唇上都是我咬出来的血口子,狰狞交错。

他捏着我的肩膀,眼中都是病态的爱意。

「小月儿,你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好不好?」

他是这样强硬的态度,却不知哪里显得那般脆弱,不堪一折。

我转过脸去不理他,他就逼着我看他,回答他。

我感到厌倦疲惫,直至崩溃。

他怎么还敢提起阿宥?

他哪里配和阿宥相提并论?

我恶狠狠挣扎着撕开他的手,报复似的扯断他新给我戴上的铃铛链。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暴怒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哪怕我的伤口结痂再次迸开鲜血,也低吼着要驱逐开卑鄙的他。

我冲他又哭又笑,「我的阿宥,哪里都好。」

他身上的每一道鞭痕,每一道伤疤,都与我有关。

我的阿宥,替我捱罚,陪我玩耍,我们一起去看河灯,逛庙会。等大些,他陪着我酿酒,许诺我,要为我种一院的桂花。

他真傻,不会甜言蜜语又害羞,每次被我逗弄都要红了脸皮,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叫我小姐,叫我小月亮。

我流着泪,痴痴地低语:「他真的特别傻。我想吃琳琅铺的桂花糕,却被嬷嬷瞧见告诉了祖母,得了好一顿数落,他为了不被发现便半夜偷偷溜出去,在铺子跟前熬到清晨再买回来给我。我怕黑,大冬天的他也守在门口,灯都不知道给自己点一盏,隔天瞧见,眼睫上落满了冰霜。」

他死后,我不怕黑了。

因为再没有我的小侍卫替我守夜,没有比这更让我害怕了。

江淮时的手在抖,他听了这些,低声笑开,带着自嘲。

他问我:「那我呢?」

他近乎疯魔的、失态地问我:「小月儿,明明是我先来的,可我怎么一转头,就把你弄丢了啊?」

我与君宥初见那一年,江淮时被先皇抓去恶补为君之道,很是消失了一段时间。

我听着简直可笑。

这种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他见我漠然放空的样子,终于绷不住了。

「小月儿,我对你的喜欢,从不比他少。我求求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我啊?」

他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再看不出来半分素日的倨傲。

我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回过神来。

我流着泪叫他:「江淮时。」

「你是皇帝,你坐拥四海,什么不只是你一句话?你若真所谓心悦我,沈家何能抗旨不遵?我也求求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杀了他啊?」

我早便想这般问他,可我怕开口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全线崩塌。

只要我的阿宥还活着,就算不能在一起又怎样。

只要他还活着。

他怎么也不该,不该死在那般美好的年岁,尚未娶妻生子,看遍花开。

我从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般疼,疼得我百般折磨。

江淮时渐渐沉默地隐在月色中,轮廓模糊。隐约间我好像听见他喃喃低语——

「朕是皇帝。可世上也有太多皇帝做不到的事。」

「我羡慕他。」

「……」

「我嫉妒他。」

我同夜色一同沉沦,没入无边寂静深海,再也看不清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江淮时。

我的心结也再解不开。

我依旧缠绵病榻,不愿喝药,不愿宽心,江淮时灌药都不成,到最后我形销骨立,自觉也大限将至。

江淮时许父亲进宫来看我,父亲半鬓花白,苍老了许多。

他还捎了祖母的话给我。

祖母说,对我不起。她让我做想做的事,不要顾及沈家如何,是她这些年,苛待我了。

我听罢,哑声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如此颓废。他也说,不要什么沈家,只求他的小满月一个自在。他颤抖着告诉我,他后悔极了,他当年该直接成全我的年少爱恋。

那样,所有人都好好的。

父亲说了跟沈昀婉一样的话,那样所有人都好好的。

可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啊?

我也跟着他一起哭,放声大哭,哭这些年,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委屈。

7

父亲出宫后没几日,江淮时来了凤仪宫。

他抱着承儿,一遍遍地跟我说,小月儿,你看看他。

他长开了,他那么小,那么软,带着奶香味,小手用力地张攥,朝我吐了个泡泡,笑了开来。

我们这位圣上,如此盛世英明,却又如此偏执卑劣。

他立了承儿为太子,遣散了后宫嫔妃,留下在史册上诟病的一笔,即无论承儿如何,都会是他唯一的子嗣,未来的皇帝。

我一日日地好起来,只是再也不愿见江淮时。

他每日都要带些新鲜玩意儿给我,今日是琳琅铺的桂花糕,明日是新的铃铛链,后日是承儿涂得花里胡哨的字帖。

这些都被青禾堆去了库房,我不想和江淮时有一点牵扯。麻木地活在宫中,我倒真遂了沈昀婉那句话,不过是江淮时囚在笼中的鸟。

偏江淮时要反复告诉我,成亲那日,是他最一生中开心的一天。

真是笑话。

我还是只恨他。

他带我出宫去逛民间的庙会,看众生的烟火。我听着三三两两文人吟诗赋词当今圣上千古功德,万民之幸,忽而想起鹿鸣宴上那些个酸唧唧文臣的高歌赞颂。

江淮时确实是个好皇帝,内平新政,外抵蛮夷。

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当皇帝。

只是这和我的恨意无关。

斗转星移,我甚至熬过了沈昀婉,可我并不畅快。

听到了沈昀婉的死讯后,我静默了一瞬,只觉得怅然若失。

只剩我在满腔恨意中继续撕扯着煎熬,数着年月缓慢了。

等我的承儿能跑会跳的时候,明安终于和她的探花郎成亲了。临微出了宫,也成了个小大人,操持着赵家给她开的糕饼铺子,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我猜测她多半和我扯谎,这丫头的用料十足,恐怕要亏,定是林家的小公子偷偷摸摸背着她,帮她添钱,哄她高兴。

她们哄我欢笑,替我侍疾。她们这些年陪着我熬得太苦了,真是辛苦她们了。

明安和临微都能各有所属,我头一次这样欢欣。

近来消息扎堆,我倒是没想到,还能收到陈玄的书信。

江淮时在我收了陈玄的信后几天都脸色不虞,但还是没说什么。

我也不在意他怎么想。

我猜他早知道陈玄,也知道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和阿宥如此相似,否则他那般爱惜人才,当年就不会存了私念,轻易遂了陈玄的愿,将武状元放逐一样丢回边疆。

信中陈玄告诉我,他在今年仲春的时候,娶了一个边疆小门小户的姑娘。她天真纯粹,虽不懂音律诗文,却做得一手好菜。

他说多谢皇后娘娘当年提点,少年人不懂事,给我添了许多麻烦,真是诸多抱歉。

我笑着将信折好,跟青禾说,你瞧,年少的惊鸿一面,哪有天长日久的情长。

哪有天长日久的情长。

我身子越发不好,多活了这几年已是不易,每到冬日,太医院都要绷紧心弦。

我想,这一年,我是真的熬不过这冬岁了。

我这一生,除却这些年病魔缠身,当是外人羡慕的一生无忧,安平喜乐。

我沈持盈,是天下女子羡慕的独宠皇后,是江淮时一步步圈牢的妻子,是当朝太子的生母。

回顾一生,仿佛除了年少意难平,我过得尚且不错。

有亲朋好友在侧,有儿承欢膝下。

可外人不知道,我的心上人死在十九岁的秋日,带着鲜活的沈持盈一起,长眠地下,永远都是最好的模样。

至我二十六岁辞世那一日,我所有的年少欢喜日久情长,从始至终也只给了一人。

那个人叫君宥,美好到只能沉眠在我心底,藏在我的记忆中。

人间从来不曾太过美满,我知道的。

这一点向来公平,不论身份。

所以当我最后弥留之际,江淮时倔强问我到底有没有对他一丝心动的时候,我笑着告诉他:「我是恨你入骨,一刻未歇。」

世人各自奔忙,皆有无妄。

他第一次哭得如此狼狈,顾不得体面。

我挣扎着,一如那日的沈昀婉般嘶鸣。

「江淮时——」

「我恨你。」

他死死攥着又被我丢掉的铃铛链,那样哀恸,那样绝望,眼眶青黑,眼底猩红。

他像是要将我刻入记忆中一样,执拗不堪,「可我喜欢你。」

「小月儿,不要离开我。」

我阖上眼,觉着困,觉得累。

我恍惚又看见了悲鸣的沈昀婉,在她眼中我看见了如此不堪的自己,如此哀恸绝望的江淮时。

我也遭报应了,我们都遭报应了。

谁不是输得一塌糊涂。

在我离去前,我恍惚地想到,我已走过半生路,再配不上我的少年郎如玉风骨。

所以,他一定不会来接我了。

那我想好好睡一觉,再也不要尝这滋味,这人间姑且算我来过一遭。

也不算浓烈。

番外 1:君宥

我出身羌戎君氏,论起身世当真平庸。家中从商,不想一朝没落,兼之蛮夷劫掠,父母便带着我和阿姊一路北上,逃往秣陵。

只我当年尚且稚幼,在逃难的路上被拍花子偷偷迷晕了带走,辗转之下才到了秣陵。

按那拍花子的说法,原本是见我长得俊秀,乍一看像是富贵人家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细皮嫩肉,故而打算将我卖去秣陵当个小倌。

我这一路,脑中都在想如何逃出来去寻父母阿姊。

不曾想,甫一到秣陵,我便被那四处搜罗侍卫苗子的沈府管家瞧上了。拍花子拿着钱袋子笑得牙不见眼,直说大气。

我能瞧出那一袋子沉甸甸的分量,知晓以后的主人家非富即贵,若是真成个侍卫,月饷想必不少,日后寻到亲人后,也好替他们分忧生计。

何况沈府救了我。

我觉得当真幸运。

那时我不曾想过,这不只是幸运,更是上天的恩赐。我从未奢望过能够得到天上的月亮,我的小月亮却点亮了整个夜空。

我是被带去侍卫营后才知道,出手阔绰的沈府是什么样的庞然大物。我比旁人更刻苦些,带着对一家团聚的憧憬和报恩的希冀。

一晃春去秋来几载,我从六岁的豆丁长成了十二岁的少年人。

期间好心的教头替我寻了家人,见过一面后,我感激不尽,愈发精进。

沈府的管家偶尔来巡视时,频频夸我天赋异禀,又夸我如浊世公子,颇有几分风骨。

我倒不觉得我长得如何,只在意我能不能配得上沈府侍卫这一位置。

好在在十二岁这一年,我跟着管家到了沈府。

沈府的老爷看了我一眼,便定了我去小姐的院中。

他说,我和大小姐年岁相仿,什么地方都便于看顾些。

可一连数日我都未得见小姐。院中嬷嬷好心告诉我且休息几天,小姐在明安公主那小住几日,约莫还有两天回来。

我不敢有一丝懈怠,生怕负了沈家的恩。

偶尔桂花落下来的时候,我才会偷个懒,将这些桂花搜集起来洗干净晒一晒,留给阿姊做糖渍桂花。

她惯爱抱怨家中新种的桂花树长得太慢,失了许多美味。

在我一次铺开洗净的桂花时,忽然听见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有人鬼鬼祟祟。

我正转手抽剑时,那人不轻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带起一阵桂花香。这些洗净的桂花合该味道淡下去些,这般馥郁的馨香,是来人身上的。

嬷嬷说,小姐和辞世的夫人都喜桂花,这院子里的桂花树,是沈府里最好的一棵。

我回头,只觉心头一滞。

神仙玉骨,余霞成绮。她好奇地望着我,翦水秋瞳映着皎洁月光,美好得像是桂花树中一时顽皮跑出来的小精灵。

她问:「你就是新来的侍卫?」

我木讷地点头。

她咕哝了两句我听不清楚的,见我低眉顺眼,似是不悦,她命令我抬头,对视的一瞬间,我看见她眼中亮了亮。

「你这些桂花摘来准备做什么?

「你从哪儿来啊?秣陵可没有这样琥珀色的眼睛,瞧着可真好看。

「你也喜欢桂花吗?

「小侍卫,我问你话呢。你知道我是谁吗?」

「……」

她一连串的问题让我无所适从,不过我想我应当知道她是谁了。

「这些桂花不是摘的,是落下来的。这种桂花适合做糖渍桂花,小姐要是喜欢……」

她听罢直摇手,「就是要摘桂花才有趣呢,再好吃也不抵。」

「小侍卫,你会不会爬树?

「你会不会飞啊?像阿爹的侍卫那样,唰的一下飞出去可远。

「我们还是爬树吧,我怕你带我飞,再摔着我。」

她悻悻地低头,有些打蔫,俨然是初见不知底的谨慎。

我想了想,告诉她:「小姐要是喜欢,属下可以一试,不会让小姐摔着的。」

她闻言瞪圆了眼睛,眼珠子咕噜噜转,似在打什么坏主意,「那我可把话先放这,不是我不信任你——

「你可千万不能跟阿爹和祖母说。」

我比小姐大两岁,背起她还是绰绰有余。我束手束脚,真的开始有些担心自己会不会摔到小姐。

我心跳得极快,只觉得阿姊苦口婆心告诉我秣陵的小姐们一个比一个刻板规矩都是假话。

最终小姐如愿以偿地摘到了桂花,她兴奋之余告诉我:「你不必自称属下,私底下哪有这么多规矩。」

我正要婉拒,却听见一个丫鬟在树下怒吼:「小姐,我一个没看住,您怎么又做这般危险的事?」

她朝那丫鬟吐吐舌头,转脸看我,忽然伸手捂住我的嘴,冲我粲然一笑,「不许说扫兴的话。我这里一个青禾就够了,可不能再来个少年老成的侍卫。」

我不记得那夜我是如何入睡的,辗转反侧望见窗隙间漏尽来的月光,满心满眼都是比月亮还要美好的小姐。

边疆月满,是最安宁的时候。所有尘埃浓云散尽,一年也就那么一次。我有时还会想念,那云开雾散的一瞬。

可小姐,明灿到我记忆中的皎月都黯然失色。

我不该有这种心思。

我告诫自己,终于囫囵睡着。

隔日小姐便被老夫人叫去院中,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老夫人要惩戒小姐飞檐走壁,罚她跪三日祠堂。

那小小一个人儿,跪三日祠堂可了得?

我揽下所有的错,老夫人似也是不忍多罚小姐,心软之下只让小姐跪半晌祠堂,我却要捱一顿鞭子。

小姐焦急地挡在我跟前,同老夫人求情,结果差些又惹得老夫人震怒,将拐杖砸得乒乓作响。

我忽地想起阿姊说秣陵的小姐规矩当真多如牛毛。

那她,一直是这样长大的吗?

稍有不合规矩,被发现便是严苛的惩罚。

我出神地想,那她是如何还能这样开怀肆意地笑呢?

一定是个心性坚韧的姑娘。

我本觉得这一顿鞭子不算什么,但老爷叹了一口气,还教我去休息几日养养伤,让旁的侍卫私下多看顾我些。

小姐跪完祠堂后来看我,一见我皮开肉绽的伤口,便眼中泛起泪花,她难为情地抓着一瓶伤药,局促不安地告诉我这药有奇效。

她当是觉得连累我了。

她一连说了好几句对不起,小心翼翼地替我将药瓶揭开。

我笑着告诉她,没关系的。

她呆了呆,伸手戳了一下我的梨涡,「小侍卫,这样疼你也笑得出来呀?」

「不疼的。属下皮糙肉厚,这点伤……」

没等我说完,小姐就顺势掐住了我的嘴巴,我腮帮子鼓鼓的,跟个小鸭子一样说不出来话,这才听见她哼哼两声,似是得意,「这样你就说不出来话了,看着才可爱。我早便与你说了,我这里见不得尊卑规矩。你再这样见外,我就将你调到外院去。」

我连忙举手保证,她才满意地松手。

「你还是第一个敢拦着祖母,替我挨打的人。」

她顿了顿,忽然这么说了一句,眼中有泪光闪烁。

后来我才知道,自夫人逝去后,再无人能替小姐与老夫人说情。老爷不能管,仆人管不得,她一直想着,若有朝一日能有个盖世英雄从天而降,便好了。

我们一起长大,她会调侃我是英雄。我每每觉得面皮发烫,她便跟着笑。

只年岁见长,她笑容少了许多。

无论是老夫人的惩戒,还是秣陵闺秀明里暗里的攀比,她都烦恼得要多饮几杯桂花酿。若再恼人些,她就拉着我一起酿新鲜的桂花酒,一起埋进院中的树下。

她神情满是落寞,气质沉静地站在那里,比谁都要出尘脱俗。

她说,母亲在时,我们常一起酿酒,那是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可惜良辰美景,都如飞沙烟散。

她也和最初的沈满月渐行渐远,要成为祖母期盼的沈持盈了。

我摇头认真告诉她,不会的。

旁人可以束缚你的言行,却不能否认你的心性。

旁人都不认可,都认为你不该做的事,未必是错的。

如果他们一定要说这样是为了你好,那么是他们错了。

不是你。

我犹豫了许久,没有说出,我会替小姐守着藏起来的沈满月,守着她所有被生硬剥离的美好。

夜色春风之中,她似有所感地极目远眺,喃喃低语——

「小侍卫,我好像有点儿喜欢你了。」

她冲我笑,笑得明艳殊丽。

再后来啊,那是一段世上最美好的记忆。

小姐想要什么、想做什么,我都一丝不苟地帮她寻来找来,每每小姐都气急败坏地说我傻,随口一句无心之话,也只有我这般认真了。

最惹小姐生气的一次是,我在冬夜熄灯后小心翼翼地在门外替她守夜,隔日早晨起来冻得发木,没来得及早些离去,被她瞧见了好一顿数落。

她鼻尖红通通,眼睛也红通通的。

她看着我,一边数落,一边要替我擦去眼睫上落结的冰霜。

我看着难过极了。

她问:「你每次都趁着熄灯后再来守一夜吗?」

她问:「你不知道休息,不知道冷的吗?」

她又小声地问:「那你,都不知道给自己点盏灯吗?」

她碰了碰我冰凉的指尖,轻轻说:「小侍卫,你真傻。」

她说——

「我没有那么怕黑呀。」

可她在雷雨夜惊悸,一个人偷偷地低泣,小声呓语着娘亲。

可她在夜色降临,烛火熄灭后,定在原地,浑身发抖。

可她不曾跟别人抱怨的地讲,不要熄灯啊,要灯火长明,要替我守夜。

因为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黑夜,悄无声息吞噬了她的娘亲。她在睡梦中惊醒,奔在黑夜中。条条白幡群魔狂舞般,是黑夜中唯一的亮色。

她要顺着那刚挂起的白幡的指引,跌跌撞撞地赶去见夫人。

却终连最后一面都未赶上。

——这些都是这些年,小姐断断续续跟我说的。

她说得很含糊,她说提起来会很难过。

像是独自舔舐伤口,却强行摆出一副矜贵清雅模样的雪兔,比谁都要昂首挺胸。

我克制不住自己的冲动,想要揽过她,告诉她,你当然有资格害怕黑夜,这是理所当然。

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嫡女,哪有什么尽善尽美的人。

可我忍住了。

我知道,我没有那个资格。

我知道,小姐日后无论嫁到哪家,都会顺遂富贵一生,钱权名利,都该围绕着她这般美好的人。

就像我没有资格说出「你可以做你想的一切」这般话一样,我也没有资格给她徒添烦忧。

她该是锦绣前程,该是外人艳羡的聚光点。

老夫人会替她安排最好的归宿,老爷会竭尽全力促成这一点。

而我只要默默跟在她身后,替她记得,她本性如此率真明朗。

便是我一生所求。

只那一日后,一切都有些失控了。

在一次逛庙会时,小姐拉着我甩开了二小姐,只因太子派来二小姐身边的小厮婢女勤勤恳恳地跟着,扰了她的兴致。

她撇嘴道:「知道江淮时宝贝着婉妹,倒也不必看得这般紧。瞧就是宫中出来的,一双双眼睛精明着,阵阵眼风扫过我,都能将兴致败光。」

我摸了摸腰间塞得鼓鼓囊囊的锦绣荷包,知道这趟多带些钱出来是对了。

小姐惯爱甩开他们,偷偷带着青禾与我四处乱逛。

她满意地指着我的荷包,「眼光不错,这是我绣得最好看的一只。」

小姐日日都要练女红,左右也是练针脚,便经常绣些送给我。我常面红耳赤地拒绝,可小姐赤诚地看着我,又好像没别的意思。

其实我是想要的。

卑劣极了。

不知不觉,几年下来,我已有了一堆荷包。

小姐状似无意地提醒我戴,见后便偷笑,还要假咳嗽两声故作正经。

庙会上什么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都有,小姐一路走走停停,吃了不少苹果糖和蜜饯果子。她捧着一袋坚果,胖松鼠一样磕着,一路欢快地小跑向放河灯的地方,要去瞧个热闹。

岸边许多卖河灯的,还有个西域长相的络腮大汉,吆喝着瞧瞧琉璃花灯。

边疆毗邻西域,我幼时家中富有,每和阿姊去花灯庙会上玩,见了琉璃花灯必是要买上几盏的。

秣陵不常见这些,我心念一动,上前仔细挑选了一番。

泛着晶莹琥珀光泽的琉璃灯,雕刻着各种讨巧的花样,其中一柄雕了一条栩栩如生的小鱼儿,还有一柄俨然是个毛茸茸的小兔子。

我买下两盏,希望小姐能瞧了高兴。

恍惚间,我觉着回到了小时候,远在边疆,无忧无虑。

小姐讶异地看着两盏花灯,随即一手一个提了过来,她绽开一个比烟火还要绚丽的笑,笑得眯起了眼睛。

她扬手,将那盏小鱼灯漂在了河上,她说——

「阿宥,你看。」

「它自由了。」

小鱼花纹的花灯回了水中,真的活泛了起来,畅游着一路浮远。

她将兔子灯递给青禾,拉过我,背对着烟火的光亮,沐浴在星河灯火中,美到千红闭落,璀璨耀眼到天地失色。

她将腕间的铃铛链摘下来,郑重地交到我手里。

她说:「小侍卫,你这么傻,我怕回送你别的糊弄了你,你都不知道。所以,这串手链送给你了。」

「收好了,不许丢。」

我在她眼中,瞧见了自己。

她惯爱调侃我这副模样,耳朵会发红,如蜜的琥珀色眼睛里流淌着澄澈热忱和一心一意的专注。

纯净到让人沉沦。

她将天上的月亮送给我了。

她自己便是那月亮。

……

我再叫过她许多次小月亮,我许诺过她很多。种满桂花树的院子,岁岁年年陪她酿酒,替她再买一辈子的琳琅铺的桂花糕,带她去边疆瞧千仞孤山,走遍江南的春水、塞北的孤烟……

我想去军营,想去春闱秋闱,想挣功名,堂堂正正娶她过门。

她还是那个尊贵的嫡女,一生风光。

她笑着告诉我不必。

她说,父亲和祖母是最疼她的。她的哥哥、沈家的大公子,虽从小便养在江南外祖那里,但求学谋官已是颇有所成,而妹妹与太子江淮时青梅竹马两情相悦,沈家这般蒸蒸日上的大家族,实在不必再攀扯一门新贵。

她掩嘴偷笑,说难免太树大招风些。

其实我知道,她明白我不爱这些功名利禄。

她说,能做个商贾家的夫人也不错。

规矩还少些。

到时候便要天天开心玩耍。

可我还是觉得,这样委屈了她。

待我年满二十,便可离开沈府了,到时我定要争个功名的。

我不想让我的小月亮委屈一点,哪怕这些委屈是外人认为的。

她该活在鲜花锦簇、人人簇拥的风光里。

她总说我傻,她也傻。她不能同老夫人与老爷求早些放我自由身,便一直不肯出阁。好在那时先皇还在,东宫的太子妃之位也不急着坐人,多余了几年,反而给了二小姐许多时间学着宫中的规矩。

只世事难料罢了。

先皇去得匆忙,我与小月亮也被揭发得匆忙,就连我如今倒在这里,走马观花地看我这一生,都显得如此苍白匆忙。

——我死死攥着那铃铛链,任凭艳红琉璃破碎,扎进掌心。

我想将它永远烙在我的掌心里,哪怕我再也见不到它的主人。

因为我再也见不到它的主人。

错误的情报,贻误的战机,夹击的伏兵,迟来的后援。

我逃不掉的。

逃不出这边疆,回到了最初的地方,仿佛我不曾去过秣陵,不曾见过我的小月亮。

我伏在地上,支离破碎的肺脏只能为我的喉管送出一段段嗬嗬的死气,血汩汩而出,汇成一摊汪洋。

我努力地抬头,撕扯着腹部的伤口,想再看一眼云间月,想让月光捎信给我的小月亮,不要因为我的失约伤心,不要因我再难过。

我从不曾奢望过的月亮,降临在我身旁。我甚至以前从未想过,能光明正大地站在她身侧。

我曾甘愿当一个影子,默默跟在她身后便已足够。

能有这样的造化,已是幸运,已是上天的恩赐。

我只希望她幸福,只希望她快乐,只希望能再看她一眼。

远远一眼也好。

我想她了。

艳红琉璃碎片被我嵌入掌心,我想,这般我也算和她永远在一起了。我要用这琉璃记得我的小月亮,在奈何桥上等她。

等白发苍苍、一生顺遂平安的她,到时候问问她,还愿不愿意跟我回家。

我再努力地最后看一眼月亮——

可云深遮月,只有浓黑的云翻腾涌动。

我看不见了。

我的视线渐次模糊,带着腥气的罡风吹散这一场人间屠戮,吹走我的最后呢喃——

「小月亮,我失约了。」

……

「小月亮,我来接你回家了。」

□ 月晚弥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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