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淮时是真的转了性子。
辞旧迎新的第一天清晨,冬日独有的细碎阳光穿过窗棂,映着宫室暖洋洋的。
他特地来凤仪宫,送了我一条手链。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部僵硬了一下,放在小腹上交叠的手缓缓拿开。
江淮时拿得出的手链当然精致华丽,他告诉我,这叫花晨月夕,取意美好的时光景物。
上面有一个妃色琉璃镂空的小铃铛,里面隐约可见一个月字。
我出生时,母亲便备好了一串手链,上用艳红琉璃雕刻镂花小铃铛,里面也刻了个月字。
母亲说那是要给心上人的。
故而我虽戴了十数年,却没有丝毫不舍,早早给了君宥,他一直爱若珍宝。
「小月儿,戴上它。」
江淮时温柔极了。
我伸不出手去拿,慌乱地别开眼睛。
「小月儿,以前的铃铛丢了便不要了,你也喜欢妃色的。」
江淮时极尽轻柔地拉过我的手替我戴上,揽过我,拍拍我的背,似在安抚。
我只觉得冷。
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江淮时就是个臭脸王,跟谁说话都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就连想要我的手链都理直气壮。
「这手链好看,小爷要了。」
我那时还不太收敛,没忍住直接给这位蛮横的当朝太子爷脑门一个暴栗。
「再教皇后娘娘听见你这般说话,定要打你的屁股。」
我飞快地跑远,未注意到这位尊贵的爷是什么脸色。
现在我可能知道了。
他到底和沈昀婉说了什么,沈昀婉才疯疯癫癫的?
她还算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怕尘埃落定时,都颇有斗志地扬言会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我本以为她有多少锲而不舍,爱恨折磨。谁料想未曾开始,便已结束。
江淮时向来不吝给予绝望,哪怕是对昔日红颜。
我想去见沈昀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迫切。
出宫出乎意料地顺利,江淮时大手一挥,我就带着皇后的仪仗驾临了漓王府。
真是无比奢华。
侍人单独领我进了一方偏僻荒凉小院,我才知道为何江淮时这么痛快,他当然不怕沈昀婉说些什么刺激我。
因为沈昀婉就不像是神志清明的样子,遑论交谈。
而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是旁人眼中和江淮时天造地设的一对。
——世人变得总是很快。
沈昀婉的情深不寿在他们的嘴上心中成了不自量力,什么金童玉女,早就一拍两散。
再没有人敢刺我一句横刀夺爱,自作下贱。
江淮时给足了我胜利者的姿态。
他那颇为恶劣的性格,或许还以为我今日来能从中寻到优越趣味。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带着满腔恨意而来。
出宫前我静下心来想了许多,发觉其实我已不甚在意江淮时到底说了什么。
但只有江淮时说出的话才能让沈昀婉仔细品嚼。
就算是最锋利的刀子扎出来的伤口,她也能甘心藏在最柔软处,哪怕溃烂发脓。
只要能让她如此求不得的疯魔,我便满意结果。
我只想让她好好品尝锥心刺骨的绝望。
你瞧,你的心上人,满眼都是别人。
甚至愿意,谈笑间将你随手抛弃。
所以沈昀婉比来凤仪宫那次,还要破败。
形容枯槁,柴毁骨立。
她真可怜,依旧在呢喃着,阿时要娶我为后。她仿佛活在了自言自语中。
我站在沈昀婉面前,静默地瞧了她许久。
我尚未开口,她早已溃不成军。
但凡事总有意外。
许是沈昀婉对我执念太深,许是我瞧得太久,沈昀婉安静下来,竟清醒了些。
她费了好半天力气,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吐出一句不一样的话。
「沈持盈,你别来看我笑话。」
我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我依稀记得幼时冬岁,祖母教布庄的人来府上给我量新年的袄子,还要为我做一件毛色雪白、十分惹眼的兔绒披风。沈昀婉就躲在屏风后面看着,直至祖母皱眉让人将二小姐带出去。
祖母亲昵地告诉我,嫡庶有别,沈昀婉的新衣裳晚些时让布庄的人随意赶制一下就有了。
我觉得不是滋味,沈昀婉眼中满是单纯的渴望。
于是我叫布庄的师傅也去给沈昀婉量量,却莫名被她指责一通。
也是如今日这般,让我不要看她的笑话。
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到需要我的施舍,她骨子里还是有股拧劲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了?
我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残酷,看见她这样,也只是想一遍遍地将她的伤口撕开,直到血肉模糊。
所以我问她,提醒她——
「我很好奇,江淮时和你说了什么,你才如此不堪一击?」
沈昀婉忽然笑了。
疯子的笑十分瘆人。
她破罐子破摔,卸去满身的防备,「是我遭了报应。」
「我向父亲告发你与侍卫有私情的时候,真的没想到有这一天。」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两个像困顿的野兽,要挣扎中互相撕咬着对方的伤疤,才能势均力敌,不落下风。
她最清楚我的痛处。
我闭了闭眼,那一日的所有都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沈昀婉在祖母面前三分真七分假的告发,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刻意夸大的编排,沉默不语的父亲,替我挡了祖母暴怒的一拐杖的君宥,乱作一团的茶室。
实在兵荒马乱。
不是阿宥痴心妄想,更不是他祸乱我的名声,要毁了我的锦绣前程。
我的少年郎那般朗然,温柔又果敢,守护着所有我藏着的天真烂漫。
我当是,极其喜欢他的。
以至于祖母震怒下罚我跪七日的祠堂,我也甘之如饴。
只要我穿着大红嫁衣那日,迎风朝我而来的是我的阿宥。
父亲疼我,不忍见我做傻事,并未听祖母所言将阿宥杖杀,而是给了阿宥一个机会,将他送到了边塞羌戎的军营。
若能凭本事荣耀加身,便允他娶我。
我一直等,等得望穿秋水,春去秋来。
等到他一封封凯旋信书,等到他战功累累,终要归来。
可我还是没等到他。
他死在了羌戎,死在了沈昀婉生母的母族手里。
本是最后一场荣归论功的战役,我收到的却是他的尸体。
是她们要置阿宥于死地,要我不好过。
错误的情报,贻误的战机,夹击的伏兵,迟来的后援。
我的心上人就这样永远睡在无花无草,云深遮月的边疆,带着遗憾,做着一场醒不来的梦。
他再摘不到桂花,见不到他的小月亮。
「是你害死了他。」
所以你也别想好过。
你有的,你期盼的,你爱的,我都要抢走。
可我真没用,到现在提起,连眼泪也控制不住。
「不管你信不信,沈持盈,我没有在那场战役上做手脚,我没那个本事,母亲家族式微,也没有那个能耐左右战场。」
沈昀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自嘲一笑。
她该知道的,我早就查明,无论怎么推脱编谎,我都不会信与她无关。
「你不信吧?你肯定不信,我夜半梦回,也会想当初我不争那一次赢过你就好了,这样所有人都好好的。」
「我会嫁给我的阿时,哪怕他给我的都是谎言,可我依然幸福。你也是,你和君宥好好的。可我做了,我遭报应了。」
她反反复复地说,她遭报应了啊。
她应当不是将死,为何言善?
「我原本才是个笑话,从来都是。」
沈昀婉痴痴地望着我,将我一遍又一遍从头到脚地打量。
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太多,绝望淹没了我。
「他说,帝王心中一人足矣。」
「可那个人,不是我。」
沈昀婉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撕心裂肺。
我摇摇头,轻声告诉她,带着胜者的悲悯——
「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无论她说了多少真话,又到底有几分后悔,我至死也不可能原谅她。
又有谁,来宽谅我的心上人,许他归来娶我,一生顺遂?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离开的时候,才惊觉腿脚酸软。
在我即将踏出院门的时候,我听见沈昀婉叫我。
我回头望去,只见光影斑驳间,沈昀婉第一次朝我笑得酣畅淋漓,杏花美眸带着水意。
再之后,泪如雨下。
「沈持盈——」
她嘶鸣一声。
「我可怜你。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文不值的棋子,但你也不过是一步步按着精心设计的方向,落入笼中为囚的鸟。」
「可我也真的,羡慕你。」
羡慕我?
我恍惚透过那双泪眼,又看见了那个曾经羞怯又不服输的小姑娘。
都是错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间从来,不美满。
5
我回宫后不可避免地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看见挂在手腕上的铃铛链就烦闷焦躁,连累着明安和临微绞尽脑汁搜罗几箩筐笑话来逗我笑。
两个小丫头还以为我孕中易燥,成日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肚子讲故事,希望这还未谋面的小家伙不要折腾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沈昀婉的话在我耳边翻来覆去,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我不愿承认,我心中有一个刚萌芽便被狠狠摁灭的猜测。
我不敢想。
如此再面对江淮时的时候,我有些手足无措。
江淮时再来凤仪宫的时候,我正在酿酒。
明安和临微陪在我跟前,小小的欢呼雀跃,真心实意地为我不再忧虑而高兴。
「稚子园开了新课了?」
江淮时甫一进殿,就要将明安和临微惹得炸毛。
明安敷衍地嗯嗯哦哦两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皇兄再这样,酿好的酒可没你的份。」
「那是小月儿说了算。」
江淮时斜了明安一眼,径直朝我过来要揽我入怀,毫无作兄长的仪态。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清了清手,准备封坛。
以前阿宥陪着我酿酒,我们在相府的桂花树下埋了几坛子桂花酒,约好了成婚的时候取出来喝。
现在只有我一人带着这些酒和记忆,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回味。
时光飞逝,兔缺乌尘。
凤仪宫的桂花树下,如今也零零星星埋了几坛子桂花酒。
物是人非,山长水阔,死去的人时间停滞,活着的人还要向前走去。
阿宥不吝所有美好词句来形容我,他说我心性坚韧,我就笑着捶他,直道我一个娇娇小姐,说不定一个变动就垮了。
确实如此,日子过得飞快,近来我只是孕中胃口欠佳,就折腾整个后宫兴师动众,实在娇弱。
事情还要从李贵嫔送来凤仪宫的一碗阿胶黄芪羹说起。
药都是好药,补品也都是上品,就是一起炖出来的味道能让人捏着鼻子走。
明安和临微只一闻,手上的点心就咣当一声落下砸在桌子上,碎屑四溅。
更何况是我这种参鸡汤油腥味儿都闻不得的。
我觉得李贵嫔不是要毒害我,只是单纯的人傻,鼻子还不大好使。
揭开食盒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咕噜了一下,随后吐了个天昏地暗。
若不是我没吐昏过去,拦着点江淮时,他就将李贵嫔提着脖子丢出宫去了。
江淮时认真地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拨弄了两下手链上的小铃铛,听着脆响对我说:「等有了嫡子,就将她们都送出宫去,省得只会惹是生非。」
他说完觉得差些什么,不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喜欢赵家那小姑娘,就留她在宫中封个高位和你做伴。」
我木着脸,只觉得吐得耳畔嗡嗡的,脑子转得也慢。
「她们进宫一遭,再完完整整地出去,后半生如何过?」
她们是嘴碎八卦、爱看人热闹,可除此之外,也未曾得罪暗害过我。
江淮时探了探我的额头,温声哄我。
「你总想着别人做什么。小月儿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们自有活法。」
我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闹得胃中难受,懒得和他辩白。
日后再说。
我又连着几天闷头喝药,临微研究了几种蜜饯果子给我清口,和桂花糕比起来也不差。
每日给我请脉的是那个最开始给我看手伤的老太医,他早从战战兢兢变得从容自得,时常还能与我聊上两句。
没几句话我就知道这是个人精,难怪一直是江淮时最信任的太医。
所以当我试探地问他,曾服用避子汤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的时候,他一张老脸直接笑开了花。
「皇后娘娘说笑了。越矩一言,老臣是看着圣上长大的,圣上别扭,在哪里都要胜人一筹。」
「哪有什么避子汤,当初那一碗药是老臣亲自煎的,都是些上好补品。」
他言之凿凿,我肚子里的孩子十分健康。
我将手中药碗放下,手几不可察地颤抖。
他定是想让江淮时满意的。所以他知道该说什么,江淮时的态度可见一斑。
等太医走后,青禾搬了一张红木躺椅到凤仪宫的桂花树下,铺了几层锦缎。我在上面躺了很久,漫无目的地数着桂花的枝丫,想了很多。
我垂眸瞧着自己日渐滚圆的肚子,觉得自己有时真没心没肺。知道这个孩子之后,我也闹不出来寻死觅活的找落胎药这种事。
这个孩子来得突然,却不是意料之外。
当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进宫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最想要的也在实现。
人生在世除了情爱,还有更多的东西,又岂能一直如意?
我还有父亲,还有沈家。
我知道父亲每每欲言又止时想说些什么。
父亲那么疼我,明知道我求进宫是为了什么,仍旧无条件地包容我,哪怕牺牲另外一个女儿。
他问我日后可承受得下,他甚至更担心我,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人都是偏心的,谁都不例外。
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沈昀婉说羡慕我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永远也无法和沈昀婉感同身受。
我做不到原谅沈昀婉,但我可以记住一个也曾娇羞的剪影,余生偶尔回想起来,只觉得世事唏嘘,不堪看破。
我想,我也应该可以带着对阿宥的眷念活下去,用我的双眼替他看这世上山川相缪。
哪怕他不能再陪我说笑,世上也有沈持盈,依旧记得他。
一晃春闱殿试,江淮时亲开恩科,点了文武两个状元。
江淮时想让我也跟着喜庆喜庆,特允我来观鹿鸣宴。
他说,小月儿也曾词绝秣陵,想来会觉得热闹。
江淮时所知道的我,真真假假。
我觉得好笑,但架不住明安也嚷嚷着想见见世面,索性就陪了她去。
我没想到能在宴上见到陈玄。
原是今年的武状元。
宴上,明安一眼就瞧上了探花郎,我能看到她收敛了毛躁,有些忸怩的姿态。
这模样真可爱。
我不着痕迹地将明安带到了那探花郎跟前,自己寻了个借口远远走开。
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怎么瞧怎么让人心生欢喜。
我嫌那群酸唧唧的文臣作诗高歌过于聒噪,便想在御花园转转,也舒缓一下孕中坐久了酸胀的腿脚,倒是没想到陈玄胆大如斯,一路追我出来。
6
「皇后娘娘留步。」
我不打算停留。
一面之缘罢了,没什么可说的。
「皇后娘娘!」
「边疆不讲究墨水,女子个个粗犷,臣第一次知道女子冰魂雪魄、钟灵毓秀是因为一本秣陵传来的词集。臣那时就想,能写出这般词句的人,一定是雪山上的神女,只可仰望。只一挥袖,就遁迹人间。」
难为他能说得又急又快,还这般天花乱坠,生怕我不停下。
我不得不驻足,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最怕见到这双相似的琥珀色眸子,带着同样的热忱和澄澈。
「你想说什么?」
我心平气和地问他。
他嘴唇翕动,似在踌躇,声音卡在喉咙里,半晌才答道:「我没想在秣陵做官,也不想在秣陵当个没仗打的将军,我想回边疆,可我怕再也见不到我梦中的神女了。
「我想抓住神女的衣袖,想问问她,她在宫中到底开不开心。
「如果,如果她不开心,我想问她,愿不愿意和我回边疆。」
我听罢,真切地冷笑了一声。
「本宫看你是拎不清,青天白日说什么浑话。本宫是皇后,轮不到你来惦记。你是皇上钦点的武状元,多少人望着你的位置,盼着你的将来,这般没出息就想回边疆?」
我不想说这么多的,但或许陈家崛起,还要看这个年轻有为的小辈。
陈家应当对他有诸多期待,他却如此不争气。
听着就让人气不打一处来。
我不想再听他说出什么痴妄呓语,直接将话挑明,「带本宫走,且不提本宫愿意与否,你没那个本事。
「也不必痴心妄想,本宫不愿。」
我知道这话有多伤人,可我更知道若他抱着这般念想,终究会作茧自缚。
我看着他难过至极的表情,泛着红的眼眶,像是被抛弃了一样的无措,觉得有些不忍。
所以我在离开前轻声低语,愿他能听进去。
「年少心动确实美好,只是难以美满,大多都是执念一起罢了。」
不过是一时新鲜,不必因此魔怔。
他值得更好的。
鹿鸣宴后,我再也没有见到过陈玄。
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模样。
我也再没听见过沈昀婉的消息,只有她的生母吴氏几次恳求进宫见我,皆被我拒了回去。
后宫也在江淮时杀鸡儆猴后风平浪静,听不到闲言碎语,我反而觉得少些什么。
我的身子越来越重,粗略算一下,还有两个月小家伙就要出生了。
明安和探花郎走得越来越近,而临微有一日忽然兴冲冲地告诉我,若有机会,她以后想开个糕饼铺子。
她自己喜欢吃点心,也喜欢看别人吃得香甜。
她说这样很有成就感。于是我敞开肚皮吃,为了给她捧场,比平日多吃了好几块糕点。
临微备受鼓舞,摩拳擦掌地誓要成为秣陵第一糕饼铺子的掌柜。
我十分中肯地告诉她,一定会的。
做点心的人满心喜悦认真,怎会不好吃呢?
只闻一闻,都觉得暖烘烘的熨帖。
我本以为这份平静能维持到我产子之后,不成想在平平常常的一天,我听到了羌戎吴氏卖官鬻爵、决疣溃痈,罪大恶极满门抄斩的消息。
沈昀婉的生母,出身羌戎吴氏。
害死阿宥的那个吴氏。
彼时我正喝着消食饮,青禾来和我说的时候,我权把消食茶作酒,喝个痛快。
也算是,不枉我心力交瘁集了证据带给清官,送了这欲壑难填的吴氏最后一程。
我要亲自去见吴氏,我恶劣地想看她伤心欲绝的模样,质问她自食恶果的感觉如何。
只是这次,江淮时皱着眉头,不允我出宫,他轻描淡写地告诉我安心养胎。
我听闻吴氏病入膏肓,等不及两个月了。我想出宫,可江淮时变相将我软禁了起来。
我心中陡然升起不安,与日俱增。
明安见不得我烦恼,急得团团转,最后偷偷摸摸派人送了我出宫。
沈府还是一如既往,花草树木倒是越发繁茂,老管家喜出望外地接我进府,直说大小姐许久没有回来了,可惜祖母今个儿不在府中。
君宥死后,我形迹颓废了好一段时间,祖母从那时起便经常去礼佛寺,我也不知道祖母这迟来的宽容,到底算是什么。
青禾说明来意后,老管家就领着我去了吴氏如今待着的院子。
我打量着吴氏,跟她问好:「别来无恙。」
吴氏睁开浑浊的眼睛,见到是我,嗬嗬地喘了几口粗气,胸口起伏,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直接裹挟着床褥滚到了我脚边。
青禾吓了一跳,反应极快地挡在我面前,防止吴氏冲撞。
吴氏趴伏在我脚边,像一头被逼到极致,却依然用肚腹保护着幼崽的母兽。
她涕泗横流,开口就是她一直递牌子想告诉我的真相。
「大小姐,我吴家两年前不过边关小族,人轻言微,若无人相助,何能置一个崭露头角的将才于死地?」
我当年不肯相信君宥的死讯,所以查了一遍又一遍。
为什么沈昀婉和吴氏,都这样垂死挣扎?
我无悲无喜地打断她。
「时至今日,你说这些是想求本宫饶了吴家?人做了什么,是会遭报应的。」
吴氏拼命摇头,她是知道的,我不会信。
她泪流满面,言语悲凉,「皇后娘娘,我就要死了。」
吴家没了,她要死了,何苦攀扯?
我心跳得极快,觉着腕间的琉璃铃铛一片冰凉,我问她:「你说,是谁帮你?」
我只是想看看她还能咬谁,可又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吴氏胡乱地在袖中掏了许久,终于摸出了一封信笺。
她竭力地举给我,要我看,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佐证她所谓的真相,「这是当年太子寄去羌戎的,都是太子,是江淮时啊!」
「……」
我似乎不觉多讶异,除了一瞬间如坠冰窟的感觉,竟只觉得自己真是自欺欺人、心盲眼瞎。
我那个刚起便灭的猜测,终究是成了真。
江淮时为我戴上的手链,被我扯得稀巴烂,金线玉块割得我手腕道道血痕。
妃色的琉璃掉在地上,彻底碎裂。
「婉儿告状那日,转头夜里太子便派了人来,问我吴家想不想要一个机会。老爷将那侍卫送去军营出人头地是想看他的本事,可太子要的却是他的命啊!」
我不知不觉地退后了半步,只觉得扒着我腿的吴氏是来索我命的厉鬼。
「太子心悦您,是婉儿看不清,太子对她仨瓜俩枣施舍打发一样,她一意孤行不肯听劝。她觉得,终于赢了你一把。
「这事婉儿并不知道,她当真没有我这么贪的心,她已经疯了,好歹你们都出身相府,您留她一命吧?」
吴氏苦苦地哀求我,说出这些,竟是为了给沈昀婉开脱,只是死前想给沈昀婉留一条活路。
虎毒不食子,吴氏原也还是有心的。
我站在原地,置若罔闻。
就因为想赢我一次,就因为这么荒唐可笑的理由。
我的阿宥就要死。
我知道不对,我知道不只是沈昀婉的错,阿宥不该死的。
那我的阿宥,又是因为什么死的呢?
因为江淮时?
因为我的喜欢?
因为江淮时的心悦?
吴家马上就要满门抄斩了,除了嫁出去的吴氏。
吴氏已经药石无医,这怕是她母性使然,一生中最后清明的时刻了。
那我呢?
我才是活了个荒唐。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离开沈府的,该庆幸父亲此刻上朝不在府中,免得不孝女让他徒添担忧。
青禾看着我发白的脸,疾步上前扶着我上了回宫的马车。
我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看见江淮时。
他换下了朝服,长身玉立,在凤仪宫门口等着。
还难得笑着。
笑得比那日的沈昀婉,更加瘆人。
比疯子还瘆人。
他一双凤眸黑沉不见底,藏着埋葬我的深渊。
「明安呢?」
是我干涩发哑的声音先打破了这份僵持。
江淮时和往常一样,在听见了我开口第一句问的是明安之后。
他呵退了青禾,到我跟前儿,谨慎地像是呵护易碎品一样揽着我,护着我的肚子,半拖半扶地将我带到了贵妃榻上。
「明安啊。」
「小丫头不听话,胆子大,我关了她一月禁闭。」
江淮时漫不经心的,仿佛言论间谈的不是他亲妹妹。
「你放了明安,是我让她遣人送我出宫回府一趟的。」
我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江淮时爱怜地摸了摸我的手腕,抚着道道血痕,他倒不嫌脏,拉着我的手腕,低下头一寸一寸地亲吻那些颇为凌乱的血痕。
「小月儿总是这样丢三落四的,出去一趟就丢东西。从前莫名丢了串手链,怎么如今连这串也丢了?」
他怎敢如此说?
那是我给出去的真心,回不来的故梦。
「不过没关系。」
我看见江淮时笑了,他带着血的唇瓣轻轻覆在我额头上,带着缠绵。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是亲密私语。
「我这里还有很多,丢了再拿新的就是了。」
我如坠深渊,推开他,复又死死抓着他的手臂,抠出道道伤口。我反复诘问:「是你做的?你知道?你都知道?」
我一遍又一遍重复。
江淮时沉默不语地圈着我,倒是承认。
那他当知道,沈昀婉成亲的前几天,是阿宥的祭日。
他是如此恶心,他才是索我命的厉鬼。
我凄厉地吼他滚,声声泣血。
我要杀了他,拉他一起下地狱。
我将最尖锐锋利的一根发簪扎进他的心口,只想让他给我的阿宥赔命。
他任由我踢踹打骂,胸口渗出的血层层晕染,眼中仍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无尽温柔,浑然不在意我的发疯。
就好像包容我耍闹一样。
终究是我高估了自己,没等江淮时死,反倒是我急火攻心地咳血早产。
我想掐死这个孩子。
我醒来就看见了他的睡颜,皱巴巴的红通通的,不好看。我将手放在他的脖子上,只要拢紧,他就会窒息而死。
我想吴氏尚且虎毒不食子,我却只一心想掐死这个孩子,倒是讽刺极了。
冲进来阻止我的是江淮时,他抱走了孩子,像是还要说些什么,可见我这副模样,只能噤了声。
我吊命活过了半月。
这些时日的药都是江淮时亲手灌给我的,我不喝他就硬渡,我恶心得要将胃都呕出来,推拒不得就将他咬得鲜血淋漓。
他跟不知道疼一样,哪怕我下了死口,下次依旧这样。
后来,我已经没什么力气了,整日如丢了魂般,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江淮时终于忍不住问了我,他眼睛通红,鼻尖也通红,唇上都是我咬出来的血口子,狰狞交错。
他捏着我的肩膀,眼中都是病态的爱意。
「小月儿,你告诉我,告诉我你到底喜欢他哪里,好不好?」
他是这样强硬的态度,却不知哪里显得那般脆弱,不堪一折。
我转过脸去不理他,他就逼着我看他,回答他。
我感到厌倦疲惫,直至崩溃。
他怎么还敢提起阿宥?
他哪里配和阿宥相提并论?
我恶狠狠挣扎着撕开他的手,报复似的扯断他新给我戴上的铃铛链。
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像暴怒的野兽一样横冲直撞,哪怕我的伤口结痂再次迸开鲜血,也低吼着要驱逐开卑鄙的他。
我冲他又哭又笑,「我的阿宥,哪里都好。」
他身上的每一道鞭痕,每一道伤疤,都与我有关。
我的阿宥,替我捱罚,陪我玩耍,我们一起去看河灯,逛庙会。等大些,他陪着我酿酒,许诺我,要为我种一院的桂花。
他真傻,不会甜言蜜语又害羞,每次被我逗弄都要红了脸皮,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叫我小姐,叫我小月亮。
我流着泪,痴痴地低语:「他真的特别傻。我想吃琳琅铺的桂花糕,却被嬷嬷瞧见告诉了祖母,得了好一顿数落,他为了不被发现便半夜偷偷溜出去,在铺子跟前熬到清晨再买回来给我。我怕黑,大冬天的他也守在门口,灯都不知道给自己点一盏,隔天瞧见,眼睫上落满了冰霜。」
他死后,我不怕黑了。
因为再没有我的小侍卫替我守夜,没有比这更让我害怕了。
江淮时的手在抖,他听了这些,低声笑开,带着自嘲。
他问我:「那我呢?」
他近乎疯魔的、失态地问我:「小月儿,明明是我先来的,可我怎么一转头,就把你弄丢了啊?」
我与君宥初见那一年,江淮时被先皇抓去恶补为君之道,很是消失了一段时间。
我听着简直可笑。
这种事,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他见我漠然放空的样子,终于绷不住了。
「小月儿,我对你的喜欢,从不比他少。我求求你,你能不能,也喜欢我啊?」
他将姿态放得这样低,再看不出来半分素日的倨傲。
我像被什么东西重重砸了一下,回过神来。
我流着泪叫他:「江淮时。」
「你是皇帝,你坐拥四海,什么不只是你一句话?你若真所谓心悦我,沈家何能抗旨不遵?我也求求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杀了他啊?」
我早便想这般问他,可我怕开口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全线崩塌。
只要我的阿宥还活着,就算不能在一起又怎样。
只要他还活着。
他怎么也不该,不该死在那般美好的年岁,尚未娶妻生子,看遍花开。
我从不知道,人的心可以这般疼,疼得我百般折磨。
江淮时渐渐沉默地隐在月色中,轮廓模糊。隐约间我好像听见他喃喃低语——
「朕是皇帝。可世上也有太多皇帝做不到的事。」
「我羡慕他。」
「……」
「我嫉妒他。」
我同夜色一同沉沦,没入无边寂静深海,再也看不清夜色中影影绰绰的江淮时。
我的心结也再解不开。
我依旧缠绵病榻,不愿喝药,不愿宽心,江淮时灌药都不成,到最后我形销骨立,自觉也大限将至。
江淮时许父亲进宫来看我,父亲半鬓花白,苍老了许多。
他还捎了祖母的话给我。
祖母说,对我不起。她让我做想做的事,不要顾及沈家如何,是她这些年,苛待我了。
我听罢,哑声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泪,如此颓废。他也说,不要什么沈家,只求他的小满月一个自在。他颤抖着告诉我,他后悔极了,他当年该直接成全我的年少爱恋。
那样,所有人都好好的。
父亲说了跟沈昀婉一样的话,那样所有人都好好的。
可我们,都走到了这一步,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啊?
我也跟着他一起哭,放声大哭,哭这些年,所有的悲哀,所有的委屈。
7
父亲出宫后没几日,江淮时来了凤仪宫。
他抱着承儿,一遍遍地跟我说,小月儿,你看看他。
他长开了,他那么小,那么软,带着奶香味,小手用力地张攥,朝我吐了个泡泡,笑了开来。
我们这位圣上,如此盛世英明,却又如此偏执卑劣。
他立了承儿为太子,遣散了后宫嫔妃,留下在史册上诟病的一笔,即无论承儿如何,都会是他唯一的子嗣,未来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