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终生误

1

皇上赐了我一碗避子汤,帝后新婚之夜后,阖宫都在等着看笑话。

我进宫,不过是自己求来的一场笑话。

我出身沈相府,名唤沈持盈,闺名满月,取自月满则盈。父亲与先皇亦臣亦友,曾是当今圣上的老师,后又有从龙之功。沈家几代不曾有女儿进宫,故先皇生前便定下,沈家是要有一个女儿进宫做皇后的。

可惜先皇天不假年,莫说皇后,太子妃都未曾看见,便驾鹤西去。太子承大统后励精图治,无暇后宫之事,宫中后妃等得跟青眼狼一样,也等不来皇上,更等不来一个皇后。

待山呼万岁海清河晏后,便不断有文臣急得上火,催着皇上立下皇后,直道国不可一日无母。

其实,京城权贵人人都约莫能猜出一些,为何圣上一年来不曾娶正妻,幸后宫。

当今圣上杀伐果断,勇武智绝,还是太子时便对我那庶妹沈昀婉情根深种,早有意在一年前登基时娶为皇后,独我这个嫡姐横拿着竖挡着,痴恋圣上,等不来册封皇后的圣旨便不肯出阁,说亲的人踏破了门槛也不肯点头。

与皇家结亲这等庄重到不可有半点诟病违礼之处的事,自然不可长姐未嫁,庶妹先成亲。

说来惭愧,我也曾是秣陵贵女第一人。

一手古琴冠绝秣陵,春日宴上作诗舞乐艳压群芳,原本性格恣意明媚,若说唯一的毛病,便是过于喜食甜点。

奈何情字之上,偏偏任性妄为,不属圣意,依旧胡搅蛮缠,不知用了什么不入流的手段劝服丞相,宁可自毁名声,不惜一切也要嫁给圣上。

父亲在金龙殿外跪了半宿,皇上终于点头,将我迎娶入宫为后。

我在明里暗里的冷眼讥笑中,还是如愿以偿地坐上了天下女人梦寐以求的宝座,成了江淮时的皇后。

——他们都是这么说的。

我与庶妹、圣上和漓王年岁相仿,又因先皇金口玉言,便时常在一起玩耍,可以算得上都是青梅竹马,只是可惜,竹马都只绕着一朵青梅,而那青梅却只羞羞答答地心悦一人。

对外人而言,无非是话本子上最喜欢的桥段,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落入凡尘,为情所困。原本好一对金童玉女,却被嫡姐横刀夺爱。

可怜娇俏红颜不如嫡姐有手段,便被父亲许给了漓王。木已成舟,楚楚可怜的庶妹只能含泪认命,实在是嫡姐作恶,误了自己又误了他人。

总而言之,在旁人眼中,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反角,将自己一切优雅美好的东西都亲手剪掉,逼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

我听着着实好笑极了。

当初皇上登临大宝,东宫未有太子妃,不知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这皇后的宝座。江淮时周旋一年才得了囫囵个儿,可惜太后看中的仍是我这个一年来情深不悔,从小痴慕江淮时的沈府嫡女。

世人遇事不莞,总是要有一个出气筒的。皇上不能对白月光和漓王撒气,不可对太后诸多怨言,外人又多喜嚼舌嘴碎、攀论编排,这个出气筒自然就是贱皮子一样倒贴上来的我了。

我犹记得那夜月色如水,秋风萧瑟,甚至记得从祖母的院中出来后,走的那一段格外冰冷的路,我和沈昀婉跟在父亲身后,一片寂静。

父亲怔然回头,眼中带着几分怅然看着我,「你可知,一入宫门深似海,且日后等着你的还多着,你当真承受得下」

我那时候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大概是恭恭敬敬地回道:「父亲,无人不知女儿痴恋圣上,蹉跎数年。」

所以这后宫的波云诡谲,阴谋诡计,冷嘲热讽,我都受着。

所以这一碗避子汤算得了什么。

我呆呆地坐在金玉贵妃榻上,望着雕花窗外出神,就像是今晨早起拖着酸软疼痛的腰肢,枯坐至江淮时醒来起身离开,一样的麻木。

江淮时身边一直跟着的小太监如今也成了总管,那孩子叫福宝,机灵得很。福宝端着托盘,满头大汗,左右为难,「皇后娘娘,圣上体恤您刚入主凤仪宫,尚有六宫诸多事宜,不宜操劳……」

「行了,福宝公公辛苦了,将药放在这里罢。」

青禾是个直性子,受不得这拖泥带水的拐弯,径直打断了福宝,点了点八宝桌,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只不过江淮时应该是吩咐福宝了,我懒得瞧福宝这窘迫的样子,端起避子汤一饮而尽。

福宝这才小心翼翼地告退,一路小跑离开了凤仪宫。

「小姐放宽心些,左右……」

「青禾,慎言。」

我在这宫中,这段姻缘,是自己求来的,哪里敢有半分伤心不满。

许是这药滋味太差,我再度望向窗外的时候,只觉得外面冷风吹得眼睛泛红干涩。

青禾收拾好碗盘,端下去的时候仔细瞧了我,低头讷讷道:「这药难喝,奴婢去小厨房给小姐做一碟桂花糕清清口。」

我低头不语,青禾等了良久才听见一句——

「日后在宫中,该唤本宫皇后娘娘。」

2

多少人都说我自讨苦吃,我却不觉得。

倒不是有情饮水饱,江淮时对我向来没什么好脸色,仅大婚之夜圆了房,光明正大赐了一碗避子汤,让那些个后宫嫔妃好一番讥笑我,便再未踏足凤仪宫。

当然,也不曾踏足整个后宫。

故而青了眼的后妃们出于某种含混心思,日日来凤仪宫跟我磨嘴皮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一个个如花似玉的美人,活生生在豆蔻年华活成了让人腻烦的样子。

唯独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赵临微一派活泼天真,她比我小三岁,正是刚及笄的年纪。吃了一次我这里的桂花糕,便时常赖在这里,还要讨些桂花酿喝。

每次见了她,我便觉得这后宫也不是无趣,何况还有明安。

江明安是江淮时一母同胞的妹妹。

在我年幼还在宫中大家一起玩泥巴的时候,她还是个小肉墩儿,跟在江淮时身后,扯着嗓子拖着鼻涕要跟皇兄们姐姐们一起玩,总是被当成碍事的跟屁虫。

江淮时嫌弃她流鼻涕不雅观,漓王打小时候就没什么亲和力,沈昀婉倒是亲近她。

不过不知为何,明安更喜欢我,哪怕我从来在外面端得住架子,她也不嫌弃,十分黏我。

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小丫头看人本质的本事是一等一的。没几年我就被这古灵精怪的小妮子抓了个现行,什么桂花糕啊桂花酿啊爬树啊、偷偷摸摸玩儿的那些不成体统的,都被她私底下学了个干净。

虽然我不讨厌就是了。我时常想,若是沈昀婉也是这般可爱的性子,我也会是一个不论嫡庶的好姐姐的。

我打心眼里喜欢明安,喜欢赵临微。待在她们身边,我总觉得自己被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轻包裹,不再有烦恼。

她们倒是志趣相投,见过几次便能熟络地合伙从我这里哄骗多些桂花酿去。青禾每每气跳脚,直说是我惯出了两条小酒虫。

我第一次听青禾这般说的时候,不禁想到了这两个丫头讨桂花酿时的油嘴滑舌,实在没忍住扑哧一声乐了出来,手一抖,说好的半舀子桂花酿,便成了一整舀。

明安眼珠子咕噜噜转,本是听了青禾的话要辩驳几句的,看见多落在琉璃瓶里的酒液,反而连连称赞,「青禾姐姐说的是,我和临微可要在盈姐姐讨一辈子酒喝呢,可不是盈姐姐惯着我们?」

青禾是我的贴身婢女,我们形如姐妹,私底下明安一直觉着快嘴直舌的青禾极其令人有安全感,索性不需讲礼数的时候,就也一起叫姐姐。

一开始青禾还羞窘,后来慢慢也就习惯了。与其说我惯着她们,倒不如说是青禾怕她们这个年纪贪杯醉酒。

我私心里觉得,若这样插科打诨调笑的日子能一直下去就好了。

只是,开弓从来没有回头箭。

人总是要为自己选择的路付出代价的。

不知不觉我入宫已然一月,眼见就要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的日子了。

我并不觉着多畅快,夺了沈昀婉夫君的扭曲的快乐也大打折扣,从沈昀婉成亲的前几天便开始心绪不宁。

我有不少被祖母呵斥为不合规矩的坏毛病,索性我自觉不傻,还知道将这些短板都藏起来。其中最让祖母头疼的就是,我有心事时最喜月夜饮酒。

祖母直叹,我这坏毛病简直是随了我那早早去了的生母,一样的没规没矩。

小时候还不谨慎,有几次被祖母捉住,每次都要絮叨是我生母走了也不肯留沈府一个端淑嫡女。

我每每觉得刺耳,却忘不了幼时母亲温柔地笑着,手把手地教我酿桂花的样子。于是我学得更聪明了,我将这些为闺秀不齿的习惯藏起来不示人,不就好了?

我有时觉得自己着实有天赋,这些年的假壳子也戴下来了,算是隐藏极好。

除却几人,世间竟无人知我沈持盈真性情。

我一杯杯地灌着自己,只觉得送入口中的不是上好的红尘醉,而是泛苦的意乱。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世人不懂便臆测,不齿便诋毁。

我许是醉了,毫无仪态地倚靠着这百年桂花树,将放在地上的酒杯酒壶囫囵全推倒了去,抬头眯着眼去瞧这盛放的满树桂花。

洁白,不惹尘埃,澄澈到尘世不谙。

像是记忆里某双琥珀色的瞳孔,在月色映衬下,泛着盈盈的光,满眼都是我的倒影。

真好。

什么都好,桂花好,桂花糕好吃,桂花酿好喝。凤仪宫好,好在有这一株百年桂花树,可供我如此潇洒在这树下痛饮。

我想我的眼眶应该是红的,否则青禾不会如此担忧地看着我。

「去将我从府中带来的陈年桂花酿,盛一杯过来吧。」

「只要一杯。」

我认真地看着青禾,「喝光了,就没有了。」

这可是我的宝贝桂花酿,甚至未曾给明安和临微尝过,埋了地下六年之久,是不可多得的珍品。

我只接过来尝了一口,阖眼回味了一会儿,就在嘴角舔舐到了苦咸的泪水。

我努力地抬头往上看,看星汉,看月亮,可是怎么也看不清,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怎么才能看得见那云汉啊?

这本是个圆满的抒愁的夜晚,若是江淮时不突兀出现,破坏了这份宁静就好了。

「青禾呢?」

我喝了酒,有些底气,平静地靠着树干问江淮时。

「朕让她退下了。」

江淮时瞥了我一眼,居高临下的样子一如往常。

「堂堂皇后,成何体统?」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风雨欲来的架势。

我扯了扯嘴角,努力想露出一个平日端庄得体的笑,但是失败了。

我拧着眉头,有些迟钝,只有被打扰的不快。

「江淮时,所有人都知我喜你甚深,你给我的却只有羞辱,我心里苦闷,还不能喝几杯酒酿?」

「你,心悦朕?」

他罕见地顿了一下。

「你不过见不得婉儿压你一头罢了。」

他语气里的嘲讽都要溢出来了。

江淮时死死地盯着我,我也不知道他眼里是什么情绪。

「是啊,毕竟臣妾与陛下青梅竹马,陛下自然知道臣妾是如何想的。」

我舌头有些发麻,咂了咂嘴,还是觉得该顾些君臣礼仪。

「皇上今日来凤仪宫做什么?」

江淮时沉默了太久,我搞不清楚他到底想说些什么,索性直接问他,若是能将人快些赶走就更好了。

江淮时意味不明地冷笑一声,「母后想要个嫡长子。」

「嫡长子不就是您自己?」

江淮时确实是先皇的嫡长子。

我脱口而出,言罢觉得懊恼,只觉喝酒误事,尤其是在江淮时面前。

打小被江淮时瞧见我喝酒就没有好事。

「沈持盈,朕不管你在盘算什么,既然已经入主中宫,你就该知道今后一生等着你的是什么,不要跟朕装傻,更不要故作姿态。」

江淮时已经不耐烦到了极点,长臂一伸,捞起我就往凤仪宫内殿走去。

他倒是挺孝顺的。

若是江淮时对我有对太后一半的敬重,我也不至于如他给我设想的后半生一般——清冷孤寂在这后宫枯熬至死。

江淮时不喜欢我端庄矜持的样子。

幼时江淮时还是更喜欢揪我的辫子,反而是沈昀婉像我的影子一样,畏畏缩缩。

什么时候变了呢?

嫡女自然是未来哪家主母的命,当然不能恣意随性。

我还在昏头涨脑地想着别的事,就已经被江淮时扔进了帐子里,摔在床上。

我这辈子反应没这么快过,直接一个鲤鱼打挺滚了起来。

我知道江淮时想干什么,仿佛一盆冷水从头浇到了脚跟。

起码不能是今晚。

宫人早就自觉退了出去,拾掇好了一切,青禾焦急地在门口转,却被福宝拉着,直道这是好事,青禾姑娘这是做什么?

是啊。

是好事吧。

毕竟算来,江淮时只有我这一个女人。

可我还是拼了命地发了疯地厮打他,我想踹开他,让他滚远一些,我觉得恶心,觉得什么都恶心。

可事情都是我自己求来的,这一年来情深不悔的痴缠传闻,也是我一手塑造出来的。

我好像骗过了江淮时,好像骗过了大家,好像我真的得偿所愿,狠狠将沈昀婉踩在地上,让她求不得。

可起码不能是今晚。

我发狠,他也发狠。

我将掌心抠得鲜血淋漓,下唇咬出了血也不肯出一声。

「你还在,想谁呢?」

我被折腾到筋疲力尽的时候,好像听见江淮时低语了一句。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我也能幻听江淮时说出这般语气轻颤、带着脆弱的话。

在我失去意识前,好像有人轻轻掰开我攥得紧实的拳头,轻轻碰了我掐出血的手心。

动作很轻柔。

像是从前有人在夜半悄无声息帮我掖好踹开的被角那般温柔。

3

醒来的时候早已日上三竿,浑身疼痛。

我猛地坐起来,满头冷汗,瞳孔有一瞬间的失焦。

青禾连忙拍了拍我的背,细心地替我在后腰垫好靠枕。

「小姐做噩梦了?」

我看着她,眼神闪烁。

「不是噩梦。」

「会做梦,也是好的。」

不是噩梦,是美梦,只不过有些撕心裂肺罢了。

我已经许久没有梦见他了。

这一年,我无时无刻不有一种背叛的负罪感,可我还是第一次梦见他。

他从不会让我伤心。

他会怕我露出难过的神情。

所以在梦里,他还是笑得唇边一个梨涡轻陷,眼中盛着璀璨星辰,鼓足勇气悄悄碰碰我的手,一触即离。

我和他一起站在桂花树下,他说日后要为我栽满一院的桂花。

越是如此,醒来时越是期盼落空,越是抽筋拔骨一样的疼。

我都不知是不是该谢谢江淮时没有送避子汤来让我喝了不舒服,雪上加霜。

约莫是江淮时有点良心,昨夜叫人帮我清理了一下,省得我浑身狼藉。

今日还差了个太医来替我看看手心,瞧着那须发皆白的太医哆哆嗦嗦拿了瓶药出来不敢看我的样子,我只觉得好笑。

自昨夜后,一直到沈昀婉和漓王成亲前的这些时日,江淮时就跟发病一样,夜夜来凤仪宫折腾我。

我着实不懂他到底觉得自己是在惩罚谁,还是他当真要遂太后的愿,让嫡长子从我肚子里爬出来。

日子还是要过,眨眼就到了沈昀婉成亲的日子。

漓王是先皇膝下的二皇子,故此帝后是该驾临漓王府贺喜的。

明安和我说了好些悄悄话,生怕江淮时和沈昀婉眉来眼去,看着气人;不一会又改口,说反正今日本公主也去,若看见沈昀婉不要脸,定当场让她下不来台。

就连临微也跟个大人一样,一本正经地让我宽心。若沈昀婉让我不快,待沈昀婉进宫面见太后宫妃的时候,她要好好磋磨一番,好给我出气。

我笑着给她们倒一杯桂花酿,打趣她们可别气性这么大。

不过我的确许久不曾见沈昀婉了。

自我入宫一月有余,倒不曾听闻她闹些什么。只有那日我出阁时,她恶狠狠地对我说,属于她的她早晚会拿回来的。

我还能如何,不过一笑了之。

漓王府修建得气派,依山傍水,飞檐流丹。后庭有一湾湖,岸边栽满了垂柳。不过秋日难免落寞了一些,晚间有湖灯看着倒还好。

果不其然,沈昀婉席间拜帝王之时欲语还羞,眼神柔得能掐出一汪水,众人都在偷偷摸摸地等着瞧我这个笑话皇后的热闹。

我懒得搭理,也懒得去看江淮时是什么反应。自顾自吃了些酒觉着有些微醺,便绕去湖边吹吹风。

我也曾见过民间的灯火,那些河灯不如王府的精致,却有烟火气得多。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

我望着河灯,有些出神,不自觉喃喃低语,言罢最后一句,喉头哽住,再说不出来。

「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

我猛然回头,心脏骤然抽紧,只望进了一双琥珀色的清澈双眸,里面是我的倒影。

我看见了眼中熠熠生辉的自己。

然后转瞬熄灭。

有人曾提了一盏小鱼儿雕花的河灯,灿笑着将灯把递给我。

那盏河灯可真好看,星星都跟着凑热闹,缀了一颗在上面发光。

「你知晓此诗?」我抿了抿唇,还是没忍住问了他。

这倒是失了礼数。

「略知一二。皇后娘娘精通文辞音律,风华绝代,今日一见,此言不虚。」

真是个没规矩的。

不过我也失了皇后的礼数。

「今日一见?本宫确实不曾在秣陵见过你,也未见过如此没规矩的。」

我冷下脸来,旋身欲走。

「是臣失礼了。」他摸摸鼻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颇不好意思地开口,「家父朔边将军陈峻,臣名陈玄,冲撞皇后,还望皇后恕罪。」

原是边疆来的,怪不得带着不羁,没这秣陵的规矩。

朔边将军这些年节节高升,其家眷确实可回秣陵,这漓王大婚,怕就是陈家在秣陵权贵圈里第一次露脸。

我不欲多言,更不想再看见那双眼睛,却再次被叫住。

「皇后娘娘不开心吗?」

他无辜又好奇地看着我。

四下无人,我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可是,」他认真地看着我,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月色映衬下。如同流淌的蜂蜜,泛着动人的光泽,「像皇后娘娘这般如仙女的人,怎么会有人舍得让您委屈呢?」

「如果是我的话,绝对不会让皇后娘娘不开心的。」

「边疆不似秣陵城规矩多,顾忌这个那个。我只是觉得,皇后娘娘这般雪胎梅骨、璞玉浑金的女子,应当眼中有光,日日畅快罢了。」

雪胎梅骨,璞玉浑金。

油嘴滑舌。

我勉强笑了笑,「这里是秣陵。陈小将军还是谨言慎行罢,今日本宫就当没见过你。」

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湖畔,身后少年没忍住的脆笑还是让我觉得丢人。

旁人从前赞我一句霞姿月韵,秀外慧中,一看就是当家主母的好料子。

除却还有一人,称我鲜活昳丽。

如今倒又多了一个。

一个两个眼神都不太好。

回了席间,不觉又贪了几杯,越喝越无趣,以至于沈昀婉上来挑衅,亲手要给帝王皇后斟酒的时候,我只颇为无语地瞥了她一眼。

大大方方地将酒杯往前推了推,我撑着额头,看沈昀婉向江淮时不断情意绵绵楚楚可怜地投着眼波。

江淮时出乎意料地一直看着我。

我看他带着探究地瞧着我,就知道这位嘴皮子上下一碰。放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屁,连忙正襟危坐。

「你当了皇后,倒是没有以前规矩多了。」

我一脸严肃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江淮时没为难我,没在席间继续说我的不是。

他就好像没看见沈昀婉那眼皮子抽筋一样的暗送秋波。

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哪怕漓王在旁边,漓王府的老太君还是遣了个婆子连拉带拽地将沈昀婉弄走了。

我寻思着今后沈昀婉恐怕不太好过。

老太君都不顾漓王的脸面了,可见漓王一意孤行给自己戴个绿帽的行为,有多让老太君难以理解。

回宫的路上明安蹭上了我的马车,跟我絮絮叨叨了一路。

我看她那兴奋得意,就差拍手叫好恶人自有恶人磨的样子,忍不住掐住了她的小嘴,跟个小鸭子一样的明安瞬间气鼓鼓地要来挠我的痒痒。

真是年轻,我三年前就不玩这套了。

回到宫中之后,明安兴冲冲地要到临微宫中去给她讲沈昀婉多出糗,还是被我拦下,才不情不愿地去休息了。

今天可真是不早了,不过月明星稀,夜风爽朗,是最适合散步消食的。

我下了马车,拒绝了轿子,和青禾一路漫步,慢悠悠地回了凤仪宫。

才知道江淮时差了几个太监侍卫,在宫中寻我了半个时辰了。

「这么晚了不在宫中,去哪了?」

江淮时神色晦暗难辨地把玩着我放在八宝桌上的酒壶。

「轿夫应是早便回了,皇上应该知道臣妾是走着回来的吧。」

我好心委婉地提醒他,派人去找我这件事真是脱裤子放屁。

「夜深了。」

江淮时没头没脑来了这么一句。

我又不是三岁稚儿,宫中巡卫森严,灯火通明,我还能怕黑不成?

我敷衍地点点头,却没想江淮时起身向我走来,站定在我面前,不得不说,他长得确实丰神俊朗,俊美无俦。

我可以清晰看见他削薄唇瓣上新鲜未干的琥珀色酒液,呼吸间泛着馥郁的桂花香气,缱绻暧昧。

我应该没有喝多,也没有醉,但是我从江淮时的眼中清晰地看见了爱欲。

也有可能只是欲。

总之他不由分说又将我拦腰抱起,在凤仪宫的浴池搅乱了一池春水。

我是江淮时的皇后沈持盈,最近十分嗜睡。

唯一能让我瞌睡清醒一下的,是明安火急火燎来凤仪宫讲的事。

原是大婚之夜,漓王府老太君身边跟了几十年的姑姑亲自送来了一帕白方巾,刺激到了沈昀婉。她便割了手腕,以死明志,不肯失了清白。

偏漓王还遂了沈昀婉的愿,听说老太君气得摔了几盏茶,直骂不肖子孙,无颜见人。

闹得如此磕碜,不可能将原委传到宫中。还是成亲半月该进宫请安的沈昀婉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纱,这事才被抖擞出来。

其实漓王那般爱慕沈昀婉,她大可不必作这一出,漓王也不会强迫她的。

我斟茶的手一抖。

「你这丫头从哪知道的漓王府老太君摔砸茶盏,还知道啐了什么?」

「我叫了个暗卫去盯着点啊。」

明安大剌剌地喝了一口茶。

「……」

我无奈地看着她,「倒也不必,仔细给你皇兄听了去,要说你惹是生非。」

明安无辜地眨眨眼,权当作没听懂。

我知她是为了我好,怕沈昀婉来横插一脚,但她几乎忘记了,是我横亘在沈昀婉和江淮时之间。

「我才不管那些,皇兄也不会管的。盈姐姐,好姐姐,你和皇兄好不容易修成正果了,怎么能让那个女人再碍手碍脚的?」

明安撒娇似的跟我说这些,毛手毛脚地,还要从临微的盘子里偷一块牛乳酥。

临微一直在认真地边吃边听,但当明安的手做贼一样伸过来的时候,还是眼疾手快地保住了自己的点心,边嚼还要得意扬扬地看着明安。

「明安再多吃,今年内务府给你送的衣裳腰身就要粗两圈了。」

「……」

我想说明安这话错了,江淮时和沈昀婉两情相悦,怎么能是我和江淮时好不容易修成正果,好像经历了多少磨难一样呢?

只这两个丫头吵吵闹闹的,很快就没有不太轻松的话茬接下去的余地了。

我叹了一口气,「两个幼稚鬼,加起来有五岁了吗?」

这回她俩倒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今年刚及笄呢。

我起先还惊讶明安未说江淮时留沈昀婉在宫中用午膳,以为是这丫头打着岔就给忘了,所以当午间江淮时来凤仪宫用膳的时候,我饭后甜品惊得都少吃了两口。

江淮时不轻不重地敲打了闹腾的明安和临微,倒是没在意午膳扑了个空,也没问我们为何这么早用膳,转脸挑眉问我:「改开稚子园了?」

「皇兄讨厌!」

江淮时向来很喜欢逗弄明安。

阖宫嫔妃除了我,连江淮时的面都不曾见过几次,都是家中利益相关才进了宫。江淮时似乎也没有幸后宫其他人的意思,若不是我领教过,还以为这是个守身如玉的性冷淡。

故而临微在这里也没什么尴尬的。

临微天真活泼,性子单纯,不会多想。江淮时知道明安与临微厮混玩耍,直接将临微也划到了小孩一列。

这里反而是我最尴尬。

江淮时倒随意,端起桌子上晾好的山楂茶喝了一口,还讲究地吹了吹。

我撇了撇嘴,等着看他笑话。

他的俊脸扭曲了那么一瞬间,极难察觉。

还不是酸的。

「沈持盈,你煮这酸东西的手艺,还真是一如既往。」

他感叹了一句。

我不爱放冰糖,所以每次江淮时出其不意地喝一口的时候,总是被酸得龇牙咧嘴。

不过那是幼时了,现在他表情管控好了很多。

可能这一杯山楂茶唤醒了江淮时许多记忆,他对我一天比一同温柔,惊悚得我经常起一身鸡皮疙瘩。

同样惊悚的还有沈昀婉。

她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从日日想法子递牌子进宫,到今日求到了我凤仪宫中。

沈昀婉变了很多。

我记忆中的沈昀婉,琪花瑶草,螓首蛾眉,柔弱清纯,惹人怜爱。

如今的她跟干枯的莲花一样衰败,眼中爬满红血丝,手腕上带着一道结痂的狰狞伤口,偏执地盯着我。

青禾下意识要将人赶出去。

她不过成亲将将一个月罢了,就成了这副模样。

瞧我在这后宫中,从一开始嫔妃的冷嘲热讽、权贵的私下笑柄中熬出来,到现在好像也和出阁前没什么变化。

可能还更圆润,肤色更光泽细腻了些。

毕竟宫中好吃好喝地养着我这个皇后,江淮时虽然一开始不给我好脸色,衣食住行上倒不曾苛待我。

「沈持盈,你是故意的,你明知道我和阿时两情相悦,你偏偏要求父亲将你送进宫!你明明知道漓王府的老太婆是个什么扒皮性子,还要让父亲将我嫁给江淮泽!」

这歇斯底里的样子,疯疯癫癫的,有够难看。

「是啊,我是故意的。」

我嗤笑一声。

「沈持盈,你以为你这副样子,到了地底下,有什么资格去见君宥啊?那个贱种,临死前好像都攥着你给他的铃铛链。」

「结果呢?」

「要报复我?你也难免太恶心了——让我也尝尝什么是求不得?」

沈昀婉神经质一样地笑。

「可我还清清白白的,我还活着,阿时也活着,你呢?」

「听说我成婚前几日,阿时日日宿在凤仪宫,我伤心极了,你也伤心极了吧?毕竟,那几日前后是君宥的祭日吧?沈持盈,你可真是恶心别人又恶心自己。」

「那个贱种骨头挺硬的,怕不是嫌入你的梦都恶心吧?」

我觉得沈昀婉有病。

因为她不该在我面前,不该有脸在我面前,提起君宥,还说得这样,字字诛心。

我霍然起身,带倒了软榻边的茶具,叮叮咣咣碎了一地。

「沈昀婉,你有的,还是太多了。生别离,求不得,你才体会了多少?」

我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平复下来。

「青禾,送漓王妃出去。」

4

我病了。

自那日沈昀婉走后,我便发起了高烧,一病不起。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都在谴责我的恶心,诊出我有孕月余还胎像不稳的同时,太医跪倒一片,直说无能。

当然无能了,我这是心病。

明安和临微一日三趟地往凤仪宫跑,我一直昏昏沉沉的,分不清现在是什么时辰。

直到有一日,明安趴在我榻边,泪眼吧嗒地讲最近发生的事。

沈昀婉出大事了。

她带着漓王妃的名头,想做的却是皇后,执着地来宫中,就在年少江淮时经常爱走的林荫道和桂花林旁边等着。

明安说,江淮时不耐烦沈昀婉。

来凤仪宫的必经之路就是那片桂花林。

江淮时良心发现,加上我肚子里是他的种,时不常会来凤仪宫看我。我偶尔清醒的时候,破天荒能看见江淮时坐在我旁边。

故而沈昀婉真的守到了几次,不过最后一次,有宫人听见圣上和沈昀婉吵了起来。

多是沈昀婉一味地暴怒发泄和歇斯底里地吼叫,跟个疯婆子一样,最后失魂落魄地出了宫。

回了漓王府的沈昀婉病得比我还重,不是寻常病灶,倒像是疯魔了,每日只会咕咕哝哝——

我的阿时,他一直是喜欢我的。

他喜欢的是我啊。

漓王府的老太君可不像江淮时对我这样好心,沈昀婉又没揣着漓王的种,老太君连郎中都晦气给她请一个。

漓王江淮泽倒是对她痴心一片,只是可惜沈昀婉见人就疯喊疯叫江淮时要娶她为后,尤其见了江淮泽连踢带踹,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他。

就似江淮泽是一个不可逾越的绊脚石一样。

江淮泽再宽的心再深的情,也在这样无休的反复下日渐消磨。

好笑的是,明安说江淮泽近来有意纳一房和沈昀婉性貌六成相似的小妾。

情爱一说,有时当真廉价恶心。

都不过如此。

我也是。

我觉得不痛快。

不过病倒是见好,肚子里的崽子也不怎么闹腾。

等我又能和两条小酒虫谈笑风生的时候,已经是来年春天了。

除夕的宫宴本是该皇后主持,太后体恤,没让我操劳,将活计满后宫洒,倒是给那群闲得没事嗑瓜子、谈八卦的宫妃们找了点事堵住嘴。

过年的时候很热闹,在宫宴上我见到了父亲。

父亲总是疼我的。

他颤着嘴唇本想对我说些什么,看见我宽松大氅也挡不住的微微隆起的小腹的时候,还是噤了声,只与我话几句家常平安。

江淮时是真的转了性子。

辞旧迎新的第一天清晨,冬日独有的细碎阳光穿过窗棂,映着宫室暖洋洋的。

他特地来凤仪宫,送了我一条手链。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脸部僵硬了一下,放在小腹上交叠的手缓缓拿开。

江淮时拿得出的手链当然精致华丽,他告诉我,这叫花晨月夕,取意美好的时光景物。

上面有一个妃色琉璃镂空的小铃铛,里面隐约可见一个月字。

我出生时,母亲便备好了一串手链,上用艳红琉璃雕刻镂花小铃铛,里面也刻了个月字。

母亲说那是要给心上人的。

故而我虽戴了十数年,却没有丝毫不舍,早早给了君宥,他一直爱若珍宝。

「小月儿,戴上它。」

江淮时温柔极了。

我伸不出手去拿,慌乱地别开眼睛。

「小月儿,以前的铃铛丢了便不要了,你也喜欢妃色的。」

江淮时极尽轻柔地拉过我的手替我戴上,揽过我,拍拍我的背,似在安抚。

我只觉得冷。

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江淮时就是个臭脸王,跟谁说话都是一副拽得二五八万的样子,就连想要我的手链都理直气壮。

「这手链好看,小爷要了。」

我那时还不太收敛,没忍住直接给这位蛮横的当朝太子爷脑门一个暴栗。

「再教皇后娘娘听见你这般说话,定要打你的屁股。」

我飞快地跑远,未注意到这位尊贵的爷是什么脸色。

现在我可能知道了。

他到底和沈昀婉说了什么,沈昀婉才疯疯癫癫的?

她还算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哪怕尘埃落定时,都颇有斗志地扬言会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我本以为她有多少锲而不舍,爱恨折磨。谁料想未曾开始,便已结束。

江淮时向来不吝给予绝望,哪怕是对昔日红颜。

我想去见沈昀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迫切。

出宫出乎意料地顺利,江淮时大手一挥,我就带着皇后的仪仗驾临了漓王府。

真是无比奢华。

侍人单独领我进了一方偏僻荒凉小院,我才知道为何江淮时这么痛快,他当然不怕沈昀婉说些什么刺激我。

因为沈昀婉就不像是神志清明的样子,遑论交谈。

而我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是旁人眼中和江淮时天造地设的一对。

——世人变得总是很快。

沈昀婉的情深不寿在他们的嘴上心中成了不自量力,什么金童玉女,早就一拍两散。

再没有人敢刺我一句横刀夺爱,自作下贱。

江淮时给足了我胜利者的姿态。

他那颇为恶劣的性格,或许还以为我今日来能从中寻到优越趣味。

我确实不是什么好人,带着满腔恨意而来。

出宫前我静下心来想了许多,发觉其实我已不甚在意江淮时到底说了什么。

但只有江淮时说出的话才能让沈昀婉仔细品嚼。

就算是最锋利的刀子扎出来的伤口,她也能甘心藏在最柔软处,哪怕溃烂发脓。

只要能让她如此求不得的疯魔,我便满意结果。

我只想让她好好品尝锥心刺骨的绝望。

你瞧,你的心上人,满眼都是别人。

甚至愿意,谈笑间将你随手抛弃。

所以沈昀婉比来凤仪宫那次,还要破败。

形容枯槁,柴毁骨立。

她真可怜,依旧在呢喃着,阿时要娶我为后。她仿佛活在了自言自语中。

我站在沈昀婉面前,静默地瞧了她许久。

我尚未开口,她早已溃不成军。

但凡事总有意外。

许是沈昀婉对我执念太深,许是我瞧得太久,沈昀婉安静下来,竟清醒了些。

她费了好半天力气,嘴唇开开合合,半晌才吐出一句不一样的话。

「沈持盈,你别来看我笑话。」

我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我依稀记得幼时冬岁,祖母教布庄的人来府上给我量新年的袄子,还要为我做一件毛色雪白、十分惹眼的兔绒披风。沈昀婉就躲在屏风后面看着,直至祖母皱眉让人将二小姐带出去。

祖母亲昵地告诉我,嫡庶有别,沈昀婉的新衣裳晚些时让布庄的人随意赶制一下就有了。

我觉得不是滋味,沈昀婉眼中满是单纯的渴望。

于是我叫布庄的师傅也去给沈昀婉量量,却莫名被她指责一通。

也是如今日这般,让我不要看她的笑话。

她不觉得自己可怜到需要我的施舍,她骨子里还是有股拧劲的。

什么时候变成这副样子了?

我又是什么时候变得如此残酷,看见她这样,也只是想一遍遍地将她的伤口撕开,直到血肉模糊。

所以我问她,提醒她——

「我很好奇,江淮时和你说了什么,你才如此不堪一击?」

沈昀婉忽然笑了。

疯子的笑十分瘆人。

她破罐子破摔,卸去满身的防备,「是我遭了报应。」

「我向父亲告发你与侍卫有私情的时候,真的没想到有这一天。」

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们两个像困顿的野兽,要挣扎中互相撕咬着对方的伤疤,才能势均力敌,不落下风。

她最清楚我的痛处。

我闭了闭眼,那一日的所有都历历在目。

如果不是沈昀婉在祖母面前三分真七分假的告发,也不会有后面的事。

刻意夸大的编排,沉默不语的父亲,替我挡了祖母暴怒的一拐杖的君宥,乱作一团的茶室。

实在兵荒马乱。

不是阿宥痴心妄想,更不是他祸乱我的名声,要毁了我的锦绣前程。

我的少年郎那般朗然,温柔又果敢,守护着所有我藏着的天真烂漫。

我当是,极其喜欢他的。

以至于祖母震怒下罚我跪七日的祠堂,我也甘之如饴。

只要我穿着大红嫁衣那日,迎风朝我而来的是我的阿宥。

父亲疼我,不忍见我做傻事,并未听祖母所言将阿宥杖杀,而是给了阿宥一个机会,将他送到了边塞羌戎的军营。

若能凭本事荣耀加身,便允他娶我。

我一直等,等得望穿秋水,春去秋来。

等到他一封封凯旋信书,等到他战功累累,终要归来。

可我还是没等到他。

他死在了羌戎,死在了沈昀婉生母的母族手里。

本是最后一场荣归论功的战役,我收到的却是他的尸体。

是她们要置阿宥于死地,要我不好过。

错误的情报,贻误的战机,夹击的伏兵,迟来的后援。

我的心上人就这样永远睡在无花无草,云深遮月的边疆,带着遗憾,做着一场醒不来的梦。

他再摘不到桂花,见不到他的小月亮。

「是你害死了他。」

所以你也别想好过。

你有的,你期盼的,你爱的,我都要抢走。

可我真没用,到现在提起,连眼泪也控制不住。

「不管你信不信,沈持盈,我没有在那场战役上做手脚,我没那个本事,母亲家族式微,也没有那个能耐左右战场。」

沈昀婉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自嘲一笑。

她该知道的,我早就查明,无论怎么推脱编谎,我都不会信与她无关。

「你不信吧?你肯定不信,我夜半梦回,也会想当初我不争那一次赢过你就好了,这样所有人都好好的。」

「我会嫁给我的阿时,哪怕他给我的都是谎言,可我依然幸福。你也是,你和君宥好好的。可我做了,我遭报应了。」

她反反复复地说,她遭报应了啊。

她应当不是将死,为何言善?

「我原本才是个笑话,从来都是。」

沈昀婉痴痴地望着我,将我一遍又一遍从头到脚地打量。

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太多,绝望淹没了我。

「他说,帝王心中一人足矣。」

「可那个人,不是我。」

沈昀婉自顾自地说,自顾自地撕心裂肺。

我摇摇头,轻声告诉她,带着胜者的悲悯——

「你知道的,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无论她说了多少真话,又到底有几分后悔,我至死也不可能原谅她。

又有谁,来宽谅我的心上人,许他归来娶我,一生顺遂?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离开的时候,才惊觉腿脚酸软。

在我即将踏出院门的时候,我听见沈昀婉叫我。

我回头望去,只见光影斑驳间,沈昀婉第一次朝我笑得酣畅淋漓,杏花美眸带着水意。

再之后,泪如雨下。

「沈持盈——」

她嘶鸣一声。

「我可怜你。我算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一文不值的棋子,但你也不过是一步步按着精心设计的方向,落入笼中为囚的鸟。」

「可我也真的,羡慕你。」

羡慕我?

我恍惚透过那双泪眼,又看见了那个曾经羞怯又不服输的小姑娘。

都是错觉。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人间从来,不美满。

5

我回宫后不可避免地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看见挂在手腕上的铃铛链就烦闷焦躁,连累着明安和临微绞尽脑汁搜罗几箩筐笑话来逗我笑。

两个小丫头还以为我孕中易燥,成日眼巴巴地望着我的肚子讲故事,希望这还未谋面的小家伙不要折腾我。

只有我自己知道,沈昀婉的话在我耳边翻来覆去,我一直在胡思乱想。

我不愿承认,我心中有一个刚萌芽便被狠狠摁灭的猜测。

我不敢想。

如此再面对江淮时的时候,我有些手足无措。

江淮时再来凤仪宫的时候,我正在酿酒。

明安和临微陪在我跟前,小小的欢呼雀跃,真心实意地为我不再忧虑而高兴。

「稚子园开了新课了?」

江淮时甫一进殿,就要将明安和临微惹得炸毛。

明安敷衍地嗯嗯哦哦两声,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皇兄再这样,酿好的酒可没你的份。」

「那是小月儿说了算。」

江淮时斜了明安一眼,径直朝我过来要揽我入怀,毫无作兄长的仪态。

我不着痕迹地躲开,清了清手,准备封坛。

以前阿宥陪着我酿酒,我们在相府的桂花树下埋了几坛子桂花酒,约好了成婚的时候取出来喝。

现在只有我一人带着这些酒和记忆,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回味。

时光飞逝,兔缺乌尘。

凤仪宫的桂花树下,如今也零零星星埋了几坛子桂花酒。

物是人非,山长水阔,死去的人时间停滞,活着的人还要向前走去。

阿宥不吝所有美好词句来形容我,他说我心性坚韧,我就笑着捶他,直道我一个娇娇小姐,说不定一个变动就垮了。

确实如此,日子过得飞快,近来我只是孕中胃口欠佳,就折腾整个后宫兴师动众,实在娇弱。

事情还要从李贵嫔送来凤仪宫的一碗阿胶黄芪羹说起。

药都是好药,补品也都是上品,就是一起炖出来的味道能让人捏着鼻子走。

明安和临微只一闻,手上的点心就咣当一声落下砸在桌子上,碎屑四溅。

更何况是我这种参鸡汤油腥味儿都闻不得的。

我觉得李贵嫔不是要毒害我,只是单纯的人傻,鼻子还不大好使。

揭开食盒的那一瞬间,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喉头不受控制地咕噜了一下,随后吐了个天昏地暗。

若不是我没吐昏过去,拦着点江淮时,他就将李贵嫔提着脖子丢出宫去了。

江淮时认真地握着我的手,另一只手拨弄了两下手链上的小铃铛,听着脆响对我说:「等有了嫡子,就将她们都送出宫去,省得只会惹是生非。」

他说完觉得差些什么,不一会儿又补了一句。

「你要是喜欢赵家那小姑娘,就留她在宫中封个高位和你做伴。」

我木着脸,只觉得吐得耳畔嗡嗡的,脑子转得也慢。

「她们进宫一遭,再完完整整地出去,后半生如何过?」

她们是嘴碎八卦、爱看人热闹,可除此之外,也未曾得罪暗害过我。

江淮时探了探我的额头,温声哄我。

「你总想着别人做什么。小月儿不需要担心这些,她们自有活法。」

我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闹得胃中难受,懒得和他辩白。

日后再说。

我又连着几天闷头喝药,临微研究了几种蜜饯果子给我清口,和桂花糕比起来也不差。

每日给我请脉的是那个最开始给我看手伤的老太医,他早从战战兢兢变得从容自得,时常还能与我聊上两句。

没几句话我就知道这是个人精,难怪一直是江淮时最信任的太医。

所以当我试探地问他,曾服用避子汤会不会影响腹中胎儿的时候,他一张老脸直接笑开了花。

「皇后娘娘说笑了。越矩一言,老臣是看着圣上长大的,圣上别扭,在哪里都要胜人一筹。」

「哪有什么避子汤,当初那一碗药是老臣亲自煎的,都是些上好补品。」

他言之凿凿,我肚子里的孩子十分健康。

我将手中药碗放下,手几不可察地颤抖。

他定是想让江淮时满意的。所以他知道该说什么,江淮时的态度可见一斑。

等太医走后,青禾搬了一张红木躺椅到凤仪宫的桂花树下,铺了几层锦缎。我在上面躺了很久,漫无目的地数着桂花的枝丫,想了很多。

我垂眸瞧着自己日渐滚圆的肚子,觉得自己有时真没心没肺。知道这个孩子之后,我也闹不出来寻死觅活的找落胎药这种事。

这个孩子来得突然,却不是意料之外。

当我走上这条路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好了所有的后果。

进宫是我自己求来的,我最想要的也在实现。

人生在世除了情爱,还有更多的东西,又岂能一直如意?

我还有父亲,还有沈家。

我知道父亲每每欲言又止时想说些什么。

父亲那么疼我,明知道我求进宫是为了什么,仍旧无条件地包容我,哪怕牺牲另外一个女儿。

他问我日后可承受得下,他甚至更担心我,能不能好好地活下去。

人都是偏心的,谁都不例外。

我终于想明白为什么沈昀婉说羡慕我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永远也无法和沈昀婉感同身受。

我做不到原谅沈昀婉,但我可以记住一个也曾娇羞的剪影,余生偶尔回想起来,只觉得世事唏嘘,不堪看破。

我想,我也应该可以带着对阿宥的眷念活下去,用我的双眼替他看这世上山川相缪。

哪怕他不能再陪我说笑,世上也有沈持盈,依旧记得他。

一晃春闱殿试,江淮时亲开恩科,点了文武两个状元。

江淮时想让我也跟着喜庆喜庆,特允我来观鹿鸣宴。

他说,小月儿也曾词绝秣陵,想来会觉得热闹。

江淮时所知道的我,真真假假。

我觉得好笑,但架不住明安也嚷嚷着想见见世面,索性就陪了她去。

我没想到能在宴上见到陈玄。

原是今年的武状元。

宴上,明安一眼就瞧上了探花郎,我能看到她收敛了毛躁,有些忸怩的姿态。

这模样真可爱。

我不着痕迹地将明安带到了那探花郎跟前,自己寻了个借口远远走开。

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怎么瞧怎么让人心生欢喜。

我嫌那群酸唧唧的文臣作诗高歌过于聒噪,便想在御花园转转,也舒缓一下孕中坐久了酸胀的腿脚,倒是没想到陈玄胆大如斯,一路追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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