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贻我一枝春

令曦也知道这些,她不了解赵淑宜,只是宽慰我:「不必再活在皇后的框架里,我想母后当是开心的。」

但规则里的人,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被规则束缚着。

赵淑宜或许也是。

她和许多女人,也包括我,一直接触的都是那样的世界。

起初我会想,也许「她们」其实并不需要改变。

改变是一场信仰的崩塌,不见的每一个人都能承受。

从胡越回西隋的路上,我听到太多人的声音。

记忆最深刻的,是两国交界那里。

兵马的剑拔弩张不再,两国人民在新建起的街市穿梭。

老妇人被丈夫当街殴打,年轻的女郎挺身而出,没有换来感谢,只得到迎面而来的掌掴。

「你干什么!我是在帮你!」

女郎难以置信看去,头破血流的妇人啐她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夫君打我是天经地义,与你何干!」

说罢,又谄笑着拉住身边依偎着美人的丈夫的衣袖,神色恭谨而小心翼翼。

「夫君别生气,我跟她们可不一样。自古夫为天,这道理妾身还是懂的。谁家夫君不是三妻四妾,你想纳妹妹便纳,我当真没有二话。」

那男子冷哼,甩开她的举动都带着厌烦。

「你知道就好。莺莺进府以后,我不希望她受委屈。」

「这是自然,妾身一定好生安排。」

她忙不迭应着,美人笑意柔柔,得意间将身边人依偎得更紧。

「那就有劳姐姐了,能和姐姐一起侍奉刘郎,也是莺莺的荣幸。」

先前那女郎自讨没趣,低声感叹:「真是郎情妾意,烂泥扶不上墙!」

「烂泥?」唤作莺莺的姑娘耳尖,目光在女郎上下游移,「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也好意思说别人?我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姐姐大方,给你介绍几个贵人怎么样,也好过在街上行乞不是?」

「你自己留着吧!」本欲走的女郎又转过头横眉怒目,「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凭本事挣得,怎么算嗟来之食。」莺莺鄙夷,「有福不享,非要去跟男人抢活干,我看你是疯了吧。」

「呸!谁抢了!」女郎气得胸膛起伏,「皇后娘娘说过,这世间的事,谁都可以做,哪来的男女之分!」

「哟,我就说家里的狗今个怎么叫不停,感情是在告诉我,出门要小心皇后的走狗啊。」

随行的侍女怒起,我伸手拦住。

老妇人开口应和自家夫君将要进门的新妾,「要不怎么说女子误国哟,那贱女人,一看就是西隋的细作。

「看看,把咱们胡越搞成什么样了,从前哪来这么些事啊!

「女人不像女人,一个个都要念书,要做主。念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嫁人。你说咱们胡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自己的主,难不成要让别人来做?」

游街的少女闻言,停下脚步加入。

牙牙学语的稚童,在新旧间徘徊。

争吵声此起彼伏。我又是祸水,又是英杰。

早春的天,还带着冬日的寒。

去年的种子落在地上,今年的花还没有开。

一朵朵含苞而立,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我出面制止争吵,一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派人面带不忿退场。

只有小孩子懵懵懂懂,自顾自吃着手里的糖葫芦。

忘了见过多少场这样的闹剧,也忘了镇压过多少莺莺和老妇人。

在过去数十年里,诸如此类排山倒海的反对和斥责,让我无数次怀疑我所坚持的,究竟只是我的私心,还是如孔昭所说,是照亮大雾的炬火。

最迷茫的那一段时间,我写信问她,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孔昭说:「我不知道。但从来如此,便对吗?以折膝换得的荣耀,纵有金子做骨髓,也还是站不直。

「你问我怎么办,我只能说,惊醒愚昧最好的方式是流血与牺牲,这世上从未有不损一人而成功的变革。

「我愿舍身求法,倘有宵小作祟,便以其鲜血燃吾之炬火。不死不灭,万寿无疆!」

我震惊至极,心潮澎湃,第一次清醒认识到她究竟在引领我做一件何等颠覆的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此中之意了。

这之后,我咬牙杀了很多人。鲜血洒落,分不清罪孽与勋章。

时间久了,我终于能像孔昭一样坦然面对,却唯有赵淑宜,是我一生之愧。

那样温柔的一个女子啊,不该离开的。

尤其,不该在我手上离开。

我沉默不语,与孔昭坐对夕阳。

良久,她命人取来一封信给我。

信面字迹娟秀玲珑,熟悉又陌生。

白色信纸泛着浅黄,是岁月扎染的篇章。

信文除首尾只有三行短字。

「予德音。

「愿你求得所求,江海寄余生。

「不必为我哭泣。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姝姝。」

「姝姝?」

我眨眼重复,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孔昭说,信是赵淑宜临产前送来的。

「她说他日你我相逢时,若你仍记得她,便叫我转交给你。

「她问过我寒玉红梅的事。

「但是她没有怪过你,德音。你不必自责。

「或许就像令曦所说,死亡于她是一种解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最后一句话,孔昭说得很惆怅,眺望夕阳沉入远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淑宜离开时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

那时,她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我,不……」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会原谅你。」

眼泪毫无预兆落下来,氤氲了纸上定格的笔墨,开出岁月的花。

赵淑宜的字和她的人一样,触上去就带着扑面而来的温柔,把我拥抱。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哽咽重复,扑到孔昭怀里大哭。

天色还没有暗下去,月亮早已现身人间。

像一枚小银币,多少年如此。

不强烈也不熄灭,总是这样——

温和面对黑暗,却不驱逐。

没有自己的光芒,仍旧是漫天繁星的梦。

(完)

□ 是九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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