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留了两个侍女护我便回国了。没多久,孔昭派人传书过来。
我拆开信笺,随书附赠一枝西隋皇宫特有的寒玉红梅,花朵拥簇,可爱至极。
这花逢雪盛放,红如炬火,是扎根在凛冬的春天。
信很短,只有七个字。
「待君归,共赏春景。」
我提笔回她。
「春有雾,执花以散。」
信使远去,寒冬已临。北风吹,红梅烈烈。
我看到孔昭持枪走来,散我半生风雪。
与我擎此炬火,一同照亮迷雾,将深渊封锁。
11
乌木齐接见了几位小国使臣,似有联手之意。
我从背后环住他,「如果娘知道你带兵攻打她的故土,也不知做何感想。」
「宁姐姐恐怕感谢朕还来不及,毕竟这样的故土,不要也罢。」
乌木齐并不在意这一点,美人和男人的野心碰撞,永远是不可避免的凋零。
因为美人太多了,可天下只有一份。
谁握住了,谁就享有制定规则的权利。
权力会带来更多的美人和臣服,爱情与之相比实在太过渺小。
「我觉得还是不要小看孔昭为好,胡越先前不就在她手上吃过败仗?」
我记得胡越上次突袭,是有望攻入蛟龙关的。
可惜孔昭及时赶到,带两万精兵借天险设局,请君入瓮,将胡越大军困于裂谷一月有余,乌木齐不得已才答应和谈。
「德音想劝朕?」
乌木齐笑着,眼里却没什么温度。
这场败仗他一直耿耿于怀,不是因为输给西隋,而是因为输给孔昭。这对他是一种耻辱。
能力不分性别,可出现在女人身上,却会产生偏见。
「我只是不想看到无谓的牺牲。而且一旦由我们带头开战,就等于背信弃义,撕毁合约。无论顺利与否,对你和胡越都会有影响。」
「关心朕?」乌木齐挑眉,口气带着些不屑。
「我是在阐述事实。」
「句句都护着西隋,朕看你是忘了自己现在属于谁。」
乌木齐捻起我一缕青丝缠绕在手指,这表示他的耐心要到头了。
「这么怀念西隋,德音莫不是喜欢先前在西隋皇宫的经历?」
我捏紧拳头,深吸一口气。
「我有个主意,让那些小国去试水。顺利的话,我们以盟国之名驰援,不顺利,就作壁上观,也不会背上出尔反尔的名声。」
乌木齐轻蔑嗤笑:「他们哪有这个胆子。」
「那就看皇上了。只要能让他们相信,自己有胡越做后盾,以西隋目前的情况,谁不想着放手一搏。还是,皇上当真畏惧孔昭一个女人?」
乌木齐眼闪寒芒。
「博输了就扔掉。不也是德音口中的背信弃义?」
「怎么会,这是审时度势,以应天下之务。我们又没有应允什么,机会给到他们,自己不争气又怪谁呢。」
「好了。」乌木齐扯过锦被就寝,「后宫不得干政,没事多去皇后宫里听听教诲。」
「臣妾遵旨。」
我在他身边躺下,香起金猊,被翻红浪。
12
数月后,狄夷联合几个小国进攻西隋的消息传来。
孔昭亲自领兵,直捣黄龙。
随她出征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却没有不服她的人。
战场上,人们印象中只会坐在闺阁绣花的女子,挥起长枪来同样凌厉生风,混迹在一群男子中格外显眼。
小国君悔不当初,找到乌木齐求救时,他正同我下棋。
听完太监的话,他头也不抬落下一子。
「转告他们,胡越与西隋定有和约,若出手岂非破坏两国邦交?此事朕爱莫能助。」
「奴才遵旨。」
太监低头退下,不消片刻,殿外便传来几国使臣的惊怒。
我放下黑棋,拾起乌木齐被围困的白子。
棋盘上黑多白少,有些事已成定局。
乌木齐开口像是在嘲讽:「德音下棋倒是厉害。」
「是我娘教得好。」
我娘爱棋如痴,在那一片小天地里无人能敌。
只有我爹下过了她,也得到了她。
「都是宁姐姐教的,朕下不过你,倒真有几分不服。」
「皇上这哪是下不过我,分明是让着我,还不承认。」
乌木齐情绪好转,我不动声色放水,最终无奈叹气。
「还说下不过我,皇上看看,把我的子都吃成什么了。」
他大笑起来,「那下次多让你一些。」
我也笑着回应,端了备好的茶点给他。
乌木齐一饮而尽,拉着我走向床帐。
13
我来胡越的第三年,皇后终于有了身孕。
我过去探望,同乌木齐一起进殿。
皇后看到我们同来,眸光仍旧柔和。许是有了孩子,笑意也比往日灿烂。
乌木齐目光关怀备至,落在她小腹上,带着几分期待。
大抵是没休息好,他气色较差,惹得皇后嗔怪,又转过来弹我脑袋。
「你呀,也不说劝一劝皇上。总这么操劳,累坏了可怎么办。」
那正好,可以找人给坟地看风水了。
当然这话我是万万不敢说的,低头答应:「臣妾知道了。」
寒暄了不过几句,乌木齐觉着闷,要出去走走。刚一起身,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皇后脸色大变,我连忙扶住她,「娘娘莫急,小心动了胎气。」
她握紧我,身子细细颤抖着,说不来是紧张还是害怕。
太医和六宫妃嫔围满床榻,到底也没找到病因。
一堆补药喝了半年,乌木齐晕厥的频率渐增,前朝后宫都人心惶惶。
皇后最是忧心,去看了几次,胎象也跟着不稳,甚至险些小产。
孔昭慰藉我思乡之情,派人送了西隋特产的甜果来。
我取它熬了清粥去探望。皇后没什么食欲,还是用瓷勺舀着慢慢喝完了。
「德音煮的粥很好喝。」
她说这话时,像个平常人家吃到可口食物的小姑娘。
「娘娘若是喜欢,臣妾明日也送一盅过来。」
「好啊。」皇后眼里带着笑意,声音柔和,「那就麻烦德音了。」
「不麻烦。」
14
皇后生产那日,乌木齐没有来。
他病情加重,躺在床上喘气。太医翻遍医书也不知症结所在,每次诊脉都要有人掉脑袋。
我守在旁边,皇后痛极,张着嘴发不出声,死死攥着我的手。
太医说只能保孩子时,我难得疾言厉色。她拉住我,微笑摇头,像是早就做了决定一般。
孩子是个女孩,出来后紧闭着眼睛,也不哭闹,安静得像死了一样。倒腾了半晌,才发出一声细微的咳嗽。
皇后放下心来,松开我的手,满头的汗水,笑容异常虚弱。
有人要去请乌木齐,随我来的两个宫女不消说便守住内门,利落抬手卸了这几人的下巴,悄无声息放倒在地。
皇后听到动静,抬眼过来,声音微不可闻,「德音?」
我准备好的说辞,突然一个字也出不来了,无声张了张口,一想到她要离开,眼泪先一步溢出。
她气若游丝,断断续续开口,还是柔柔的,「你,给皇上下毒了,是不是呀?」
「娘娘怎么知道?」所有感情顷刻间消弭,心跳加速中,我清楚感知到自己一闪而过的杀念,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好笨。一直都,没有认出我啊……」
我茫然了。
她喘息,又接着道:「我有没有,和你说过我的闺名。我叫赵淑宜……我们,见过的呀……」
短短三句话符咒般摄住我全部呼吸,记忆猝不及防涌现,我瞪大眼睛,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
忘了是跟娘入宫的第几年,胡越派人出使西隋为狗皇帝贺寿。
寿宴盛大,看守我的宫人都去凑热闹。
娘也被拉去,我索性溜进御花园玩。
在那里碰到个小姑娘,不知何时出现,安静站在旁边看我折花。
这小姑娘就是赵淑宜,跟她的使臣爹爹来的西隋。
「不过你可以叫我的小字哦,我小字叫姝姝。」
「姝姝。」
「嗯!」
她点头,笑盈盈的眸子看着就让人心动。
我决定好好招待她,拉着她进御膳房偷吃的。惊动了看守的小太监,拎着棍子来赶我们。
手拉手一路跑到冷宫,我们俩都气喘吁吁,还要看着对方的狼狈样大笑。
冷宫是我的秘密花园,因为没人会来,我把宝贝都藏里面。
姝姝的爹不像我想的那样。我原以为,他带她一同出访西隋,是因为爱女儿。
可我们被抓住时,她爹看她的眼神和狗皇帝看我时一样让人讨厌和胆寒,责骂声不绝于耳。
我看着来气,把责任全揽了过来。
娘的求情不顶用,最后所有人看着我被摁住打了二十板子,丢人至极。
躺在床上的那段时间,姝姝时不时跑来看我,跟做贼似的,每次都掐着点回去,生怕被她爹发现她是偷跑出来的。
我不解,「这么严厉的,还带你来出访?」
姝姝摇头,「爹爹好凶的。他带我来是因为睡不着,说要我陪着才会好点。」
她比画着,我忽然懂了,把我跟宫里老嬷嬷学来的药粉给她。
老嬷嬷说过,这东西拿去下毒,没几个大夫能看出来。
她接过问我:「为什么要害爹爹?」
「因为他是坏人。」
「他不是吧……」
「我说是就是。」
「嘿,你还比我小呢。你怎么知道。」
我说不清,我只知道娘很讨厌被那样对待。
她也没再问,和我告别时,握住我的手保证:「我会一直记着你的哦,德音。」
我目送她远去,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再相逢。
15
「姝姝?」
再叫出这个名字,给我一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我们去偷寿桃吃那天。
只是这一次,气息奄奄的是她。
赵淑宜笑起来,目光落到我怀里的孩子身上,「你会,照顾好……她吗?」
「我会的。」我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哽咽了,「我会尽我所有保护她的。」
随她入宫的两个小丫头早已泣不成声,她嘱托完又想安慰,话刚出口,就闭上了眼睛。
我也流下泪来,落到她脸上,荡开很轻很轻的呼吸。
她微微睁眼,声音像挂在枝头叶稍将落未落的雨滴。
「我,不……」
她仿佛用了很久才说出两个字。我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有耐心过。
话在这里戛然而止,始终没有第三个字响起。
「姝姝?」
我茫然地喊她。
她仍弯着嘴角,灯光映下来,像神话里沉睡的圣母。
握着的手还有温度,躺着的人却已经永远不会再回应我了。
16
我好像又回到那种厌倦一切的日子,不想再向前,只想把自己抱紧,永远留在原地。
许是用力太大,怀中的小婴儿哼出了声。
我回过神来,两个小宫女还趴在赵淑宜身上落泪。
她最后想说什么呢?
没有时间留给悲伤,我收拾好情绪起身。
拉开床帐,稳婆和太医还跪在地上。
我看了眼怀中的小孩子,面无表情开口:「皇后今日诞下龙子,尔等侍奉多日,尽心竭力,功劳匪浅。本宫必会奏明皇上,嘉奖诸位。」
宫里没有蠢货,这几人抬头看我,又带着藏不住的震惊相互对视,最终俯首磕头,表明态度。
我让人把他们卸掉的下巴装回去,「本宫也不瞒你们。我们好好合作,本宫保你们一家安然无恙。不然,这黄泉路上,大家就结伴走吧。」
安置好一切后,我去见了乌木齐。
他状态很差,听到嫡长子出生,眼里方有些光亮。
「赏」字才出口,又被皇后离世的消息打住。
我们俩静默半晌,乌木齐开口,带着几分试探。
「德音可想为后?」
「我只想照顾好小皇子,不负娘娘临终所托。」
皇后离世的消息很快晓谕六宫,抬眼望去,四面皆缟素。
朝堂率先洗牌,赵家明升暗降,臣子重新站队,向来不显山露水的郑家成为新势力。
葬礼过后,我举办了一场宫宴,冲刷宫里沉闷的气氛。
郑夫人于无人处行礼,「多谢娘娘一路提携。」
「夫人客气了。说起来,皇后娘娘这一走,可怜小皇子了。本是嫡长子,养在本宫一个贵妃名下,着实委屈。」
「能养在娘娘名下,乃小皇子的福气。」
郑夫人宽慰我。不多久,便有朝臣提出立我为后,自然遭到一众反对。
毕竟我不是胡越人,做到贵妃已是极致。
朝臣为立后吵得不可开交,后宫也不太平。
乌木齐头疼不已,我侍疾左右,担忧之下尽是冷笑。
寒玉红梅是西隋皇宫贡花,见的人少,知道其功效的更少。
就像老嬷嬷说的,纵使诊得乃中毒所致,胡越太医仍旧一筹莫展。
17
我和郑家内外施压,孔昭陈兵边境无声助阵,封后圣旨终于下来,代价是一碗不会再有身孕的汤药。
乌木齐的人看着我喝完,赏赐流水般送进来,带着他虚伪的关心。
郑家不愧是我同孔昭挑出来的好苗子,果然不负所望,一步步成了朝堂上不可忽视的存在。
不久,乌木齐毒发离世,嫡长子登基。
我在郑家的支持下垂帘听政,按照我和孔昭在书信里交流的那样,一点一点改造这个国家。
小皇子时不时问我:「今天可以说我是女孩子了吗?」
「不可以。」
「还要等多久?」
「等春天来。」
「春天什么时候会来?」
「春天会带着雾来。当你感受到雾,就感受到春天。但要吹散雾,才能见到它。」
我和孔昭一直书信联系。
后来,她也有了女儿,有了她爱的人。
孔昭光明正大宣布她为这个国家的继承人。
然后发书信气我,「羡慕吗?」
我没生气,我女儿先气到了,「都是令曦姐姐让着她!」
她不满地噘嘴,转瞬又咳嗽起来。这孩子生来体弱,总是病恹恹的。
18
政令的推行并不顺利,要改变一个世界既定的规则是很难的。越是深入下去,越让我惊叹人们画地成牢的能力。
我和孔昭抱怨,她在书信里回我:「这个世道就是这样。你改变不了,我也改变不了。
「但『我们』可以。『她们』也可以。
「一人之力不可撼动世界,只有星光聚集起来,才会形成宇宙。」
孔昭说这是她用无数次死亡换来的启发,是我给她的启发。
我并不记得有这回事,我确信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决定送我和亲的那场廷议上。
她说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改变正在发生,那就够了。
令曦及笄那日,终于穿上了女装。
行走在人世,比仲春的暖阳还要明媚。
时间看似忽而远去,却漫长到足够让一颗希望开花,生长出更多的种子在大地上萌芽。
令曦登基后不久,我终于再次踏上西隋的土地。
孔昭迎我时,仍旧折了一支梅花,她说:「此身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我看着她,恍惚又回到分别那日。
一句「等我」隔了许多年,终于今日跨越时空来到你面前。
惊觉往昔识卿面,原已见过春天。
19
晚秋的西山枫叶透红,层林尽染。
孔昭于山巅问我前路,我蓦然忆起赵淑宜。
我没想到她会食用我拿给乌木齐的糕点。待到察觉时,已经太晚了。
令曦也知道这些,她不了解赵淑宜,只是宽慰我:「不必再活在皇后的框架里,我想母后当是开心的。」
但规则里的人,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在被规则束缚着。
赵淑宜或许也是。
她和许多女人,也包括我,一直接触的都是那样的世界。
起初我会想,也许「她们」其实并不需要改变。
改变是一场信仰的崩塌,不见的每一个人都能承受。
从胡越回西隋的路上,我听到太多人的声音。
记忆最深刻的,是两国交界那里。
兵马的剑拔弩张不再,两国人民在新建起的街市穿梭。
老妇人被丈夫当街殴打,年轻的女郎挺身而出,没有换来感谢,只得到迎面而来的掌掴。
「你干什么!我是在帮你!」
女郎难以置信看去,头破血流的妇人啐她一声,「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夫君打我是天经地义,与你何干!」
说罢,又谄笑着拉住身边依偎着美人的丈夫的衣袖,神色恭谨而小心翼翼。
「夫君别生气,我跟她们可不一样。自古夫为天,这道理妾身还是懂的。谁家夫君不是三妻四妾,你想纳妹妹便纳,我当真没有二话。」
那男子冷哼,甩开她的举动都带着厌烦。
「你知道就好。莺莺进府以后,我不希望她受委屈。」
「这是自然,妾身一定好生安排。」
她忙不迭应着,美人笑意柔柔,得意间将身边人依偎得更紧。
「那就有劳姐姐了,能和姐姐一起侍奉刘郎,也是莺莺的荣幸。」
先前那女郎自讨没趣,低声感叹:「真是郎情妾意,烂泥扶不上墙!」
「烂泥?」唤作莺莺的姑娘耳尖,目光在女郎上下游移,「穿得跟个叫花子似的,也好意思说别人?我看你还有几分姿色,姐姐大方,给你介绍几个贵人怎么样,也好过在街上行乞不是?」
「你自己留着吧!」本欲走的女郎又转过头横眉怒目,「我才不吃嗟来之食!」
「凭本事挣得,怎么算嗟来之食。」莺莺鄙夷,「有福不享,非要去跟男人抢活干,我看你是疯了吧。」
「呸!谁抢了!」女郎气得胸膛起伏,「皇后娘娘说过,这世间的事,谁都可以做,哪来的男女之分!」
「哟,我就说家里的狗今个怎么叫不停,感情是在告诉我,出门要小心皇后的走狗啊。」
随行的侍女怒起,我伸手拦住。
老妇人开口应和自家夫君将要进门的新妾,「要不怎么说女子误国哟,那贱女人,一看就是西隋的细作。
「看看,把咱们胡越搞成什么样了,从前哪来这么些事啊!
「女人不像女人,一个个都要念书,要做主。念了有什么用,还不是得嫁人。你说咱们胡越怎么就摊上这么个扫把星!」
「自己的主,难不成要让别人来做?」
游街的少女闻言,停下脚步加入。
牙牙学语的稚童,在新旧间徘徊。
争吵声此起彼伏。我又是祸水,又是英杰。
早春的天,还带着冬日的寒。
去年的种子落在地上,今年的花还没有开。
一朵朵含苞而立,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我出面制止争吵,一派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一派人面带不忿退场。
只有小孩子懵懵懂懂,自顾自吃着手里的糖葫芦。
忘了见过多少场这样的闹剧,也忘了镇压过多少莺莺和老妇人。
在过去数十年里,诸如此类排山倒海的反对和斥责,让我无数次怀疑我所坚持的,究竟只是我的私心,还是如孔昭所说,是照亮大雾的炬火。
最迷茫的那一段时间,我写信问她,究竟怎么做才是对的。
孔昭说:「我不知道。但从来如此,便对吗?以折膝换得的荣耀,纵有金子做骨髓,也还是站不直。
「你问我怎么办,我只能说,惊醒愚昧最好的方式是流血与牺牲,这世上从未有不损一人而成功的变革。
「我愿舍身求法,倘有宵小作祟,便以其鲜血燃吾之炬火。不死不灭,万寿无疆!」
我震惊至极,心潮澎湃,第一次清醒认识到她究竟在引领我做一件何等颠覆的事。
一将功成万骨枯,便是此中之意了。
这之后,我咬牙杀了很多人。鲜血洒落,分不清罪孽与勋章。
时间久了,我终于能像孔昭一样坦然面对,却唯有赵淑宜,是我一生之愧。
那样温柔的一个女子啊,不该离开的。
尤其,不该在我手上离开。
我沉默不语,与孔昭坐对夕阳。
良久,她命人取来一封信给我。
信面字迹娟秀玲珑,熟悉又陌生。
白色信纸泛着浅黄,是岁月扎染的篇章。
信文除首尾只有三行短字。
「予德音。
「愿你求得所求,江海寄余生。
「不必为我哭泣。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姝姝。」
「姝姝?」
我眨眼重复,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孔昭说,信是赵淑宜临产前送来的。
「她说他日你我相逢时,若你仍记得她,便叫我转交给你。
「她问过我寒玉红梅的事。
「但是她没有怪过你,德音。你不必自责。
「或许就像令曦所说,死亡于她是一种解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呢。」
最后一句话,孔昭说得很惆怅,眺望夕阳沉入远山,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淑宜离开时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我脑海。
那时,她握着我的手,断断续续说:「我,不……」
多少年来,我一直以为是,「我不会原谅你。」
眼泪毫无预兆落下来,氤氲了纸上定格的笔墨,开出岁月的花。
赵淑宜的字和她的人一样,触上去就带着扑面而来的温柔,把我拥抱。
「待我成尘时,你将见我的微笑。」
我哽咽重复,扑到孔昭怀里大哭。
天色还没有暗下去,月亮早已现身人间。
像一枚小银币,多少年如此。
不强烈也不熄灭,总是这样——
温和面对黑暗,却不驱逐。
没有自己的光芒,仍旧是漫天繁星的梦。
(完)
□ 是九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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