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终于翻了我的绿头牌。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震惊。
因为,我已经死了。
但孟公公仍然像模像样地派人抬着步撵来到了我生前的寝殿,安柔宫。
1
安柔宫很大,里面空无一人,但有数百个小鬼正在叽叽喳喳地开会。
做鬼已四百年的桂嬷嬷轻咳一声,姐妹们顿时肃静下来,齐刷刷看向我。
桂嬷嬷从房梁上飘下来,倒挂着摸了摸我的鬼脑袋,调笑道:「要不说咱们柔柔长了个祸国殃民的脸,这不,都去世三年了,皇上还惦记着让你侍寝呢,快好生打扮一番过去吧。」
我很尴尬,嘿嘿笑了笑,挠着不可能会痒的后脑勺说:「别说笑了,我入宫后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再说,又不会真去。」
但我想错了。
孟公公显然有备而来。
他径直走向前,把我生前常穿的一袭红襦裙放到椅子上,又拿一根红丝线把袖口与座椅扶手系在了一起,兀自抬起向殿外走去。
我正看着愣了神,突然不自主地「哎、哎、哎、哎」叫了起来。没想到,本小鬼我竟然像被牵引了一般,浑身无力地向外飞去。
伙伴们都惊呆了。
但也许是我这副木偶一般飞动的模样太傻,又很快都笑了起来。
好闺蜜依依也飘了出来,拽住我,随着一起上了步撵。
我搂着她的胳膊,说:「还是依依够意思,知道我有难,主动来陪我。」
依依翻了个白眼,笑道:「有什么难?我是受姐妹们所托,要去瞅一瞅这百年难遇的热闹,看看你一个鬼妃子,是怎么侍寝的。」
我忍不住踢了她一脚,笑骂道:「滚!」
依依揉了揉不可能会痛的膝盖,回笑说:「禀柔主子,小的不会滚,只会飘。」
一路到了太央宫。
孟公公双腿不停打着哆嗦,但还是面不改色地搬着椅子放到了龙床边,颤抖地解开了红丝线,跪下拜了几拜,逃命般地出去,关上了门。
我和依依早已笑弯了腰。
这个孟公公,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没想到,太央宫里也是空无一人,不知皇上哪里去了。
我摆脱了红丝线的控制,与依依自由乱飘起来。
依依是先皇妃子,与我一样,都是入宫不久,连皇上面都没见着,就被宫斗害死了。
自然也没来过这太央宫。
便一起好奇观瞻起来。
我俩牵着手,飘到房梁,飘到书架,飘到柱上,又飘上龙床,蹦跶好一番,对各式奇珍异宝「啧啧」惊叹许久后,同时停驻在了书桌前。
书桌上,放了一幅画卷。
上面画了一个公子和一个美人,二人并肩垂立,相伴赏花。
依依定睛瞅了会儿画,看向我,再瞅会儿画,又看向我,几番下来,已是一脸揶揄的笑容,「柔柔,这个美人,长得好像你。」
我笑着,不置可否。
却听依依又凑我耳边笑问:「这个神仙一般的公子,是谁呀?」
我正欲回答,突然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皇上回来了。
他一袭龙袍,身长玉立,步伐稳健,眼眸清冷。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书卷翻看起来。
如雕美玉般的模样,与画上公子,一模一样。
只是与我记忆中,五年前他的样子相比,已变化良多。多了几分沉着冷峻,减了几分年少轻狂。
直到依依捅了我好几下,我才怔愣着回过神来。
耳边传来依依饱含吃瓜真情的调笑声,「柔柔,你和他,是不是……」
「不是。」我立刻否认了。
没管依依的狡黠笑容,我清了清嗓,拉着她就要出去。
没想到刚到门槛,我就被弹了回来。
依依飘出去后,很快也穿墙而回。
「哟呵,这小皇帝本事不小,给你作法了?」依依道。
我点了点头,「估计是。」
依依显然不太放心,「那我再陪你会儿。」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都已经是鬼了,自然无须怕死。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我俩很快调整好心态,继续找起了乐子。
人都说皇上是「真龙天子」,既然这宫殿里各式器具都已观赏一番,我俩干脆观瞻起了他这个珍宝一般的「活物」。
依依问:「这小皇帝叫什么?」
我回答:「萧逐星,乳名『厉厉』」。
依依「哦」了一声,朝他抬了抬下巴,颇有气度地说了一句:「厉厉小崽子,快叫母后。」
萧逐星自然没有反应。
我却气恼了,朝依依笑骂道:「你占谁便宜呢?!若真让他叫你母后,我该叫你什么?」
依依得意笑道:「乖儿媳妇,你说呢?」
我又踢她几脚,笑道:「别倚老卖老了,咱俩死前一般年纪,你比我还小俩月呢,快叫姐夫。」
依依自然不从,我俩笑闹一阵,开始骚扰起了萧逐星。
依依率先上手,轻吹一口鬼气,掀起了他的龙袍一角。萧逐星皱眉翻了一页书,没说什么。
我便也吹了一口气。萧逐星仍然皱了眉,似乎冷得打了个寒噤,却也没说什么。
我俩便愈发大胆起来。
轮流吹了几口衣袖,又扯了几把衣襟。萧逐星连眉头都不皱了。
我俩彻底放松警惕,看来什么「作法」之类的都是多余的,想着萧逐星即使贵为「真龙天子」,对我们小鬼也奈何不了什么。
于是我俩更加放肆起来。
一会儿她穿上身而过,一会儿我穿长腿而过,一会儿她捅几下胳膊,一会儿我揪几根头发。
玩了好一阵子,确定萧逐星没有反应后,我俩终于笑闹着停了下来。
依依说:「柔柔,看来这位厉厉也不足畏惧,你就安心留这一夜吧。本宫乏了,回我鬼窝休息去。」
我笑回:「好,依主子放心回吧,明儿见。」
依依穿墙而出,很快剩下我与萧逐星两人。
哦不,是一人一鬼。
我飘到他面前,坐他身旁,支着下巴看他。
多年未见,他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虽只是放松着看书,却面庞冷峻,眼眸锐利,即使刚才我与依依多番逗弄,始终如高山冰雪般清冷,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股破坏欲。
不知他脸颊鼓鼓起来,是不是就不这般高不可攀了?
如此想着,我已忍不住偷笑起来,手也伸起,渐渐挪向记忆中,他脸左侧笑起来若有似无的梨涡位置。
他依然没有反应。
我便大起胆子,手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要碰到那里的刹那,突然手腕被人虚握住了。
没有力度,甚至没有一丝真正肌肤接触,但却是丝毫不差的「握住」。
耳边传来他含着淡淡笑意,却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别闹,来侍寝吧。」
2
如果现在是深夜,如果前方有面铜镜,我一定能看到自己现在被吓得像「见鬼」一般的模样。
一个鬼,被吓得像见了鬼一般。
我丢鬼丢大了。
萧逐星已经转过身,看向了我。
眼睑处似乎隐约残留有黏稠猩红的痕迹,像是请高人给开了眼,难道……就为了让我侍寝?!
我很慌。
但不想㞞。
可他的眼眸深不见底,让我看不清情绪。也许是为了宽慰我,隐约露出了一些柔和,可想起那句「来侍寝」,却让我本就虚浮的身形,怎么稳都稳不住。
僵持中,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皇上,奴才伺候您沐浴。」是孟公公的声音。
我这才回过神来,打了个鬼激灵,吹一口气,渡到了萧逐星抓我的手腕上。
萧逐星松开了我,用左手拇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含着笑意起了身。
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飞快飘上房梁,长舒一口气,作势拍了拍假装还在的心脏位置。
汤池很快准备好。
萧逐星绕到里屋屏风后,挥退了他们。
孟公公带着一众宫女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走了,临关门前,还瞅了一眼我那红襦裙,劫后余生般的小眼神中,夹杂着万般对「皇上您自求多福」的担忧。
瞅瞅,这才是个正常人。
我挺了挺腰杆,感觉做鬼的自信又回来了。
却突然听到一声轻喝。
「人呢?怎么不来伺候?!」
「嗯?」人不是都被他本赶走了吗,还让谁伺候?
我纳闷起来,转着小脑袋搜罗了一整圈,可偌大个宫殿,除了萧逐星,没人了呀?
只有我。
我?
我???
我!!!
正震惊到怀疑「鬼生」时,萧逐星走了出来。
身着白色中衣,手指悠闲缠绕着腰间系带,皱起眉头,颇为不满地仰头看我。
「没人教过你侍寝的规矩?!」
我迷茫了。
好像,似乎,生前是有「姑姑」教过,可教的都是「那种事」……倒不知皇上沐浴,应该如何?恍惚有些印象,听那「姑姑」俯耳提过一嘴,担又有些想不起来。难道……
我刚动了动嘴,正想问「什么规矩」,还未出声,萧逐星已经回答了。
「随朕一起沐浴。」
我脑袋顿时如雷劈了一般,一下回想起来那「姑姑」红着老脸说过的三个字。
「鸳鸯浴。」
……
!!!
我整个人,哦不,整个鬼都不好了!
眼看着萧逐星已抬腿回向汤池,我再也憋不住,一个猛子飘到他面前,咬牙道:「萧逐星!多年不见,第一次重逢……你你你……就要玩这么大?!」
萧逐星停了脚步,斜倚在屏风,嘴角噙着笑,抬起下巴问我:「我玩什么了?」
我:「……」
我捂着根本不可能会红的脸,嗔怒道:「我……我不会从你的!」
萧逐星却笑得愈发肆意了,俯耳虚贴过来,笑道:「哦?真的?」
还未等我回答,萧逐星却已转身,到龙床边,拿起那根长长的红丝线,回到汤池,用温润水流冲洗一番,拿绢布擦干,缠绕到自己手腕,又走到我面前。
我正疑惑着,却见他突然咬破自己左手食指,骤然流出的殷红血迹像一束厉光袭来,我「啊」的一声,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却电光火石间,厉光已经消逝了。
我睁开双眼,勉强稳定了身形。
萧逐星对我笑了笑,开始轻舔手指,完整的一滴鲜血沾染到了唇舌之上后,吻向了红丝线。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缕一缕,耐心而细致。
只是舔舐之间,却掀着眼睑看我。
汤池边氤氲缭绕中,他的眼眸如含着雾气的湖水,沉静而深邃,可那闪烁着的瞳孔中却如火焰一般灼热跳动着,掩藏不住欲求与期待。
我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要战栗,禁不住轻唤道:「厉厉,你……」
却突然间,萧逐星停了下来,舌头轻舔嘴角,直起了身。
手指却似不经意间,勾了勾被染得愈发殷红的丝线。
我身体猛然僵硬,随着他的手中动作,不自主地向前飘去。
耳边传来他一声低笑,「柔柔,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了。」
作为一个鬼,回想起他刚才那般嚣张狠厉却又温柔缱绻的模样,我只觉得,第一次要向一个「人」做出这样两个字的评价。
「魔鬼。」
只是这种感觉很短暂。
萧逐星很快恢复正常,调笑般把我勾到他身前,轻轻慢慢地解开中衣,好生欣赏了一番我的窘迫鬼样后,在解开里衣的刹那,用手指把我勾回了屏风外。
还送给我一声恶作剧得逞般的低笑。
就寝前,也随了我的喜好,同意让我飘在一根光滑圆润的房梁上躺着,卧谈夜话半个时辰后,各自安好睡下了。
仿佛刚才那番比宫里「鬼大王」还要像鬼一般的模样,是我的错觉一般。
只是夜半时分,迷迷糊糊之际,不知是做梦还是真实,我身体突然微紧,不自主地飘荡到了萧逐星身边。
他阖着眼,翻了个身,胳膊虚虚搭在我的腰间,呢喃呓语般说了一句:「柔柔,好想你。早晚有一天,朕要你,能真真正正地……来侍寝。」
待我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房梁上。
下方的龙床空空荡荡,萧逐星已去早朝了。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再次飘出殿门,没想到,没有被弹回,轻轻松松就出去了。
一路回到安柔宫,里面鬼声鼎沸。
我很诧异。
一年一度的「宫鬼大会」昨儿才开完,今儿怎么又来了?难道为了微不足道的我这一介小鬼,竟然……延期了?
事实证明,我显然是多想了。
这哪是高贵优雅而不失活泼的「宫鬼大会」,分明是如菜市场般的「吃瓜大会」。
我一进去,就被姐妹们齐齐围了上来。
还一个个的,脸上全是荡漾的笑容。
更有曾给先皇、先先皇、先先先皇……侍过寝的妃嫔前辈们,大大咧咧却又假装矜持地凑来笑问我:「柔主子,昨儿皇上……行不行?」
作为一名至死都未更人事的黄花大闺女,经受了整整半个时辰被追问侍寝细节的洗礼后,依依终于飘了过来,带着位居吃瓜前线的骄傲,在最高的房梁上拍着胸脯说:「姐妹们!一手消息全在我手中,这小皇帝,对咱柔柔大美人那是看不见摸不着、更吃不到,总之就是两个字:不行!」
一时间,「啧啧」声此起彼伏,整个安柔宫都萦绕在痛惜、扼腕的沉痛气氛之中。
我:「……」
我走到了是否要及时澄清事实,还萧逐星一个公道的十字路口。
却不知要去向何方。
默认依依说的对?
还是说他「看得见」,但确实摸不着也吃不到?
我心中的正义与羞涩两方焦灼,正不相上下之际,桂嬷嬷突然来了。
一声厉喝:「都聚在这干什么呢?生怕不被那些捉鬼的一锅端了?!」
姐妹们顿时没了声音,一个个缄默无声却明显不服气地飘走了。
毕竟,虽然桂嬷嬷成天耳提面命地提醒大家,一定要小心谨慎,连「宫鬼大会」都只敢在中元节傍晚开,可除了她自己,谁见过真正厉害能捉到鬼的?
「安柔宫」是我的窝,大家都飘走了,我也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玩,却突然被桂嬷嬷拽住了。
没想到一夜不见,桂嬷嬷已完全没了调笑神态,神情极为严肃。
把我带到里屋后,她低声问道:「柔柔,那小皇帝真看不到你?」
我想说,萧逐星已近弱冠,并不算小。但在已成鬼五百年的桂嬷嬷面前,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只一五一十地把昨夜之事,告诉了她。
桂嬷嬷沉吟片刻,说:「果然如我所料,柔柔,你可要当心了。昨夜我出去打探,听说最近钦天监来了个世外高人,是小皇帝秘密派人寻得的。嬷嬷担心,会对你不利。」
我满心诧异,「我一个鬼,还能有怎么个不利法?」
桂嬷嬷却不再说了,虽满脸写着「你没见过,所以你不懂」,却丝毫没有让我懂的意思,只摇头叹气一番,飘走了。
留下我一鬼在无风的房间里独自凌乱,思来想去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随口慨叹了一番鬼生难料。
但信奉「鬼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我,很快把桂嬷嬷那一番遮遮掩掩的奇怪忠告抛之脑后,找依依玩去了。
只是自此,萧逐星似乎迷恋上了我的绿头牌,天天都翻。
起初姐妹们还八卦得热火朝天,天天求我追更侍寝细节,可眼见我吞吞吐吐什么都说不出来,久而久之便都弃坑了,深觉追我们这寡淡无瓜的「人鬼恋」,还不如去看失宠嫔妃们的宫斗戏更有意思。
只有依依还是会担心我,时常陪我去。
不知是因为看不到,还是故意装看不到,只要依依在,萧逐星便如常人一般,自顾自地读书、喝茶,随我们笑闹。
待依依走了,便会放下手中的事,专心陪我。
若我真是个活的嫔妃,可以算得上极受「盛宠」了。
每天晚上,萧逐星虽偶尔捉弄我一番,但大部分时候都还是哄着的,有时给我讲些朝堂趣事,有时讨论些野史见闻,睡前还会给我读些有趣的话本子。
知道我爱好美食,还特意在太和宫弄了个龛台,时常摆些新鲜荔枝、桃子、瓜子之类的上供给我吃。
后来甚至还带我去其他地方转。
一开始只偶尔去尚书房,后来又去御花园,再后来还会乘马车带我转转一些无人偏殿。
日子就这样逍遥快活而平平无奇地过去。
直到到了中秋月圆之夜。
听人说,今年的月亮,出奇的圆。
但我不敢赏月,因为桂嬷嬷说,今夜阴阳交汇,万鬼宜藏,哪个鬼都不准瞎讲情调地去赏月。
不知是否与萧逐星心意相通。
他竟主动说,不去赏月,还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与他也算出惯了门,便没怀疑,跟着飘在马车里,随他去了。
马车停到宫中西南角,一个极高的阁楼之下。
大树掩映着,我们看不到月色,径直进了阁楼。
萧逐星一路悠闲地给我讲这阁楼历史,我听着有趣,便飘在他身侧,随手啃着他亲手上供的月饼,调笑着回应。
直至顶层,到了一个半开半掩的朱红门前。
萧逐星神秘笑道:「今日中秋,朕送你个礼物,想不想要?」
我问道:「什么礼物?」
萧逐星虚揽着我,俯耳笑道:「进去就知道了。」
我正好咬完最后一口月饼,想说有点腻,能不能先回去喝点水。但如此暧昧氛围下,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假装羞涩地随他进去了。
里面似乎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柱子。我正想飘到柱后去找礼物,却突然听到身后「嘭」的一声重响。
门关了。
疑惑间,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道士,身着如一袭浓墨般的黑袍,手拿钵盆,对向了我。
耳边传来那道士低沉厉喝的咒语:「厉、律、令、斗、魂、生!」与此同时,如火焰般炙热的金光骤然来袭。
自做鬼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痛,却是无比惨烈的通身剧痛,我本能地使尽全身所有力气要逃走。
却见萧逐星站在门前,双眸如暗夜寒冰一般看向我,突然咬破自己下唇,嗜血一般舔舐起了红丝线,呢喃般低声浅笑,「柔柔,想要去哪?」
我愈发害怕了,慌忙求救道:「厉厉,这是要做什么?快放我……我好难受……啊!」
只见萧逐星沉了眼眸,猛勾红线,我全身如万千绳索同时缠绕一般,突然被紧箍着狠拽回道金光之下。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魂魄都要撕裂了,如钝刀、如利锯,一寸一寸,割裂着我,我满目虚光,浑身颤抖着,求萧逐星……
轰然之间,下方地板「吱吱」裂开了。
万丈深渊在向我打开。
灵魂撕裂的剧痛与彻骨的恐惧萦绕着我,随着凄厉的一声喊叫,我陡然开始坠落。
坠下的瞬间,看到了萧逐星的笑容。
耳边传来他温柔缱绻,却如勾魂索魄一般的声音,「柔柔,记住我。」
我绝望下沉,几近灵魂消散之际,却突然在虚空中被一股阴寒之力拖住。
深渊之底传来一声嬉笑。
咕咕唧唧煞是可爱,却如淬了毒一般,令我全身万千神识同时颤抖,整个鬼身都不寒而栗。
「本王昏睡三百年,终于有新鲜小鬼送上门了?嘶……真香!」
3
伴随着底下一声长长的哈欠,我的身形突然剧烈受力,一只大手瞬间抓住我下拽,往一张血盆大口狠狠塞去。
天哪!我要被吃了?
一个鬼,竟然要面临被吃的命运?!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用尽全力号叫,只觉得小小鬼命就要不保,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腰间被揽着的手掌猛地收紧向外发力,耳边顿时响起「滋」的一声咬牙,又传来「嘭」的一声撞击,我又「啊」的一声惨叫,感觉自己被扔撞到了一堆硌腰的东西上。
天旋地转、满眼冒金星之际,突然黑暗之中掀起光亮,脚步声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秦王殿下,您终于醒了?!」
眼前赫然站着一只……大兔子精。
兔子居然会说话!
正惊疑之际,我向下看了看腰间的东西,竟然是一堆白骨。
我也许没那么害怕,却瞬间感觉自己起了无数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鸡皮疙瘩,一个起跳飘起,正怼在一个阴冷怀抱中。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这下,我才真是完全蒙了。本能地颤巍巍抬起眼,看到了一个男人。
哦不,是一个男鬼。
头发蓬乱、印堂发黑、浑身大红衣袍的男鬼。
他眼睛紧闭,嘴角滴着血,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轻启,隐约还显露着惨白惨白的大门牙。
只是意外的,这么鬼气森森的氛围,竟然还无法完全遮掩住,那面庞的绝世风华。
我瞬间想起了桂嬷嬷曾在历届「宫鬼大会」上,如讲鬼故事一般无数次「啧啧」提及的那位神秘之魂「鬼大王。」
显然,刚才要吃本鬼,却又不知何故放开我的,就是他。
电光火石之间,聪明灵巧的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俯冲猛然飘落在地,纳了个尊敬虔诚而不失讨巧可爱的福身。
「小女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似乎是「哼」了一下,却又是那「咕咕唧唧」如小妖童一般的声音,「你被施了什么妖法?精魄竟如此奇怪,都无法下口?」
「嗯?」
正诧异着,却见秦王又用那刀刻般俊秀的鼻子嗅了嗅,喝道:「这么香却不能吃,存心引诱我?不怕本王赐你个魂飞魄散?!」
如此说着,那兔子精已迎上前来,显然要做个合格帮凶了。
我哪甘心因为馋着了个鬼就要落得个如此下场?突然想起衣袖中还有余粮,赶紧掏了掏。
没想到,天助我也!我刚才受那道士所害,魂魄都要撕裂了,这月饼竟然还……圆滚依旧。凑前问一问,哎嗨,还香得很呢!
我连忙献上,「殿下瞅瞅这个,当今皇上御赐月饼,看这上面还刻着字呢:『香、酥……』」
「香酥四溢」几个大字还未说完,月饼已瞬间被抢走,一下撂进了秦王口中。
也许是肚子不空了,秦王终于睁开了眼。
在看到我的刹那,像是震惊一般,怔愣了片刻。
但我并未在意,只专心搜罗。
作为一个吃货,幸亏我暗戳戳藏了许多,从左右两个衣袖中不停掏出各色吃食,苹果、荔枝、甘蔗、葡萄、杏仁、瓜子……
貌美心善的我,一一向「饿狠狠」了四百年的秦王奉上。
直到秦王轻轻的饱嗝出声,都没想停手。
果然,「付出总有回报」,最后几颗五香瓜子,被秦王大手一挥,赏赐给了我,连那兔子精也沾了光,受赏一颗小葡萄。
被馋半天的我,喜滋滋地磕了起来,还不忘向秦王分享美食心得。
饱食一餐后,本来惨白蓬乱还难闻到「鬼都嫌」的秦王,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棺椁旁,拿出一枚如核桃般大的浑圆夜明珠,捏碎了,向四周挥洒起来。
哦哟,这架势,竟有几分舞剑的阴厉美感。
片刻不到,他已浑身变了番模样。头发如墨整齐束起,面如冠玉月朗风清,瘆人红衣换成了深青长袍,连隐约的腐臭之味都变成了凛冽幽香。
总之就两个字:「惊艳!」
作为一代倾国美人的我,面对如此高超的「变身法术」,怎能不心动?
于是我果断飘向前,用羞涩而炙热的目光看向了他,虔诚一般拜道:「大王威武,不愧阳间一代鬼王!」
早听说他在世时聪明睿智,果然一下看透了我的心思。
只「哼」了一声,一张冰霜俊脸上的薄唇中又发出了妖童般的咕叽声,「看在你孝敬本王的份上,赏你一把。」
于是,又一个夜明珠,用劲粉碎,肆意挥洒。
我飘忽向前,轻轻旋转,跳了起来。
美美一番后,秦王终于又想起还有个跟班:兔子精。
眼锋一扫过去,兔子精立刻来了精神,流连着吐出葡萄籽,献宝一般跳来笑道:「大王,这次苏醒,要不要再出墓穴,到宫里搞事情去」
「搞事情去」……
眼看秦王脸都绿了,我无奈抚额。
这兔子精……也怪不得它,脑袋太小,装不了太多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鬼之间,以及人与妖之间复杂的交往常识……
我只得示范型教学,端庄而优雅的浅纳福身道:「小女柔柔,家也在宫里,愿追随殿下一同前往。」
秦王这才神色缓和了些,大步流星走向前。
兔子精显然感受到了差距,略笨拙地学起了纳福动作,我忍不住偷笑,示意它赶紧一起跟上。
这里很大,恍若一座地下宫殿。
当然,准确地说,这里其实是座顶级规格的大型坟墓——前朝秦王之墓。
三人同行,秦王在前,我俩在后。同为跟班,兔子精很是自来熟,主动找我闲聊起来。
它说话含糊费劲,却没想到是个话痨,把这几百年来吃喝拉撒睡的鸡毛蒜皮之事几乎都说了个遍,却没任何有效信息。
早听说秦王厉害,难道这身边的兔子精也是反侦察的一把好手?
我实在憋不住了,斗胆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姓甚名甚?家有几口兔,爱吃哪些粮?」
兔子精闻言轻笑,清了清嗓,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打起了官腔:「在下随秦王之姓,名唤赵白,表字白白。从秦王生前就一直跟着,家仅一兔,至今单身。爱吃新鲜现摘含着露水的卷心菜、顶花带刺绿身水灵的小黄瓜和西域纯种甜滋滋紫葡萄……」
我:「……」
不愧是秦王心腹之兔,挺挑。
不知不觉已走过几个隐蔽洞穴,前方有条溪流。还未等秦王吩咐,白白已火速跳向前方,从涧边大石块掩映之处拖来一个小船,唤秦王和我一同向前划去。
小船轻晃悠悠荡荡,地下滴水叮叮咚咚,不知不觉驶进了一处石洞。洞口微低,狭窄而极深,光亮微弱,前方愈来愈窄,愈来愈黑……却突然间,微光来袭,再划几丈后,前方豁然开朗,眼前竟真如宫中大殿一般,宽阔威严。
只是明明亮堂,却愈发让鬼觉得白骨森森、阴气逼人。
我正不自主地要后退,突然听白白一声口哨,刹那间万千脚步声来袭,竟有无数小妖轰然前来。
猫妖、狗妖、蜘蛛精、蝙蝠精、耗子精……片刻工夫,林林总总上千个小妖全都整齐排列齐跪下来,「参见秦王殿下!」
……
好家伙,这排面,简直了。人间帝王萧逐星也不过如此!
秦王走下船,微微颔首,示意起身。
只见他眸色锋利,看向前方,不知哪来的风微微吹来,拂起他的衣袍微微作响,飒爽姿容竟恍惚有前朝赫赫有名的「秦贤王」之气质,哪里像是已做鬼四百年,被人戏谑为「鬼大王」一般阴森诡谲的存在?
当然,前提是……不能开口说话。
「都起来吧。」一句咕叽之语,瞬间把这位「秦贤王」打回鬼原型。
却见为首那位软糯美貌的小猫妖走向前来,看向我,问道:「敢问殿下,这位是?」
与此同时,白白在我耳边低语介绍:「她叫赵喵,小名喵喵。」
听这语气,跟介绍它暗恋的姑娘一般。
我忍不住揶揄着看了白白一眼,正要主动回答喵喵,却突然听秦王淡然回了一句:「本王准王妃。」
我蒙了。
「嗯?」
「什……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
我连连否认,「不……那个……」
刚说出口,已被秦王转身而来的一记眼刀给封住了嘴。
秦王一声冷笑,「不愿意?」
这……这送命的问题,我如何回答?!
但事关本妃清誉,我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大王……呃……大兄弟……」
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我连忙又住了嘴,深吸了好几把浑浊的地下鬼气,假装淡定道:「小女已是当朝皇帝之妃。」
秦王:「哦?」
若有所思半天后,秦王眯了眼眸,「你被人施了法,是萧逐星指使的?」
我很疑惑,他在地下昏睡四百年久,怎么会知道萧逐星的名字?
但眼见他面色不善,便并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
秦王却愈发来了兴致,「这么看来,你还挺受宠?」
「嗯?」
这是什么逻辑?虽然可能曾经是事实,可他怎么根据这莫名其妙的证据猜出来的?
我作为一个鬼,被皇帝亲自指使道士施法动了精魄,所以得出结论,我很……受宠?
我想,自己不算傻。
如此看来,萧逐星果然并非要害我。
秦王是个经验丰厚的「老鬼」,看样子是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显然并不想给我讲明,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只好回笑,「算是吧,所以……」
秦王却也回了个阴森笑容,「所以,你给萧逐星侍过寝吗?」
侍寝……
又是侍寝……
这事儿算是过不去了……
被一群女鬼吃瓜也就罢了,秦王这如假包换的钢铁直男鬼,问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眼看着千名小妖一起抬头,均是姨母笑一般探寻的小眼神小目光……
我……
如又瘦又小又饥肠辘辘的蚊子精一般低声哼哼道:「有,只是……」
我说不下去了。
秦王闻言微怔,很快笑了笑,一幅了然一胸的模样,大手一挥,说道:「既如此,走,先找萧逐星打个招呼去。」
这下我是真慌了,打招呼……打什么招呼?怎么打招呼?
急急忙忙想拦住秦王,却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笑道:「怎么?不想一起去见他?」
我曾经常听桂嬷嬷讲起「鬼大王」的故事。
三百年前,他到宫中,搞了一次事情。似乎阵仗很大,但鬼前辈们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被当时的皇帝封锁了消息。
只是听说,并未有人员伤亡,也没有鬼员伤亡。
所以,他找萧逐星,就是想去友好交流一下?
我很疑惑。
更疑惑于,为何才第一次见面,他就要莫名其妙抢人妃子……
这是那个传说中,生前文武双全、睿智天下、无人能敌的秦王吗?!
倒是听说他当时满心报国从戎,至死都未成婚。
难道是单身太久了,好不容易见个美女鬼,突然就想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