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落千灯

落千灯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千灯落尽,他仍未归。

「夫人,夜深了。老爷许是被公务耽搁了,您先安置吧。」贴身丫鬟劝我安歇。

可我清楚,他哪里是被公务耽搁,他是去见心上人了。

他的心上人白婉清,夫君新丧,带着刚满月的孩子,从边关回京。

才一进城,陆伋便迫不及待地去见她。

全然忘记今日是我生辰。

「替我卸了钗环罢。」

既然是等不到的人,我便不等了。

再后来,他红着眼求我回去。

可这世上,哪有回头路可走?

  • 陆伋回来时,我已睡下。

    我做了个梦。

    梦里白婉清抱着她的孩子,依偎在陆伋怀里。

    「陆伋!陆伋!」

    我朝他大喊,他却仿若未闻。

    反而是他怀里的白婉清,抬起头来,冲我冷笑一声。

    她的眼神既得意又怨毒。

    眼中之意昭然若揭:「他是我的,你早该还给我了!」

    一眼,便令我生寒。

    我从梦中惊醒过来,满身冷汗,再也睡不着。

    不知过了多久,陆伋终于回来。

    他动作极轻,像是怕吵醒我。

    然而我压根没有睡着,只是装睡。

    感觉到他掀开被子,上了床,却不似以往那般搂住我,而是兀自躺着。

    甚至小心翼翼地与我隔开一些距离。

    隐约间,鼻间袭来一股熟悉的桃花香味。

    这种香,我认得。

    是我曾经的好友白婉清自制的熏香。

    凡与她贴身接触过的人,均会留香不散。

    他,果真是去见她了。

    意识到这一点,这一夜,我彻底没睡好。

    翌日醒来,我问他为何晚归。

    他同我解释:「几位同僚拉着我吃酒,我推不过,这才回来得晚些。」说话时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我。

    「你可记得,昨日是我生辰?」

    他本来是与我约好一同去看戏,庆祝生辰的。

    他拍了拍额头,懊恼道:「啊?你瞧我,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下回我把喜庆班子请回家来,给娘子补过生辰!」

    我不置可否,心中微哂。

    我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每回他失约,都是因为白婉清。

    他应下的补偿,回回都没有下文。

    所以这次,我也没指望他能守约。

    更何况,昨日不仅是我的生辰,还是我们成婚三载的日子。

    早就补不回来了。

  • 我起了与陆伋和离的心思。

    但从那日起,我便病了。

    缠绵病榻半月之久,快到中秋,才有了起色。

    这半月里,陆伋下了朝便回家,对我悉心照顾更甚从前,连药都是亲自看顾,喂我喝下才肯罢休。

    见他如此,我的心有了些软化。

    毕竟他和白婉清已是过去,若他能回头,我也不想闹得太大。

    两家都是京中有头脸的人家,闹开了对谁都不好。

    没想到,中秋家宴这日,陆伋故态复萌,又为了白婉清,将我一人抛在娘家。

    「妹夫什么时候来?」

    大姐远嫁,如今陪着姐夫回京述职。她最挂心的就是我。当年我追着陆伋跑,她就不认同,说我会吃亏,我不听劝。如今见我一人回府,她开口关心道。

    「他近日升任太常寺少卿,要主持宫中中秋祭祀,来的晚些。」我替陆伋解释。

    然而,直至夜幕四合,我坐上回府的马车,他都没来。

    中途倒是打发过一个小厮来传话,称公务繁忙,请我自行归家。

    我心中隐隐觉得异样,便差人去打听。

    果不其然,又是白婉清。

    今日苏白氏家中遭了贼人,丢了许多金银首饰,主人还受了惊吓。

    太常寺少卿陆大人正好路过,出面料理了此事。

    好一个正好路过!

    偷窃之事,自有廷尉府管辖,他一个太常寺少卿,操的哪门子闲心!

    呵。

    和离一事,不能再拖了。

  • 陆伋回府时,已是深夜。

    见我没睡,他微微诧异。

    「夫人还未安寝?」

    我没回答,反问:「方才你没来赴宴,阿娘问你是何公务如此要紧?」

    「啊,也不是什么大事,左不过中秋宫中例行祭祀。人手不够,我便多留了一会子。怕你多等,便干脆不去了。」他让下人脱下外袍,一边净手,回答得十分流畅,好似早就想好了一般。

    难为他还找理由瞒我,白府遭窃如此大事,满长安街人人都知晓。他还当我如从前一样,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我垂眸,掩下眼中失望,淡淡道:「操持一天,你也累了,安置吧。」

    方才,我给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可他还是选择不说实话。

    躺下后,我翻身朝里,拿背对着他。

    他也不似过往那样拥住我。

    一张衾被下,两人各怀心思。

    我瞪着黑暗里的虚空,思绪缠乱。

    不知过了多久,我睡着了,又被梦魇住。

    眼前一时是红的被,绿的衣,一时是白花花的人滚作一处。

    「混账东西!」

    一声喝骂将我惊醒。

    竟出了一身虚汗。

    抬眼身边空空如也,陆伋不知何处去了。

    我竟梦见他和白婉清两人苟且。

    回想梦中情境,我一阵作呕。

    甚至连想起陆伋的脸都忍不住泛恶心。

    白婉清出身南城白家,也算是书香世家。

    当年,白老太爷同陆老太爷曾经是文坛的两位泰斗。

    两人文采卓然,一时瑜亮,却不知为何,互相看不顺眼。

    后来逐渐就有了白陆两家互不联姻的不成文规定。

    白家老太爷故去后,几个儿子撑不起家业,都陆续外放到地方上。

    白婉清的父亲白老爷为了谋个好去处,将白婉清远嫁给了守边的将军。

    她是我闺中好友,出嫁那日我虽生着病,挣扎着也要去送她。

    她哭得几乎断肠,死死拉着我的手不肯放开。

    我以为她是不舍得与我分别。

    后来我才得知,她其实是在哭自己。

    她与陆伋背着我,偷偷来往,早已互生情愫。

    如今远嫁边关,与心爱的郎君一生分别,自然痛彻心扉。

    最可笑的是我最亲近的两个人,同时背叛了我,我却蒙在鼓里,做着不切实际的美梦。

    近来,陆伋变得更加忙碌,渐渐地夜不归宿,只称公务繁忙。

    近日他升任太常寺少卿,的确是有很多应酬。

    这其中,有没有偷着见什么人,只有他自己最清楚。

    我问了一次,便不再过问。

    有些事问多了,属实自讨没趣。

    这个陆夫人的名头,他愿意给谁,就给谁吧。

  • 我吩咐贴身丫鬟盘点好东西,准备跟陆伋摊牌。

    偏这时,陆老夫人出了事。

    这日丫鬟来报,说陆老夫人一早发了一通脾气,之后便昏迷不醒。

    「怎会如此?」

    虽说我与老夫人相处并不和睦,但毕竟是长辈,该关心的还是要关心的。

    「两个下人打扫不小心,打碎了老夫人心爱的瓷瓶。老夫人动了怒,将人打了板子,发卖出去了。」

    只是两个下人,就算打碎的是名贵物件,以老夫人的出身,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断不会气得昏厥,定是另有隐情。

    我一再追问之下,才知今日老夫人的死对头,林老夫人,特意上门跟她炫耀,自家添了个大胖孙子,顺带嘲讽了几句陆家无后。

    老夫人心里不痛快,一时郁结于心,便昏了过去。

    「老夫人还说,这府里的人都不盼着她好。外人欺负她也就罢了,连下人也不把她放在眼里。盛怒之下要把丫鬟婆子都打发了,换一批新的……还没说完话,就昏过去了。」

    丫鬟支支吾吾地继续说着。

    我听了脸色微沉,老夫人这是指桑骂槐,借换人之事敲打我呢。

    除旧换新,想给陆伋纳新人。

    可当初陆冷两家结亲,是有过约定的。

    若非我十年无出,陆伋终身不能纳妾。

    如今我跟陆伋成婚三载,虽一无所出,却也没到两家约定的时间。

    若是陆家食言,给陆伋纳妾,定会叫人戳断脊梁骨。

    毕竟我们将军府,对陆家是有恩的。

    当年,陆家式微,旁人避之不及。

    冷家遵守两家祖父定下的结亲誓约,将我嫁了过来。

    而后,陆家借着我们冷府的力量迅速重新起势。

    因此,陆老夫人哪怕再不喜欢我,也不能当面与我翻脸。

    「请大夫了吗?」

    这个节骨眼,我只能期望她没事,否则和离一事又生枝节。

    「请了,正看着呢。」丫鬟领着我去往老夫人的和善堂。

    经过诊治,老夫人已经醒了。

    把我叫到床边,好一顿说教。

    张口闭口说的都是抱孙子的事。

    「我一把年纪,说闭眼就闭眼了。你们日子还长,将来不能没人替你们料理身后事……」老夫人边说边拿眼觑我。

    「那依母亲的意思?」

    我顺着她的话问。

    这是我第一次在此事上对她做出让步,老夫人嘴边的笑都快抑制不住了。

    「我是觉着,你们该要个孩子了。你若觉得辛苦,我身边的凝霜丫头是个好的,就让她去伺候你们吧。若是她有福分,得个一儿半女,便抱到你们房里养着,人照旧回我这里。你看如何?」

    果不其然,老夫人想往陆伋身边塞人。

    因着两家约定,她不好给陆伋纳妾,搞个丫鬟通房,不过明路,也算不上毁约。

    换作过去的我,定然不会同意这提议。

    只是如今,我都要和离了。她想塞几个都行。

    我当即点头:「母亲考虑得是,就依母亲。」

    陆老夫人喜出望外,立刻把凝霜喊出来给我叩头。

    「起来吧。」

    这礼我可受不起,将来留给白婉清吧。

    白婉清可不是好相与的主母,这个凝霜眼神精明,恐怕也不是善茬。

    一想到将来她们互相磋磨的样子,我心中便觉得畅快。

    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 当晚陆伋一回房,凝霜便铆足劲往上凑。

    我装作看不见,任由她对陆伋抛尽媚眼、上下其手。

    陆伋吃了一惊。

    「你不是伺候我母亲的大丫鬟吗?怎么到我屋里来了?」

    凝霜娇羞道:「老夫人让奴婢来伺候老爷夫人。」

    一双剪水美目含情脉脉,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

    陆伋却连连退了几步。

    眼神不解地看向我。

    凝霜见此,一脸受伤。

    「你先退下吧。」

    将下人都遣退后,屋子里,只剩我与陆伋两人。

    替他斟了一盏茶,我开门见山道:

    「我们和离吧。」

    「为何?」陆伋吃惊地失手打翻茶盏。

    茶水直接倒在他的前襟上,晕开一大片水渍。

    「若是你不喜母亲做法,可以拒绝。」

    他以为我是因为凝霜。

    「非她之故。」

    我从床尾抱出一个雕花黄梨木匣子,陆伋见之脸色大变。

    「娘子……都看过了?」

    「娘子别误会……我与她就算过去不清白,同你成婚后,再无任何书信往来。」

    见我抿唇不语,陆伋急忙解释。

    再无往来?

    我冷笑着反问:「我生辰那日、中秋家宴那日,你都在何处?」

    陆伋被我诘问得哑声,他生的本就白,此时一张脸煞白得没了人色。

    他整个人原站得直直的,忽的,颓然坐下。

    看着他与过去判若两人,我心中酸涩。

    初入陆府时,我曾满心期待。

    我与陆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他曾在元宵灯会上,替我赢下那盏最好看的花灯。

    他曾替我重金寻来最好的戏班子,为我搭台唱戏。

    他曾在梨花树下,对我郑重许诺。

    「子衿,今生今世,我定不负你!我会让你成为这上京城里最幸福的女人。」

    我信了。

    我以为我们会像我爹和我娘一样,举案齐眉,生一堆可爱的孩子,最后白首到老。

    可事与愿违,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真正走进陆伋心里。

    直到那日,我才知道真相。

    那日,我在他书房不小心碰到机关,发现了那个匣子。

    里面是白婉清诉衷肠的书信、以及绣的鸳鸯荷包。

    看着书信的褶皱,定是被人翻阅无数次。

    这匣子的主人,必时时观之。

    书信静静地躺在匣子里。

    就像一把淬毒的刀,直直地插进我的心,鲜血淋漓。

    我颤着手,只觉下腹一阵疼痛,鲜血缓缓流出。

    我与他的第一个孩子,就是这么没的。

    其实早在发现书信的时候,我就想过与他和离。

    但当时朝局动荡,皇帝忌惮冷家手握兵权,御史台盯着我们冷家不放。若我闹着和离,以我爹的脾气定然不会饶了陆伋,那样便会落下把柄。为了爹娘和保全冷家,我选择忍耐。

    我私心以为,只要白婉清不再回来,我跟陆伋之间的这道裂缝,终究是可以愈合的。终有一日,我会取代白婉清在他心中的位置。

    可世事难料,白婉清回来了。

    我跟陆伋之间,岌岌可危的那点温清,也倏然消亡。

    我独自吞咽着这酸涩的苦果。

    如今,真正到了该决断的时候。

    「和离吧。东西我已命人收拾好了,和离书也拟好了,回头你摁个手印即可。」

    说完也不顾他是何神色,径自睡下。

  • 翌日清晨醒来,陆伋便已不在。

    替我看诊的大夫黎润泽,照例来给我复诊。

    这是我离开陆府前的最后一次诊脉。

    黎润泽出身太医院,是已故太医院院判之子。

    原院判黎远昌与我阿爹乃是故交,因此我的身子一直是他在替我调理。

    今日他照例摸了我的脉,神色却不同以往。

    「如何?但说无妨。」

    他眉头紧锁道:「夫人已有一月身孕。」

    我心跳漏了一拍。

    他的脸色告诉我,情况定是不容乐观。

    「可是有何不妥?」

    我颤抖着声音问道,指甲不自觉地掐进肉里。

    黎润泽抬头深深看我一眼,道:「夫人先前落过一胎,根基受损,前儿又生了一场病。这一胎,恐怕很难保住。」

    虽然隐隐有预感,但听到他真这么说,我还是一口气喘不上来,不禁咳了起来。

    「咳咳……」

    黎润泽他迅速用银针替我疏通经络,告诉我有办法保住这个孩子。

    「夫人莫要激动,也不是没有办法保住这个孩子。」

    我止住咳嗽,缓缓道:

    「若是我不要这个孩子呢?」

    「不要?」他愣了。

    这个孩子是陆府期盼已久的子嗣,也是他替我调理一年多,千辛万苦怀上的孩子。

    我居然不想要了。

    他不理解,眼里饱含着探究。

    「请恕黎某不明白夫人的意思。」

    「我不便多说,还请润泽哥哥替我将这胎打了罢。」

    为了让他替我打胎,我连敬称都不用了。

    实在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在白婉清回来之前,我定会欣喜若狂。

    可如今,陆伋的心已经落在别处。

    这个孩子,就成了累赘。

  • 「夫人真的想好了?」

    黎润泽眸光幽深,第一次毫不避讳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点点头。

    「麻烦大人给我开副药。」

    趁着它来的时间不久,我还没有跟它建立太深的羁绊,早日了断为好。

    黎润泽没接话,而是沉默着收起药箱,离开了。

    我还没来得及叫住他,陆伋便回来了。

    我只好作罢。

    还是先解决和离的事情罢。

    我吩咐丫鬟把我们的行囊拿出来。

    「你这是作甚?」

    陆伋见状上来夺我手里的东西。

    「自然是回冷府!」

    「你还在为那事生气?」

    「子衿你听我说,我跟婉清不是你想的那样。她一个寡妇孤身带着孩子,白家举家南迁,她在上京城里举目无亲。我动了恻隐之心,又怕你多想,才瞒着帮衬一二。今日我特地去与她说清楚了,往后不会再同她往来,你相信我。」

    我抿着唇,执拗地不发一言。

    陆伋见状,继续软着声音:「好了,别闹了。」

    他那随意的语气,好似是我无理取闹,彻底激怒了我。

    「我是认真的,陆伋。我们和!离!」我一字一顿道。

    见我态度如此坚决,他眼里浮现出一抹不可思议。

    良久,才讷讷地又问一遍:「真的要走?」

    我点头。

  • 我离开了陆府。

    未向陆家二老告辞,便坐上马车,径直回了两条街外的冷府。

    爹娘见我回府,很是诧异。

    我简单说了陆伋与白婉清一事,二老气得差点要闹上门去。

    我赶紧劝住他们。如今虽然我爹已经放了兵权,赋闲在家,但若闹出事来,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爹、娘,我不喜欢他了,你们也不必为他伤身。咱们和离,把本该属于冷家的那份嫁妆拿回来便是了。」

    这些年,陆府的吃穿用度还能保持那般富贵,靠得大半是我的嫁妆。

    陆老爷清高,不愿沾染铜臭,但一大家子要吃要喝,还要维持体面,要花很大一笔银子。这些钱,很大一部分都是我用嫁妆补贴的。

    若是我跟陆伋和离,估计陆家的日子要难过上许多。

    我爹忿忿道:「对!属于咱们冷家的东西得拿回来!」

    「眼下还有个比和离更棘手的事情。」我说道。

    爹娘是我最信任的人,我把怀有身孕,并且想要打掉这个孩子的事情和盘托出。

    我爹娘先是欣喜,而后是震惊以及担忧。

    我娘忧心忡忡道:「儿啊,你怀胎不易,若是这胎没了,再想怀上可就难了。」

    她说的没错,可这个孩子是陆伋的,若我铁了心要与他和离,就不能留下孩子。

    「我的身子是润泽哥哥调理的,他就是替我诊出喜脉的人,爹娘把他请到府中,他定有办法帮我。」

    这事,少了黎润泽可不行。

    他是梁国的杏林圣手。

    只是,那天他走时神色难辨,不知道愿不愿意帮我。

  • 不巧的是,黎润泽被派去荆州治疗瘟疫。

    我爹娘找了可靠的大夫替我诊脉,但大夫说,我的身体底子虚,若强行打胎,恐有性命之忧。

    我娘赶紧摆着手,说我们不打胎。

    我爹皱眉看向我,眼中担忧之意尽显。

    我低下头,抚着尚未显怀的肚子,沉思不语。

    还是再等等黎润泽吧。

    陆伋那边,僵着不肯与我和离。

    陆家二老如今也已知晓我要与他和离一事,陆老爷痛心疾首,打发陆伋上门好几趟,都被我爹拒之门外。

    我在家中待了一个月,一步也没离开家门。

    再次见到陆伋,是在一个月之后,天盛酒楼。

    那日,家中姐妹见我闭门不出,怕我烦闷,便约我出门散心。

    正好遇见陆伋在酒楼会友。

    我们在门外,听着里面高谈阔论,笑声晏晏。

    一人道:「听说陆大人的小娘子赌气回娘家了?闹着要和离?」

    另一个人调侃:「我也听闻,陆大人吃了几回闭门羹了。」

    陆伋沉默了一会,沉声回道:「不过是闹脾气,冷她两天就回来了。」

    众人闻言大笑:「还是陆大人有手段。」

    接着又有人调侃他和白婉清。

    「听闻苏白氏与陆大人颇为投缘,她与你娘子又是旧相识。陆大人看来是要享齐人之福啦!」

    说完,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紧接着响起推杯换盏之声。

    同行的二姐满脸愠怒,显然被这些人的话气着了。

    「陆伋,你可真行!」

    我二姐是上京出了名的暴脾气,当下一脚踹开他们房间的大门。

    霎时,门里、门外,两波人面面相觑。

    气氛凝固。

    陆伋与我四目相对。

    我从他眼里看出了难堪、惊惶和……一闪而过的嫌弃。

    「二姐,咱们走吧,没必要跟一些无关紧要的人置气。」

    我拉着她的手,尽力控制她。

    她不管不顾起来,真的可能把这酒楼砸了。

    我不想生事端。

    「二姐,我们不跟无关之人一般见识。」

    陆伋听到说他是无关紧要的人,一时惨白了脸,嘴唇翕动,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

    「和离书已经送到陆大人府上,今后大人喜欢哪个便娶哪个便是。」

    我丢下这句话,拉着二姐扬长而去。

  • 当晚,陆伋便登门,向我爹娘告罪。

    我爹娘没将他打出去,已是看在两家多年的情分。

    他见说不动我爹娘,就赖在门口不走。

    「小姐,黎太医来了。」

    黎润泽风尘仆仆,看起来还没换过衣衫,便来了我这里。

    「荆州的事了了?」我问道。

    「嗯。」

    他看起来黑瘦了些,点点头,脸上不带什么表情。

    「还请夫人把手伸出来,让黎某诊脉。」

    我纠正:「向以前那样叫我子衿吧,我已经不是陆夫人了。」

    他闻言惊讶抬头。

    我没有避讳地看着他,眼中之意十分明显。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

    黎润泽敛眉,转移话题:「方才来的时候见陆大人在贵府门口。」

    我没有接他的话,而是郑重问道:「你能帮我打掉这个孩子吗?」

    黎润泽:……

  • 近来我除了嗜睡,身子在黎润泽的调养下,倒也安泰。

    他说,这一胎能打,但是十分凶险,稍有不慎就会要了我的命。

    当下他只能帮我把身体调养好,再看后续。

    我答应了。

    「陆大人还是每日来吗?」

    一日诊完脉,黎润泽忽问起陆伋。

    我一愣,继而点头。

    陆伋不知怎的日日来缠,求我回去。

    这情状,一时半会,和离书是无法拿到了。

    「你想好了,不后悔吗?」黎润泽问我。

    我仔细想了想。

    那些年,我为了陆伋把自己困在那方院子里,极力讨好,百般顺从。哪怕知道他和白婉清曾经对不起我,但仍然想给他机会。

    到头来,换来的不是他的真心和回头,而是再一次的背叛。

    我看清了,也忍够了。

    「嗯,我跟他,缘分已尽。」

    黎润泽看着我,眼中意味深长。

    第二日,陆伋就不再登门了。

    我想他终于是厌了,心中松了口气。

    又怕他是临时有事不能来,特意观望了两日。

    见他果不再来,我便不再紧闭院门,打算出门去逛逛。

    哪知才出门,便遇到了危险。

    这日,我梳洗停当,挑了一条最喜欢的裙子出门。

    我喜明艳,但嫁给陆伋后,因他不喜欢太过扎眼的颜色,一直穿得很素。

    如今倒是随心所欲了。

    出门行至半路,斜里蹿出一个人来。

    「夫人,不好了,我家大人出事了。」

    那人跪在马车外面,说陆伋出事了。

    我心中一紧,正要跟上,旋即想到如今自己跟陆伋的处境,于是转口:「你家大人出事,你还不去报官,找我作甚!」

    说完,心中隐隐觉得不对来。

    他出事,找我有什么用?

    那人见骗不到我,一下把我架起,往马车里一塞。踹掉车夫,便飞快把马车往城外赶。

    马车越行越荒僻,我被颠得东倒西歪,无法维持身子。

    「停下!停下!」

    谁知他置若罔闻,还大力加了两鞭,马吃痛,撒蹄狂奔而去。

    不好!

    我已笃定此人是冲我而来。

    此人眼生,陆伋贴身小厮我都识得,却从未见过他。

    如今被俘,等旁人来救,恐来不及,唯有自保。

    一咬牙,拔下头上簪子,我冒险探出马车,一手稳住身子,一手将簪子抵在了那人脖间。

    「停下!」

    那人不听,反手来夺,却没料到我会武,一时轻敌,被我扎穿脖子。

    人一歪,跌落马车。

    马车还在飞奔,我控制不住缰绳,眼见着前面就是一处山坡。

    「吁!」

  • 就在我以为今日在劫难逃时,身子一轻。

    再回头,稳稳落在地上。

    是黎润泽

    他居然有一身好功夫。

    这么多年竟一点没显露。

    「你会武?」

    「早年病弱,学来强身健体的。」

    他这话仿佛在嘲讽我十几年的勤学苦练。

    这时我才察觉腹中疼痛,不禁身子一软,跌进他怀中。

    这一幕,恰好被快马赶来的陆伋看到。

    「你……你们??」

    他竟误会了。

    我根本懒怠解释。

    黎润泽往我嘴里塞了枚东西,便回身去抓那贼人,那人还没咽气。

    黎润泽从贼人怀里摸出一个香囊来,上面绣着一个「清」字。

    这种绣法独特,便只有白婉清……

    陆伋不可置信地抢过香囊,「这不可能!说!是何人指使你的?」

    一旦涉及那女人,陆伋便失了理智,下手没了轻重,两三下便将那人打得断了气。

    「死无对证。」

    黎润泽拍了两下手。

    「陆大人,这一手,可真是妙极。」

    「我……并非故意……」

    陆伋见打死了证人,有些心虚。

    事已至此,一行人回转,报了衙门,因死无对证,只作刺杀论。

    其实背后真凶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白婉清……

    她的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想到这里,我又摸了摸肚子。

    回到家中,黎润泽替我诊了脉,开了药,便回去了。

    幸好我最近调养得当,才没有一尸两命。

    我正要歇息,便听下人回禀说白婉清找上门来。

    在门口死活不肯走。

    我只好由下人搀扶着去瞧,一只脚刚跨出府门,就见她一把跪倒在冷府门口,哭嚎道。

    「还请妹妹给姐姐一条生路吧。」

  • 白家书香门第,却出了个白婉清。

    她在冷府门口那一跪,轰动京城。

    众人都道她寡廉鲜耻,偏有人护着她。

    「婉清她,是被逼得没法子了。」

    陆伋跪在陆家二老面前,坦诚白婉清怀了他的孩子。「是我之过,那日喝多了酒……」

    他父亲陆岭是清流之首,被他气得浑身发抖,拐杖招呼过去。陆伋不躲不闪,结结实实地挨了两下。

    「你要娶她进门,除非我死!」

    「可她怀的是陆家的骨肉啊!」

    他替白婉清辩白时,我正昏睡着。

    她那一跪,直接让我动了胎气。

    「妹妹,我有了陆郎的骨肉。」

    冷家门前,白婉清抚着肚子,凄婉地看着我道:「我绝不会跟你争正妻的名分,只求你给我和这个未出世的孩儿,一个容身之所。」

    我忍着痛,面上平静,不在她面前露出痛苦来。

    「姐姐是否跪错了地儿,这里是冷府,不是陆府。且这话不该与我说,我已提出和离,是他不同意。」

    「他觉得愧对于你,你能否劝劝他?」

    劝夫君纳妾?我自认没这么大度。

    我甩开她的手,正要转身进门,只听一声高呼。

    「子衿你做什么!」

    陆伋飞奔而来,将即将摔倒的白婉清揽进怀里,转而愤怒地看着我。

    神色紧张,与往日对我的那般全然不同。

    「陆郎,是我自己不小心,妹妹无心的。」

    这么多年不见,她还是这么多心机。

    我腹中疼痛,懒得与他们纠缠,便冷脸对陆伋道:「我并未推她,信不信随你。」

    说完也不管他们作何反应,就命人关上了府门。

    转身前,白婉清依偎在陆伋怀里,眼神得意又怨毒。

    与我之前梦中的情景,一般无二。

  • 和离书是阿爹亲自去讨要的。

    听说陆伋不肯,大闹了一场,最后是陆老爷子出面做主签了下来。

    「女儿啊,只要是你想要的,爹爹定会想方设法替你办到。那陆家竖子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要不是你一直护着……」

    「阿爹,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

    我打断我爹,他从陆家回来之后就一直喋喋不休地说陆伋的不是。

    如今我连他的名字都不想听。

    「好好,爹不说了。」阿爹打住话头。

    我娘握住我的手,安慰道:「孩子,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冷家养得起你。」

    「就是,大不了养你一辈子!」我爹豪气干云地附和。

    我笑出了泪,之前我是傻,不顾家人阻拦非要往火坑里跳,以为没了陆伋就活不下去。

    如今出了火坑才知道,没有他,一样能活。

    我上前拥住他们,深情道:「爹,娘,以前是女儿不孝。从今以后,女儿定会好好在二老跟前尽孝。」

    两日后,是知雅公主的生辰。

    我是她的手帕交,自然收到了邀请帖。

    母亲担心我的身子,本不愿我前去。可我同知雅姐妹情深,这是她出嫁和亲前的最后一个生辰,我怎能不去?

    「母亲放心,黎太医已经替我看过,无碍的。再者公主生辰当天,太医院派去当值的便是他,女儿有什么不适,他可以立刻诊治。」

    听说黎太医当天当值,母亲才允了。

    我与公主许久不见,她特意派了轿子来接我。

    「子衿,你可来了!我让人做了你最爱的梅花酪。」知雅一见我,忙吩咐下人把吃的呈上来。

    其实我俩前两年因为陆伋闹崩了,这次见面我以为会尴尬,没想到她还是过去那个样子。

    她性子直,前两年因看不惯陆伋,同我吵了几回,便生分了。

    前几日听闻我与陆伋和离,她当天就送了一份大礼到我府上,祝贺我恢复单身。

    「知雅,谢谢你。」

    「怎么跟我这么见外!你先在这坐会儿,我去去就来。」

    知雅急吼吼拉着我在一处亭子里坐下,又去招待别的客人。

    她的宁雅宫我过去是常来的,便坐着等她。

    隔着假山,听见不远处有人议论我。

    「你们听说了吗?陆尚书家的公子,下月就娶新妇了,听说准备好生操办一番呢!」

    「这么快呀,不是刚和冷家三姑娘和离吗?」

    「什么和离!那不过是为了全冷将军一个面子。」

    「这怎么说?」众人听得来了劲。

    先头那人把声音放轻道:「那冷三姑娘多年无出,按理应当休弃,若不是冷将军打上门去,陆家怎么会同意和离。」

    一人问:「这无出有没有可能是陆公子的问题?」

    「你傻啊,你忘了那天白家姑娘跪在冷府门前苦苦哀求了?她可是有身孕了。」

    言下之意,无出是我的问题。

    众人听罢发出啧啧之声,「怪不得!」

    「这冷三姑娘要再觅郎君,估计是难了!」

    她们后面说话声刻意压低,但我耳力极好,听得一字不落。

    我正要站起来反驳。

    一只手按住了我。

    「谁说冷三姑娘嫁不出去?」

  • 是知雅公主。

    她不知何时回转,听了众人议论,便要替我出头。

    那些妇人见是公主,纷纷跪倒在地,面如土色。但我分明瞧见她们眼里无分毫的悔意。

    下跪,不过是屈于知雅的皇室身份。

    「你们这些长舌妇人,尽在别人背后嚼舌根子!看本公主今天怎么收拾你们!」

    知雅性子急,立时便要发作了他们。

    我反过来把她拦住。如今她即将远嫁,此时不宜多生是非,惹她父皇母妃不快,恐于她今后不利。

    「公主不要为了我,与这些小人生闲气。」

    冷家之人从不会委屈自己。

    过去我丢了冷家的脸,可如今不一样了,离开陆伋,我便重新做回了冷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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