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红纪事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在青楼做花魁荷红时,唯有个俊美书生教我做自己,他说倾慕我,要给我一切。就在他杳无音讯,而我死心塌地苦苦等他十年时,却等到他状元及第怀拥美娇娘。
我母亲是临川赫赫有名的花魁荷玉珍,名扬天下那种,她死后怡红楼生意凋零得厉害,青楼老鸨和娘便将主意打到了那年十三岁的我身上。
她不准我哭,花大价钱教我琴棋书画和舞姿。
青楼里的各种腌臜事都是绕过我的,不准我看,唯独有一次我十四岁那年没忍住跑去乱葬岗,和娘派人抓我回来,见我不听话,让我在怡红楼的酒池肉林里花一天时间看了个清楚。
平日对我最好的梅香姨娘,正衣不蔽体,在一乞丐的身下笑得花枝乱颤,尽是脏秽的东西。
望见我时,她笑容绽放得更美艳,转身背过了我。
和娘则会在旁为我扇风,在我耳侧轻声说:「红儿看见没,男人都是这个样的,有了钱就顾着玩乐,没钱就算做乞丐也潇洒快活。」
我一向话少,听她说完便愈发沉默。
忽地想起我小时,这怡红楼的姨娘们不会照顾我的情绪,其实大多时候,除了在钱面前撒谎,其他时候她们从不骗人,更不会说谎。
我娘亲在男子身下受辱时,梅香姨娘会拦住我。
「哎,别去,你娘伺候男人呢。」
早些时候还有良善些的姨娘,瞪她一眼:「她还是个孩子呢,你未免太恶毒了。」
而梅香姨娘会倚在二楼的栅栏处含笑望着我:「怎么会?提前适应环境也好过日后绝望。」
那时我会哭着去跟娘亲讲这些,但娘亲会温柔地摸摸我的头发,同我说:「这有什么,梅香姨娘说的是事实,小红儿不该为这个生气。」
我吓得连连后退,险些在台阶那里绊倒,娘亲像看着孩子一般仍然笑笑,我想跑,确实也跑了。
年少的我以为娘亲会来追我,故意放慢速度,却听到她拦住她的丫鬟:「不必追,她以后会明白。」
慢慢地,我便养成了这般平淡的性子,即便是这样的「盛况」,我也不哭不闹,安静得仿佛不在。
和娘对此很满意,拍拍身边人肩膀,我就又被带回了自己的住处,安静清香,而后我失神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日复一日,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我十六岁成人礼的前一日,和娘要我给她掐肩,她舒服地叹一声,夸赞我做得好,但望着我的脸时顿了下,她笑笑说:「红儿,你猜猜娘亲今年几岁了?」
自娘亲离世后,和娘便一直让我叫她「娘亲」。
我不擅长撒谎:「三十多岁?」
「不错,」她好像很开心,连带着弯了眉眼,「如今已经三十有五了,红儿猜得真不错。」
我默着情绪仔细为她捏肩,但这回和娘闭上眼睛慢腾腾道:「和娘老了,若是以后红儿不想……」
然而话到嘴边她却没了下言。
因着我的地位实在与青楼的姨娘们天差地别,姨娘们受委屈还会让我去找和娘求情。
可惜她们还是不了解和娘的性子,她是纯纯正正的商人,一生只为钱卖命,所以我婉转拒绝了。
梅香姨娘趁势会笑着讥讽她们,说她们当 biao 子立牌坊,被卖进怡红楼还想着有选择的机会。
其中一位姨娘骂道:「是啊,都是人尽可夫的命,可惜怎么总有人想着攀上红儿做她的狗腿子呢,前半生比不上荷玉珍,后半生巴结她女儿。」
梅香不怒反笑,反而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一口:「只要红儿愿意,我做她什么都可以。」
我推开梅香姨娘,淡定地擦擦脸上口水,还是没帮她们,我觉得梅香姨娘说得对,在这莺莺燕燕成群的怡红楼里,我们谁都没有选择的机会。
我十六岁成人礼时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容貌与娘亲不相上下,和娘那日真的很开心,给我一身极为整洁立整的男子服饰,让我出去玩一天。
这意味着成人礼过后,我便会和当年的娘亲一般,站在怡红楼的舞台上跳舞,等着男人来挑选,过上其他姨娘那样永无止境的生活。
临出发前,和娘特意为梅香姨娘放了天假,她笑着同我讲:「红儿,梅香有这样好的福气,可都是因为你呀,记得给她带些稀奇玩意儿回来。」
梅香姨娘调皮地冲我笑了下,我明白,这是和娘对我的威胁,我不回去,梅香姨娘也没了。
我想去乱葬岗,然而路上大雨突至,好像在一片荒野里迷了路,遇见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穿着道服,对我讲:「路南方左拐有一破庙,去躲雨罢。」
话还未说完便消失在了雨中,发觉是遇见了神仙,原来梅香同我讲的神仙奇谈都是真的。
是以我按着他说的躲进了破庙里,里面的茅草堆得很高,最上方是一尊高高在上的佛像。
而佛像旁却瞧见一宽肩公子背对着我,有条不紊地为地上面色紫青的男子治病,那男人似听到动静缓缓回过头来,我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然而一张极为英俊伟岸的颜出现,高挺鼻梁,桃花眼睛深邃,通身气质不凡:「在看什么?」
我这才发觉,如今我是男儿身。
窗外的雨愈下愈大,我看了两眼收回目光,刻意哑了嗓音道:「在看你治病救人。」
然而在一阵重大的坍塌声中,我都来不及反应,被轻而易举拽进了男人的怀里,我下意识紧闭眼睛,身上冷汗蔓延,止不住缩在他怀里颤抖。
肩膀上被人安抚般轻轻拍着,身边人话音低沉:「没事,别怕,只是破庙房梁塌了。」
我睁开眼睛,见掉落的瓦片灌下些许雨来,而我仍旧在他怀里,一股淡淡好闻的清香落进鼻腔,同怡红楼的男人很不一样。
怡红楼……
我倏然远离,嗓音还颤抖着:「多谢。」
「宋兄。」
地上昏迷辗转醒来的男子沙哑出声,宋鸿影俯下身摸了摸他脉搏,用指腹摩挲着他额头,低声道「没事了」。而他布料极好的白袍落在地上沾染些雨水,他眼睛不眨,利落地用匕首斩断脏污那块。
我不自觉地望向我的衣服,长袍上已经沾染不少泥土了,想了想,我好像向来不同他一般讲究……
外面的雨仍旧没有要停的趋势,宋鸿影支起火架用茅草暖起屋子,地上的书许多被雨水浸湿,我围在火架旁看他们一同围上来烤火。
火光晕染宋鸿影半边脸颊,照出他鼻尖一颗小小的痣来,本就鼻梁高挺,火光映衬下,如今看着好像神仙姿容,更为矜贵些。
而身侧气质清秀的男子叫徐耀,说话谈吐亦风度翩翩,他们两人侃侃而谈,谈论起朝政,批判起恶霸强权,其间停顿一瞬观摩我神情,问我可有见解,我摇摇头,说不懂这些。
直到后来他们说起益都娼妓事业繁杂。
我一怔,不自然地垂下眼睫凝着火光,徐耀语音顿住,蓦地委婉些道:「宋兄,你可曾去过那地方?」
那地方自然是我生长的地方,我拿起茅草续上红亮的火光,一根一根的,照着我眼睛有些涩。
「没,」宋鸿影将快烧到我手的茅草接过去,吹灭,地上落下细碎的灰烬,淡声道,「我有洁癖。」
我抬眼望过去。
宋鸿影注意到,视线落过来:「怎么?」
想起他方才说的洁癖,我眨眨眼睫,在他面前展示着有些泥污的长袖和裤脚:「我没有。」
忽然回想起在怡红楼小时还讨厌的那些味道,如今竟也神奇地习惯了。
也是。
我也不能有。
「宋兄书香门第有洁癖实属正常,不过听闻里面许多女子是被逼迫的,大业发展至今,的确需要有人肃清风气,娼妓繁荣并不意味着应该存在。」
宋鸿影淡淡「嗯」了声。
话题到这里好似终止了,忽然安静,只有茅草与木柴在火里偶然溅落动静,我转移话题开口:「你们是要进京赶考吗?」
「对,半路途经临川,姑娘是本地人么?」
我哑然望向徐耀,他笑笑,连带着宋鸿影眼睛也沾染笑意,像是在用指尖戳穿一个很透很轻薄的纱,毫不费力,且从头至尾能看清里面。
我慢吞吞地回:「我从小在临川长大。」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徐耀望着天色感叹一声:「看来要明日才能进到临川了。」
明日——
屋外雷雨交加,我难得心慌,不由得站起身来望向黑漆漆的四周,瞧见远处凉亭是和娘派来的看守。
目光与他对视的一瞬,我暗暗放下心来,知道有借口和娘就不会怪罪,只好等着明日再回。
只是,可惜了最后自由的日子。
「姑娘,」徐耀偏头看我,语气隐隐有按捺不住游玩的意思,「临川可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来,我们这次要在临川待一个月呢,不能只闷头读书。」
宋鸿影亦将目光投向我,然而我虽长在临川,却委实除了乱葬岗之外没去过别的地方……
时间太长,我有些无措开口:「……怡红楼?」
空气再次静谧沉默。
徐耀因惊讶瞪大的眼睛还未收回,我难得有些恍惚,刚想给他们换个地方说,眼前蓦地出现了宋鸿影,他很自然地将徐耀挡住,将我带进里面来。
「外面冷,别站太久。」
徐耀摸摸鼻子干笑,随后从行囊里拿出几块凉透的饼来,一一分给我们。
我围着火堆烤火,心不在焉地小口咬着,下一瞬视线里出现一块精致的芙蓉糕,我眼睫颤颤,抬眼见是宋鸿影:「吃罢,昨日在糕点铺买了一些。」
喉咙分泌出口水来,手中的饼瞬时便乏味一些。
而徐耀在一旁笑着开口道:「宋兄最喜甜食了,难得会给旁人,姑娘真有福分。」
视线看向包裹里的芙蓉糕只有两块,我收回目光,咬着饼撒慌道:「多谢,不过我不太喜欢吃。」
宋鸿影将我动作尽收眼底,却没说什么。
夜晚宋鸿影铺好三张草床,我在最里侧,他们都在外面,远远看去像是他们包围了我,但距离说近也不近,说远不远。
夏季蚊虫叮咬最多,我躺在草床上睁眼望着佛像,许久也没睡着,因为在我身侧的宋鸿影将被子给了我,我知他有洁癖,所以我很小心地将被子尽量保持在草席上,不敢乱动。
而身侧的宋鸿影呼吸平静,浓密的眼睫在月光下为这张俊美的颜平添一抹冷清。
徐耀睡觉打了很大声的呼噜。
这倒是头一次见到品相这样好的两个男子,知道我是女儿身也不会对我做什么……
我心不在焉地想着,这时安静的夜里蓦地传来老鼠吱吱叫的声音,我心情沉闷,小心翼翼地靠墙脚坐起来,瞧见老鼠很快就要踩到宋鸿影的被子了,赶忙将被子抱在怀里。
老鼠吱吱远离,随后嗅了嗅味道,将目标对准了宋鸿影藏着芙蓉糕的包裹。
我其实害怕老鼠,但想起徐耀说的,这是宋鸿影刻意买的糕点,此刻不自觉深吸一口气,将被子抱在怀里,一步步靠近宋鸿影的包裹。
靠近包裹的手臂都在颤抖,这时耳畔蓦地听他轻声道:「这样害怕,怎不记得先把我叫醒?」
下一瞬包裹已然落在宋鸿影的草席上,而月光下是一张棱角分明,冷清却毫无瑕疵的俊颜。
我心头惴惴,攥紧拳头强迫自己将乱葬岗的画面清除,冷汗涔涔:「我……没想到。」
大抵是看出我脸色不对,宋鸿影将我怀里的被子解开很轻地披在我身上,我见被角掉落在地,蹙了蹙眉,下意识将被子捡起来。
宋鸿影话音很淡:「先管好你自己。」
我愣住,大抵他学医,此刻宋鸿影蓦地按住我的脉搏,眉心紧锁:「有那么害怕老鼠?」
手腕上的肌肤触碰仍旧清晰,此刻蓦地与他对视,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轻轻点头,算承认了。
宋鸿影目光缓缓移开,旋即动作轻柔按了按我的头,然而不小心碰到了我箍发的绳子,月光摇曳,万千青丝齐齐掉落,出现在他面前。
他哽住:「你——」
临川常言,百花潭里最绝荷花仙。
这句话说的是我娘亲。
因是血缘与她相似五六分,绸缎发如瀑,皆从她那里得来的,所以我能顺遂长大,不必像丫鬟菊韵的孩子一般,生生被有特殊癖好的大人折磨死。
死在豆蔻之年,仅仅十四岁。
但我时常悲观地想,我之后未必不是她。
夜幕下宋鸿影失神也只有一瞬,我简单将头发绾起来,他手空在那里,喉结滚动,怔怔望着我。
莫名的情愫缠绕着,夏季蝉鸣响起,雨声渐渐停止,我微微点头背对宋鸿影和衣躺下。
半梦半醒间,身后人低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嗓音喑哑着,没打算瞒他。
「荷红。」
娘亲希望我花开不败,红透半边天。
第二日徐耀他们带我奔向临川,路上我们三人皆是男子装扮,身着都不错,路上投来不少目光。
身后有和娘派来的看守。
我心无旁骛地玩乐,好似要迷失在热闹喧嚷的街市里,不过宋鸿影果真是偏爱甜食,在糕点铺又买了许多糕点,有些是我在怡红楼总见过的。
今日风凉,街边商贩叫嚷,徐耀嫌累在馄饨摊歇了,我正新奇地四处看,糖葫芦蓦地出现在眼前。
宋鸿影面容冷月如霜般:「给你。」
我摇摇头:「多谢,我不吃这些。」
「……为什么?」
我顿了下,如实回复:「因为牙齿会不好看。」
然而他视线下意识在我唇齿间来回梭巡,似是真的在打量,我招架不住,移动视线看向别处,却恰好望见和娘的看守,他打了个手势叫我最迟晚上戌时回去,我微微点头,示意明白。
徐耀从馄饨摊赶过来,抱怨道:「什么时候能去客栈睡觉啊,昨夜睡得腰酸背痛,好生疲乏。」
宋鸿影将糖葫芦塞给他:「马上。」
徐耀笑着将糖葫芦咬了一口,而后嬉皮笑脸来问我:「姑娘家住何处,我们可以先送你回去。」
宋鸿影目光随之轻轻落过来。
「我戌时才回去。」
我没说太多,他们也没问,只是沿途走过许多地方,从很多人口里听说怡红楼近几日要出一个新花魁,模样倾城,舞姿堪比荷玉珍。
应该就是和娘策划的我。
而路上途经花椒巷时看到许多跪地求饶的乞丐,他们邋里邋遢,向过路的人讨要钱财。
徐耀他们停下,我也不由得停下,见宋鸿影和徐耀从荷包里拿出几两银钱,是想要施舍的意思。
我拦住他们:「别给。」
那些乞丐瞬时目光凶狠,宋鸿影将我挡住,我在他背后垂下头,轻轻拽他衣袖说不要给。
他们之中的很多人我都在怡红楼里见过,其中还有在梅香姨娘身上吐东西的乞丐。
……
午间客栈,徐耀笑着开口道:「姑娘方才不施舍是对的,我看我们给钱的手方一顿,他们便目露凶相,委实不该给这个钱。」
我微微出神道:「不,是他们脏。」
怡红楼的姨娘们总说自己脏,不是的……
听罢,他们皆一顿。
宋鸿影什么也未说,大抵是嫌空气沉闷,长臂将窗子推开,我蓦地回过神来,才发觉对面便是怡红楼,这时最为清静,大抵是晚上才会燃烧欲望。
原来我已经到家了。
宋鸿影他们在这家客栈安家,听说接下来会去拜访临川有名的季夫子讨教学问,我倒也知道他,他的儿子最近是怡红楼的常客。
每次都要花很多钱点新送来的腊梅,出手阔绰,大抵是多亏了他学问渊博的爹爹。
夜晚如约而至,我在街市上买了许多小玩意,拨浪鼓、小风车,风筝还有很多很多。
徐耀看着新鲜:「姑娘家里是有人生了孩子吗?」
「没有,是我要买的。」
而后便兴冲冲奔向下一个花瓶瓷器摊,乐此不疲且乐在其中,徐耀在身后同宋鸿影夸赞我,说什么难得有这样活泼的小姑娘,颇有童心之类的。
我没理会,还有一个时辰的时候,在河边放了盏荷花灯,同我花灯并行的还有两盏他们的。
夜晚不知是哪位贵人燃了烟花,空寂的夜蓦地绽放火花,我头一次这样开心畅怀,简直想蹦起来跳跳,直到看到和娘在远处笑意盈盈地看我。
如寒冬暴雪寒冻,我的脚灌铅般沉重。
这时宋鸿影顺着我视线看过去:「怎么?」
我闷声道:「没怎么,戌时该回去了。」
徐耀兴致勃勃:「哪里是呀,我们可以送你,若是离得不远,以后我和宋兄可以时常去看姑娘。」
……大概你们应该也不想去。
不过我道:「真的要送我?」
他们皆点头,等漫步到烟花冷静时,怡红楼门前梅香姨娘眼眸明亮,摇扇笑看我。
「红儿,给姨娘带的什么好东西呀。」
我想了想:「是城西木匠卖的匕首。」
宋鸿影与徐耀皆身形僵硬,我一一从他们手里拿过我在街市买的东西,最后想从宋鸿影那里拿走拨浪鼓的时候,他却忽然加紧了力度。
月光下宋鸿影脸色苍白,俊眉挑起看着我,音质沉沉道:「荷红,你在这里杂役?」
空气静默着,我身形一僵,掰开他手指,不敢直视他们目光:「其实,你们在路上听过我。」
「怡红楼的新花魁。」
大概是我笑的弧度太小,大家都没笑。
梅香姨娘搂着我的脖子打量着两人:「我说你们可别看我们红儿美便缠上她,若真想来看,明日真金白银给我们红儿,给你们弹曲子也不是不行。」
徐耀脸色骤变:「你——」
我正想劝架,身侧的宋鸿影蓦地拽住他胳膊,随即唇线微抿,望了我一眼,音质哑了些。
「无事,是我们打扰了。」
梅香嗤了声:「看着品相还行,怎么是个孬种。」
我想起昨日交谈,把她带进楼里,这味道扑面而来,混杂着脂粉味和禽兽味儿,熟悉又厌恶。
「他有洁癖,姨娘,总是有人介意的。」
梅香摇着扇子重重叹气。
第二日怡红楼外被围得水泄不通,在一众模样千奇百怪的男人面前,我重现当年娘亲的花枝舞。
面纱再「巧妙」落地,一众人发出惊叹声。
而我抬眼时却撞见一双墨色的眼眸,恍惚记得前日他看我时也是这样的神色,明明容貌甚伟,珠玉的颜,偏偏无措着难堪。
有洁癖的宋公子花了五百金买下我一月。
夜很深,宋鸿影在屋内饮酒,有丫鬟为我送来小人图,我抿唇不语,正要接过来,下一瞬梅香姨娘风风火火进来直接拿走扇风。
「有什么好看的,能伺候红儿就是他幸事。」
和娘送来衣服时,挥挥手支走丫鬟淡笑。
「梅香始终孩子性子,来瞧瞧给红儿的衣服吧。」
一层纱而已,已经再无其他遮挡。
梅香姨娘正想说什么,和娘却笑道:「说起这衣服,我倒是想起桩旧事,当初红儿那场灾祸找我便可以免的,你偏要为她出头,却落下后背满身疤痕,如今想来可真是可惜。」
我与姨娘便都沉默了。
当初是我十二岁时有人拽着我胳膊要向屋去,而那时无人帮我,是梅香姨娘为我挡下的。
也像和娘说的,她在怡红楼里权势滔天可以免除一切,可梅香触犯她逆鳞,却不想救梅香。
何为逆鳞,便是不要挡她的生计。
梅香姨娘笑容晦涩:「那红儿穿上定会好看。」
现在我的住处里红烛摇曳,我学着画本里的,主动靠近宋鸿影,先垂睫描绘他俊朗的五官,无情无感,僵硬地在他唇边轻轻落下一个吻来。
这时感官无限放大,我却什么也不会了。
然而宋鸿影箍紧我手腕,嗓音缓缓。
「你不用动。」
我抿了下唇,等他出下言。
然而他凝着我良久,最终闭下眼,烛火下高挺鼻梁下的小痣衬得皮肤晶莹白玉,而后我身上落下蚕丝被,我哽住,见他的手微微发颤。
「已经盖好了。」
看出他意图,我捂好被子提醒他。
宋鸿影轻「嗯」了声,旋即鸦羽状的睫毛如被风吹颤,睁开眼睛里的光亮,耳尖可疑染红。
我没忍笑道:「你这人为何这般矛盾,既说了有洁癖还来这里找我,现如今却又不对我做什么。」
我以为最起码他会以玩笑话打趣过去,可这时窗外吹来一阵风,孤单烛火被吹灭,宋鸿影定定瞧着我:「徐耀说我今日若是不来,往后定会后悔,虽只有两日相处,可我对姑娘放不下。
「大抵我倾慕你的心意,还需些时日确信。」
我僵在原地,张唇却失声。
倾慕——
「我在临川的这一月,不会有人脏姑娘清白,不过,」他的五官陷在暗处,眼睛却深亮,掀唇一顿,「红儿愿意在我走后暂回雲飏么。」
「回我家乡。」他又添一句。
我阵阵发麻,心骤然一缩。
「……你的、家么。」
「嗯,你若是愿意,往后也是你的。」
一夜无眠到天亮,夜晚深深时宋鸿影已经不在了,清早梅香姨娘为我端来热腾腾的饭食,我心不在焉地吃了两口,她提起怡红楼今日诞下了个男婴。
我一怔:「又送人了?」
她添了口粥:「是,只有女孩有用,你知道的,听闻是送给了城西的屠户,也算个好去处。」
倒是嘲讽,在这里女子有用也无用。
梅香姨娘蓦地笑出声:「你还记得那半截入土的桃水吗,没想到她儿子才十四岁就来找姑娘了,气得她破口大骂,又不能直白同那孩子说出来。」
我回一句:「临川风气如此。」
其实怡红楼里的人比外面的人明白,倏然想起徐耀说的,娼妓繁荣并不意味着应该存在。
可这临川城里从下到上已腐烂到遍地生蛆。
城中女子对这里谩骂不止,但却频频有人来送女孩受苦,梅香姨娘是,菊韵是,腊梅是。
而且临川为大业边境,外患时常侵袭,又少不了买卖,商人便会送女子去讨他们欢心。
死的死,难的难,众人却只道寻常。
「姨娘,外面的世界当真比这里好么。」
她一愣却笑了,眨眼都是风情。
「要有机会,姨娘比谁跑得都快。」
我弯了弯唇,没再说其他。
宋鸿影第二日带了桂花糕来,葱白的手在桌上慢条斯理地倒出桂花茶,焚香,衣衫明净毫无褶皱。
「尝尝,太甜的话可以解腻。」
刚想说拒绝的话。
他眉眼挑起来,将点心强制地递到我手心,桂花清香扑鼻。
「尝尝再说喜恶。」
宋鸿影前几日便对我吃甜食有执念,那日夜里的糕点此刻吸引胃里馋虫,他面容清隽,眼睫下的目光盈满期待,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物。
我试探地轻咬一口。
方入口便有种无法形容的味道,掺杂花香与糕点的软糯,入口即化,想起那日的糖葫芦都叫和娘没收了,送给了怡红楼里的姑娘们。
他音质含笑道:「好吃么。」
我没否认,宋鸿影把糕点都推过来。
「往后只要不贪食,吃些无妨。」
后来宋鸿影是青楼常客,他喜欢听我弹曲子,也喜欢听我为他读书,也曾讲过家中趣事,说他娘亲是活泼好动的性子,爹爹严肃板正却疼爱家人。
细水长流,且安定和谐。
某日菊韵急匆匆找我,说宋鸿影被青楼里其他姐妹拦下了,也就是最花枝招展的花孔雀莺萝,只是还没等我出去宋鸿影便推门而入。
而衣袖被斩下一块布料来。
某种猜测放大:「是莺萝碰你手臂了吗。」
「嗯,你知道我有洁癖。」
前些日子和娘说自古书生同姑娘的恩怨写成话本都要堆成山,无情多是书生,多情是青楼里的女子,因为她们无依无靠,只轻轻诱哄便死心塌地。
然而这时候我竟不知道要说什么。
「红儿,我知你心中忧虑。」
宋鸿影睫毛很长,面上留存小块阴影,默了片刻唇轻展道:「不过你只是你,怎样都与她们不同,不论是在何时遇到你,我始终会如此待你。」
一字一句让我呼吸慢慢,良久我才道了声「好」。
总归还有二十多日,细节处见真章。
和娘近日得了风寒,她不叫我们见她,怕影响楼里生意,宋鸿影差人送来了桂花糕,梅香姨娘最先替我尝的:「这男人小恩小惠最不值当感动,只是吃食而已,红儿万不可掉以轻心。」
我好笑道:「那什么是大恩大惠呢。」
她懒着身子靠在桌子上,笑叹口气:「大抵是排除万难都要把你娶走,且始终如一对你。可惜世道太难,也不知是人心太假,还是金钱太重,你娘亲当年达官贵人富甲豪商踏破门槛都想赎走,只是和娘敛够银子也不把人交出去。」
想想娘亲当年风光也不过是几年前的事,这些年其实对于娘亲我心里隐隐有猜测,二十年她是不想走,而非和娘刻意不放人。
这时姨娘用指腹摩挲着我的脸感叹道:
「以你娘亲当年的风采,说不准我们红儿也是哪位大人的孩子,就算放在外面也是千金小姐。」
我轻轻拂掉她的手,正要说什么,门被叩响。
「梅香,客人来了。」
她手指顷刻离开,而后冲我一笑,眼角的皱纹隐隐有了痕迹,关门的声音极为轻巧。
那种幼时蔓延至今的深重的无力感又袭来,我起身扣住门,只走了几步路便瞧见梅香被肥头大耳的男子揽过腰,大抵想抱起她,可惜连这分力气都没有,再之后是梅香姨娘的门被狠狠踹开。
我眼皮一颤,楼下喧嚷声吵吵闹闹的。
是位年岁极高的夫人,我本觉得是这楼里再正常不过的闹剧,未想这夫人讲的是腊梅和我,一是勾引他儿子,二是勾引他学生,说宋鸿影是世家大族的公子怎么能与这些肮脏的娼妓日夜作伴。
我脸色惨白,没一会儿和娘披着外衣被人搀扶着出来,她未施粉黛,脸上尽是苍白色。
看见我,她眼光凌厉道:「回去。」
我假意动了脚,实则还在原地未动。
夫人疾言厉色地讲这怡红楼和其他的青楼都污秽至极,是整个临川的毒种,上下都要毁。
那日我难得看着和娘落下风,因为那老夫人娘家世代为官,父亲正是益都巡抚,说为临川肃清风气她也不亏此行,话一出口,和娘气得重重咳嗽着。
老夫人继续狠声道:「去把那荷红和腊梅找来,今日我打一个是一个,我看谁敢拦。」
腊梅紧闭的门严严实实,我大步走下楼梯,而另一侧梅香姨娘衣衫不整地出来,破口大骂道:「好夫人,你儿子管不住倒怨起我们来,自古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儿子是我们逼他来的么。」
老夫人吹吹茶盏热气,正眼没瞧她。
「去,把这贱子一同拉来打二十大板。」
然而我无奈冲姨娘使了个眼色,刚下楼说出我是荷红,迎面是重重的一巴掌,当场人都吓呆了。
梅香姨娘气恼道:「老太婆,你太过分了。」
「这一巴掌,是你小小年纪狐媚子勾人,挡了鸿影大好前程,为他仕途蒙羞,令他日后抹上污点。」
我头昏眼花,此刻这话听得清清楚楚。
还未回过神来,又是另一道耳风。
「这一巴掌,是你做妓子就该打,往后你也少不得被其他人打,老妇提前让你明白些事理。」
梅香姨娘被家仆死死禁锢住,老夫人抬掌正想打第三掌被我握住手腕,诚挚来说,我力气很小,此刻另一只手随意抹了把鼻血,看向她。
「你打错了。」我听自己说。
「我重复一遍,没人让你儿子日日踏足这处。」
老夫人眯眯眼,下一巴掌却没到,另一只线条流畅的手臂箍住老妇胳膊,而我腰肢被人稳稳撑住。
「季夫人。」
那人身上袭来极好闻的桂花清香,修长有力的手托住我,宋鸿影墨色的眸子漠然地看着她,嗓音冰冷彻骨:「我的家事何时轮到外人来管。」
季夫人怒声道:「鸿影,你年纪轻轻不为生民立命,不为万世开太平,整日跑这里与一个妓子情情爱爱,你费尽心思考学有何用。」
「敢问夫人,如何为生民立命?」
他掀唇问。
她冷哼道:「自然是哀百姓艰难,感万民之伤。」
「哦?」
宋鸿影挑了下眉,眸光冷淡,唇边溢出抹冰冷的弧度来,令所有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他。
「临川娼妓繁荣,自然贩卖儿女成风,而贩卖成热,自然不良人成群,偷抢成性,近处的痛苦夫人尚且不管,何谈远处的苍生。」
宋鸿影眼神嘲讽,漫不经心地扫过季夫人同他身后的奴仆,一众奴仆连同青楼妓子皆愣愣地看着他。
我亦然,心口发麻,延展至心底。
何其嘲讽。
「区区娼妓,谈何悲悯?」季夫人挑眉,语气重了几分,「她们做这些腌臜事受报应就是活该。」
整个青楼登时热了起来。
和娘想说话却咳嗽得说不出话来。
我堪堪拽着宋鸿影衣角,稳住身形直直看向她,嘲讽道:「可你若不是巡抚的女儿呢,若是长在吃一口饭都是累赘的家,若是你母亲就是妓子,若是你尚且襁褓时便因你是女儿便被卖到这里呢。」
我一字一句,望着她手腕上的佛珠愈发憋闷。
「你生而富裕,信奉佛子,难道谈大爱就是纸上谈兵么。」我嗓音发颤道,「私以为,夫人既没有悲悯苍生的心,说悲悯便是对你学识最大的侮辱。」
宋鸿影看向我,眼眸深邃泛着光,而后在季夫人的仆人蠢蠢欲动时挡在我身前,挑唇道。
那些轻谩、不屑的目光被遮掩,惊奇安稳下来。
「夫人还不明白的话,再生个女儿就是了。」
季夫人摸着佛珠冷道:「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宋鸿影眉眼明朗,盯着季夫人眼,慢条斯理地开口,话音懒懒:「亦或者,让我父亲亲自与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