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良缘

「太子妃今日看不出来,父皇借由几位妃嫔之口,催促我们早日诞下皇孙吗?」太子回首,目光如水,嘴角一抬,施施然下了马车。

我呆愣地一个人坐在空空荡荡的马车里,脑子里反复回荡着太子最后的那句话,皇上?妃嫔?催促?

不行啊!我猛地掀开车帘,冲着太子的身影哀号:「不是说好了好聚好散吗?!」

没说散之前还要生个娃啊!!!

「皇命难违啊……」太子得意的声音散在了风里。

8

我把太子给打了。

太子待我冷漠至极的时候我没打他,太子惧我怕我的时候我没打他,没想到太子摸上了我的榻时候被我打了。

这实在不能怪我,我自七岁随父居于军中,从小长在大营帐里,睡时保持警醒是将士们起码的自我修养,而且那夜月黑风高,我怎能想到是太子摸到了我的床头?

总之,听到动静,回身一拳,一气呵成,悔之晚矣……

「你,你为何暗夜来我房内?」我本想理直气壮地质问,可是看着太子乌青的眼,语气便越来越低。

「你且说本王明日如何见人?」太子避而不答,而是捂着乌青的右眼,居高临下地审视我。

「称病?」我抱着锦被垂着脑袋苦思冥想,其实若说称病也不算欺君,太子的眼睛的确是……遭受了重击。

「哼,」太子长袖一甩,蓦地就躺在了我身侧,「眼睛疼,侍疾!」

「我这就找太医去!」我利索地踢开锦被,想要起身下榻,发现太子他躺着挡住了我的去路。

我用脚踢了踢他。

「太医若是回禀了父皇,你便是谋害储君之罪。」太子半眯着眼,「本王让你侍疾。」

谋害储君?我倏地缩回了脚,这一拳这么严重?得灭九族了?我缩回了锦被里,可怜兮兮地看着太子,我嫁入东宫来,并不是为了要灭我九族,而且明明是你悄摸摸地摸到我的榻前啊……更何况我又不会治病,要怎么个侍疾……

太子显而易见地读出了我眼中的怨念,理了理衣袍,双手背在脑后,「本王想听故事,兴许听了这伤便能好得快些。」

「想得美,并不能好。」我极为认真地否定了他,若是如此,战场上将士们人手一本故事书,还要军医做什么,太子他果然还是和从前一般单纯。

「你讲是不讲?」太子斜眼瞥向了我。

「讲。」我迅速认怂。

「本王要听,小狐狸和小兔子的故事。」

我一愣,他竟然记得这个故事?

我四岁那年,姑姑入宫为妃,我便常往宫里去,每回都能在皇后宫里见到那个清俊可爱的六皇子,姑姑很喜欢很疼爱六皇子,我便随姑姑一样很喜欢很疼爱六皇子,我给他讲了许多从阿爹那里听来的故事,他性子温和寡言,总是静静地听我手舞足蹈地扯着异事怪谈,可是如此三年,再多的故事我都讲完了,但我喜欢他用清亮的眸子认真看着我的模样,便开始扯天扯地随意编造,好待在他的身边长久些,再长久些。

小狐狸和小兔子的故事是我胡编乱造的最后一个故事,因为之后皇后娘娘猝然而逝,我姑姑服毒自尽,我便随阿爹远离皇城,长驻边境,再没入宫。

十年前信口胡说的故事,若非那是我最后一次停留在他身上的记忆,我怎可能还记得是关于狐狸和兔子的瞎话?但具体这瞎话是如何编的,我便是被灭了九族,也是想不起的。

「要不,我给你讲个老鼠和猫的故事吧,你不是喜欢猫吗……」

「从前,有一片火红的花海,里面生活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小狐狸在花海里跳跃,风吹起火红色的花瓣,像是有许多许多只火红的小狐狸陪伴它。从前,还有一片雪白的花海,里面生活着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在花海里蹦跳,风吹起雪白色的花瓣,像是有许多许多只雪白的小兔子陪伴它……」

太子的声音飘飘袅袅,那记忆如此遥远,可我从太子娓娓而来的言语中却清晰地看到了御花园里那个穿着红裙的小姑娘,如何欢快地对着那个一身银衣的小皇子眉飞色舞侃侃而谈。

「它们在花海里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寻找,可是火红的花海里只有一只小狐狸,雪白的花海里也只有一只小兔子,它们于是胆怯地望向对面的花海,犹豫着,试探着,小心翼翼地向着陌生的花海靠近,终于,它们看见了彼此,火红的狐狸爪和雪白的兔子脚碰到了一起,红色和白色的花瓣一起在风里飞舞,从此小狐狸拥有了一只雪白的小兔子,小兔子拥有了一只火红的小狐狸。」

太子言罢,眸光深深地望向了我。

我艰难地吞了吞口水,太子莫不是妖怪吧,十年前我信口编来的故事,他都能记得如此清楚?!

可太子看着看着我,却突然起身将我圈在了身下,如水的眼眸里倒映着我猝不及防的怔忪模样,耳边是他细碎而模糊的嗓音。

「逃跑的狐狸既然回来了,就休想再跑……」

我于是被太子给睡了。

一夜醒来,太子已经上朝,我红着脸想着昨夜,不知为何,明明是我打了太子一拳,明明太子讲着故事,为什么鬼迷心窍般便扑到了我身上,为什么悄无声息地我便被解了衣衫,为什么侍疾突然变成了侍寝……

我觉得自己有些骑虎难下,我分明是做好了事了拂衣去的准备,分明是想待太子根基稳固便离开东宫好聚好散,可我却鬼使神差极为配合,甚至颇为餍足,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颇有些深陷泥淖无法自拔的意思了,可是这片泥淖竟然是太子他主动把我拖下去的!

太子实在反常,他明明笃定是我姑姑谋害了先后,怎可能肯和我耳鬓厮磨共赴云雨,难道他知道并非姑姑害死了先后?可是时隔多年,他如何查找实据?又查找到了什么证据?

几日下来太子倒是再没来过,可我却被自己的疑虑折磨得寝食难安,又踌躇不敢去找太子询问,只因那夜太子呼在我耳边的呢喃,那句「逃跑的狐狸」反复在我脑中回响,便是这区区五个字硬生生掘开了我头中埋藏已久的愧疚,这份愧疚本深埋心底,我故作不知,佯装坦然,可一朝被揭开,才发现这份愧疚只会在心底越积越深,甚至让我此刻不知如何面对太子。

当年,我的确是落荒而逃,弃他而去。

永昌九年,我七岁,孝仁皇后和我姑姑先后殁于宫中,宫里宫外谣言纷纷,说是我姑姑假意亲近皇后,设计害死了皇后,最后不幸露出了首尾,畏罪自戕,谣言甚嚣尘上,逼得皇上连发三道圣旨,道皇后和贵妃皆是感染时疫而亡,赐先后封号为孝仁,追封我姑姑为皇贵妃,册立六皇子为太子。

我知道谣言无稽,我相信姑姑绝对不会伤害先后。

但我发现了一个惊人的秘密,那个秘密让我震惊,也让我惧怕,所以即便那时太子刚刚丧母,即便我知道此番离去,皇城里便孤单单徒留他一人,我还是躲在了阿爹的怀里,惴惴不安地离开了皇城。

那时姑姑殁于宫中,我入不得宫,便跑进姑姑昔日的闺房躺在榻上哭,我几日不肯离去,伤心欲绝难以入眠,却不慎在榻中发现了一个密格,那密格深嵌入榻,我费力撬开格子,里面有数叠书信,几卷墨画,两缕青丝和一包拆过的草药。

我又惊又惧,从一个个干涸老旧的文字里知晓了一段世人难容的情意!自小的闺中密友彼此竟然情根深种,可无奈一个被迫为后诞下了皇子,另一个赌气多年终究难以放下,便服了绝子药追随入宫,往事一一从我眼前而过,我终于明白了姑姑和皇后对视时彼此眼中的笑意为何如此温柔,原来那目光里洋溢的皆是面对恋人时的珍爱和疼惜。

可是当朝皇后和贵妃……这份背离世俗的情感稍稍被揭开一角,便能让两个家族死无葬身之地,我万分惊惧,不知世上还有几人知道,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此生不能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我带着这个惊天的秘密离开了皇城,想让它在边境的风沙里永远地被吹散,被吹净,直至我被皇上赐婚,重回皇城,嫁入东宫。

事到如今,当这个秘密再次涌上心头,我不知道太子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蛛丝马迹,也不知当年是皇上发现了端倪,用了一个体面的方式掩盖了这桩丑闻,还是另有他人他因害死宫中两位贵人,若是他人谋害,何人有如此能力一石二鸟,太子他若是知道了,又会如何对付他们,杀母之仇,不共戴天啊……

我心中忐忑想不出所以然的时候,宫中却突然传来噩耗。

七皇子夭折了。

9

七皇子无故夭折,武安侯府唯一的念想断了。

不待我去寻太子,傍晚将至,太子从宫中回来,便自己寻到了我这儿。

太子入门,眼上的乌青已几乎瞧不出了,我想起他会医术,自是有法子祛淤的,太子行至我跟前,一言不发地便将我扣在他怀里。

太子何时长得这般高了,我窝在他胸口处,艰难地从他腋下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

身为皇子,又是储君,太子没有理由喜欢那个一出生就是嫡子且,背后有着庞大显赫的家族的小皇子,除夕宴那次,他或许曾想过让这个婴孩无法降生,可是想和做有时候是天渊之隔,他真的做了,必然是除了皇位之争以外,又有其他原因逼得他不得不出手,或是说不得不报复。

我忍不住问:「当年是武安侯府做的?」

若是如此,我的姑姑亦是死于武安侯府之手,我纵使明白稚子无辜,也无法做到坦然地去指责太子,这皇宫内外又有几个不是无辜的?

「本王不该忍不住与你同房。」他并未回答我的问题,声音几分凉几分寒,我浑身一僵,他这是几个意思?!吃抹干净了还敢说这等话?是会遭雷劈的!

「你身上余毒未清,若你不慎怀子,会连累你和……孩子的。」他声音余淡,却浮在我心上久久徘徊不去,瞬间吹散了我的怒气,还温得我整个心田又甜又暖。

「可本王说过要你晚饭三刻后寻本王切脉,你未有一次来过,」他的手抚到我的发上,声音却极低,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本王只能夜夜来给你诊脉,你竟还打了本王,想起你这般忘恩负义,」他把忘恩负义四个字咬得极重,语气却溢出一丝懊恼,「本王便顾不得许多了……」

他夜夜来给我诊脉?这都大半个月了,我怎么丝毫未有察觉?完了,完了,一定是我浸润在东宫这个温柔乡里太久了,基本的行军素养都丢了一干二净,那夜太子被我发觉,竟是我瞎猫碰到了死耗子。

「你放心,我身强体壮,那点毒算不得什么,」我极力挽尊,虽然防范意识不比以往,但是东宫伙食一顶一的棒,我底子好又有美食养着,我还怕这点子毒能毒倒我,还妄想殃及我未来孩儿,不能够!「我理解,皇上想要皇孙,你便想早日要个孩儿讨得皇上欢心,但是你我早晚是要分开的,若是添了个孩子……」

我还未说完,便被太子俯身封住了嘴,唇上猛地传来一丝疼,我极力挣扎才挣开了他,他竟然咬我?!

「忘恩负义。」他的手依旧死死扣住我的腕子,眸角泛红,唇上染着一点血珠。

我委屈啊!明明是他咬了我!我左右张望,已入了夜,我的寝殿里里外外竟然一个侍从也没有,一定是太子早前将人都支了去,害得我连喊个冤都没处喊。

「小皇子夭折,我知道你心情也不好,我,姑且原谅你。」我战略性后退,技术性认㞞,胡乱地擦了擦我的唇,我现在实打实怕了他,打也打不得,骂也……我也忍不下心骂,我只能躲着,让着,让他占了便宜还卖乖。

我这太子妃当得实在不如刚入东宫时威风,太子勤奋好学起来,竟如此会拿捏人,果然读书使人聪明,聪明使人压迫别人。

他虽然狠下心动了手,但七皇子夭折,他心里却未必好受,亲族相残,有如钝刀子割肉,面上不显露,却是会长长久久疼在心里的。

「侍寝。」他甩掉外袍,自顾自坐在了榻边,端端正正,目不斜视。

行,既然认㞞我就认个彻底,一番忙上忙下,我才把这位沐浴更衣后的主子送上了榻,待我也洗漱一番爬上榻的时候,他已经呼吸均匀,不知何时入睡了。

「你下次再支使我试试,我,我一刀拍扁你!」我极小声对着那张俊脸放狠话,生怕声音大了吵醒了他来又要把我揉扁搓圆,我可吃不起那个亏了。

「其实,你也不必非要对那小皇子动手。」我双腿交叉坐在他身旁,看着他睡颜一副人畜无害,白色亵衣衬得他容色越发清俊,「那小娃娃,确实,有些无辜。」

他睫羽微微动了动,我立马找补,「但我绝非责备你!」

待我说完才想起太子睡得沉,哪听得到我这席话,便又放松了下来自说自话:「武安侯府昔年害死皇后和我姑姑,如今又害你患上豆疫命悬一线,杀我亲人,害我男人,我饶不了武安侯那个臭老头子!」

「你们姜家这一代代的也就是皮囊生得好,容易哄骗人,我先前看武安侯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哪能想到是如此歹毒的小老头,不仅贪钱揽权,还这般狡诈诡谲,皇上竟然也能容忍他至今。」我手悄摸摸地抚过太子的鼻梁,「你最该下手对付的,是他。」

「你杀了小皇子,对他来说的确诛心,但是他一日不除,我却不能放心……」我眸光瞥向了自己锃光瓦亮的轩辕刀,心中杀意一闪,计上心头,良久之后又重新将目光柔和地放在了太子身上,「可你到底是如何确定不是姑姑害死的先后呢?」

「因为毒。」太子蓦地睁开了眼,歪了歪头,「你絮絮叨叨,着实吵到了本王。」

我目瞪口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躲进了自己的锦被里,从头到脚遮得严严实实。

他,他什么时候醒的?他都听到了?!床上有没有缝能容我钻进去躲一躲啊!

被子外传来太子似笑非笑的声音,「你不想知道原因了?」

「想。」被子里传来我闷闷的声音,我悄咪咪地露出了脑袋,「什么毒啊?」

「当年母后死因之所以牵扯到吴贵妃,是因为颈间的剑痕,」太子声音悠淡,眸中却沉如夜色,我点了点头,姑姑自小习剑,剑术冠绝颇得皇上赞赏,所以后宫之中唯有我姑姑被皇上特允可以佩剑,也正是如此皇后颈间的剑伤便成了流言蜚语的依傍。

「你发现了先后并非死于剑伤,而是中毒?」难道时隔多年,他竟然发现了导致皇后死亡的毒了,我震惊地睁大了眼,「什么毒?」

「你身上的毒。」太子斜首,望向了我。

我猛地起身坐起,我身上的毒?我身上的毒不是因为那只死去的猫才染上的吗?

「那只猫死相凄惨,是因为中了毒!」我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武安侯府居心如此歹毒,竟然对太子两次三番地下此毒手,豆疫不成便故技重施想要毒死太子,却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被太子寻到了首尾。

这么一想,我全然明白了,难怪自我从墙头发现了那只小猫死了后,太子待我便一反常态,不似从前疏离,原是知道了杀害皇后娘娘的真凶另有他人。

「害我亲人者,此仇不报,余生安能自在!」 为了姑姑,为了太子,我定然要铲除了武安侯那个祸害!

「自是要报。」太子的声音辨不出感情,「无须你动手,本王,会亲自了结一切。」

武安侯府能轻而易举地几次加害太子,可见这东宫虽是太子的东宫,却不知藏了多少细作暗桩,我警惕地四下张望,钻回了被窝,悄悄凑近到太子身旁,「此言不可肆意宣之于口,我们小声些。」

太子侧过身,单手抵住脑袋,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嘴角微微一扬,低头也凑近了我,「全听夫人的。」

太近了!

我急忙往后挪了挪,转过身去,背向太子,紧紧闭上了眼,「现下我已全然知晓了,今夜便先到这,太子安歇吧。」

「好。」良久之后太子轻轻呼出一个字,便再没了动静。

我待身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后,才敢悄悄转过身来,望着太子的侧颜,心中渐渐翻涌出莫名的欢喜。

既然太子已然知晓并非姑姑谋害了先后,那他自然不会对我存有心结,这几日种种情形从我眼前一一掠过,我得出了个惊天地泣鬼神的结论:太子他,莫非,挺喜欢我?

我吴良缘莫不是要真真正正地迎来自己的一世良缘了!

10

我这几日磨刀磨得相当勤快,太子说他自有谋划,我也想在他谋划里稍稍体现一下存在感,比如斩下武安侯的狗头,也能告慰我姑姑的在天之灵。

可是宫里突然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因丧子之痛,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已然失智。

我心情顿时五味杂陈,我见皇后的次数不多,但她出身军侯世家,据说是个文武双全豪爽明朗的妙人,只是我未能见过那个时候的皇后,我第一次见她,她已经是笑也藏三分,愁也藏三分,雍容华贵的后宫之主了。

我莫名生出些物伤其类的悲伤,想早点了结过往的是是非非。

「四月初六,姜氏两位侯爷要入宫。」

当我扛着自己的轩辕刀将太子拽到朱门拐角处,还未开口,太子便读懂了我眼中的急切。

四月初六?我低头掰着手指头,那岂不是近在眼前了,等等,四月初六?我猛地抬头,差点撞碎太子的下巴。

四月初六确实是个清算旧账的好日子,先后正是亡于此日,可太子按照惯例需要入宫伴君居思灵殿三日,两位侯爷要在此时入宫,莫非太子想要在宫里料理武安侯?

我低头沉思,转而坚决道:「那我也随你一同入宫!」

太子容色平淡,语气却不容置疑,「你待在东宫。」

那怎么能行!我昂起头,口气比他更不容置疑,「你我夫妻,即是夫妻,本为一体,你去,我也得去!」

太子神情微怔,眸如幽井深不见底,「听说太子妃最近常往书房去,原是读了这些书。」

我老脸一红,我的确看了些兵书以外的杂书,但也是为了增长见识,不能光他一个人读书变聪明欺压我,我也想有来有往不是。

「你即便不带我入宫,我总能想出法子入宫的,让我看不见听不着地待在东宫抓瞎,我绝不答应。」

「好。」太子看着我,目光温柔而和煦,终是妥协。

我从未见过思灵殿,当穿过重重宫道蓦然闯入一片浩渺碧波之前,我心中震撼难以言表,不知自己到底是否还身在皇宫。

远处一座精致楼阁建于碧波之上,若说这皇宫有哪一处真真正正的清净之地,便一定是思灵殿,悠远空净与外隔绝,唯有碧波轻浮,虫鸣鸟啾,安宁而静谧,我随太子泛舟登殿,时至傍晚,斜阳入殿,整个天地更加纯灵。

在皇宫里修建这样一处秘境,每年只与太子二人在此凭吊追思那个早已逝去多年的女子,皇上是当真将先后爱到了骨子里。

太子的猫喵喵叫着,武安侯和宣宁侯也先后踏上殿来。

皇上在思灵殿里没有往日皇威,懒散坐于殿首,随意地冲我们摆摆手示意落座。

「这里没人伺候,也不讲皇宫规矩,」皇上望向了太子,我心紧张得一跳,「太子让你们过来,也是想随意叙叙家常。」

太子恭敬起身,朝皇上一拜,转身对着两位侯爷微微欠身道:「两位侯爷,今日只谈家常不谈朝政,如此我便是两位的孙辈,此杯酒,孙儿携妇敬你们。」

我极其不满地看了一眼太子满满当当的酒杯,太医说过太子不能饮酒的!

太子目不斜视,左手伸出衣袍遮于面前,右手举杯便饮,饮之前悄声念了一句:「是水。」

我放下了心,随着太子一起饮尽杯中物。

武安侯今日没有往日傲气,七皇子早夭,皇后失心疯,他心力交瘁,朝着太子行礼一拜,饮了酒便罢了。

「太子客气,老臣哪里担当得起。」倒是宣宁侯,话里虽然客气,却是挺直了腰,坦然自若地受了太子的这一杯酒。

我眯了眯眼,莫不是人老了都喜欢装模作样?

「宣宁侯,听说你前日病了一场?」皇上斜靠在座上,看向了宣宁侯,语气十分关切。

「多谢陛下关心,老臣年迈,一点风寒便受不住了。」

「身体不好,但笔力不减当年啊,你为首撰写的《礼册》,指点天下文士,极受追捧,颇有洛阳纸贵之势啊。」皇上随意地挑起了一块瓜果入口,「你去年虽辞了朝职,但今年的礼闱科考,看来朕还得依傍宣宁侯你呐。」

「皇上言重了,一朝为臣,便是……」宣宁侯眉目含笑,微微欠身。

「如此看,没了你,朕的礼部倒是形容虚设了。」皇上目光一点,截断了宣宁侯的话头。

「皇上,礼部新贵自是不凡,只是年纪尚轻仍需历练,」宣宁侯不慌不忙,依旧气定神闲,「礼闱择定天下贤才,需得一个镇得住天下文士的人坐镇才是。」

我看傻眼了,姜家这两个老侯爷果然个个都不是善茬,这么多年莫非只有我吴家天天吹着边境的风沙,还本本分分地当着安听天命的老实臣子?

「父皇,儿臣一直以外祖父为榜样,」太子突然起身,冲着武安侯言语恭敬,「这两年亦是学有所得,不如此次科考让儿臣切磋历练一番,也能有所长进。」

我伸长了脖子仰望太子,太子傻了啊?伙同皇上打算掀了他自己亲外祖家的房顶?今日不是说好要对付武安侯的吗?

宣宁侯也没想到太子这么横插一脚,面上略有惊异,还未开口却是皇上先责备了起来,「你不过是成婚之后才略有进益,如此便想坐镇礼闱,不知天高地厚!礼部尚书不比你有学识有能力?」

礼部尚书?人人皆知和宣宁侯吵翻了天的那个朝中新锐?我转头望向了宣宁侯,恰好看到了他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皇上,太子虽然年少,但是一国储君,若能亲临科考,更能彰显我朝渴求贤才之心。」宣宁侯虽不情愿,但太子到底有他们武安侯府一半的血脉,即使他不能亲自插手礼闱,让太子坐镇,总好过外人担当此次文士的座师。

皇上冷哼一声,觑了一眼太子,「若是丢了人,等着请罪!」

太子立马谢恩,「绝不辜负父皇期待。」

我看着皇上眼底浅浅淡淡的满意之色,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真是把宣宁侯拿捏得死死的。

「只是,」太子眸光一闪,瞥向了武安侯,「武安侯如今年岁也大了,不知是否也羡慕外祖父如今颐养天年闲适自在的日子?」

我暗自搓了搓手,原来太子配合皇上削弱安宁侯在新晋文士之中的影响力,是递了一份投名状啊,如此先割了自己娘家的肉,再想动其他人的头上土,便多了几分理直气壮的底气了。

和皇上打交道,确实拿捏一万个小心绕几十个弯都不为过。

武安侯慢慢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后,起身朝皇上长鞠一躬,「太子所言极是!臣老了,确实是扛不动肩上的担子了,皇上若是另有贤能,老朽,也想辞官隐退!」

辞官?我目瞪口呆,武安侯他要是真有这么自觉,他那宅子里能堆金砌银?他能几次谋害储君?皇上能费尽心思杀了宁欢,来给他老人家敲山震虎?他那葫芦里不知卖的哪门子药呢。

皇上却沉吟良久,缓缓道:「朝中发展商贸十数年,未有战乱,但强邻在侧,却不可不防,」皇上温和地看向了我,「朕自然相信纵使突逢外侮,吴司马领兵定然无人能敌,只是这军马驯养军运往来,到底还是武安侯经验老到,让朕放心。」

我攥紧了拳头,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太子,太子面上毫无波澜,我心里急得跳脚,说啊,说是那个糟老头子害死了你的母后,害死了皇上最爱的女人啊!

「如此,老臣愿意再辛劳几年,为圣上分忧。」武安侯挺了挺胸膛,看向了太子,眼中闪过一丝自得。

我明白了。

武安侯虽然狡诈阴狠罪行累累,但他却不是草包昏蛋,多年盘踞于军资商运,根基深厚,不仅皇上需要武安侯,良国也需要武安侯,若是贸然砍了他的头,朝中必然生乱。

皇上养虎为患,如今即便知道自己心爱女人死于他手,怕也一时恶虎难除。

所以太子纵使有滔天恨意,也不能动武安侯,我,亦是不能动了。武安侯之所以敢言及辞官而不惧,便是笃定皇上依旧需要他,且七皇子夭亡,皇上如今对他比对宣宁侯还要放心!

我望向了皇上,他不动声色,目光如渊,我的心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太子杀了七皇子,如今看来真不是一步好棋。

「父皇,」太子淡淡一笑,「四哥外祖乃洳阳陆家,他多年随军在外颇通辎重货运,且回京之后在猎宫养了两年军马,亦有所得,军资商运之事不如让四哥也试一试?有武安侯提点,四哥自然也能更快进益。」

四殿下?!

原来如此!太子拉拢四殿下是因为四殿下生母乃洳阳巨贾陆家之女,商运往来三国,若是四殿下再深谙一些军马集训的门道,有陆家为脉,取代武安侯并非没有可能。

「宥儿?」皇上听闻四殿下,目光微敛,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神色难测。

我紧张得大气不敢喘,武安侯脸色也微微一变。

太子提出四殿下是一次豪赌,若是皇上能允许四殿下掣肘武安侯,如此武安侯便成了失去利爪的老虎,不足为惧,只是事隔十八年,皇上是否对往事释然了呢?

四殿下之母陆喜月本是皇上为王爷时所娶的王妃,洳阳陆府家财万贯江湖势力极深,向来不涉足朝堂,无人知晓当年皇上如何娶得陆喜月,但有陆家雄厚家财和姜家两兄弟一文一武鼎力相助,皇上一个落魄王爷却最终夺得皇位。皇上初初登位,群臣上言陆喜月出身商贾不堪为后,皇上只能封为月妃,奈何陆喜月不愿为妾,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韪悍然与皇上和离,一怒之下扬鞭策马回了老家洳阳。

皇家蒙羞群臣激愤,皇上却硬生生忍下了这口气,放了陆喜月离去,只是从此彻底冷落了四殿下,远远打发到边境,十五年未曾召回京,直到我嫁入东宫那年,才让四殿下常留京中。

「皇上,老臣自是愿意指点贤才,」武安侯斜蔑一眼太子,「只是四殿下悍妇所生,形肖其母,性子鲁莽,怕是难堪大任。」

我恨不得把眼前这碗粥呼在他那张老脸上!皇上厌恶四殿下天下皆知,可武安侯你算盘什么菜,四殿下的脚指头都比你的嘴干净!

皇上眸光一动,褪下手上的玉扳指拿在手里把玩良久,沉吟道:「武安侯所言极是,军资商运战马买卖门道极深,他区区竖子,哪受得住这苦。」

武安侯脸色渐霁,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朕向来不喜他,最看不得他闲散舒适,」皇上望向一直伫立不语的太子,目光瞧不出什么意味,「太子今日所提倒是提醒了朕,就该让那竖子多吃苦多受累,朕方能解气!」

「儿臣领旨。」太子声音朗朗,武安侯的脸霎时颓败如死灰。

我掩饰不住自己咧到嘴角的笑,武安侯,此番是活不久了!即使不论他谋害了先后和我姑姑两条人命,单凭他几次谋害储君,没有了价值的武安侯便够砍他一百次了!

思灵殿上武安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我眉飞色舞欢欣雀跃。

可太子却好似就此放过了武安侯一般,只是和皇上闲谈起几句日常,待到月挂中天,皇上身边的贴身太监带着两封旨意,领着两位面色如土的侯爷便准备驾舟离殿。

我疑惑地看了看太子,就这样了?

太子悄声道:「慢慢来。」

好吧,我瘪着嘴。

「你随他们一块儿出宫,到了宫外隐蔽处,打武安侯一顿出出气,」太子抹开我眉头的结,「反正他身体强健。」

我顿时喜上眉梢,转了转自己的拳头,「放心,我这力道收放自如,保证打不死他。」

太子与皇上需得歇在思灵殿直至后日,我身负重任,便随着两位侯爷一路往宫外走,眼神刀锋剑影般地扫视武安侯,让他的脸色又白了三分。

宫门渐渐打开,我眼中的笑意越发浓重,武安侯面上虽然没什么表情,可是脚步却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宫门口,守门的侍卫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了他。

我十分不满地剜了一眼那个多管闲事的侍卫,他却猛地把头一低,把脸藏在了夜色里。

我觉得这个侍卫似乎有点眼熟,踌躇地出了宫门,待到武安侯都驾车跑远了,我才反应过来,刚进了马车,却突然想起来那个侍卫的脸为何如此脸熟了!

12

我迅速打发走了东宫的马夫,自己瞎转了一圈后,扯下华丽的太子妃宫服,胡乱把自己里衣塞了塞显得利索些,重新摸到了宫门处。

「澹台宥,」我向门缝里嘘着声,「开门!」

门那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开门我翻宫墙了,要是闹出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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