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良缘

「看来是吴司马不准你打听,」太子瞥了一眼我纠结成麻花的脸,抖了抖被水浸透了的衣袍,瓮声瓮气,「你倒是挺听你父亲的话。」

那可不,我若是不听话,我可就没爹了!想起这后果,我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我已经没有娘亲了,真的经受不住再缺个爹了。

「她不值得你多费心思,她……心思不正,死得不冤。」太子放弃了那怎么抖都抖不干净的衣袍,任由雨水掺着泥点子溅上了他的华袍,语气稍稍放缓,「但她死得也没什么痛苦。」

我怔怔地听着,是吗?人死了,还有不疼的?

「其中缘由你也没必要胡乱揣测,徒惹烦扰,吴司马不准你打听,自是为了你好。」太子见我不说话,微微侧头看了看我,声音依旧不冷不热,「本王将她葬在了宣城,她自己的家乡。」

我忽地抬头,盯着淋得湿漉漉的太子,忍不住抱住了他,将潮乎乎的脑袋蹭到他的怀里,呜呜地说不清话,「谢谢殿下!宁欢她想回家!」

太子意欲挣脱,但自知以卵击石没什么作用,挣了几下便罢了,半死不活地任由我抱着。

所以当赵齐领着人驾着马车匆匆赶到时,就单看到了斜雨屋檐下,我和太子紧紧抱在了一起。

东宫众人看我的眼神和往日不一样了。

以往看我皆是惧怕我手上的轩辕刀,如今眼神却是又敬又畏,还说东宫怕不久便要添一个嫡皇孙了。

「想来太子妃是扮猪吃老虎呢。」

「我之前就说嘛,吴司马的女儿怎么可能只知道舞弄刀剑。」

「到底也是吴贵妃的侄女呢……」

东宫角角落落里关于我的传说真是越传越离奇,甚至连我那过世多年的姑姑都被牵扯了出来,我这榆木脑袋如何能和姑姑的绝代风华相比呢?我继续偷听着墙角。

「不知道太子妃是不是嫉恨了宁宝林,悄悄毒害了宁宝林?」

「可怜了宁宝林,死都不知道如何死的。」

「我看未尝不是,当日太子妃未入宫,想来是避嫌呢,怕是走了贵妃当年的老路了吧……」

「你们胡说什么!」我忽地从角落里蹦出来,又气又恼。

我拔出轩辕刀指着他们,他们顿时跪了一地,哆嗦得跟一群小鸡崽一样,我第一次在东宫里真正动了气,「你们瞎说!我姑姑一直是清白的!」

「太子妃恕罪!」他们反应过来后跪伏在地连连叩头。

「罚你们一年的例银,再编排我姑姑的坏话,别怪我的轩辕刀不长眼!」

他们保住性命连连叩谢,却在抬首瞬间鸦雀无声。

「怎么,还等着我动刀赶你们吗!」我看着他们寂寂地匍匐在地,瑟瑟发抖,倒好像比刚刚更害怕似的。

我察觉不对,回首便看到太子正站在我身后,太子手中握着书卷,望向地上跪着的人,眼神晦暗。

「都打出去。」太子轻飘飘地撂下一句话,转身而去。

「是。」赵齐颔首。

地上的人凄凄切切向赵齐求饶,赵齐回首招来了几个人,一个个地拉出了东宫。

我本也是想把他们打出去,可我知道,纵使打出去他们,也打不散绕在我姑姑身上的污名。

九年前,皇宫里死了两个最为尊贵的女子,一个是太子的生母孝仁皇后,一个是我的亲姑姑吴贵妃。

流言蜚语暗暗相传,都说是我的姑姑害死了皇后然后畏罪自裁。流言纷纷,纵使是皇上亲下了圣旨,都洗不清我姑姑的污名,只因为我姑姑那日是服毒而亡,死得难堪。

可我知道我的姑姑绝不会如此!她绝不会害皇后娘娘,她怎么可能会伤害皇后娘娘呢?

我站在原地,望着太子消失的方向,可太子,又是怎样想的?

5

我发现太子变了。

变得于功课朝政上异常上心,我抱着轩辕刀一身气力无处可使,立在太子书房里,越来越像个门神。

可惜我当门神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因为太子回东宫的时辰越来越晚,东宫风向顿时又是一个急转,开始传言我得宠不过几日就又失宠了,真是恩宠散得比烟花还快。

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冤枉,我明明连一瞬间的恩宠也没得到过。

我终于不得不承认,我嫁入东宫来全然应了一句老话,尼姑绣嫁妆白欢喜一场,太子他不仅不会喜欢我,他现在连怕我都不怕了,我面子里子一样没捞到。

姑姑错了,她自我幼时便告诉我太子圆润可爱,长大一定会是我的良人,可太子长大了压根半点不喜欢我,更别提是我的良人,我长久以来一直坚信姑姑的话,现下我却再难以自欺欺人了,有些事情果然是经不起剃头担子一头热。

我想走出这误入的歧途,还想为亡者还一个清白。

太子每日回来愈晚,我为了蹲到太子,守在东宫的门口,就着冷风直直灌了几壶酒御寒,直到我浑身被酒香都腌入味了,太子的金丝攒纹靴才停在了我眼前。

「喂!喂!」我摇摇晃晃地扑到他面前。

他轻轻嗅了嗅,微微皱眉。

「你,可算,等着了。」我说话都颠三倒四,伸出手臂在他面前晃悠。

太子挡住我的手腕,怕我一个不注意给他来了一个乌眼青,「吴良缘,你别耍酒疯。」

「我疯不起来,你看我这几日吃不好睡不好得都瘦了!」我吸着鼻子打了个酒嗝,小声嘟囔,「我喜欢自己壮实些。」

「太子妃醉了,带她回去。」太子约莫是抵挡不住我胳膊压下来的力道了了,紧着吩咐人扶我回去。

我「嚯」地拔出轩辕刀,我喝多了酒,拿刀的手都不稳,直直冲向了太子,「不回!」

这一出吓得太子身边的人齐齐上来要护驾,也不知谁没个轻重,一掌将我推了个狗啃泥。

我顿时清醒了大半,眼如鹰隼四处扫射,「何人功夫如此了得!」

「都下去。」太子没能给我机会见识一下何方好汉,看着我从地上坚强地爬起来,语气不明,「不是千杯不醉吗?」

我一时接不上话,我总不能说我偷偷又在他的东宫里藏了十几坛的老酒,今日一下就喝了大半吧,他先前可砸了我好多烧刀子。

「我有话说。」我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

他挑了挑眉,我又深吸了一口气,他连挑眉的样子都和幼时一样,怎么性格不如小时候可爱了呢?

我强迫自己停止无意义的遗憾,郑重地清了清嗓子,「太子,你是个好人。」

太子眼珠子瞪了瞪,忍住没从鼻子里哼出声来。

「所以咱们断姻缘不断交情。」我从背后掏出剩下的小半壶酒,「你放心,我依然帮你守住你未来的皇位。」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太子转了转手,估计是在努力克制捂我嘴巴的冲动。

「你不要谢我。」我挥了挥手,我虽然决定了挥泪斩情丝,对他收敛了小女子的情意,但也依然愿意待他如我军营里的兄弟,我又忍不住留恋地瞥了瞥他好看的脸,这么细皮嫩肉又姿容超俗的兄弟,军营里可不多见啊,转而又坚定地告诉自己忘了他吧,天下何处无芳草,何必就在东宫找?

他见我脸上表情过于丰富,只能友好地翻着白眼提醒我,「喝醉了就睡去。」

「我姑姑没有害皇后娘娘。」我见他抬脚要走,终于想起来自己打了几日的腹稿,大半夜守在门口截住他要说的正事。

他脸色一变袖子一甩,语气终于不再温淡,冷得如冰雨一般打在我脸上,「本王,无暇与你闲话以往!」

就是这句话!

那个清早,我吃着宫里的果子偷看姑姑和那个雍容美丽的女子对话,姑姑那日便这么对她说的「老娘无暇听你闲话过去,爽利些!」那女子登时便落了泪,她哭得可怜,姑姑的话便放得软和起来,语气拿的可温柔可温柔了,比哄我时都温柔,哄我时她顶多揉两下我脑袋,可是哄着那女子,姑姑都小心翼翼地拍着她的背,一下一下,像是呵护极珍贵的东西似的。

「姑姑为了皇后娘娘才入的宫!」我冲着他的背影喊,「她本来不想入宫!」

太子转身神色一凛,猛地拽住了我的胳膊,「休要攀扯母后!」

「姑姑根本就不是为了吴家才入的宫,我们吴家向来战场上挣名声,但也不会因为皇朝十数年未有战争,就想着要送女儿博皇恩!」我算是豁出去了,不管太子信不信,我总要告诉他,那个一见到他就笑眯眯的女子打心眼里疼爱他,甚至连我都曾有些微的嫉妒,「她和我爹说皇后娘娘一个人在宫里被人欺负,实在可怜,她不能视而不见,才央求了我爹上表圣上送她入宫,她其实只想做皇后娘娘身边的近身宫女,可是,可是,不知如何便被皇上赐了妃子……」

「吴良缘,」太子呵然地瞪向我,他明明手无缚鸡之力,可暗夜里灯笼下,眼神却像鹰钩一般刺得我浑身一颤,「深夜候在此,你就是为了戏弄本王?」

「什么」我因为他的逼视连连后退,浑身的酒意已经散了个干净,「我说的是实……」

「欺负?近身宫女?」太子笑看着我,那笑里却没有一丝暖意,「吴贵妃真是好一副菩萨心肠,那你嫁入东宫来,也是怕本王受欺负了?」

我干巴巴道:「我说是你会不会……」

「吴良缘!」他打断我的话,语气似乎带着自嘲,神情是我看不懂的隐忍,「不要逼本王。」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不信我的话。

他若不信,我说再多都是枉然。

他原来真的相信是我姑姑害死了他母后,揣测我也是为了吴家处心积虑别有用心地嫁给他。

「你是不是觉得除夕那日我维护你,你病重之时照顾你,你纳宁欢为宝林容忍你,都是装模作样,都是为了吴家的富贵?」我轩辕刀捏紧,眼神锐利地警告他,他要是敢说错一个字,我可会砍他的,王八蛋!

他却盯着我丝毫没有畏惧我手中轩辕刀的意思,只是久久地盯着我一个字未说。

他明明最怕我手中的刀,如今他却幽幽地看着我丝毫不见惧意,我一时竟然不知如何是好。

「哎!」一声熟悉的声音打断了我和太子之间的僵持,那声音一出来,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强撑的气势顿时泄了大半。

他怎么在这里?!他不是在猎宫里训马吗?

「六弟,缘妹妹不是那般虚情假意的人。」四殿下拍了一巴掌太子,顺手又拍了一巴掌我,我一个趔趄,顿时记起了起先将我拍倒在地的那一掌,再细看四殿下衣着,真的是一副太子亲卫的打扮!

「你怎么在这儿?」我战略性后退半步,拿紧了轩辕刀,他一个皇子,行踪怎的如此诡异,我又瞥了眼太子,他们俩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咳咳。」四殿下装模作样地扯了扯嗓子,「缘妹妹,最近武艺有长进了?」

我怀疑他故意转移话题!

我连退三步,我今日喝了一肚子酒,现下就是个酒桶,禁不住两下踹的,「你,你没见着我都瘦了吗?风一吹就倒的!」

四殿下没想到我后撤的速度如此之快,微微惊诧,「轻功长进了!」

「澹台宥!」我十三岁打不过他之后,再没敢叫过他的大名,但近日真的是没法子了,我是真怕他没轻没重,把我胳膊腿儿打折了,只能装腔作势地威胁他,「你要是过来打架,我就去猎宫砍了你那两匹马!」

「你,过来比画比画!」四殿下撸起了袖子。

我立马扔下轩辕刀,「江湖规矩,降者不杀。」

「呸,软骨头。」

「呵,我这是惜命。」

「我堂堂四皇子,能当街行凶?」

「你这是暗夜杀人……」

嘭的一声,我和四殿下都被太子关在了东宫门外。

月色凉如水,在确认四殿下真的没有打意后,我依旧警惕地和他保持着距离,蹲在东宫门口两个墙角互相质问对方:

「你怎么和太子混到了一起?」

「你怎么要和太子了断姻缘?」

我抱臂不语,四殿下等了半晌拗不过我的沉默,道:「我们皇子的事,你别管。」

「你们要对付七皇子?」我眼皮都没抬。

「你,」四殿下噎住,「你懂个屁。」

哼,那就是我猜得差不多了。

「我就说太子他怎么突然之间上进好学,就是感受到了来自小皇子的威胁,皇上正值壮年,历来壮年皇帝下的成年太子都没有什么好果子。」

「这个可能没好果子的太子好像是你夫君?」

「有我在,那个襁褓小儿折腾不出风浪来。」

「你刚刚不是还要断姻缘?」

「……情缘断了,义气不断!」我差点被四殿下一句话堵死,「你怎么被太子收服的?他哪儿能打过你?」

「收服个屁!」得亏我和四殿下隔得远,否则被他喷一脸唾沫星子,「我这等武艺,怎能靠武力降服?」

「难不成你们兄弟情深?」我倒吸一口冷气,「你莫不是个鬼吧?」

皇家要有兄弟情,那我一定是见鬼了!

「你滚吧!」四殿下终于受不了,强行拎着我翻墙入了东宫,没等我说一句谢谢,麻利地寻着太子卧房的方向去了。

6

太子的猫死了。

我撞破四殿下和太子两人之间或有猫腻,辗转一夜睡不踏实,想着一清早就偷偷溜进太子内院窥探一下他们在谋划什么,不知我能不能参与一下。

所以天还没亮,我就准备翻墙爬进太子的内院,却不成想在墙头上撞见了那只死去好久的狸花猫,它穿肠破肚死相可怖,我惊恐地叫出了声。

「吴良缘?!」太子寻声而来,未着外衫,太监赵齐捧着衣冠紧跟着而来。

我用轩辕刀铲起那具猫的尸身,翻身下墙,心情沉重地走到太子近前,「……你别太难过。」

先后宣宁侯府嫡女姜越亡故后,太子从未停止过怀念其母,身边贴身的太监赵齐便是先前跟着先后的,东宫遍植的是先后最喜欢的芙蓉花,而太子养猫亦是为了寄托思母之情,因为先后生前最是爱猫。可没想到他日日捧在手心里的宠猫竟然死得如此凄凉,之前我还看它有了怀胎之相呢,怎么如此突然地死在了墙头上?

太子脸色一沉,回首怒视赵齐,赵齐立马跪地,「殿下,奴才的确远远送出了皇城外,未成想它自己竟然寻了回来……」

「处理干净,别留痕迹。」太子挥了挥衣袖,赵齐立马颔首,小心翼翼地将尸身从我的轩辕刀上挪下包裹起来,离去前还不忘用他的衣袖擦干净我的刀。

我有些糊涂了,怎的这情景倒像是处理赃物似的?

「你这个时辰爬本王墙头做什么?」太子转向我,目光满是质询。

「没什么……」我嘴上如是说,却忍不住探头瞄了瞄太子身后,好似没有四殿下的身影,所以四殿下没有留宿东宫?

「你找什么?」太子的声音一冷,「若是院里看不清楚,要不要进屋找找?」

「那太谢谢了!」我立马提着轩辕刀冲向太子寝居,我对他的居所神往已久,有这机会当然要参观一番,否则我堂堂一介太子妃,连太子的寝居都没进去过,届时一拍两散,我回军营里怎么和兄弟们吹牛?

太子尚未来得及拦住我,我便已经推门而入。

「怎么都是书?」最显眼处不过就是两排书柜,没什么奇珍异宝,我顿时倍感失望。

「喵……」突然一只狸花猫冲到我脚边。

「啊!!!」我几乎吓掉了魂,太子迅速捂住了我的嘴,「住嘴!」

「乌龟……」我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话,闭着眼颤颤巍巍地指着那只和刚刚死猫一模一样的猫,冷汗直流。

「你别再叫了。」太子可能怕把我捂死,几声警告后,松开了捂住我嘴的手。

我迅速躲在了太子身后,嗓子里飘出颤音,「有鬼……」

「有病。」太子甩开我,自顾自抱起了那只小猫,熟络地撸了两下,「堂堂司马府的小姐,被一只猫吓得丢了魂?」

我惊了,「你养了两只猫?!一模一样的两只猫?我怎的不知道?」

不可能啊,我从来只见过他抱过两只猫啊!

「你知道什么。」他轻轻扬唇,唇间那种似讥似笑的神情简直就是在逼我拔刀。

「咳咳,四殿下呢?他人呢?」我迅速转移话题,心里不住地告诫自己,我和他尚是夫妻,我不能谋杀亲夫,那我干脆找四殿下打一架得了!

太子身体一顿,俯身放下了猫,「你来这儿是找他?」

「他人呢?」我颠了颠手中的刀,我找他给你挡刀啊,「我昨晚明明看见他……」

「太子妃要想找本王的四哥,应该去猎宫,」太子打断我的话,面无表情,话里话外都透着寒意,「而不是在本王的东宫。」

「你们俩到底……」我言语一滞,猛地一阵腹痛,一阵胃痉挛后,轩辕刀应声落地。

「吴良缘?」太子凝眉,迅速冲到我跟前举起我的右手切脉,他的手凉如薄冰,我打了一个激灵,他却声音猛地一沉,「你碰过那只猫?」

「翻墙的时候……」我咬着唇话都说得艰难,什么意思,那猫还带毒?「碰到了……」

「先服下,」太子一边将我扶到床榻,掏出一粒莹白的小丸塞进我嘴里,一边道,「只是浮毒,吃下这药,疼痛应该会有所缓解,本王过几日会多配些给你,你每日服食一颗,但为保万一,此后三月需忌肉荤,每日诊脉以察后效。」

我神色怪异地盯着太子,太子眉头一蹙,「你是要吃肉还是要活命?」

什么?我反应过来后火气顿时上涌,他这就是瞧不起我了!我这表情是因为吃不了肉吗?!

我只是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我肚子已经不怎么疼了,便抬头看向太子认认真真地问:「你是澹台晔吗?」

他两指搭在我的额上,神情略有疑惑,自言自语,「此毒还会致使神思混乱,记忆消退?」

我按下想拔刀的冲动,冲他道:「你不是恨姑姑,还很讨厌我吗?」

那为什么我刚刚中毒,你却……好像很在意一样?

他一愣,将搭在我额上的手缓缓拿下,面无表情,「本王为太子,当慈悲为怀,怎能见死不救?」

「……哦。」我半眯着眼,竭力隐藏翻白眼的冲动,真当我傻子吗?历朝太子要是专以慈悲为怀,难不成庙里的和尚是用来算计人心争抢皇位的?

「天要亮了,你该走了。」他离远了我两步,似乎很是忌惮旁人知晓我在他房间一样。

他还是一样嫌弃我,我顿时收回自己先前自作多情的想法。

「这药我得拿着。」我利落地从他手中抢过那瓶缓解腹痛的药,行至一半突然转身道,「你若和四殿下有所谋划,若有需要便告知我一声,待你大势已成,咱们也能好聚好散。」

自打我明白太子因为姑姑的事情,永远也不可能心中有我后,我便决意斩断这段孽缘,但我继续相助于他,并不止是因为从前的情意,还是为了我司马府的日后。

宣宁侯府,武安侯府和我们司马府一向三足鼎立于朝,武安侯府和宣宁侯府本就都有姜氏血脉渊源,只是因为先皇后出自宣宁侯府,继后出自武安侯府,这几年才有所疏离,但不管是太子登位还是七皇子登位,司马府都无立足之地。

朝中久无战事,司马府威望不比从前,自我决定从嫁入东宫来,能抓住的只有太子了,抛去情分,如今我依旧愿意帮他,也是因为我们司马府也需要依附于他。

他似乎还在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出神,用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我的意思,却并没有回应我的好意,只是漠然道:「回去的时候别被人撞见。」

我耸了耸肩,跨过了门槛。

「咦,」我突然灵光一现,「你,你怎么会医术?」

「嘭!」太子猛地阖上门,声音震得我脑仁疼。

我面对着关的分外紧实的朱门,深刻地意识到太子他不仅上进好学了,如今是连脾气也一同长进了!

7

因为中毒,我便消停地躲在了自己寝居内,直至五日后万寿节,我随太子入宫贺寿,才又见到了太子,他不理我,一个人抱着猫漫不经心地撸。

我在马车中盯着那只和死去的猫一模一样的小花狸,还为之前以为撞见了猫鬼心有余悸,那猫在太子怀里左右折腾,似乎不耐烦得很。

我突然灵光一现:「你没有养过两只猫,是找了只一模一样的猫替代了那只死去的猫!」

若是养了许久的猫,怎么会如此认生闹个不停?一定是那只猫死得蹊跷,太子不想让别人知晓那猫死掉了。

太子不咸不淡地扫了我一眼,「五日了,你将将才想明白?」

我半眯着眼耷拉起脑袋,什么时候轮到太子鄙视起我来了?

太子迎上了我如刀如剑的目光,「本王可曾嘱咐过你要每日号脉?」

号脉?我顿时想起来了那日澹台晔的叮嘱,可我早把这茬忘了,但好歹我是因为你的猫才中的毒,怎的你这语气倒像是数落我的不是?

「一时忘了,但我每日服药,也未食荤腥。」我微笑着辩解,想着阿爹说过为人要宽和大度,「而且没觉得有什么不适,也就没有叫太医来号脉。」

「太医?本王真是庆幸你忘了。」

「喂!」我深吸一口气,人的忍耐可是有限度的!

「手来。」太子不理会我瞪得圆溜溜的大眼,顺手将猫塞进了我的怀里。

我一边搂住他的猫,一边忍气吞声地递上自己的手,心里告诫自己一切都是为了大局着想,现下还吃着东宫的皇粮,怒不得,怒不得。

「这般会号脉,理应当太医才是,当啥子太子……」我细细碎碎地小声嘟囔,太子放在我腕上的手猛地一用力,我立马笑出八颗牙,「当太医可就太屈才了!」

呸,我鄙视我自己,我如今真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澹台晔压了一头去!这势头到底是从何时起的?

「暂且无碍。」他拿开了手。

「多谢,多谢。」我两手迅速将猫叉起来递给他,那猫在我怀里,我才知道它在太子怀里已经算是十分外乖巧安静的了。

「日后晚饭三刻后,你寻本王为你切脉。」他淡淡道,全然没有抬眼看我。

我手里的猫折腾地厉害,我只能一边点头一边答应:「可以,可以,多谢太子!」

求求太子爷您可快点接过你的猫吧,我怕我如花的容颜被它抓花!

「你我夫妻,不必言谢。」太子终于从善如流地接过了他那只张牙舞爪的狸花猫,嘴角微不可查地扬了扬。

要么是我从前眼拙以为太子俊秀可欺,要么就是太子他中了什么邪术性情大变,我自觉地离了他远了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刚刚听到了什么。

直至入了宫,落了座,我依然没能从太子那句「你我夫妻」中缓过劲儿来。

可是今日有点奇怪,皇上寿诞,皇后竟然没有陪同在侧?

「太子妃,嫁入东宫也有两年了吧?」皇上突然唤了我。

我起身,朗声回道:「没有呢皇上,还有两个月十四天才足两年!」

太子拿筷子的手抖了两抖。

「你们夫妻二人和睦,朕甚欣慰,」皇上眉目温和,声音却意味深长,「先前有个宝林不懂事,朕料理了她,吴司马戍守边境,朕看不得你受其他人的委屈。」

我一怔,宁欢是皇上赐死的?赐死她是为了让我不受委屈?可当日明明也是皇上私下驾临东宫,要太子立宁欢为宝林啊?

「皇上不白疼太子妃一场,太子妃是好孩子,懂事明理贤惠端良,」一位妃子接过话头,「皇上,想来不久太子妃也该给您添个孙儿了呢。」

「是啊,有了小太孙,咱们也能跟着乐一乐……」另一个妃子也凑着趣说道。

而我愣愣地立着,直至太子扯了扯我的衣袖,才反应过来行礼谢恩。

直至寿宴终了,我都未能吃下一口饭,我闷闷地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终于明白阿爹为什么不让我过问宁欢之事,明白为什么东宫里的人都说我容不下一个宝林,原是皇上杀宁欢借的是我的名头。

可是,究竟是为什么?

「不是说嫁入东宫前看了许多的话本杂说,深谙皇家的尔虞我诈吗?」太子撸着他那只吃得圆滚滚的猫,看着我像是我从前看着他一样,充满了对小傻子的关爱。

「宁欢,没让我受委屈。」我极为不服,那个消瘦得好像风一吹便要散了的女子,她能让我受什么委屈?

太子的眸中一暗,「你毫不在意本王宠爱宁宝林?」

宠爱?我想起了那日我给宁欢送炖排骨时的情景,「被宠爱的人怎会日日消瘦满面愁容?你们各有隐瞒,不愿意告诉别人罢了,就像当年我姑姑,也是这般情景。」

太子略有惊异地看着我,我却冲着他冷哼,你凭什么把我当成傻子,你才是傻子!

「宁欢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事到如今,我再也忍不住想问一问,东宫的一个宝林就因为莫须有的罪责舍了命去吗?

太子语气幽幽,「若说根由,她也确实是因你而死,或者说,因为长得像吴贵妃而死。」

「怎么会……」

「若非她的容貌,你会这般在意她?」太子打断了我,我不禁一愣,当初我让一个粗使的丫头做我的贴身侍女,确实是因为她肖似姑姑的容貌。

「她是武安侯府插入东宫的其中一个眼线,」太子的声音轻轻浅浅,我却惊得猛一扭头,差点折了自己的脖子,「想是武安侯府得知你要嫁入东宫,特意寻来的丫头。」

「武安侯府?」武安侯府是如今皇后的母家,我难以置信,「想要害我?」

太子盯着我,嗓子里溢出一丝哑音,「你有觉得自己被她害了吗?」

我头摇得像拨浪鼓,宁欢在我身边通常都跟个鹌鹑一样,我嗓音稍微大点,都能吓她一个哆嗦。

「她,她,难道……」我盯着太子幽深的眸,骇然一惊,怎么可能呢?!

「本王的豆疫,拜她所赐。」

「她,她明明还特意照顾你……」

「她借由照顾本王之便,想要本王庇护她和她的家人,」太子声音未停,「她倒是聪明,看得出来武安侯府在事成之后有意反悔,意图杀人灭口,她骑虎难下,只能寻求本王庇护。」

「可惜,父皇需要她的性命杀鸡儆猴。」太子眼神情不明,只是眼角眉梢似乎染上了星星点点的厌倦,「武安侯府如日中天,张狂太过,父皇以你之名处死宁欢,不过是想施恩司马府,敲打武安侯府。」

我先前以为皇上会因为小皇子而对太子疏远冷淡,却不承想皇上竟然早已忌惮武安侯一府,今日寿诞皇后无故缺席,想来也是敲山震虎,帝心如渊果真是我辈难以揣测的,可是……

「武安侯府竟然想杀你?!」我的拳头紧了紧,武安侯和宣宁侯本是亲族兄弟,当年新帝登基,宣宁侯的嫡长女姜越入宫为后,诞下六皇子澹台晔,五年后亡故,六皇子立为太子,半年后宣宁侯府就送嫡女姜嫱入宫,先封为妃后晋为后,为此宣宁侯府心有芥蒂,只是继后长久无子,二府之间的心结也有渐渐消弭之势,如今,武安侯府竟然想要谋害太子性命?!

太子眼中似乎有细碎的光一闪而过,不过刹那便又恢复了先前清冷的眸色,「继后有孕给了他们希望,而今七弟顺利诞下,更是让他们的希望变成了欲望。」

继后有孕给了他们希望?皇上忌惮武安侯府?我前后一想,神情突然一滞,「我嫁入东宫,也是皇上为了制衡武安侯府?」

太子未语,只是目光深深浅浅,随着轿窗的月光落在了我的太子妃冠服上。

竟真的是如此。

皇上赐婚,原不是知我心中倾慕太子有意成全,也不是想让我督促太子奋发向上,而是想借由我们司马府一同打压武安侯府,不是我嫁入东宫之后,继后才有了身孕,而是继后有了身孕,我才为此嫁入东宫,阿爹不想我嫁入东宫原来是不想我成为制衡三方的棋子,只是皇命难违,而我又如此喜欢太子。

难怪太子明明觉得是我姑姑害死了他的母后,却还愿意娶我为太子妃,全是为了朝局不得已而为之。

我愣愣地盯着太子,为了争权夺利,即使同为一脉,武安侯府也想置太子于死地;为了朝局的稳定,即使是亲生父子,太子也要遵循皇意去娶他不喜欢的人,即使性命险些被害也要以朝局为重,宁欢说太子可怜,原是这样的意思。

这所有的谋划算计里,自始至终只有我一个人,欢天喜地地嫁入东宫,满心欢喜地期盼与心中良人厮守一生。

如此想,我果然是个傻子,难怪太子最近看我的眼神都多了些关爱……

「哈哈哈,其实我早就看透了皇上的用意,我嫁入东宫是我乐意的,一点不勉强!倒是太子受了委屈,不情不愿地娶了我。」 我虽然傻呵呵地被皇上利用了这么一回,但也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但太子他不一样,他是实打实的惨!

我不能掉了自己的面子,让他瞧我不起。

「原来太子妃如此会揣摩上意。」太子云淡风轻地看着我,眼中竟然带着微微的暖意。

「我向来如此聪慧。」我连连点头。

「那既然太子妃不觉得勉强,本王也就勉为其难了,」马车吱呀一声终于停到了东宫的门口,太子起身,掀起了车帘,「争取早日为父皇诞下一个小太孙。」

什么?!

我震惊地盯着太子,皇上何时有过这样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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