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良缘

1

我是太子妃,但太子不爱我。

他怕我。

「吴良缘,你离本王远一点!」他见我跟见了鬼一样,一步三回头,生怕我追上他。

他何必呢,跑跑跑,他跑什么呢?他又跑不过我。

「吴良缘,你放开本王!」

「母夜叉!」

夜叉?夜叉最是悍勇猛健,我邪魅一笑,努力表现得更像是图册上的夜叉,抬头挺胸,雄赳赳气昂昂地将太子拖进书房,劈头盖脸塞了他一怀的书,「温书。」

「本王一定废了你!」太子一边摊开书,一边咬牙切齿地发愿。

又说傻话了不是,他都没法阻止娶我,怎么可能废了我?

我看着太子的眼神又爱又怜。

他是有一点傻,但我喜欢他,太子实在好看,比瓷坊烧制的瓷娃娃还精致,生气的时候脸红扑扑的,让人爱不释手。

我叫吴良缘,良国威风凛凛的大司马吴前是我爹,但我嫁入东宫可不是我爹的意思,实际上他还有点不欢喜我入东宫。但是他架不住皇上喜欢,皇上说我纯直可爱,和太子年岁也般配,实在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当时矗立一旁的太子一言不发,埋头默默将苹果啃得嘎嘣响,我心中小小雀跃了一把,不知道他这牙能咬得动核桃不?

我朝太子近了近,他就往外挪一挪,抱着他的小花狸哼哼唧唧的。我以前最瞧不上那些毛茸茸软趴趴的猫狗,此刻我才知道,原是抱着他们的人不行,太子明月清风般的姿容,衬得窝在他怀里的猫猫狗狗都那么惹人喜爱。

我开始欢天喜地备嫁,给我军中的那些弟兄们挨个洒喜糖,他们却一个个垂头丧气地,吃得没滋没味。

我即将大喜,他们哭丧着脸算什么!军中纲纪越发涣散了!我拿起自己的轩辕大刀「呵」的一声劈了案桌,他们总算能扯着嘴老老实实笑着吃糖了。

我在军中十五年,有些瞧不上咱们良国的将帅,能打能拼的除了我爹没几个瓷实的。但也能理解,我们良国重商抑武,不像睢国和呈国喜欢整天打打杀杀,他们烽火连天好不热闹,我们良国烽火台上的柴全都烧了饭了。就算朝内偶尔有几个挑事的,还没成事就被我爹送去见阎王了,十分不争气。

我一身武艺至今半点用处没有,颇为落寞。

但所幸我要成为太子妃了,终于有了我的用武之地,皇上特地允我在东宫带刀佩剑,还托我好好督促太子功课,最好于武学上也能速速进益。

我满心欢喜地应下了。

「吴良缘,你能不能吃少点,你壮得门都被挡住了!」

「我是故意的!太傅说今日殿下功课若未温好,午后入宫父皇是要责骂的。」

「骂便骂,我是太子!我不需要要你指手画脚!」

太子一急起来就顾不得说本宫了,我觉得这样听着才亲切,越发喜欢惹他急。

「我不喜欢你被骂,」我对上了太子好看的眉眼,震了震手中的轩辕长刀威胁道,「我不仅指手画脚,我还要动手动脚!」

「……」

「青天白日,不知羞耻!」

太子的脸又涨又红。

我颇为赞许地点点头,勇气可嘉,我于是利落地以刀柄击地,地上铺的青砖顿时炸纹碎裂。太子怔住,愣了半晌,低头看了看碎砖,又瞥了瞥我手中的轩辕刀,立马翻开了书。

我几乎和太子形影不离,因为他跑不过我。

除非四殿下驾临东宫。四殿下是个武痴,我也是个武痴,所以他一见我就想同我切磋,但我十三岁之后就打不过他了,我打不过他,还叫什么切磋,那不就是单方面的被殴吗?我傻啊,任他捶我!我真是怕了四殿下,他若在东宫,我恨不得躲到天边去。

因此短短时间内,太子和四殿下的感情简直突飞猛进,一时流言蜚语甚嚣尘上,连王都的话本杂讲都兴起了一股浓浓不正经的兄弟言情风。我很不开心,但我没办法。只能肉眼可见地看着太子一步步爱死了他四哥,饭同食睡同寝,恨不能一个裤管里穿衣。

我感受到了深深的危机感。

我夜以继日咬牙练了三个个月,扛着轩辕刀战战兢兢地迎着四殿下,「你放马过来!」

四殿下深提一口气,然后眼睛一亮,接过小厮的青龙戟,杀气腾腾地直冲我而来,「哈哈哈!缘妹妹接招!」

我实在不明白,四殿下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力气怎会大得跟头牛似的,我渐渐支撑不住他挥舞的青龙戟。

「四哥,睢国的千里驹刚刚到了东宫,」太子捋了捋他最爱的小猫咪,打断了四殿下舞得虎虎生威的青龙戟,「四哥可愿瞧上一瞧?」

四殿下手上一顿,四殿下痴迷骏马良驹,简直世人皆知。四殿下看了看我,又凝眉瞅了瞅太子,在彻底打趴下我和一睹良驹风采之间艰难抉择。我举着被青龙戟震得直发麻的手臂,咬牙坚持,嘶,可真疼,我那三个月的苦练连个水花都没溅起来。

「四哥,睢国贡马,想来难得。」太子云淡风轻地提了一句。

四殿下顿时收了武器,揽着太子一阵风似的往马厩而去,嘴里还不住地催促,「快点,快点,六弟!」

快快快,快什么快,还想着看完马回来接着打吗?我才不傻站在这儿等你呢!

我甩开腿就想溜,可是眼睛定定地看着四殿下箍着太子离去,心中腾起小小的失落,这大半年里太子见着我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反倒便宜了四殿下拢了太子的心。

我不能躲!

结果太子晚间回来,我还紧张兮兮地在庭中抱着轩辕刀不敢松懈心神。

万万没想到,四殿下被那两匹良驹迷了眼,那马被太子送到了猎宫后,他竟然跑去猎宫亲自训马,东宫一下又成了我的天下。

我每天跟在太子身后,笑得比太阳花还灿烂。

不过,没等我跟在太子身后灿烂太久,太子就徇例入宫伴驾了,我便扬鞭策马回了趟司马府看我爹。

「阿爹!」我撞进我爹的怀里,自从上次回门,我都有大半年未能见到我爹了,实在想念。

「小姐!」我爹身边的亲将一一朝我抱拳行礼,我虽是太子妃了,他们却还依着旧日习惯叫我。

「缘缘!」我爹大手掌照着我的脑袋揉了揉,「爹的缘缘长高了!」

那当然,我都十五岁了!

我仰起头,眼睛笑成了一条缝。

我爹在了解了一番我在东宫没受什么委屈后,豪爽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带着我便往武阁去。

我欢快地追着爹的脚步,阿爹最喜欢炫耀武阁里他花重金买的那些宝贝了。我爹不重吃喝不爱金银,却独独好兵器,为了那些难得的刀剑斧钺,我爹可是把他的俸禄都悉数洒了出去,导致我们司马府看上去……略显清贫。

但我从小喜欢待在武阁,是因为阁中顶层安置着我娘留下的唯一一件遗物,一柄上好的朱缨枪。

我娘出自呈国钱氏,亦是武将之女,胆气过人,和我爹定下终身后,一柄朱缨枪单骑就奔了良国来,顶着一方红盖头就嫁进了吴府。武阁中央的那柄朱缨枪依旧银光闪闪,被我爹不知擦拭了多少回。阿爹想娘,他们阴阳相隔十五年,爹就想了十五年。我从未见过我娘,但我也想她,想她时我就会来武阁,守在那柄红缨枪旁边,就像依偎在我娘身旁。

太子也没娘亲,他虽是嫡子,但如今的皇后并不是他的娘亲。先皇后于八年前过世,此后年年今日,太子都会入宫陪伴皇上独居思灵殿罢朝三日,以寄相思。

我爹和我娘一往情深无怨无悔,皇上对先皇后亦是情意深重痴心难忘,我知道许多人都说我与太子极不相配,可我却觉得我和太子实为良配。

我名良缘,我从小便认定太子便是我可托终身的那个良人。

2

我回东宫时,太子已从宫中回来,却封门闭户地躲在寝殿中不吃不喝,东宫上下噤若寒蝉,没人敢置喙一二,连他贴身的太监赵齐都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拿轩辕刀敲个三下连个响都没有。

这是怎么回事,太子怎么还独自生起闷气来了?

我唤来了宁欢,我从小不带侍女,宁欢是我嫁入东宫后在一群莺莺燕燕中特意指来的贴身婢女,她当时低着头怯生生地不敢看我,可她垂首的侧颜让我想起了一个温和良善的女子,我便把她留在了身边,她虽不爱说话,却是我在东宫里最为亲近的人。

「出了什么事?」

「太子怎么了?」

「赵齐怎么说?」

结果我问得口干舌燥,宁欢憋红了脸,就是蹦不出一个字来。巧妇难为为无米之炊,我这是连半根柴火都没有我还煮什么大米饭啊?我焦灼地在寝殿外绕了一圈又一圈,几个时辰过去了,我怕太子再不吃点东西怕是要厥过去。我屏住呼吸,大喝一声,破门而入。

太子显然被吓了一跳,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你,你做甚!」

而我却看到了印在太子脸上清清楚楚的五个手指印。

「太子殿下,谁狗胆包天欺负你!」我掰着他的脸左看右看,怒火蹭蹭直接烧到了头顶。

太子费劲地挥开我的手,眼中通红的血色比那脸上的巴掌印更鲜艳夺目。

「莫非……是父皇?」我福至心灵,干巴巴地笑着,这天下除了天子,有谁敢欺负太子啊。

「那,那……你继续自己静静?」我慢慢挪退着想关上门,可是那朱门被我踹豁了一半,冷风正嗖嗖往寝殿里灌。我立在风里,一个头两个大。

「拿酒来。」太子率先打破了静默。

「明白!」我立马往酒窖飞奔,一醉解千愁,我懂的。

太子难得没有生气地骂骂咧咧,沉默着一杯一杯地灌酒,灌他自己,也灌我。

太子一向不贪酒,但他既然想一醉方休,我自然十分乐意陪他!

太子喝了小半坛的酒,突然摇摇晃晃地看着我,话语磕磕绊绊,目光闪闪烁烁,「吴良缘,你,你这是什么酒?」

「烧刀子,我从军中特意带到东宫的。」我咂摸着嘴,品味着熟悉的烈酒,流淌入肺腑的灼热仿佛带我重新回到军中那段光辉逍遥的岁月。

「呕!」太子通红着一张脸,红巴掌印都已经看不清了,冲到那半截朱门前呕天呕地吐了起来。

太医说太子此次伤了脾胃,日后不能饮酒了。

太子苦着一张脸,吃了两个月的清粥,才算把被烈酒烧坏的胃养好。

我从未想到太子的身体这般娇弱,几碗酒都受不住,他冷着脸把我十几坛烧刀子悉数敲了浇了地,我虽然惋惜得心直抽抽,但太子因为那几碗酒活活瘦了一圈,我也没脸捍卫我的烧刀子。

说到底,还是父皇那一巴掌惹的祸。

可父皇一向最是疼爱太子,怎么就无缘无故地打了太子呢?

太子虽然不愿说,但数日后宫中除夕宴,我看着皇后小腹微微隆起,顿时大彻大悟。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我虽在军中长大,但嫁给太子前狠补了一番功课,眼下这情形,我明白得很。

我装作不经意地轻瞥了一眼太子,太子微微低头,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两颗蚕豆吃了大半晌,即使他掩饰得再好,我也能看出他眼底的黯然,胃口的不佳。

「吴良缘,别用那双铜铃眼瞪着本王成吗?」太子从牙缝里咬出一句话。

「太子殿下,」太子不能饮酒,我便欣然地喝下了双份的美酒,说话都有些轻飘飘的,伸手轻轻握了握太子的手,语气意味深长,「你放心,有我在。」

「……」太子看着自己手上被攥出的一圈红印,十分潦草地点了点头。

宴后,众人移步至庆禧湖赏烟花时,我一路瞅着皇上看太子的目光都不复往日的亲和,真是为我家太子揪心啊。

但我第一次赏焰火,漫天亮花在暗夜穹庐下肆意绽放,直直惊得我嘴巴都合不拢,就暂时放下了揪着的心,目光粘在夜空不愿移开,摸索着想扯一把身旁的太子,琢磨着如何才能抱几捆大烟花回东宫,宁欢应该会喜欢。

咦,人,人呢?

我手里抓了个空,四处张望,太子却不知何时离开了庆禧湖畔。我立马慌了,四处找寻,可夜色朦胧暗沉,我一通搜索无果,呆呆盯着平静幽深的庆禧湖,心如死灰,太子他,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

烟花再次升空,我乍然于火光下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背影,心中大喜,直奔那个隐蔽在假山中的宫亭而去。

临近了才看清亭中不仅有太子,还有一袭凤服金钗的皇后,我慢下脚步走到亭下,犹豫之间看到太子于亭中面色低沉地同皇后说了什么,皇后便难以置信地连连后退,我看着皇后身后的石梯,又看到太子意欲伸出的手,心中「咯噔」一下,飞一般冲进了亭中,迅速扶住了还在浑身发抖的皇后。

「母后万安。」我喘着气,生疏地行礼,把太子挡在了身后。

「吴良缘?」太子意外。

「嘘嘘嘘。」我冲他赶紧摆了摆手,别以为我看不出他那点小心思,恫吓皇后谋害皇嗣,话本子里我见多了。

「太子妃,想是来寻晔儿看焰火的吧。」皇后倒是神色很快平复,定定地看了一眼太子,「晔儿,该好好陪陪太子妃才是。」

太子抬眸看了看我,沉声应了「是。」

「本宫乏了,先去更衣了。」皇后临行前幽幽地看了眼草木掩映中落下的火星子,面上似有什么情绪转瞬即逝,只留下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叹。

皇后离去后,我立马转身盯着太子,目光质询,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是不是这凉亭之下就要多了一缕小冤魂了?

太子面无表情,「怎么?」

「太子殿下……」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压低了声音,看着太子像看一个傻子似的,「昏招,昏招使不得呀!」

我知道太子不喜皇后腹中子,可想让皇后跌下凉亭也太过直接了,但我不怪他,我怪我自己,我应该和他说清楚,我那么简单暗示了一句,他哪听得懂我话里的深意!

「哎,」太子想要开口,我抬起一只手示意太子先噤声,撸了撸袖管抱臂往太子身旁靠了靠,太子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不慎撞到了后面的亭柱,我立马借机靠过去,轻轻挑了挑眉,指了指我自己道,「我,可是吴良缘。」

「本王受你一年折磨,还真不知道你叫吴良缘。」太子半眯着眼看我,也像看一个傻子似的。

「不是,我是吴良缘,我爹是大司马吴前,掌良国十万铁骑……虽然个个都是草包吧,」我嘟囔了一句,转而轻轻扬唇自信道,「但是皇后手里一个草包也没有,所以,她,争不过你。」

自古争权夺利,向来是要有军权有兵将傍身,我可是很知道的。

太子看着我不说话,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别怕,」我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语气放得铿锵有力,「即使父皇不爱你了,皇后不疼你了,全天下不要你了,但是我,还有我们吴家,永远疼爱你!」

太子神色古怪,眼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你是不是吃醉了酒?」

「才没有!」虽说席上的佳酿现下确实有些上头,但我知道自己清醒得很,我拍了拍胸脯,「我保证,就算皇后娘娘是你的堂姨,我也只认你,不认她的!」

「知道了。」太子被我吵得脑仁疼,揉了揉太阳穴,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望向天上的花火,看不出情绪。

「那我想要大烟花行不行?」我指了指头顶不断炸开的绚丽,眼睛弯成了月牙。

太子一把推开了我,噔噔噔地下了凉亭,气呼呼地甩给了我四个字:「居心叵测!」

我虽因为吃酒晕晕乎乎地被误会居心叵测,但那日,我依旧成功地抱着一大捆烟花心满意足地回了东宫。

3

那捆烟花我和宁欢在东宫一起放了,炸在东宫的夜空里,感觉比皇宫里的更好看。

太子比以往聪明了许多,已然知晓跑不过我,垂着手懒懒散散地每天任由我把他塞进书房,我终于不用满东宫追着太子跑了,在东宫的日子越发喜滋滋起来。

五月初出我随皇家去佛寺观礼,皇后娘娘高坐云席,圆滚滚的肚子把宫衫上的凤鸟都撑胖了一圈,我看着太子凝起的眉,心中暗暗祈祷,神佛在上,希望皇后娘娘诞下一位小公主吧。

然而神佛不眷,一个半月之后,皇后诞下了良国的七皇子。

宫中久无皇子诞生,七皇子的满月礼办得极为隆重,我耷拉着脑袋入仪元宫贺喜皇后,于人群中偷看了一眼襁褓之中的婴孩,小小一团,粉嫩的脸蛋,乖得不行。

我忍不住咬了咬唇,对着小婴孩瞪了瞪眼,以后敢抢太子的位置,打你哦!

「太子妃,过来。」皇后看着我忽然莞尔,抬手唤我到近前。

「母后。」我拖着繁复的宫装行礼,脸微微一红,生出一种做了坏事被抓的窘迫。

而皇后娘娘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不再像一座端正肃穆的镀金菩萨,眉目间多了抹清浅的温柔。

这样子,倒愈发有几分像我印象里另一位皇后娘娘的模样,我的心不由得一动。

「晔儿挑的?」皇后打开一个精致的镂盒,里面放着一只陶埙和一只……竹笛?

这就是太子精挑细选的重礼?我一时无措,各宫娘娘最轻的礼也是长命锁或是玉坠子,我们东宫这礼实在太过简薄,太子对小皇子的嫌弃之情实在是……呼之欲出,不知我现下掏出一锭金子放在盒里会不会晚了些?

「母后,这,这是太子想,想让七殿下……多听听曲儿。」我磨着脚尖,厚着脸皮辩解。

皇后抚摸着那只光滑的陶勋,低头一笑,而后牵起我的手拍了拍,「好孩子,告诉晔儿,谢谢他,堂姨领情。」

堂姨?

皇后虽是太子堂姨,可从未如此自称过,也不曾这般亲昵待我过,我稀里糊涂地直点头,可心下却想,日后若是这小皇子出什么事,别人不知怎么揣测,我肯定是先怀疑到自家太子头上。

然而小皇子没出事,太子却是先遭了难。

坊间近月虏疮病渐起,东宫其实早做了防备,却没想到第一个染了病的会是太子。

我心急如焚地想进寝殿伺候,然而太医却拦着说这病凶猛,极易传染,未患过豆疮的不能近身。

宁欢看着我急得打转,在我身旁低低道:「太子妃,奴婢幼时患过豆疫。」

宁欢虽性格寡言却办事稳妥,又是我极喜欢亲近的人,她在里头照顾我自然放下了心。

我开始按着太医的嘱咐每日熬三遍药,坐在药炉子前面一点儿不敢懈怠,每回熬好了便交给宁欢送进去。

如此便是两个月,宁欢和我都累成了乌眼黑。

但太子终究是熬了过来,他脸侧虽是留下了浅浅几个疮印,容色却一如往日清俊,我十分欢喜,咧着嘴笑个不停,看上去活像一只炸了口的石榴。

我冲太子笑,太子却越过了我的笑,冲着我身后的宁欢眼含深意。

太子喜欢且习惯了宁欢在侧伺候他,宁欢一下便成了他的贴身宫女。

我气得不行,宁欢我也很喜欢啊!

但太子这么一病,气势倒比从前强势了许多,我稳稳地握着轩辕刀,他竟能全当看不见,欣欣然拐了宁欢去。

我以为太子拐了宁欢做侍婢已最是无耻,却没想到太子上面还有个皇上。

皇上在太子病愈三日后便急不可耐地摆驾东宫,我觉得皇上到底还是念着父子之情的,太子患病想来他也心疼,可皇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倒不像是欣慰怜爱,而像是问罪似的,沉声呵退了所有侍从,单单留下了太子一人。

我很不放心,太子大病初愈,皇上这么大怒气不会又要动手吧,我可熬不了再没日没夜伺候两个月了,我看到侍女端着药碗候在院中,连忙抢过去,溜到了门边。

我还没推开门,就听到了太子温声辩解,「父皇,儿臣只是不想……」

「妇人之仁难成大事!」皇上大怒,打断了太子的话,「朕之前那一巴掌到底是没能打醒你!你顾念杜家,想着如埙如箎,兄友弟恭,可如今如何?自食其果!」

「儿臣知错。」太子沉默了片刻,低下了声音。

「既捡回了条命,就把自己的东宫料理干净,不要让朕再为你操心!」皇上突然推门而出,差点撞翻了我怀里的药碗,我倒是无事,皇上却被我撞得往后踉跄了两步。

「父皇恕罪!」皇上从未如此疾言厉色过,我却不知好歹地撞在了刀口上。

「朕听说,太子病时有个宫女伺候得很好。」皇上稳了片刻,并未理会我,威严的声音冲向四周「是哪个宫女?」

宁欢慌张地跪倒在地。

皇上不容置喙道:「太子喜欢你,就赐宝林吧。」

我怔然地望向皇上。

「奴婢谢恩。」宁欢屈膝而拜,诺诺谢恩。

皇上金口玉言之下,太子把我的宁欢纳了宝林。

我开始怀念宁欢做太子侍婢的日子。

我虽知道太子早晚会娶其他妃妾,但怎会想到是我最喜欢的宁欢呢,皇上终究偏心太子。我心里难过且不忿。

太子很喜欢宁欢,整日「阿欢阿欢」的唤她,显得很亲昵。

我醋溜溜地抱着轩辕刀,太子都未叫过我「阿缘」呢,我也想知道太子唤我「阿缘」时是什么感受。

「阿缘!阿缘!」太子终于被我催得烦透了,束冠上的白玉都烦躁地抖了三抖。

我仔细品了品,声音焦躁,并无往日的清润,实在不大动听。

我看向太子的目光便带着几分委屈,握着轩辕刀的手微微发抖。

太子倒是没见过我这般情状,开始忧心我手里的刀会不会拿不稳真的砍下去。

可我没能委屈太久,便发现宁欢做了宝林后身体却越来越差,神情也越发萎靡,我暗自反思了下东宫这三个月的伙食,怎么把宁欢养得像秋风里的树叶子,萧萧瑟瑟,马上要飘零了似的。

我实在看不下昔日白嫩的姑娘瘦得形销骨立,便抱着亲自炖的排骨跑到她的玉欢阁,别别扭扭地递给她,「你吃!」

因着她太子宝林的位份,我这几个月待她不如从前亲昵,但我知道宁欢是个安静温柔的姑娘,不是其他人嘴里那种蓄意勾引太子的小贱人。

说到底,我不该同她置气。

宁欢咬着排骨,却红了眼睛。

「你不要哭,」我见不得宁欢流眼泪,咬咬牙道,「以后我理你,包容你,还不成吗?」

宁欢眼泪却吧嗒吧嗒掉了下来。

「太子妃,为何待宁欢这样好?」宁欢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泪眼蒙眬地望向我。

我同她置气三个月,宁欢看我的眼神都怯生生的。

我转过脸去,声音又轻又缓,想起了记忆里那个温柔的容颜,「你的侧颜像我姑姑。」

我的姑姑,我儿时待我极好极好的姑姑,宁欢的侧颜很像她。

宁欢突然放下了排骨,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沉默了片刻后抹了把眼泪,声音细弱,「太子妃,太子他并不喜欢宁欢,宁欢也不想做宝林。」

「我知道。」我低头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回了三个字。

「太子妃知道太子不喜欢我?」宁欢诧异地看着我,转而便慢慢释然,「太子妃其实是很聪明的女子呢。」

我鼻头有些发酸,我不是聪明,而是这样的情形我见过,所以我知道。

初时我也以为太子很喜欢宁欢,可是被宠爱喜欢的人怎么可能一日比一日消瘦?就像是我的姑姑,所有人都说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妃子,可她在皇宫里却一日比一日的消减衰败,直至一条白绫带走了她最后半缕香魂。

所以我知道,太子他其实并不喜欢宁欢,就像当年的皇上并不喜欢姑姑。

「太子妃,太子他,」宁欢轻轻地摸着素瓷碗沿,手上瘦得浮起淡淡的青筋,「……很可怜。」

我怔然地望向宁欢,不明所以,我以为宁欢不想做宝林,定然是会心生不满的,可她怎么语气里却尽是怜悯。

「可他有太子妃,又很幸运。」

「宁欢?」

「太子妃,宁欢的家在宣城,家中甜枣清甜可口,宁欢自小都喜欢。」宁欢突然含着泪笑了起来,看着我眼中似乎有点点微光,「但太子妃做的排骨却是宁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太子妃放的烟花也是宁欢见过最美的风景。」

「宁欢,很喜欢太子妃。」宁欢低着头,轻轻道。

我红了脸,我待宁欢好,多半也是因为她像姑姑,我不好意思地用手指轻轻戳了戳宁欢,「那你多吃些排骨。」

我手艺并不好,宁欢却认认真真地将一盘黏黏糊糊的排骨吃得干净。

可一盘排骨也不能阻止宁欢一日比一日瘦弱,今日皇上的寿诞,太子带着宝林入宫贺寿,舍下了我这个东宫太子妃。

我觉得难过且心酸,为宁欢,也为我自己。

我抱着轩辕刀默默想,等到宁欢回来,就和她一起想办法,不让她再做太子的宝林,等到来年甜枣成熟的时候,就放她归家,让她吃她喜欢吃的甜枣。

可宁欢却再也没有回来。

4

我隐隐有些明白阿爹当日不想我嫁入东宫时所说的话:「有时宫里的人命比战场上还轻贱。」

宁欢没了,东宫的宁宝林死在了皇宫里,可是一丝波澜都没掀起。

唯一不同的是,太子破天荒地变得勤谨起来,我每日扛着轩辕刀浑身的力气无处可使,看着太子变了个人似的,有些茫然究竟是现在的太子才是他的真性情,还是从前的太子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你在看什么?」太子提笔写字,眼皮都没抬。

「你的小花狸,她好像怀宝宝了。」我一手拿着轩辕刀,远远打量着他那只蹲在窗下的小花狸,语气有一丝惊异。

太子如今一心只读圣贤书,连那只他最爱的小猫都许久未抱了,而那猫儿如今肚子鼓鼓的,俨然是有孕的模样了。

太子突然停下了笔,抬首看向那只小花狸,脸色微变,转而又重新书写起来,语气轻淡,「胖了而已,赵齐,放它出去跑跑。」

太子的贴身太监闻声入内,看着那小猫脸色顿时大变,似要跪下请罪,太子却笔墨一挥,「驱了它就是。」

「是,主子。」赵齐战战兢兢地拿拂尘将那猫儿驱出了室内。

「写乏了,想出去走走。」太子扔下了笔,神色像是很疲倦的模样。

「奴才去备轿。」赵齐心领神会似的,立马便要去准备。

「不用。」太子走到了门边,望了望远处略有晦暗的天际轻语,「本王想骑马去猎宫瞧瞧四哥。」

我从怔忪中反应过来,诧异道:「殿下竟会骑马?」

我印象中的太子,似乎从未碰过刀戟马匹。

太子迟滞了片刻,回首看了我一眼,又盯着赵齐问:「东宫可有人擅骑?」

我顿时笑开来,推开跪着的赵齐,凑到太子身边拍了拍胸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太子极不情愿地被我挟着共骑一马,别扭地抗议:「本王要坐后头!」

那自然不可,我搂着坐在前面的太子,挥鞭英姿飒爽地往猎宫而去。

「这王都的雨来得也太快了!」行不过半程,我和太子就淋成了落汤鸡,瑟瑟发抖地躲在路边茅草屋下面,屋檐本就不大,一多半的地方还要腾给那匹高头大马。

太子淋得狼狈,却靠着墙默默盯着雨帘,一句抱怨也没有,这也太反常了?我用胳膊轻轻杵了杵太子,「殿下?」

太子被我顶得一个不稳踩进了雨坑里,终于怒目,「吴良缘,你告诉本王你一天吃几顿饭!」

我赶忙将太子重新拉回了屋檐下,用身体挡住外面的风雨,「莫气莫气,我以后少吃些!」

太子气得说不出话,重新盯着雨帘独自生闷气。

我刻意用身子为太子遮挡,雨水打湿了我整个后背,被凉风冷不丁地一吹,冻得我浑身直哆嗦,我愁苦地望着暗沉的天,这雨是要下到何时呢?

「你过来些。」太子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口,目不斜视面无表情。

我愣了片刻,抿着嘴笑呵呵地往太子身边挨了挨,没了我的遮挡,风裹挟着雨唰唰地扑了我们俩满脸满身。

「要不,我还是往外挪挪吧。」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我淋了也就淋了,可太子要是再病一场,这刚刚养好的身体不知道遭不遭得住。

「一会儿赵齐就能找过来。」太子不置可否,依旧一个眼神都不给我。

天地之间便只剩下雨水的哗啦啦的声音。

然而这雨越下越大,赵齐连半个影子也没见着,我私以为太子应该换一个靠谱些的太监了

「你为何不问宁欢的事情。」太子受不住这长久的沉默,竟冲我先开了口。

我的表情瞬间纠结了起来,我当然十分地想刨根究底,可我阿爹托人送来一沓信,长篇大论地总结下来,就是我要是不想老吴家断子绝孙,宁宝林的事情一个字都不许问。

我读了数遍,觉得阿爹的话实在是矛盾,吴家就剩下我们爷俩了,他若是没有老树开花的打算,咱们老吴家早没嫡子嫡孙了,那我问上一问,又有何不可?

但我阿爹未等我行动,就发现了这个逻辑漏洞,补了封信快马送到东宫警告我,要是我忍不住问了,他明年开春去往边境就直接跳了漯股江,干干净净地不要我这个女儿了。

所以这些日子,我把所有的想法都憋在心里,连带着其他的话也少了,生怕忍不住露出个一丝半点的念头,便收不住话头了。

但若是太子先提起,应算不上我主动问了吧?我犹豫不决,怕阿爹知道了不给我申辩的机会,不管不顾一门心思地跳了漯股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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