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镇市集距离陆家村有五十里地。
四更天的时候,我跟陆溡川出发了。
六子哥听说我们要去市集,二话不说就把他家最强壮的毛驴牵来了。没要赏钱,没要使用费,没要好处,还额外奉送一个软垫。
他还说:「大小姐娇滴滴的,可不能磕碰了。」
这跟田垄沟间打趣我的音色如出一辙,我断断不会听错。
我先前计划咋样来着?
啊——是让他天天对着牛粪堆跳舞。
行吧,看在他如此好心的分儿上,我就饶了他。
但我仍旧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我问陆溡川:「他为什么不管我要银子?」
陆溡川牵着毛驴,转身望向我,眸底一片慨然之色:「婉婉,这世上的很多事,并不是一定要用银子才能解决的。」
「比如呢?」
「比如,你给六子哥五十两银子,让他把这头毛驴杀了,他一定不肯,因为他都养出感情了。」
「比如,你给李寡妇干净宽敞的大房子住,她也一定不肯,因为她与丈夫在小屋里共同生活了十年,她舍不得走。」
「比如……有人用高官厚禄诱惑我,让我娶不喜欢的人,我也一定是不愿意的。」
啧,陆溡川还挺有骨气。
「这么说,你是真心喜欢孟家小姐?」
陆溡川紧了缰绳,毛驴止步不前。
晨光自地平线跃出,混着山间雾霭,袅袅娜娜似仙境一般。谪仙般俊逸的人回眸一笑,好像繁星落到人间。
他说:「之前不喜欢,觉得她是个笨蛋美人。」
「现在不同了。」
「现在她在我眼里,是个笨蛋,也是个美人。」
6
我认为陆溡川说的都是废话。
他未作解释,只是用身子挡住了我那只没穿鞋的脚。
清河镇的市集不大,所幸物品倒是齐全。
我给陆溡川五颗南珠,让他去当铺帮我卖掉。
陆溡川眯缝着眼睛,捏着珠子端详了片刻:「怎么有点眼熟?」
我尴尬地撇过头去。
「鞋子上抠下来的?」他问。
我点头。反正也穿不了了,不如物尽其用。
陆溡川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进当铺没一会,出来就递给我十两银子。
我以为陆溡川会被店铺伙计打出来呢,没想到赚大发了。
我指了指鞋铺:「先去那里。」
我把店铺里好看的鞋试个遍,每双都喜欢。换作以前,我挥挥手帕就全包了。
如今不行了,我是落了毛的凤凰不如鸡,猖狂不起来了。
最后左右为难,提着两只款式不一样的鞋,问陆溡川的意见。
他一脸诧异地问我:「有差别吗?」
当然有差别了。颜色、绣样都一样,就是纳鞋底的针法不一样。
虽然没有谁会无聊到看我的鞋底,但我知道它们的不同,我忍不了。
陆溡川坐在那里半阖双眸、眉头紧锁,好像头很疼。
「都买了吧。」他摸出银子递给我,「你高兴就好。」
店铺伙计在旁边欢天喜地:「好嘞,这就给夫人包起来。」
事情不大对劲。
我垂首问他:「陆溡川,你中邪了?」
碰巧他扬颈看我,粲然一笑:「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做事情要拿出点诚意来。」
不对劲,真是大大地不对劲。
去的路上,陆溡川失口唤我「婉婉」。
慷慨地给我买了两双鞋。
带我去酒楼里饱餐一顿。
回程的时候还给我买了一个糖人。
现下又在院子里摆弄木板,说要做一个浴桶。
太奇怪了。
不过最奇怪的,还是我家马夫。我去五十里外的市集,当天去当天便回来了。他都走一个月了,人呢!
我坐在小院里,盼星星盼月亮地等着他。
等到大公鸡长出了新尾毛,等到陆溡川把大浴桶都做好了,他也没回来。
我深刻地认识到,自己被骗了。
混蛋马夫卷了我的银子跑了。
这些日子,陆溡川看在我许诺他五十两银子的分儿上,待我不错。
供着我六菜一汤的吃喝。
有时夜半饿了,他还烤地瓜给我吃。
倘若他意识到马夫跑了,真不知道是否还能像现在这样和颜悦色。
我坐在小院里发愁,陆溡川朝我招手:「过来试试浴桶的大小。」
他这几天专心致志地做浴桶,都没工夫下地干活,今天终于完工了。
我满脸愁容:「怎么试?」
他绕到我身后,掐着我的侧腰,轻轻松松地把我举起来放到浴桶里。
里面还贴心地放了个小凳子。
现在的我对陆家而言,是一点贡献都没有了,随时会被扫地出门。我只能强颜欢笑地坐在里面,这摸摸那抠抠,哄着陆溡川开心:「哇——好大啊——好舒服啊——」
「瞧瞧这浴桶的松油上得,多好哇——」
「这尺寸也好——都够两个人一起洗啦——」
「陆大哥,你真是太厉害啦——」
陆溡川没给我继续拍马屁的机会,大手一掐,又把我给拎出来抵在浴桶边上,眸色暗沉:「陆大哥?我怎么不记得有你这么个妹妹?」
你不知道的事儿多了去了,我还能全告诉你?
我满脸堆笑:「你要是不愿意认我当妹妹,喊我姐姐也行啊。」
陆溡川把后槽牙咬得咔咔响:「说你是笨蛋,你就当真一点脑仁都不留。」
唉!怎么说话呢这是!
这么没礼貌呢!
这个家,没法待了。
夜半时分,我趴在桌前写信。
我是绝对不会让京城里的那些姑娘小姐们还有我爹看笑话的,所以求救信没法寄给他们。
我打算寄给齐三公子。
他也算是个谦谦君子了,定会不远万里来接我。
人不来也行,我也没有那么喜欢他。
其实京城中的公子哥儿们,我全都不喜欢。
他们一个个遛鸟、斗蛐蛐,闲得走路都要晃三晃,挽弓射箭的本事连我都不如。
有什么可喜欢的。
我嘴上说爱慕齐三公子,不过是京城里的小姐们总问我有没有心上人,碰巧那日他经过我随口一说罢了。
只要他借我五十两银子就行。
他借我五十两银子。
我信守诺言给陆溡川,让他娶媳妇。
卖南珠的十两银子,足够我回老家了。
就是这信不太好写。
我跟齐三公子并不是很相熟,直接提钱不大好。
我需要先铺垫一下,才好说借钱的事。
让我耍耍刀枪棍棒不在话下,文绉绉地说感情,倒是难倒我了。
都说对月感怀,我就坐在小院的石桌旁构思文笔。
思忖片刻,提笔写道:
「一月挂于空。」
「两人分两地。」
「三行情谊,生出四般想念。」
……
铺垫得足够多了。
终于可以提借银子的事儿了。
正欲着墨再写,信笺被人抽走了。
陆溡川修长好看的手指捏着信笺一角,骨节都发青了。
我那首蹩脚的情诗,在他唇齿间反复琢磨。
愣是被他活生生地蹙眉低语读了三遍。
然后,他屈指挑起我的下巴,一字一顿道:「想男人了?」
「我也是个男人。要不,你试试。」
真要遭不住了。
都怪这月色太美。
月色下的男人也很美。
特别是,他说让我试试的时候。
真是太诱人了。
可惜我俩各自有了婚约,要不然管他什么痴呆祖母傻子弟弟,我非生扑了他不可。
7
自村口响起马蹄声,由远及近而来,策马之人执一火把,翻过陆溡川家的篱笆,跪到我面前。
正是一去不返的马夫。
「大小姐,老将军被下狱了!」
……
回京城的路太远了。
远到我跑死了一匹马。
远到我沿途暗骂自己千万遍。
我早就应该想到,父亲若非遇到难事,断断不会出尔反尔。
而我却任性地弃他而去,真是枉为人子。
短短月余,京中全变了样。
往昔繁华不在,城中百姓闭门不出。
皇帝病重,太子监国,一口咬定我父亲通敌叛国,将他下了狱。
父亲的副将李宏说:「太子首肯,如果大小姐能说服老将军交出兵符,即刻便能出狱。」
「太子还说,若大小姐不信,可下旨让您入东宫为妃。」
我打量着他:「不管怎样,都要先见到父亲,李副将领路吧。」
地牢阴暗无光。
入内后,刺鼻的腐烂气息萦绕鼻尖。
犯人的手铐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啦地响,我父亲就关在最里面。
他头发花白了不少,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所幸太子还算留情,没有对他用刑。
见是我回来了,他眼中满是欣喜:「吾儿在外可受委屈?」
一股心酸涌上心头。
思及我在陆家村嚣张跋扈的时候,我的父亲却在这里受苦,泪水就止不住地流。
我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一告诉他,一是为了让他放心,二是让他多念及父女之情,不要再守什么忠君的道义了。
什么是忠君?
谁坐在龙椅上,谁就是君。
皇帝困于宫闱,太子殿下掌权,他便是「君」。
我隔着监牢拉住父亲的手:「把兵符交出去,咱们一起回老家陪着祖母,不好吗?」
镣铐叮当作响,父亲朝我倾了倾身子。
「过来一些。」他说。
李副将微微侧头,没有说话,走近了几步。
我凑近铁栏,却被父亲狠狠揪住领口。
他气极了,在我耳边大声咒骂:「秦家满门祖宗都看着你,你身为秦家女儿,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
「你娘亲因生你而亡故,早知你如此狼心狗肺,当初就应该摔死你。」
言毕,他狠狠推了我一下。脚下一松,我踉跄着摔到了守卫脚边。
那人还算知礼,把我扶了起来。
「父亲为何如此冥顽不灵?」
说到底,我与他是血脉相连的父女,怎能看他命丧黄泉:「哪怕父亲誓死忠君,也要问问您手下的万万将士们愿不愿意。」
「莫说我那些忠心耿耿被关在牢里的将领们,就是远在西北的戍边军,他们也不曾起你这种不仁不义的念头。」
「是吗?」我蹲下去,最后拂过他花白的头发,「父亲,您年纪大了。」
「很多事,早就应该由我来做决断了。」
老头子要强倔强了一辈子,没想到最后栽了跟头。
他不再开口,蹒跚着躺回稻草堆去了。
李副将十分为难:「如何与太子殿下交代?」
「是太子殿下等不及了?还是李副将等不及了?」我讥讽地看向他,「我明天自会向太子殿下赔罪。」
回到府中,剩下的仆人寥寥无几。
想必是他们看见主家遭难,都落荒而逃了。
留下来的,都是追随秦家的老人。
我今天说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话,自觉应去祠堂罚跪。
跪到夜半三更无人时,我拿起母亲的牌位。
底座有个凹槽,里面放着的正是太子苦寻不得的兵符。
我与我爹有个小秘密。
小时候,我受了委屈就想跟爹爹撒娇。
可我又觉得这样会给他添很多烦恼,让京城中那些小姐们听去了,又会笑话我,我就挠三下他的掌心。
然后,把那些委屈的、憋闷的伤心事,都反着说给他听。
「吾儿,可想娘亲了?」
掌心挠三下:「婉婉才没有呢!婉婉长大了,不想母亲了。」
「吾儿,夜里可怕黑?」
掌心挠三下:「婉婉才不怕黑呢,婉婉长大了,不需要父亲陪了。」
我刚刚也是挠了父亲的掌心啊,跟他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就是老头子嗓门太大,在我耳边传消息的时候,都要把我震聋了。
父亲还提到了西北戍边军。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听闻西北军一向独来独往,除奉旨进京述职外,鲜少与人结交。
我更是连戍边将领的名字都没听过。
这该如何与他联系,又如何说明个中情由呢?
倘若将兵符交给他,又怎能保证他不会向太子倒戈?
已经入秋,夜晚有些凉。我躺在床榻上发愁。
人生真是无常。
前几日我还在陆家村趾高气扬,转头金银珠宝就被洗劫一空。
我胆战心惊地怕陆溡川将我扫地出门,如今我又抛下他回到原点。
只不过我爹还没来得及对我用家法,自己先去地牢里待着了。
他相中的那个女婿,不知在哪个犄角旮旯等得望眼欲穿。
有人推房门而入。
我没起身,只吩咐道:「寅时叫我,我要入宫见太子殿下。」
「见他做什么?」声音生冷得很,「情诗,就是写给他的?」
我一个激灵坐起来,看着悄然而至的陆溡川:「你怎么找到这来了?」
陆溡川懒散地倚到床边:「怕你找男人啊——毕竟你走的时候连声招呼都没打,想问问你,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看看。
到底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
我在这忧国忧民忧社稷。
他在那思情思爱思软香。
必须让他清醒一点了。
「陆大哥就要跟孟姑娘成亲了,赶紧回去准备拜堂吧。」
陆溡川摊手:「哪里有什么孟姑娘?我现在就喜欢你。」
真是个渣男啊,移情别恋都说得这么坦诚,一时竟让我语塞。
我忖度了片刻,打算给他致命一击:「我爹身在狱中,我只有嫁给太子殿下才能救他出来。」
「你回陆家村好好种地吧,别想着我了。」
陆溡川眸底升起怒意:「太子逼你的?」
我心虚地应下。太子没逼我,是我撒谎来逼你的,我不希望你卷进无谓的纷争里,一不小心丧了命。
农夫跟太子,终究云泥之别。陆溡川就算烧十八辈子高香,都未必能投胎当一回太子,更何况今生呢。
「你父亲还好吧?」他轻捻着手指,声音低哑,「久闻秦老将军忠君爱国,定是……」
「当然受罪了。」我得让他知道我的难处,他才不好继续纠缠。
「父亲被杖责三十,衣裤上全都是血,躺在牢里,奄奄一息了。」
陆溡川沉默了,沉默的男人看起来很冷酷、很决绝。
他冷漠地抬起手,钳住了我的下巴:「最后问你一遍,情诗到底写给谁的?」
真是磨牙啊!赶明儿发生宫变,他这样的,都来不及逃命。
我哄他:「写给你的。」
陆溡川眸子亮了几分:「我觉得也是。」
这情窦初开的傻样,我真的不忍心戳破。
下颌一紧,陆溡川迫使我抬头。
「你既心悦我,就不准去见太子,安心在府里等我。」
「告诉老将军,事情办完了,我上门提亲。」
8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陆溡川什么时候这么自信了?
莫说我爹不会同意他娶我,就是我爹相中的那个兵鲁子女婿,一拳都能给他打出去。
他还说,在京城中寻了个宅子,让我有事尽可去找他。
真是疯了啊!我都要忙死了,哪有工夫管他!
寅时一到,我即刻前往皇宫。
不料宫门口通报的内官说太子殿下事务繁忙,让我回府上等候消息。
太子竟然避而不见,这出乎我的预料。
昨日父亲向我透露的信息很明了,他信得过的将领们,都被关起来了。
而逍遥在外的李副将,就是让他们锒铛入狱的元凶。
我拿到了兵符,也没有可托付之人。
只有父亲提到的西北戍边军,那位统军的将领,或可一试。
我叫来那个马夫。我算想明白了,他压根就没跑,他是回将军府了。要不然我父亲入狱的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
还有他当日策马而来的利落样子,身上绝对是有功夫的。
搞不好,他就是府上的暗卫或者我父亲在军中安插的内线。
没必要跟他打哑谜,我单刀直入地问他:「姓甚名谁?」
马夫坦然应答:「府中暗卫,黄七。」
「西北戍边军将领,你可认得?」
黄七点头:「陆振昌,陆老将军。前年入京述职,见过一面。」
「你能否去西北,替我给他送封信?」
「不用如此麻烦。陆家长子现在京中,我们可以去找他。」
我诧异:「从不曾听说,京城中有陆家?」
黄七躬身作揖:「就是陆家村的陆溡川,昨日他已入京安顿下来。」
哈,玩笑开大了。
我以为眼前这个不起眼的人是马夫,结果他是我父亲的心腹。
我以为陆溡川是田垄沟里挥锄头的村夫,结果他成了将军府的长子。
我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半夜出逃的事……」
「老将军预料之内。」
「马车坏在陆家村……」
他跪了下去,伏地叩头:「奴才奉老将军之命,故意做的。」
我有些迷糊:「父亲兜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到底要做什么?」
「陆溡川就是老将军为您选中的夫婿,老将军料到自己要遭难,命小人将您送到他身边。」
「老将军说,小姐性子倔强,若先将事情挑明,您未必会答应。只能制造巧合,让您不得不留在陆溡川身边。」
我真是愚蠢,被耍得团团转。
而幕后的始作俑者,竟是我的父亲。
被人愚弄的感觉并不好,我胸口憋闷得很:「那些东西……都是父亲命人偷的?」
黄七长跪不起,将头埋得更低了:「老将军说,这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我人都要气炸了:「你们这帮王八蛋,连我的肚兜都敢偷。」
黄七立时诡辩:「金银珠钗的确是我们所为,但是……小姐的衣物,未敢染指半分啊——」
我信你个鬼!你们合起伙来骗我,坏得很!
「没有你黄七,还有黄八、黄九,谁知道你们其中哪一个顺手拿走的!」
「自己去领二十板子,别让我再看见你。」
18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陆溡川从田间村夫摇身一变成了威风凛凛的少将军。
我再见他时,小峰正在帮他穿铠甲。
甲胄泛着寒光,肃然不能直视。
往昔小峰的表情总有些痴傻,这会眼底很是清明,跟我印象中呆头呆脑的样子,全然相悖了。
也对。
黄七能扮成马夫。
小峰作为陆溡川的心腹,装成一个傻子弟弟也未尝不可。
估计那位痴傻的祖母和年幼的侄女都跟他没一点关系。
陛下困于内宫,父亲囿于地牢,我没时间绕弯子:「我父亲的这些谋划,你一早就知道?」
陆溡川点头:「秦老将军曾表示希望与我们西北军联手,肃清朝廷乱党。」
「西北苦寒之地,历来最不受朝廷重视,不管坐在皇位上的是谁,对我们陆家军而言,都没有区别。」
「边关大捷的封赏,送不到西北的盐碱地;西北的风沙却日日吹得人寒心。」
他低垂着眼帘,沉思良久:「你父亲见我不允,便许我高官厚禄。最后实在没法子了,又想让我做他女婿。」
「我与你素未谋面,怎能答应?」
甲胄摩擦,发出金属的抵摩声,他靠坐在我身边:「没想到你父亲棋高一着,直接将你送过来了。」
「我日日看你在陆家村花枝招展,头疼得很。」
「玉米面的馍馍吃了喊硌牙,四层棉褥铺床你说硌得慌……」
「一个水囊,你扔八次还扔不到地方,真是让我开了眼了。」
陆溡川抬手,像捏河豚似的捏了捏我的脸颊:「枉我聪明半生,明知是个美人计,还心甘情愿往里跳。」
「初见时,我恨不得掐死你……」陆溡川薄唇贴到我的耳廓边,小声低语,「现在,我只想把你娶回家。」
好哇。
我为父亲焦心,老头子却把我拱手送人。
这干的叫人事?!
等他从地牢里出来,我定要跟他好好理论。
我把兵符拿出来:「在狱中,父亲再三叮嘱我,要将它交到你们西北军手上。」
陆溡川一点点地摩挲着兵符的轮廓,隔了好久,才似幽幽转醒一般,询问我:「兵符给了我,不怕我倒戈?」
先前是怕的。
怕自己孤身斗不过太子,怕送去西北的信笺被中途截留,怕兵符送出去父亲性命不保。
但,如果托付的人是陆溡川,也就不怕了。
我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紧绷的唇角和抱着我不松分毫的臂膀;
想起他守在浅池边令人心安的背影;
微凉的指端,丈量着少女的脚掌,他当时分明紧张到手抖。
如果之前我误会各自有婚约而不肯承认对他动情,那现在我找不到不嫁给他的理由。
「我信你。」我脸颊发烫,「信你会帮父亲解眼下的困局。」
陆溡川嘴角的笑容渐渐浅淡,最终消失于黄昏的光影中。潋星般的眸子,混杂着嘲讽,逐渐变得狠利。
少年将军身披银甲,鄙夷不屑地看着我:「秦大小姐,恐怕,你要失望了。」
9
李副将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后,笑着向陆溡川道喜:「太子殿下果然没有看错人。陆小将军好手段,没费一兵一卒就拿到了太子殿下最想要的东西。」
李副将抱拳作揖:「我即刻将兵符送给殿下。」
「李兄,不急。」陆溡川握着能号令千军的兵符,喜上眉梢,「你邀太子殿下来城门口,我为他演一场好戏。」
……
我觉得头很痛,眼睛也看不清楚了,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
小峰把我扔到城门口。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发髻散了,我没去管。裙子破了,我无心理会。因为拖拽,我的手掌磨出了很多伤口。
血淋淋的。
无所谓了。
假如有京城中的名门贵女们经过,也无所谓了。
我那些真情的、假意的、装出来的在乎,和不经意的表露,都无所谓了。
红日西落,行人寥寥无几。一匹白马自城中飞奔而出。
花白的头发被落日的余晖染成金黄,虚弱的身躯萎顿在马背上。结着厚茧的苍老双手,紧紧地握着缰绳。
是我父亲。
紧随其后的还有一支凌空飞出的箭羽。
李副将射偏了,扎到了父亲的后腰上。
「李兄是感念秦老将军的提携之恩吗?」陆溡川冷笑,「为太子殿下谋事,还论什么儿女情长。」
他挽弓搭箭一气呵成。
我在城墙之下,亦能听到弓弦紧绷的响声。
箭羽带着簌簌之音飞了出去,贯入父亲的左胸。
他扑在马背上,再也没有起身。
太子拍手叫好:「囚犯脱逃乃是死罪,陆将军这一招『调虎离山』用得妙啊。」
「臣只不过往地牢里传消息说,秦梦婉被困在京郊,他爱女心切,自然上钩。」
罪魁祸首是我。
当日父亲故意推了我一下,守门侍卫扶起了我,我又趁机偷走了他的钥匙。
然后,在最后分别的时候,悄悄递给了父亲。
当时以为是生的希望。
没想到是催命的符咒。
小峰牵来一匹马:「我家主子说了,念及秦小姐递交兵符有功,特全你们父女情谊。」
「秦小姐速速去给老将军收殓吧。」
太子坐着撵轿离开时,在背弃旧主的李副将和心狠手辣的陆溡川之间,选择了后者。
他命陆溡川手持兵符,全权统领西北戍边军与我父亲的辽东军。
陆溡川成为他逼宫称帝的走狗。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走狗。
昨日还同我说话的父亲,如今安安静静地趴在马背上。
似睡着了一样。
鲜血染红衣裳,连白马都着了色。
我不知道要带他去哪里。
我像只失了庇护的幼兽,前一刻我以为自己拥有了爱情。
现在,我连亲人都没有了。
如果我当时能聪敏一些,这场悲剧就不会发生。
胸口闷闷的,我止不住地咳嗽,咳出了好多血。
我想,我大概也要死了。
有人在摸我的脸,手小小的、软软的,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费力地揭开眼皮,发现是春香。
她对我笑:「婶娘,你终于回陆家村了,我等了好久。」
父亲在一旁,忧心忡忡地:「吾儿,你晕了两日,可把为父吓坏了。」
很好,我爹没死,还活蹦乱跳的。
当日白马跑入深林里,他就拔掉箭羽,将晕在马背上的我带回陆家村。
陆溡川跟我爹合伙演戏骗太子。为了逼真,顺道把我也给骗了。
假意倒戈太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射死」我父亲,得了太子信任。
又不露声色地除了李副将的权。
原本听命于太子的御林军,已经被他暗中替换掉了。对皇帝的最后一点威胁,再也不存在了。
众人都以为我父亲已死,皇帝最后的依仗没了。那些隐藏在暗处的、推波助澜的帮凶们都浮出了水面。
他们弹冠相庆地拜倒在太子脚下,却不知皇帝已在背后隐忍多时。
父亲说,皇帝誓要将那些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佞臣连根拔起。
皮肉生了疮,不用尖刀将病灶剜出来,是好不了的。流血、剔肉,在所难免。他身为一国之君,为了能够国泰民安,不介意做几天阶下囚,承担被亲生儿子屠戮的风险。
不堪的一页总会翻过去的。
等朝堂之上尽是贤臣,他选中的继位明君,就能开创另一个盛世了。
我爹喜滋滋地向我展示他身上的皮坎肩:「川儿怕我受伤,特地命人给我做的。那孩子手上很有分寸,箭矢并没有扎到我的皮肉上。」
他兴高采烈地问我:「父亲给你选的这个夫婿,如何?」
如何?他居然好意思问我?!
他们翁婿二人将我玩弄于股掌,我的每一步行动、每个反应、每个念头,都在他俩的预料中。
他俩合谋骗我多少次了!
六子哥进来送陆家军的行军令牌。
不对。「六子哥」也是假的,人家本名叫陈升,原是陆老将军的副将。
平日里养毛驴,只不过是隐藏身份罢了。
陈升说:「公子曾交代,后山浅池的五千兵马,尽听秦老将军差遣。」
等等,后山浅池那么小的地方,有五千士兵?
我在那洗过澡,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陈升脸一红,羞得直挠头:「那日你来洗澡,把我家公子吓坏了,先你一步去后山安顿将士。」
「将士们人叠人地趴在土沟里不说,他还让大家闭眼睛、捂耳朵。」
「就这他还不放心,亲自坐在山头上守着,真是见色忘义的混蛋。」
一个奇怪的想法蹦了出来,我有点难以启齿:「那只被叼走的鞋……」
陈升臊得都要钻地缝去了:「你一边洗澡,一边唱歌,公子急得啊——就把军中养的狗给放出去了。」
真好。
陆溡川,你完蛋了。
10
父亲带着后山的五千兵马,去京郊附近埋伏。
打算找合适的机会与陆溡川里应外合,平定这场皇位之争。
我留在陆家村的小院里,陪着祖母和春香。
祖母不是陆溡川的亲祖母,春香也不是他的亲侄女。
她们一老一小,还有李寡妇,都只是这乱世中的一道缩影。
家中男丁或死在战场,或毙于权贵之下,徒留生者用余生去追思。
村中的日子很平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我不会再插着满头珠钗坐在门口纳凉了,也不会摆弄裙摆坐在树下看热闹了。
闲时我就去田地里帮忙干活,饿了就坐在垄头吃春香送来的饼子。
天黑了,就陪着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祖母聊天说话。
李寡妇说今年冬天会来得很早,我就帮她一起晒牛粪。
我对她讲自己的无知,讲误把干牛粪当泥巴的故事。
她站在房檐下捂着肚子笑,才二十四五的年纪,头顶已然生了白发。
到此时,我才觉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受到的哄骗、利用和欺瞒,似乎都有了意义。
以前心怀委屈,如今只剩惭愧。
我也理解了为什么父亲执意要卷入到这场皇位之争的风波里。
他不是没有退路,只是不愿见百姓日子难过。
还有陆溡川和他的西北军。
如果朝廷不做出改变,寒的是万万戍边将士们的心。
人心散了,外敌入侵,受苦受难的还是百姓。
这几日我睡不着时,都会去陆溡川住过的屋子瞧一瞧。
这傻子先前把他的床褥都给我了,自己睡在木板上。
当时他说是柜子里翻出来的,大家都不稀罕用。
还有那个大浴桶,妥帖地放在房间的一角。
桶身上用刀尖刻出香水草的图样,花瓣的颜色都已层层叠叠地漆好了。
就感觉……陆溡川挺傻的。
堂堂一个少年将军,窝在鸡飞狗跳的小院里,拿着勾线的毛笔画花,真的挺傻的。
都说睹物思人。
陆溡川留在这个小院里的东西实在少。
打开衣柜,里面只有两三件换洗的单衣。
一个粗布帕子,包着五颗南珠。
去市集那天,他根本就没有去卖这几颗珠子,而是自己掏银子哄我心安。
另一边放着被狗叼走的绣鞋……再往下是一个包袱。
粉色的、织锦料子的包袱。很眼熟。
庭院中嘈杂不已,来了很多人。
陆溡川身披银甲凯旋了。
皇帝稳坐江山,反贼和逆子皆被诛杀。
陆溡川的反间计让皇帝再也不敢小觑西北戍边军。
「听说你吐血了,还病了两天。」他几乎是飞奔到我面前,表情很懊恼,很自责,「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实在是身边被安插了太多眼线,没有机会向你明说。」
「理解,我都理解。」我微笑地看向他,「只是,你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我被盗的衣物会出现在你的衣柜里?」
黄七为了这事儿,可是挨了二十板子的!
我以为陆溡川会羞愧得无地自容。
事实证明我错了。
少年将军连夜狂奔五百里,脸上带着诱人的红。他抬脚关上了小屋的房门,手指轻轻一挑,放下了闩门的木条。
「婉婉,关于这件事,我可以用一个晚上的时间讲给你听。」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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