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痘
别相信任何人:黑灯下的灰色故事
麻醉剂生效后,女孩不再扭动和呻吟,安静地躺在手术台上。
我举起手术刀,在她平坦雪白的腹部上划过。助理医生熟练地拉开刀口,完整的肠组织展现在面前。
直肠的交界处有一个明显的创口,一个小指粗细的黑色物体探出头,在灯光下闪现着冷冷的金属光芒。
接过剪刀,我小心翼翼地在创口上剪出一个两公分左右的横向切口。护士这时递过肠钳,我摇摇头对护士说:「给我组织钳。」
那个黑色物体比我想象的还要长,足有十五公分。当它被夹出来后,我终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护士帮我擦着头上的汗,接下来我们的工作虽然麻烦,但是最危险的部分已经结束了。
一
手术结束后,我呆呆地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
「薛医生,你没事吧?」护士长关切地问,「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我苦笑了一下,完全没有注意护士长的到来。刚才离开手术室时我看到了护士们在窃窃私语,没想到连护士长也被惊动了。
不过也难怪他们诧异,这种程度的手术对我来说本该是小菜一碟,身为全市规模最大,条件最好的医院的新星,搞得如此疲惫不堪,难免会被人关注。
「谢谢,我没事。」我起身伸了个懒腰,「那个女孩受伤的原因让我有点心神不宁。」
「我听说她是被椅子炸伤的。」
我点点头,「是那种可以升降,下边是四个滚轮的椅子。螺丝扎穿了直肠,要是劲力再大一些,伤及别的器官,性命就难保了。」
护士长发出啧啧叹息:「你说现在的产品质量真要命,就连椅子都会爆炸。对了,咱们医院的这种椅子也挺多,你是不是在担心……」
我摇了摇头:「患者家属的情绪稳定没有?」
「别提了。」护士长挥了挥右手,「他们去找厂家的晦气了,据说还联系了记者。那女孩也够可怜的,下个月就高考,肯定是参加不了了。」
「是哪家厂商生产的?」
「狮魂公司的,没想到老牌产品也靠不住。」护士长愤愤不平地说。
狮魂?我的心沉了一下,做手术时隐隐约约的担忧变成了现实:女友夏苏南就在狮魂公司当行政主管。
出了这种事故,接下来会很麻烦。伤者肠道里的螺丝虽然被取出,但因为失血过多,现在尚未脱离生命危险。万一闹出人命,事情就不可能轻易了解。
我越想越坐不住,借口上厕所离开了。
夏苏南的手机始终打不通,估计正在焦头烂额。
每次向她提起结婚的事,她总以事业正处于关键时期为借口推辞。
夏苏南经常向我描述公司里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声称很多人在觊觎她的位置,自己稍有疏忽就可能被排挤下去,还是维持单身状态最有利。
希望她能平安度过这次危机。不过她要是因此被降职,甚至被开除,或许就会接受求婚……不,这想法太自私了,我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晚上我回到家中,发现夏苏南果然没有回来,手机仍然保持着无人接听状态。
换下衣服,我决定下厨准备晚饭。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故,她肯定会上火,菜还是要以清淡为主。打定主意,我系上围裙,开始做她最喜欢喝的萝卜肉丸汤。
卧室里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一跳,手差点被菜刀切到。
我关上燃气灶走进客厅,看到了恐怖的一幕:电脑桌前的椅子变了形,椅座上出现了一个碗口大的窟窿,棕色的海绵宛如翻卷的肌肉,可憎地探出了蓝色的粗织布面。黑色的碎片散落的到处都是,有几个大一点的甚至扎进了墙中。
殷红的液体从天棚上滴落,我抬起头,看到了更恐怖的景象。
我和夏苏南养的那只三色猫,像是个半瘪的充气玩具,挂在天花板上。不,准确地说是被十几厘米长的螺丝扎透了脑袋,钉在上边。鲜血正是从猫的伤口流出来的。
猫的脑袋已经变了形,双眼瞪得滚圆,似乎是至死也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我早就对血肉模糊习以为常,但刚发生的一切,还是让我钻进卫生间呕吐起来。
二
夏苏南回来时已是深夜两点,她轻轻关上门,疲惫地瘫倒在沙发上。
夏苏南所在的狮魂家具制造公司是件家族企业,有三百多年的历史。
能够在时间长河中历经风雨洗礼,自然有过人之处,他们生产的家具除了质量优良,真材实料外,最令人称道的就是耐用。十几年前生产的家具,拭去表面的尘埃,和新买的差不多。
老板穆立人据说是祖传手艺的第七代传人,刚过天命之年,精明强干。去年他曾和妻子方雨参加了电视台的访谈节目。
他对主持人坦陈:自己并不担心产品的耐用会使销量降低。市场很大,一家公司再庞大,也不可能让消费者无欲无求。话语平淡,但言外露出股雄心勃勃的劲头。
主持人好奇地询问他们是凭借什么技术,能让家具如此耐用。穆立人笑而不语,他美丽的妻子接过话头:「诚心,恒心,以及信心。」
主持人不死心地试图让她深入谈谈,为什么几百年来已经成熟的技术,别的家具商依旧还没有掌握。
方雨用「祖上福荫」四个字轻轻带过。
当追问穆家历史的时候,穆立人的脸色沉了下来,主持人终于发现这似乎是触及了商业机密,连忙顾左右而言其他。
看得出,这对夫妻都非等闲之辈。我想夏苏南能在这家公司当上销售主管,绝非易事。
「回屋睡吧。」我察觉到客厅亮起灯光,迷迷糊糊地走了出来,「你在看什么呢?」
我似乎看到夏苏南在看一本蓝色封皮的线装书,她的嘴角浮现着一种奇特的微笑。
「没什么。」她把书迅速地塞进皮包,「我洗漱一下就去睡。」
我有点纳闷,夏苏南从未在我面前做出这种仓皇的动作。
「真见鬼,今天公司来了一群难缠的家伙。」夏苏南转移话题似的嘟哝道,「一口咬定我们生产的椅子炸伤了人,非要见老板讨个说法。你知道,我们老板几个月前去外地扩张业务,总不能为了这种小事特地赶回来吧?何况还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使用不当造成的爆炸。」
这话让我有些反感:「咱们家的椅子也爆炸了,猫被炸死了。」
「什么?琪琪死了?!」夏苏南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它现在在哪里?」
「我把它埋了。」我示意她不要吵嚷,「我没留下来,免得你看了伤心。」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夏苏南恼火起来,「你埋在哪里?带我去!」
见她真的要夺门而出,我连忙拉住她的胳膊:「我特地开车把它埋在临海的山上,环境不错。现在很晚了,你要真想看明天我带你去。」
夏苏南奋力挣扎了着,直到我低声而严厉地要她不要胡闹,这才木然地重新坐下,喃喃自语道:「椅子怎么会爆炸?」
「我还想问你呢!」我指了指放在门旁边的椅子残骸,「这把椅子是你们公司生产的,你最好明天带着去检查一下原因。被椅子炸伤的那个女孩,恰好是我的病人。」
「这么巧?」夏苏南马上来了精神,「她怎么样了?」
「命保住了。但即便不落下残疾,心理上的阴影在所难免,要想恢复至少也得几年。」
「我知道你这个神医出马,一切都会没问题的。」夏苏南抓住我的胳膊晃来晃去,「怎么还黑着脸,还在生气啊?好吧,我不该发火,对不起。」
「你回来后先是为猫发火,接着又为公司忧心,怎么唯独不考虑我?」我心里不太好受,「幸好椅子爆炸时坐在上边的不是我,否则你就等着替我收尸吧。」
「呸,乌鸦嘴!」夏苏南做了个可爱的鬼脸,「你不是好端端的吗?」
我刚要开口说什么,电话响了起来,「什么?」我有点不敢置信,「好的,我这就过去。」
「又要去医院?值班医生都是摆设吗?」夏苏南看着我双眉紧皱。
「有一家网吧的椅子发生了爆炸,医院那边都忙翻了天。」我边穿衣服边说,「你祈祷吧,千万别又是你们公司的产品。」
赶到医院后,我发现情况比想象的还要严重,虽然爆炸的只是一把椅子,但出事地点是在网吧里,里面人员密集,四周的人不同程度的都受了伤。有个网管伤得最严重,椅子支架的金属碎片不偏不倚地钻进了他的眼睛,贯穿大脑,送进医院后已经没了心跳。
「太可怕了!」我看到网管的同事坐在椅子上痛哭流涕,他的额头被擦了道长长的口子,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干净,「要不是那个碎片射在显示器上变了方向,弄不好我也没命了!」
坐在椅子上的人伤势颇重,螺丝从臀部进入,伤到了脾脏。我的手术对象正是此人。
手术完毕后,已是将近早晨八点。我觉得浑身酸痛无力,却毫无胃口,原因无它:爆炸的椅子还是狮魂牌的。
昨晚医院的走廊上,网吧老板气急败坏的吼叫声还在耳边回响,人命关天,夏苏南想必要头大如斗了。
想到这里,我站起来,打算去看看第一起爆炸中受伤的女孩的恢复状况。
女孩侧身躺在床上,气色好了很多,全然不是昨天刚送进医院时那副惨白扭曲的面孔。
我例行公事地问了她几句,发现她情绪不错,便多问了一下:「能说说你受伤的经过吗?」
「我正坐在桌子前写习题,就听到一声巨响,然后疼得晕了过去。」女孩双眉微蹙,「等我醒来后,就发现自己躺在这里了。」
「那把椅子用了多久?」
「没多久,一个多月而已。」女孩想到了什么,「医生,我什么时候才能出院?不影响我下个月参加高考吧?」
「你要安心休养,这样才能尽快恢复。」我转身想要离开,却又被女孩叫住:
「医生,我的额头很痒,是不是药物过敏?」
走过去俯身看了看,发现她的额头上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几个红点,我用手摸了摸,油腻腻的,觉得非常奇怪,但还是安慰她说:「不是过敏,应该是青春痘,别担心。」
「真奇怪,以前我从没起过青春痘。」女孩嘟哝道。
三
下午三点,我回到家中,发现夏苏南正在厨房里忙碌,真是少见。
「怎么回来的这么早,中大奖辞职了?」我打趣道,「上次吃你做的菜是哪个朝代的事?」
「尖酸刻薄!」夏苏南白了我一眼。
饭菜上桌后夏苏南率先举起酒杯,深情地看着我:「为了你对我事业的无私支持,我敬你一杯。」
「有言在先,这顿饭我不敢保证会不会被医院的电话打断,到时可别翻脸哦。」
「我有那么小气吗?」夏苏南喜气洋洋地说,「赶紧吃菜,尝尝我的手艺退步没。」
「到底有什么好事,你得先告诉我。」我把举起筷子又放下了,「不然我心里不踏实。」
「你这人怎么这么难伺候!」夏苏南抱怨道,「好吧,告诉你,爆炸的椅子经过各方检查,确定是劣质的仿制品,这样和我们企业就没有关系了。」
「真是爱公司如家的好员工。」我不由得感叹,「我过生日都没见你这么激动。」
「你懂什么。」夏苏南呷了一口葡萄酒,神采飞扬,「这件事是我独立解决的。我已经向老板汇报过了,他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肯定有数。我顺便描述了一下那几个竞争副总的对手,本次事件里的表现,足够让他们提前退场。」
「那就提前恭喜了。等你荣升副总后,最好把你们的商标改改,那只呲牙咧嘴的狮子我看得实在不舒服。」
我始终对狮魂家具的商标有点排斥。那个双目圆瞪的狮头,很多人认为是威武雄壮,但在我的心里总觉得像是凶相毕露,还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这算是什么反应?」夏苏南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难道你不为我高兴?」
「当然高兴,只是我不喜欢你用那种阴谋家的口吻说话。」
我俩互不相让,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着,我感觉已经快要把温情的晚餐变成火药味十足的辩论。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接完电话对夏苏南说:「又有一把椅子爆炸了。」
「炸就炸吧,肯定还是仿制品,与我们无关。」夏苏南没好气地说。
「这次受伤的人叫方雨,是你的老板娘,她指名道姓要我为她动手术。」
夏苏南倏地站起身,惊惶之色溢于言表:「她……有没有生命危险?」
「去医院后才知道。你至于这么惊惶失措吗?」
令我意外的是,夏苏南并没有反唇相讥,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东西,跟着我下了楼。
赶到医院后,我发现院长在大厅里搓着手,满脸焦急的神色。看到我来了,院长罕见地带着小跑迎了过来:「你可算来了,快去做术前准备!」
走往消毒间的路上,院长在旁边不停地叮嘱我,大意就是一定要精心细致,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院长和穆立人常有往来,在医院里众所皆知。有人见到他和穆立人一起吃饭,还有人言之凿凿地宣称曾在市郊新建成的高尔夫球场见过两人打球。
院长听到传言后一概否认,说他们只是点头之交,不过他现在的反应却证明了他们的交情不浅。
方雨比电视里看上去还要漂亮,虽然脸色苍白,但依然保持着从容不迫的高雅态度。她躺在手术台上,见我走进来,抬头微笑致意。
同以前的伤者不同,方雨的创口在腹部,肚脐的上方有一个核桃大小的血洞,肚皮上的斑斑血迹变成了紫红色,看来受伤至今的时间已然不短。
「为什么不做全身麻醉?」我小声问助理医生,「……麻醉师到哪里去了?」
「这是我的请求,不要怪麻醉师。」方雨安详地说,「薛医生,请开始吧。」
「对不起,我不能在麻醉师不在场,并且事先没有和我商讨麻醉方案的前提下贸然做手术。」我一口回绝了方雨的请求,「这也是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
「请你让助理医生和护士都出去可以吗?」方雨虽然像是在和我商量,但语气却不容质疑,「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
大概他们都知道这位病患和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我还没来及的发话,手术室里的人就退了出去。
「有什么话就快讲。你的伤势耽误不得」我有些莫名其妙气鼓鼓地说。
「这次手术只需要你一个人便足够了。」方雨的脸上露出奇异的微笑,「其实严格说来,这算不上手术,而是解剖尸体。」
什么?你在说什么?我一下子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劳累出现了幻听。
只见,方雨的右手从罩单下伸了出来,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被她干瘦的手指紧紧攥住:「我预料到你下不了手,所以第一刀由我自己动手。」
我眼见着方雨迅捷地在自己的肚子上竖着划了一刀。
等我抓住她的手,横着的一刀也已经完成了。
手术刀呛啷坠地,我目瞪口呆地看着鲜血从方雨划开的十字刀口内喷涌而出。与此同时,我听到身旁的心跳仪发出了尖锐的报警音。
四
方雨的死亡是二十四小时之前的事,对我来说,一切都还异常清晰。我知道自己并不是什么神医,也见识过很多抢救无效,死在手术台伤的患者。但从医十几年,所有意外加起来也没有这次带给我的冲击大。
我一杯杯地喝着冰水,希望冰水的刺激感有助于帮我分散一下注意力。
院长强硬地否定了我打算报警的想法:「为了保险,我开启了手术室的监控摄像头,录像清楚的证明,你毋需担负任何责任。我放你一周假,回家好好休息,后边的事由我处理。」
我接受院长的安排,为了避免给医院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偶尔保持缄默亦非怪事。
但令我揪心的事情又发生了,夏苏南毫无预兆的失踪了。我从手术室出来就没见到她,用尽各种方式也联络不到。
想到以前夏苏南为了工作,有过没打招呼便消失几天的先例,我决定先等等再说。
出于医生的本能,我在为夏苏南担忧的同时,不禁想到方雨离死前的话:
「这算不上手术,而是解剖尸体。」
那道十字刀口下究竟掩藏着什么秘密?
想到这,我开始后悔起来,当时如果自己毅然决然些,把刀口拉开看上一眼……我真恨不能时光倒流。
就在这时,护士长给我打来了电话:「那个女学生有些不对劲,起了满脸痘痘。」
「……除了我开的药,她吃过别的东西没有?」
「病号饭是统一做的,应该没问题……早晨院长来查房时,给她注射了一针苯海拉明。」
「什么?这真是胡闹!没确定原因就随便注射抗过敏药?」我对院长的行为有点无语,「我这就过去!」
当我气喘吁吁地走进病房,看到女孩因为药物作用躺在床上昏沉沉地睡着,她的脸上密密麻麻起满了鲜红色皮痘。
我仔细端详着,这看起来的确像是皮肤过敏,但我清楚记得我开的药方中没有任何成分会导致这种过敏现象。
即便如此,院长的行为也让我非常疑惑,他注射苯海拉明的行为显得过于草率了。再说,他又为什么不早不晚,偏偏在方雨死后开始查房呢?
「病人的家属呢?」我问护士长,目前应该先弄清家族过敏史。
「指望不上他们!」护士长板着脸,「都去忙着为椅子爆炸的事索赔去了。」
「你先注意观察,有任何异常马上通知我。」我在屋里转了几个圈,想到一点「……方雨的尸体被亲属认领走了?」
「没有,但是也不在太平间。院长亲自做的善后,不许任何人插手。」
话音刚落,走廊上传来一阵骚乱,我看到几个护士匆匆地跑了过去。护士长出去拉住了一个护士,问她出了什么事。
「师范附中的椅子爆炸了!」
这……?
这次受伤的是三位教师和两名学生,坐在椅子上的教师臀部造成了开裂状的伤口,几乎可以清楚地看到脏器。
其余几名伤者是被金属碎片穿透了身体,伤势颇重,但没有生命危险。
凄厉的惨叫声引来了许多围观者,护士们好不容易才分开一条道路,将伤者或推进手术室,或扶入处置室。
许多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职位的提升,胆子变得越来越小,但我觉得自己反而是个例外,看到那个奄奄一息的教师,我的第一反而是要全力救治他们。
有人觉得医生对生死冷漠无情,其实那是一种自我保护。面对富有挑战性的局面,义无反顾地冲上去,才是最大的恻隐和悲悯。
我决定去找院长,想商量把这个手术的任务交给我。刚进院长办公室,令我惊讶的是,我看到夏苏南正在同院长窃窃私语。他们两个人见到我进来了,马上停止了交谈。
「小南,你怎么在这里?」我不解地扬起眉毛。
「薛医生,你找我有事?」院长咳嗽了一声。
我说明来意。院长不紧不慢地坐了下去:「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目前的最需要的是休息。你别辩解,这不是建议,而是命令。」
听了院长的话,我有些沮丧,无意中却发现院长那把豪华的旋转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简陋的木质座椅。
「院长,您的椅子……」心中郁闷,我带着有点故意的情绪开口询问,「出了什么问题?」
院长愣了一下,借口出去办事,板着脸走出了办公室。
「你真是个死脑筋。」夏苏南对着我发起了牢骚,「对领导这样不恭敬,没你的好果子吃。」
「别光指责我,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瞪了她一眼,「至少该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吧?」
「老板娘去世了,我当然要负责处理后事。」夏苏南坐在院长的椅子上翘起了二郎腿,「老板授权给我,这是多么大的信任,我得把握住机会。」
「你们老板怎么想的?自己的妻子死了还不回来?」
夏苏南耸耸肩:「确实有点怪,不过我也不方便打听原因。」
「我记得你和方雨的关系不错,对她的死你有什么看法?」我不无讽刺地问。
「关系再好她也是我的老板娘,不是朋友。」夏苏南听出了我的弦外之音,「想要在公司里坐牢位置,少一点好奇心是关键。」
在我印象中,这种情况夏苏南以前从未提起,「你们公司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老板只是很不愿意提及祖先,更忌讳追溯公司的历史。」
说这话时,夏苏南的表情,让我有点看不懂。老字号的店铺会对此讳莫如深?难以理解。
五
椅子为什么会爆炸?这是萦绕在我心头很久的问题。被院长勒令回家休息后,总算有了时间和精力。
我在搜索引擎上输入「椅子爆炸」四个字,敲下回车,居然显示了数百条相关信息。
伤者男女老少都有,椅子的款式五花八门,但无一例外,都是那种带有金属杆,可以升降的气压旋转椅。
汇总各方消息,得出一个结论:肇事的椅子绝大多数都是三无劣质产品,生产者为了节省成本,在气压缸和气压杆的选材上以次充好,里边的压缩气体也不是稳定性较好的氮气,而以空气取代。这样使用时间一久,就可能因为裂缝而爆炸,尤其在温度偏高的夏天,更易出事。
这么看来夏苏南所言非虚,狮魂家具公司的产品向来以质量可靠著称,没理由为了蝇头小利而砸了自己的招牌。可我转念一想,家里的那把椅子,是一个月前夏苏南带回来的,她总不至于弄到假货……难道她和椅子爆炸有什么关联?
烦躁的情绪让我坐立不安。
从医院分别后,夏苏南又杳无音讯,我想问个究竟也无法实现。
打开手机刷本地新闻,果然看到关于椅子的新闻报道:据刚刚收到的消息,一个半小时之前,本市某贸易公司的椅子发生爆炸,造成一死一伤。近日以来,椅子爆炸事故接连发生,给市民造成了相当恐慌,有关部门正在全力调查伪劣产品的来源。在此呼吁广大市民,在购买气压旋转椅时,务必购买正规厂家的产品。」
画面一转,夏苏南的形象出现手机屏幕上,她眼圈发红地对着镜头描述狮魂公司在这场风波中遭受的严重损失,提及伪劣产品时,她变得怒发冲冠,声嘶力竭的批判和谴责。
真够卖力的,她哪怕对我有一半重视就好了。不过我觉得情有可原,公司万一倒闭,她这些年的心血皆会付诸东流。
从高中成为同学后,我就知道她心高气傲,总想成为众人的焦点和仰慕对象。和这种姑娘在一起,就意味着我要放弃部分自我,但没办法,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回忆起以往的点点滴滴,心中既甜蜜又苦涩,二者汇合起来,转化成了担忧。
我走进卧室,掀开床垫,下边有一本破旧的线状书。我发现最近夏苏南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读这本书。很多次,好奇心曾促使我想要一睹为快,但最后我都忍住了,还是要尊重一下别人的隐私。
但现在形势所迫,我也顾及不了许多。我把书捧在手里,纸张的霉味扑面而来。
原来这是一本似宗谱又似传记的书,上边详细地记载了夏苏南的老板,穆立人家族的事迹。完稿于光绪二十年,距今足有一百多年。文体是近代文言文,理解起来倒不太费力。
书内记载的第一位人物,是明末名叫穆逢春的一名商人,那时这座城市还是个小县城。
他是木匠出身,因为头脑灵活,积攒够本钱,招揽了一批匠人在身边,垄断了县城的木器生意,家境逐渐富庶,五十岁那年,成为了富甲一方的财主。
就是在这年,他遇到了一名异人,两人交谈后,穆逢春开始了闭门不出的生涯,命人在庭院里造了个大水池,灌满米酒,裸身入内畅游,然后躺在烤好的全羊野猪上打滚,弄得浑身油腻。
他留下几个身材壮硕的仆人差遣,把妻子儿女全都赶到了别宅居住,如此折腾了两年多,他叫来了自己的儿子,交待了几句话后,一命呜呼。
他的儿子穆仁念,开始还兢兢业业地经商,但到了五十岁那年,又重蹈父亲的覆辙,搬进酒池所在的宅邸,没到半年就驾鹤西去。
接下来的几代也大抵如此,只是折腾的时间长短不同。光绪十五年,那栋宅邸毁于大火,这一系列荒唐的举动才算结束,记载也就此中断。
穆氏家族不知出于何种动机,居然把祖先这些荒诞的行为详尽的记载了下来,字里行间还流露出一种洋洋自得的意味。我难以理解。
书的最后一页上是一首诗和一幅画。
诗云:「父为子拭面,子为父浴足。密蜡享棺椁,子孙受福禄。」
旁边有条注释,这首诗是异人送给穆逢春的批语。
那幅画则是一个狰狞的狮头,眼神凶恶,青面獠牙。它和狮魂公司的商标图案完全一致,原来穆立人是沿用了祖先的创意。
我把书放回原处,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中有一种非常古怪的熟悉感:书里的某个内容,似乎在何时何地听某人讲过,然而就是毫无头绪。
我觉得脸上发痒,以为是只飞虫,随手一拍,触感不对,睁眼才发现原来是只指肚大小的蟑螂。深黄色的液体在掌心蔓延,极度的厌恶感让我坐立难安,决定去医院看看。
六
示意护士长关好病房的门,我扭亮手电,强光照在女孩的脸上,那张原本清瘦秀气的面孔,此时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她尚有神智,被强光刺激,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
十几个小时前的那些所谓的青春痘,现已变成了杏核大小的肿瘤,颜色更加鲜艳,红得像是稍微一碰就会出血。细细的一条缝隙里有隐约可见的黑白色在转动,若不是如此,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那双清澈的剪水双瞳。
鼻孔彻底没了踪影,她只好大张着嘴,发出粗重地喘息。我又观察了一下口腔,舌头赫然变成了诡异的深灰色。
「皮肤病科的孙医生来过,他说是术后感染。」护士长说,「我就给你打了电话。」
「推卸责任是他一贯的风格。」我笑了笑,「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我凑近护士长的耳边低语:「看看化验室是不是没有人?」护士长点点头走出病房。我在女孩的皮肤上提取了些许分泌物,装进试管中化。
护士长回来的比预想的还要快,她进门后无声地点了点头。
得到没人的回答后,我直奔化验室。
十几分钟后,我从显微镜前直起身,沮丧不已。我自认为自己学业成绩出类拔萃,但我绞尽脑汁,也没有看出分泌物里的细菌是什么。
突变产生的全新细菌,天外降临的宇宙病毒,不!肯定不是这些原因。我为自己有这种逃避责任的念头感到羞愧,如果是这两个原因,早就流行开了,而不仅仅只局限在医院内部。
灵机一动,我想到了一点:「护士长,五楼那个小冷藏库的钥匙你能弄到么?」
「钥匙在院长的手里。」护士长露出迷惑的表情,「你问这个干什么?」
「方雨的尸体并没有被亲属认领走,我想院长是把她安置在了那里。」我挠挠头,「怎么说呢……有些事情我想可以从那具尸体上找到答案。」
「可是这不符合规定。」护士长为难地说,「你要这么干,要取得院长的同意才妥当。」
妥当?院长无疑把这件事处理得很妥当,压根不允许别人插手。尽管不知道其中有什么隐情,可向他要钥匙和与虎谋皮是一个性质。
护士长在业务上无可挑剔,这同她一丝不苟的脾气有关,当然背后也有人抱怨她刻板僵硬。知道说服她的难度太高,我只能另做打算。
我谎称要回家休息,趁护士长去别处巡查,我迅速打开她的抽屉,在里面找到了院长办公室的备用钥匙,很快,小冷藏库的钥匙到手了。
我知道护士长是个很精细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备用钥匙不见,顺藤摸瓜找到冷藏室是迟早的问题。我只能利用这有限的时间,铤而走险。
我飞快地爬上五楼,打开冷藏室的门,进门的瞬间我犹豫了一下,戴上了口罩。
冷藏室里的灯光昏黄,最里边有一辆推车,上边担架里的尸体被塑料膜密封着。
我咽了口唾沫,放缓脚步走过去,不出所料,这正是方雨的尸体。她的神色依旧安详,腹部的十字刀伤显然被拉开观察过,虽然已经复原,但还是可以看到些许缝隙。
按照处理方式判断,尸体肯定具有强传染性。我要去拿防护服吗?如果去拿,就很容易被人发现……要么,冒一次险?
从理论的角度而言,这种冒险无异于玩火,可是医生是活生生的人,病人也是,所以有时并不该盲目屈从于理论。念及此处,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打开那层塑料膜。
「薛医生,你在干什么?!」护士长的断喝吓了我一大跳。我猛地转过身,发现护士长满脸怒气地站在门口,「你怎么这么胡来?」
护士长是个严格执行条例的人,向来公私分明不讲情面,就连医生也要敬她三分。想让她网开一面绝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