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公公谄媚地笑着,要将手里的大氅给沈岸披上,刚落到沈岸身上,沈岸就又拿了下来,转而披到了我身上,在我惊讶的眼神中,十分耐心地为我系上带子。
沈岸晨时起得很早,我睡眠浅,身边一有动静我便能察觉。
我无意识地哼唧了一下,便又一头窝进了被子里,模模糊糊地只听见沈岸好似在安抚我,叫我多睡一会儿。
眼看就要年关了,往年这时朝堂上的政务都要撂一撂了,可沈岸看着,却是比以前更忙。
我爹的信递到我手上时,才知京城最近发生了件大事,魏王新娶的王妃去了,新婚还未过一个月,就离奇地没了。
新王妃出身永宁侯府,是家中嫡女,永宁侯夫妇视其做掌中宝,自小娇惯养着,性情甚是娇蛮跋扈。
魏王怎么会喜欢这般的女人,娶她,也不过是想拉拢永宁侯。
可如今人没了,还谈何拉拢,永宁侯一状告到了沈岸跟前,非要讨回个公道,更是与魏王撕破脸皮,说是自家女儿无意间发现了魏王的秘密,才惨遭毒手。
无凭无据,谁也不能拿魏王怎么样,就连沈岸,也是束手无策。
我爹在信中还嘱咐我,叫我去劝劝沈岸莫要太劳心费神,伤了身子。
午间我带了些吃食去找沈岸,他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脸上没太多烦闷的神色,却也让人瞧着疲乏,察觉到有人过来,才缓缓睁开眼睛。
「你来了。」他看向我,倒没有太意外,「到朕身边来。」
「今早丞相已经来过,魏王的事,想必你也知晓了。」
我身子一僵,看向他,原来有些事,他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没注意我的神情,将桌案上的瓜果盘推到我跟前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他却皱了皱眉头,好似有些不悦,我便只能开口道:「魏王的心思人尽皆知,可永宁侯却将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嫁给他做继室,明目张胆地与其勾结,心自然不在陛下身上。」
「既然如此,也算罪有应得,此番闹下去,虽无魏王杀人的罪证,却也足以让魏王失了人心,也是时候该让他身后的那些人好好想想了,跟随魏王,是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我很好奇新王妃发现了什么,才会让魏王如此痛下杀手。」
我剥着橘子,随手喂了自己一块橘子瓣,就见宫人匆匆地跑进来,「陛下,魏王求见。」
「既然如此,臣妾告退。」我撂下刚吃了一口的橘子,刚要起身回避,就被沈岸拉住手腕
「宣。」沈岸将眼神放到我身上,摆了摆手,叫裴嵩取了一块屏风,领着我去屏风后小坐。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魏王沈岐,我幼年时在宫里,时常能见到他,那时他还是大昱的二皇子,他比沈岸大上许多,和沈岸一样有着好看的模子,却不似沈岸那般清冷沉默。
6
他会持着一把折扇,与人言笑晏晏,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知招惹了多少京城的女儿家。
我出宫那年,听说,他与前工部侍郎薛邹的女儿定了亲,等到年底,就该成婚了,可世事无常,也是那年,他与太子一党斗得正凶,当年,先帝下令为自己修建寝陵,由沈岐与薛邹负责,寝陵眼看着就要建成了,却在某一天,轰然塌陷,砸死了不少工人士兵。
帝大怒,下令禁了沈歧的足,罚了沈歧的俸禄,更甚的是,抄了薛邹的家,赐薛邹死罪,薛家的女眷,都被流放边塞。
沈歧违抗圣命,偷偷跑出来,想营救他的未婚妻归京,却在一座破庙里,看见他心爱的女子衣衫破烂,不堪凌辱自刎而死的残尸。
从此沈歧性情大变,用尽各种阴暗手段只为得到储君之位。
机关算尽,却没算得,最终他败落在沈岸手里。
「臣,拜见陛下。」沈歧进殿,与沈岸见礼,目光却在沈岸桌上一掠。
「臣记得,陛下并不喜好甜酸之物。」
沈岸神情不变,轻嗤一声,「魏王倒是对朕的喜好,了如指掌。」
沈歧不语,沈岸便接着开口,「人总是会变,就如魏王您,朕记得幼时见你,可是连一只鸟雀都舍不得杀。」
「陛下记性真好。」沈歧大笑,已是明白了沈岸不满他杀妻的罪行,目光却又移到了我面前的那扇屏风上,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若是皇后娘娘发现了陛下见不得光的秘密,陛下可会绕她一命,与她恩爱如往常?」
「哦,臣忘了,皇后娘娘出身丞相府,丞相大人辅佐两代帝王,教养出的女儿,也定不会如臣刚死的继室那般愚蠢。」
「臣多心了。」
沈歧的话,让我心中一寒,他明显是知道了什么,比如,我爹为了尽快让沈岸称帝,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再比如,他知道,那封先帝立储的遗旨,仍留存于世间。
沈岐离开了,我却不知该如何见沈岸,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情,坐在那迟迟未动,我便轻轻躺下来,假装睡着了,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吭一声,直到沈岸回过神来,想起我,轻轻地喊了一声「阿蛮」。
我没有应答,裴嵩掀开帘子,转身对着沈岸道:「陛下,娘娘睡了。」
我闭紧双眼,只听得沈岸向我走来,立在我跟前,视线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可我害怕极了,我与沈岸,也算是幼年相识,青梅竹马的情分,他不计较我这些年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撒泼打滚,可也不意味着他也能将今日魏王的话当做耳旁风,把当年那件事一揭而过。
情分什么的,哪比得这至尊之为重要。
我察觉到沈岸在慢慢凑近我,只觉得身上一沉,一只毯子落到我身上。
「地龙再生得暖些,待皇后醒了,好生地送回宫。」
回坤宁宫的路上,我遇到了沈岐,他站在亭子间,见我看过来,对我微微一笑,好似在特意等我。
他请我进去与他小叙,我拒绝了,他便亲自来请我。
「陛下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皇后可还记得本王,本王幼时在宫里,还给你抓过一只兔子。」他为我斟茶,此时与我说话的模样颇为轻松,倒像是与朋友闲话家常,「本王也不会想到,你会嫁与陛下。」
我真想与他说,我嫁给沈岸都是拜他所赐,若不是因为他,我如今还当是丞相府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小姐,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真好。」他突然感叹,「本王也曾娶过一妻,她出身于苏州谢氏,百年世间,书香门第,她被教养得很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惠。本王娶她时,心中于她并无感情,只当她像我府中其他妾室一般,是我争权夺势的棋子。
可相处久了,怎会没有感情,更何况她心思剔透,与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完全不同,我逐渐对她改变了心意,想尝试接纳她,想对她好。
后来她怀孕了,我与她都很是开心,可没过多久,我便又迎娶了新人做侧妃,我夜夜留宿在侧妃房中,无暇顾及她,只留意到每一次见她,她的眼神便黯淡一分。
即便我清楚她知道我的筹谋,明白我的苦心,我也很想寻一个机会,亲口与她解释。
可上天不予我这个机会,她死了,与她腹中流着我身上血脉的孩子,一同去了。
可我呢,我即便知道真相,却依然要为了所谓的权力地位,忍着恶心地去宠爱杀害我妻儿的凶手。」
他话至此,神情却没有悲痛,像是在讲述话本子上的故事,故事如何,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或许他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可我心中竟腾上一丝可怜,可怜他,想护之人护不住,想留之人不能留。
「我亲眼看着薛晚惨死在我面前时,我以为得到了权势就可以留住想守之人。」
「可当我的妻也离开我后,我才想明白,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既要权势,又要心中之人。」
「本王为了权势,舍了一切,本王再没有回头路了。」他突然站起身,转身要走,却又顿下,他喊我,向我幼时那般,「阿蛮。」
「你猜一猜沈岸,最终会不会变得与本王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落寞得不似当年,我不知道那把椅子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我见过许多人因它而死,因它而疯,痛失所爱,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不理解他们的偏执,如若魏王早一些回头,他的妻子也不会因他而死,如今也该是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夜里沈岸如往常一样来我宫里,没有与我提白日里的事,却显得沉默许多。
直到我为他更衣,心不在焉地为他解着衣带,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今日与魏王说话了?」
我「嗯」了一声,不想与他说这个话题,这里是皇宫,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必今日我与魏王所说的话,已经一字不差地呈到他的面前,何必又再来问我一遍。
我想挣开他的手,他却死死不放,「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其实我心里想,可我不敢,我想问问他,若日后要他在他的江山和他的皇后中只选其一,他怎么抉择。
可细想来,好似我这个皇后根本不配与他的江山相提并论,他并不爱我。
他松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去睡吧,朕自己来。」
长夜漫漫,龙凤榻上的床幔挡住了殿外的烛光,我与他都各怀心事,谁都未睡。
「阿蛮。」他开口叫我,「朕不是魏王,也永远成不了他。」
「朕的皇位,不用非得舍弃一个女人才能坐得安稳。」
沈岸说得对,他的帝王之位,是他自己搏来的,我父亲用的那些手段,只不过是推进了沈岸称帝的进程。
我小时候很嫉妒沈岸,因为我爹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却连陪我一同用膳的时间的没有。
我娘死得早,我想我爹了,就哭着拿我娘说事儿,哭得可怜巴巴,可我爹每次都把沈岸说得比我更可怜,说我还有一个爹真心对我好,可沈岸身边,就只剩下一个不受恩宠又失了心智有时连亲儿子都不认的娘。
7
在沈岸五岁前,他连他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与母亲在秋棠宫相依为命。
别的宠妃的皇子与他一般大的都已经跟着夫子读书认字了,他却每日在为生计苦恼,为了一口粮食,不惜与太监扭打起来。我父亲说,他第一眼见到沈岸时,他正像一只小流浪狗一样护着怀里的「食」,眼神泛着凶猛的光,好似在准备随时撕咬反扑。
沈岸七岁的时候,因为我父亲在先皇面前随便提了一嘴,便获令随着她的母亲从秋棠宫搬进了玲珑阁,从而时常能在皇帝跟前露面,以至于后来成了我爹的学生。
我幼年时顽皮得很,家中夫子管教不得我,我爹只好将我扮成个童子带在身边亲自看管,他去给沈岸讲学,我便也得跟着,只与沈岸说我是江家的表公子,沈岸倒是真信,一装我就装了好几年。
在宫里那些时日,我或许是除了沈岸的母亲,是与沈岸最亲近的人,我曾亲眼见他与其他皇子弈棋,明明能赢,却故意输,做事总是不争不抢,将敌人捧上高位,却又背后用计,让他狠狠摔死。
春节将至,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庆非凡,许是因为后宫没有后妃皇子,皇宫里倒是清冷得很。
除夕宫宴,本应是我来主持,沈岸知道我一向懒惰,就将这事儿交给了宫中几位有资历的女官,我便成日无聊,听着皇城外的鞭炮声度日。
沈岸察觉出我近些时日情绪低落,每每欲张口问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是他误会我还是在前两日魏王的事儿上烦心。他一向不大会安慰人,更别说对方是我,只得像从前那般,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到我眼前来,想着能让我乐一乐。
除夕的宫宴上,我随着沈岸坐在高位,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我爹,别的大臣身边都有妻女相陪,可他却一个人坐在那,显得格外的寂寥。
也不知今年府中的除夕,该是如何过,想是没挂红灯笼,也没包多少饺子。
沈岸察觉出我有些低落,忽地握住了我的手,眼神顺着我的目光向殿上瞧去,落在我爹身上,好似有些明白,偏过头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将皇后跟前的那盘饺子,送去江丞相那,就说是皇后吩咐送的。」
说罢,又将他身前的那盘饺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小声地与我说:「你吃朕的。」
宫宴结束,我与沈岸一同往坤宁宫回,那夜月色皎洁,却也抵不过空中烟火万分之一的美,半路上遇到个小团子,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拦住了我与沈岸的去路。
小孩子心智未开,不知沈岸是什么身份,只知道见到这么一群人,有些害怕,沈岸蹲下来问她是谁家的小孩,她也不答,只一个劲地哭,哭得沈岸脸都黑了。小团子的父亲是朝中的一位年轻将军,听说自家闺女正在圣驾前哭嚎,急匆匆地赶来。沈岸也没怪,连让他行礼都免了,挥着手赶紧让他带着自家娃离开。
我瞧着一大一小父女俩的背影,许是父亲嫌弃女儿走得慢,大掌拍了一下女儿的头,又将女儿放在自己肩上,让她骑着自己的脖子,两人才乐乐呵呵地消失在人们眼前。
沈岸伸手拉着我,我看得太过出神连脚步都忘记迈,就瞧他低下头来瞧我,「唉」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退下,朕四处走走,去去酒气。」
听他这么说,我也正想行礼告退,他却攥着我的手,迟迟不松,神情有些不耐地问我:「你要去哪?」
「陪朕走走。」
沈岸拉着我去了望月楼,高台之上,能尽揽上京风光。我俩凭栏而站,瞧见上京城内的火树银花的光景,便觉得喜气融融,风景倒是漂亮,可耐不住高处风寒,没站多久就冻得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沈岸皱了皱眉头,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站到他身前,低下眉来为我紧了紧大氅的扣子,又抬起手,落在我的眉头。
「为何心情不好?」
「无事,只是有些想家了。」我如实答道,「往年的除夕,都是我与父亲一同过的,这个时辰,我们父女俩该是到家一同吃饺子了。」
「哼!」他轻嗤,「是我宫中的饺子不好吃?」
我瞪他一眼,又惊诧如今他也会跟人玩笑,本想与他打趣一番,却见他神情又恢复正经,一手搭上我的腰,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他身上温暖得很,让我突然不想挣开。
「你做了朕的皇后,皇宫便是你的家。」
「可朕又不能白白让你受这相思之苦,明日朕陪你出宫,可好?」
我听他这么一说,眼神一亮,也不管他说的是「陪」还是「允」。只想得能回家坐上一坐,心中便欢喜极了,他看着我一脸喜色,却别过了头,暗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可风声太大,我没听见。
年三十,我是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的,推开窗,眼前一片白茫,不知昨夜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雪。但清晨雪早已经停了,阳光温暖得刺眼,沈岸不知做什么去了,披着灰色的狐裘大氅,正跨过宫门,见我在殿前站着,笑意吟吟地向我走来。
「怎么还傻站着?宫人未与你说?」见我眼神诧异,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换身衣裳,随朕出宫。」
我这才注意到今日他的衣着,不是往常那般金丝银线的帝王服饰,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用的绸缎布料,一身月白云锦绣纹的袍子,腰间挂着白玉,还有我给他缝的那只香囊,翩翩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帝王的影子,让我恍然觉得好像时光倒流回从前,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从前那个皇子沈岸。
我也梳回了闺阁时的发髻,为与他相协,特意选了件素色的长裙。他却看着我思虑良久,最后给我披上一件鲜红的披风。他牵着我走过皇城里弯弯绕绕的甬道,就快要到皇宫门口,暗红的宫门大敞,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我这才发现,今日他身边竟没有宫人随侍,就连裴嵩也没见着。
「你不是想家?怎的如今又不想了?」
他拉着我往马车那边走,守在宫门外的侍卫都与我俩见礼,他却理都不理。
「裴公公呢?」
「既然是回家,何必要带着旁人。」他将我塞进马车,随后自己便也俯身钻进来,坐到我对面。
同乘一辆车,气氛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为何,明明从前我也曾缠着他让他跟我一同出宫,一同坐轿游街,却只觉今日的感觉不如往日。
大抵是,如今我们成了夫妻。
8
马车停在丞相府前,我掀开帘子往外瞧,只看侍从在与管家通传,又看见一群小厮打扮的人正从车上卸什么,我转头看向沈岸。
「既是拜见我的岳父,自然不可空手而来。」他声音减弱,牵着我的手扶我下车,「免得让人说道,说我这个丈夫不重视你。」
我爹急匆匆地跑出来,鞋子都没来得及提,刚要跪下喊陛下,却被沈岸一把扶住。
「岳父大人。」
他这一声,差点没把我爹吓得倒下。
人家闺女回门,老父亲都是拉着女儿嘘寒问暖,左瞧瞧右看看。我爹倒好,好似没看见我一样,只顾着对沈岸嘘寒问暖,夸两句沈岸损一句我,沉默时便拿着一副可怜的目光瞧着沈岸,好似我怎么委屈他的女婿了似的。
沈岸与我父亲闲话,我便回到望月阁,那是我从前住的院子,那些照顾我的丫鬟还留在这,每日打理屋院,见我回来,一股脑地都迎了过来。
「姑娘,你可回来了。」
「皇上对您可真好,省亲都陪着您。」
「皇宫里可好,姑娘的坤宁宫,可是要比这里大上百倍?」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倒是颇逗人开心,相比起皇宫,我倒还是觉得这小院儿可是有趣得多。
府里备了晚膳,我们三人坐在圆桌上,看着倒真如一家人,我爹为了招待沈岸,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
「这是女儿红,埋在家中十多年了,她进宫前我就亲自去挖,却一直没来得及喝。」
听闻家中有闺女降生,父亲便酿成三坛女儿红埋在桂花树下,待到女儿出嫁,用酒做陪嫁,恭送到夫家。
只可惜沈岸非一般的夫家,这三坛女儿红,自是没派上用场。
我爹一碗一碗地与他斟,他便一碗一碗下肚,眼看着沈岸要被灌得昏了,我正想抬手去拦,被我爹喝住:「阿蛮,去厨房要一碗醒酒汤过来。」
醒酒汤早就备下了,我爹只不过是为了支开我,我不能忤逆,只得听话白跑一趟。待我回来,只看见我爹眼神清明,直直地盯着沈岸,我藏在暗处,只能听见一点声音。
「她小时候我便对她疏于管教,但作为父亲,我自是疼爱她,她母亲离开得早,我也对她放纵的些。她性子骄纵顽劣,从前,你也该是领教过。」
「可如今她嫁与你,许是会像从前那般与你耍性子,我只求你日后能多包容。」
我从未想过我能亲耳听到我爹这般的话,从小到大,相比于父亲,他更像是我的老师,不亲不疏。
我幼时学走路摔跤,即便哭了他也不会去扶。我闯了祸事,他也只告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道理。
可他如今嘱咐沈岸的模样,是这么多些年,我在他身上鲜少看到的父爱温情。
马车停到了宫门口,沈岸没叫人用轿辇来迎,而是牵着我,一步步地往坤宁宫走。
冬日的晚风当然是寒冷的,可他握着我的手却温暖得很。
路过祈安宫前长长的甬道时,他突然开口。
「记得你小时候顽劣,偷喝了母妃宫里的酒,醉得不省人事,朕就背着你,穿过一条条甬道,将你送到宫门口。」
「江丞相站在宫门外,见到你时,脸黑得比炭还甚。」
沈岸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因我醉得太厉害,那天夜里什么情形倒是真的记不太清,只记得第日就被我爹罚跪,如今想起来,膝盖还有些微微作痛。
他翻我旧账,我便也翻他的旧账,我抠了抠他的掌心,脚步有些愉快地蹦到他身前,换成我牵着他。
「那我还记得你那记心事的小本本上,曾写道你曾对一男儿动心,如今呢?那男儿在哪,可还喜欢着呢。」
我只顾着说,沈岸突然停下来,我回过身看他,他眼睛清明,一点也没有醉意。
「你想知道那男儿是谁?」
他凑近,低着头看我,双手托着我的头,也让我抬起头看他。
「可看到了?」
我心中正疑惑,却一下子对上他明亮的瞳孔,只见那里映着我的影子。
「阿蛮,我心悦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心悦你。」
我出宫那年,十三岁,比我父亲预想的时间提前了许。
十三岁的少女身子开始发育,连沈岸的母亲都看出了我的蹊跷,沈岸却还死心眼地一心觉得我是男儿,非要逼我与他一同习武,让我拎着比我重十倍的大刀与他打架,害我拉伤,养了整整一月才好。
「朕那时一直害怕,自己莫不是好龙阳,又因害你受伤十分愧疚,夜里去你借宿的寝殿看望,不巧误闯,正看见你,你出浴,才知你并非男儿。」
「朕那时虽气你骗我良久,却也暗喜,幸好你是个女儿家。」
沈岸将我拉到怀里,高大的身体将我笼罩,他歪过头,大氅上的绒毛刮得我痒痒的,又突觉脸颊一片温润,而那片温润又缓缓地下移,心上如同爬过来一群蚂蚁一般发颤,待到他的唇落到我嘴边,我才缓过神来,惊慌地推开他,转头便仓皇逃跑。
自那夜沈岸的告白,我便躲了沈岸数日,他日日都来坤宁宫看望我,我日日闭门不见他。
他说他心慕我
那我呢?我弄不清对他的感情。
我只知道,当他看着我说心悦时,心脏跳动得急促,好似快要蹦出胸膛一般。
喜鹊说,这便是喜欢一个人的反应,话本子里的姑娘动心,都是这般的模样。
沈岸再来看我时,我依旧没准备好见他,可却还是让他进来了。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走近,看我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许久才开口与我说道:「阿蛮,做我的妻子,不好吗?」
他说,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皇后,这句话足够让我动心,也的确让我动心了。
在我年少时,以男儿身出现在沈岸面前,我曾想,未来我或许会是他的臣,所以我熟读四书五经,学官场权谋之道。
在我及笄后,作为江家的儿女,我又想,我该是遂了我父亲的愿,同京城大多女子一般,做联姻的工具,做沈岸稳坐皇位的一枚棋子。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做沈岸的妻,做他堂堂正正的妻。
9
即便在我入主坤宁,我想的也是,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
可沈岸的一句话,突然让我舍不得他了。
三月一过,天气渐暖,朝中大臣上奏,后宫空缺,应纳宫妃。沈岸未应,随便找了个由头揶揄过去,见了我又怕我心烦,从未与我提及。
父亲来看过我,我以为他是来劝说我,让沈岸选秀,让我好好当皇后,让我有容人之量。
可他却只字未提这件事,也未提旁的,只说我看着状态不佳,让我好生照顾我自己。
听闻,近来愈王携其母孟太妃进京,沈岸辟了孟太妃做妃子时住的海棠宫给她们母子暂住,随孟太妃一同过来的,还有一双侄女,出身于姑苏孟氏。
孟太妃时常借着长辈的名号让她这两个侄女给沈岸送吃送喝,次数多了,风言风语便起来了,甚至还传到了我这坤宁宫。
只说孟家这一对姑娘,不久就要做陛下的新妃,效仿古时的娥皇女英,二女共侍一夫。
若说以前,我不明白我于沈岸的心意时,听闻这些,我必不会生气。
可我如今确定,我于他是欢喜的,自然是不希望他眼中除了我还有他人。
我心中幽怨,却又不想与沈岸直说,他却没心没肺,一丝也看不出我的不对劲,夜夜在我身边睡得香甜,我气不过踹了他一脚,他却还似从前那般惊得跳起来骂我脑子有病,骂完了再来安慰我。
我初见二女,是在御花园,我喜欢桃花,沈岸便移了不少桃花栽在宫中,春日里微风骤起,芬芳扑鼻。
两个姑娘就落座在桃林中的亭子里,煮茶下棋,好不雅兴。
我偷看了好一会儿,一转过身来被一张大脸吓了一跳。
沈岐站在那一声不吭,目光从二女幽幽移走,落到我身上。
他看着我淡淡的笑。
「娘娘不必担心,此二女入不了后宫。」
「孟氏说来也不过靠着培养出来一位娘娘这些年才得势,入不得眼。」
他话说得难听,却是十分有道理,孟氏不过地方显贵,要权没权,要势无势,即便沈岸当真是那靠着妻妾的母族巩固皇位之人,也定是瞧不上这种门户。
「魏王多心了,本宫只是看这美人美景,一时入了迷。」
魏王听后一笑,看着我似还有话要说,只他一抬袖子,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清脆地一声落到地上,是一块玉。
我快他一步拾起,递给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只觉得他眼神中闪过一瞬惊慌。
我一回头。
沈岸正在不远处幽幽地望着我。
狗男人变脸变得倒是快。
前些时日摆出一副深情样让我与他好,如今闹别扭,闹绝食,拿冷眼看我。
他不吃饭,我得吃,我当着他的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
他不睡觉,我得睡,我躺在被子里,故意背过身去,只觉得背后有道阴冷的目光死盯着我。
难过,有些睡不着,还有点撑,早知道不吃那么多了。
半夜被疼醒,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身后便也有了动静。
他坐起身,燃了只蜡烛,瞧我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模样,便也知晓了,一边骂我活该,一边又覆过手来隔着衣料为我揉着肚子。
揉了许久,他见我眉头松了许,又问,「可是好点了,要不要传御医。」
「不要。」我摇摇头,将头靠近他的臂弯里,胡乱地蹭了蹭,「蹭一蹭真龙之气,说不定比看御医要好得快。」
被我这么一逗,他也笑出声来。
忽地他手下的动作一停,看着我。
「既然如此,你便待在我身边一辈子也不许走,说不定还能活到两百岁。」
「我何时说过要走,住在这宫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才舍不得呢。」
「哼。」他听我这么说,故意使重力气,「原来不是舍不得朕。」
「陛下可是今日看见我与魏王说话,心生了醋意。」
仔细想想,今日惹他生气的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何止,我还看见你递给他玉佩,你可知道玉佩这种东西不能随意送人。」
「朕还以为,你是做腻了朕的皇后,要去给他当妃了呢。」
我听着他与我的调笑,思绪却不住地飞了,脑海中又想起那枚,如今仔细想想,只觉得那枚玉佩有些不同,不仅是质地非凡,而且少见,至少,这是我第一次见,除此,拿在手里的感觉也有些不同,好像那玉上刻了花纹。
「那是他的东西,不过我拾了还给他罢了。」
「可他那枚玉……」
「他那枚玉可有什么稀奇的,前些时日有地方官员献来一块美玉,干净剔透,若是喜欢,明儿就让人给你拿来。」
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莫要再揉了……」我皱着眉头与他说,表情有些困窘。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出恭。」
「……」
自上次御花园一面,我便很久没再见过沈岐,就连沈岸和我爹都说,沈岐近来安分了许。
春日料峭,我爹的身子骨愈发不好,听说这个月好几天都没来上朝。
我虽从前平日里老爱惹我爹生气,但听我爹一病,便也心绪不宁起来。
沈岸怕我忧思出毛病来,允我出宫几日去照料我爹。
老头子见我回家,还撑着身子嘴硬,说自己身子骨好得很,拎上棒子还能绕着京城追我两圈,说完他就咳咳咳咳得不停,差点背过气去。
我与我爹相处的这几日,是从未有过的平和,若放在以前,府中上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我爹在病中也忧思着朝事,好像朝廷离了他就不行了似的。我便安慰他,说沈岸机灵着呢。
在家中待了两日,老头子便嫌我烦,要赶我回去,虽然口上说是因为我吵得他不得安静,但其实他是怕外界风言风语起来,对江家造成影响。
果真,没过几日,便有大臣上折子弹劾我爹,说他让中宫皇后侍疾,有违规制,是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沈岸虽把折子打了回去,却也怕日后引起众位大臣不满,连夜派人把我接回了宫。
那日夜里起风,吹得人颇不舒服,我下了轿,便瞧宫门口有一人,脸熟得很,当是沈岸身边的随侍。
见了我,便跑过来与我说:「娘娘快随奴才回坤宁宫,陛下正生着气呢。」
那小太监催得捉急,我问他沈岸为何生气他却又不知,只说前夜里坤宁宫里有个不老实的宫人偷穿了我的衣服爬上了龙床勾引他,连沈岸的衣裳都没摸到就被拧断了头。
我本以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我走进坤宁宫,看见沈岸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殿上,便知事情不对了。
沈岸使了个眼神,那小太监也退出去了,殿门关上,殿上只剩我俩,他阴冷冷地看着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金黄的布帛,扔在我脚边,我心中一寒,那东西,我再眼熟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