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岸边月

「可朕又不能白白让你受这相思之苦,明日朕陪你出宫,可好?」

我听他这么一说,眼神一亮,也不管他说的是「陪」还是「允」。只想得能回家坐上一坐,心中便欢喜极了,他看着我一脸喜色,却别过了头,暗骂了一声「小没良心的」,可风声太大,我没听见。

年三十,我是被窗外的爆竹声吵醒的,推开窗,眼前一片白茫,不知昨夜什么时候下了一场雪。但清晨雪早已经停了,阳光温暖得刺眼,沈岸不知做什么去了,披着灰色的狐裘大氅,正跨过宫门,见我在殿前站着,笑意吟吟地向我走来。

「怎么还傻站着?宫人未与你说?」见我眼神诧异,他抬手捏了捏我的脸颊,「换身衣裳,随朕出宫。」

我这才注意到今日他的衣着,不是往常那般金丝银线的帝王服饰,只是寻常富贵人家用的绸缎布料,一身月白云锦绣纹的袍子,腰间挂着白玉,还有我给他缝的那只香囊,翩翩的模样,一点也没有帝王的影子,让我恍然觉得好像时光倒流回从前,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从前那个皇子沈岸。

我也梳回了闺阁时的发髻,为与他相协,特意选了件素色的长裙。他却看着我思虑良久,最后给我披上一件鲜红的披风。他牵着我走过皇城里弯弯绕绕的甬道,就快要到皇宫门口,暗红的宫门大敞,门外停着一辆马车,我这才发现,今日他身边竟没有宫人随侍,就连裴嵩也没见着。

「你不是想家?怎的如今又不想了?」

他拉着我往马车那边走,守在宫门外的侍卫都与我俩见礼,他却理都不理。

「裴公公呢?」

「既然是回家,何必要带着旁人。」他将我塞进马车,随后自己便也俯身钻进来,坐到我对面。

同乘一辆车,气氛有些尴尬,我也不知道为何,明明从前我也曾缠着他让他跟我一同出宫,一同坐轿游街,却只觉今日的感觉不如往日。

大抵是,如今我们成了夫妻。

8

马车停在丞相府前,我掀开帘子往外瞧,只看侍从在与管家通传,又看见一群小厮打扮的人正从车上卸什么,我转头看向沈岸。

「既是拜见我的岳父,自然不可空手而来。」他声音减弱,牵着我的手扶我下车,「免得让人说道,说我这个丈夫不重视你。」

我爹急匆匆地跑出来,鞋子都没来得及提,刚要跪下喊陛下,却被沈岸一把扶住。

「岳父大人。」

他这一声,差点没把我爹吓得倒下。

人家闺女回门,老父亲都是拉着女儿嘘寒问暖,左瞧瞧右看看。我爹倒好,好似没看见我一样,只顾着对沈岸嘘寒问暖,夸两句沈岸损一句我,沉默时便拿着一副可怜的目光瞧着沈岸,好似我怎么委屈他的女婿了似的。

沈岸与我父亲闲话,我便回到望月阁,那是我从前住的院子,那些照顾我的丫鬟还留在这,每日打理屋院,见我回来,一股脑地都迎了过来。

「姑娘,你可回来了。」

「皇上对您可真好,省亲都陪着您。」

「皇宫里可好,姑娘的坤宁宫,可是要比这里大上百倍?」

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的,倒是颇逗人开心,相比起皇宫,我倒还是觉得这小院儿可是有趣得多。

府里备了晚膳,我们三人坐在圆桌上,看着倒真如一家人,我爹为了招待沈岸,拿出了珍藏多年的好酒。

「这是女儿红,埋在家中十多年了,她进宫前我就亲自去挖,却一直没来得及喝。」

听闻家中有闺女降生,父亲便酿成三坛女儿红埋在桂花树下,待到女儿出嫁,用酒做陪嫁,恭送到夫家。

只可惜沈岸非一般的夫家,这三坛女儿红,自是没派上用场。

我爹一碗一碗地与他斟,他便一碗一碗下肚,眼看着沈岸要被灌得昏了,我正想抬手去拦,被我爹喝住:「阿蛮,去厨房要一碗醒酒汤过来。」

醒酒汤早就备下了,我爹只不过是为了支开我,我不能忤逆,只得听话白跑一趟。待我回来,只看见我爹眼神清明,直直地盯着沈岸,我藏在暗处,只能听见一点声音。

「她小时候我便对她疏于管教,但作为父亲,我自是疼爱她,她母亲离开得早,我也对她放纵的些。她性子骄纵顽劣,从前,你也该是领教过。」

「可如今她嫁与你,许是会像从前那般与你耍性子,我只求你日后能多包容。」

我从未想过我能亲耳听到我爹这般的话,从小到大,相比于父亲,他更像是我的老师,不亲不疏。

我幼时学走路摔跤,即便哭了他也不会去扶。我闯了祸事,他也只告诉我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大道理。

可他如今嘱咐沈岸的模样,是这么多些年,我在他身上鲜少看到的父爱温情。

马车停到了宫门口,沈岸没叫人用轿辇来迎,而是牵着我,一步步地往坤宁宫走。

冬日的晚风当然是寒冷的,可他握着我的手却温暖得很。

路过祈安宫前长长的甬道时,他突然开口。

「记得你小时候顽劣,偷喝了母妃宫里的酒,醉得不省人事,朕就背着你,穿过一条条甬道,将你送到宫门口。」

「江丞相站在宫门外,见到你时,脸黑得比炭还甚。」

沈岸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印象,因我醉得太厉害,那天夜里什么情形倒是真的记不太清,只记得第日就被我爹罚跪,如今想起来,膝盖还有些微微作痛。

他翻我旧账,我便也翻他的旧账,我抠了抠他的掌心,脚步有些愉快地蹦到他身前,换成我牵着他。

「那我还记得你那记心事的小本本上,曾写道你曾对一男儿动心,如今呢?那男儿在哪,可还喜欢着呢。」

我只顾着说,沈岸突然停下来,我回过身看他,他眼睛清明,一点也没有醉意。

「你想知道那男儿是谁?」

他凑近,低着头看我,双手托着我的头,也让我抬起头看他。

「可看到了?」

我心中正疑惑,却一下子对上他明亮的瞳孔,只见那里映着我的影子。

「阿蛮,我心悦你。」

「从很久很久以前就心悦你。」

我出宫那年,十三岁,比我父亲预想的时间提前了许。

十三岁的少女身子开始发育,连沈岸的母亲都看出了我的蹊跷,沈岸却还死心眼地一心觉得我是男儿,非要逼我与他一同习武,让我拎着比我重十倍的大刀与他打架,害我拉伤,养了整整一月才好。

「朕那时一直害怕,自己莫不是好龙阳,又因害你受伤十分愧疚,夜里去你借宿的寝殿看望,不巧误闯,正看见你,你出浴,才知你并非男儿。」

「朕那时虽气你骗我良久,却也暗喜,幸好你是个女儿家。」

沈岸将我拉到怀里,高大的身体将我笼罩,他歪过头,大氅上的绒毛刮得我痒痒的,又突觉脸颊一片温润,而那片温润又缓缓地下移,心上如同爬过来一群蚂蚁一般发颤,待到他的唇落到我嘴边,我才缓过神来,惊慌地推开他,转头便仓皇逃跑。

自那夜沈岸的告白,我便躲了沈岸数日,他日日都来坤宁宫看望我,我日日闭门不见他。

他说他心慕我

那我呢?我弄不清对他的感情。

我只知道,当他看着我说心悦时,心脏跳动得急促,好似快要蹦出胸膛一般。

喜鹊说,这便是喜欢一个人的反应,话本子里的姑娘动心,都是这般的模样。

沈岸再来看我时,我依旧没准备好见他,可却还是让他进来了。

他站在那里,没有再走近,看我的眼神小心翼翼的,许久才开口与我说道:「阿蛮,做我的妻子,不好吗?」

他说,做他的妻子,不是他的皇后,这句话足够让我动心,也的确让我动心了。

在我年少时,以男儿身出现在沈岸面前,我曾想,未来我或许会是他的臣,所以我熟读四书五经,学官场权谋之道。

在我及笄后,作为江家的儿女,我又想,我该是遂了我父亲的愿,同京城大多女子一般,做联姻的工具,做沈岸稳坐皇位的一枚棋子。

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做沈岸的妻,做他堂堂正正的妻。

9

即便在我入主坤宁,我想的也是,迟早有一天我会离开。

可沈岸的一句话,突然让我舍不得他了。

三月一过,天气渐暖,朝中大臣上奏,后宫空缺,应纳宫妃。沈岸未应,随便找了个由头揶揄过去,见了我又怕我心烦,从未与我提及。

父亲来看过我,我以为他是来劝说我,让沈岸选秀,让我好好当皇后,让我有容人之量。

可他却只字未提这件事,也未提旁的,只说我看着状态不佳,让我好生照顾我自己。

听闻,近来愈王携其母孟太妃进京,沈岸辟了孟太妃做妃子时住的海棠宫给她们母子暂住,随孟太妃一同过来的,还有一双侄女,出身于姑苏孟氏。

孟太妃时常借着长辈的名号让她这两个侄女给沈岸送吃送喝,次数多了,风言风语便起来了,甚至还传到了我这坤宁宫。

只说孟家这一对姑娘,不久就要做陛下的新妃,效仿古时的娥皇女英,二女共侍一夫。

若说以前,我不明白我于沈岸的心意时,听闻这些,我必不会生气。

可我如今确定,我于他是欢喜的,自然是不希望他眼中除了我还有他人。

我心中幽怨,却又不想与沈岸直说,他却没心没肺,一丝也看不出我的不对劲,夜夜在我身边睡得香甜,我气不过踹了他一脚,他却还似从前那般惊得跳起来骂我脑子有病,骂完了再来安慰我。

我初见二女,是在御花园,我喜欢桃花,沈岸便移了不少桃花栽在宫中,春日里微风骤起,芬芳扑鼻。

两个姑娘就落座在桃林中的亭子里,煮茶下棋,好不雅兴。

我偷看了好一会儿,一转过身来被一张大脸吓了一跳。

沈岐站在那一声不吭,目光从二女幽幽移走,落到我身上。

他看着我淡淡的笑。

「娘娘不必担心,此二女入不了后宫。」

「孟氏说来也不过靠着培养出来一位娘娘这些年才得势,入不得眼。」

他话说得难听,却是十分有道理,孟氏不过地方显贵,要权没权,要势无势,即便沈岸当真是那靠着妻妾的母族巩固皇位之人,也定是瞧不上这种门户。

「魏王多心了,本宫只是看这美人美景,一时入了迷。」

魏王听后一笑,看着我似还有话要说,只他一抬袖子,好似有什么东西落了出来,清脆地一声落到地上,是一块玉。

我快他一步拾起,递给他。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只觉得他眼神中闪过一瞬惊慌。

我一回头。

沈岸正在不远处幽幽地望着我。

狗男人变脸变得倒是快。

前些时日摆出一副深情样让我与他好,如今闹别扭,闹绝食,拿冷眼看我。

他不吃饭,我得吃,我当着他的面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

他不睡觉,我得睡,我躺在被子里,故意背过身去,只觉得背后有道阴冷的目光死盯着我。

难过,有些睡不着,还有点撑,早知道不吃那么多了。

半夜被疼醒,迷迷糊糊地哼唧了两声,身后便也有了动静。

他坐起身,燃了只蜡烛,瞧我捂着肚子一脸痛苦的模样,便也知晓了,一边骂我活该,一边又覆过手来隔着衣料为我揉着肚子。

揉了许久,他见我眉头松了许,又问,「可是好点了,要不要传御医。」

「不要。」我摇摇头,将头靠近他的臂弯里,胡乱地蹭了蹭,「蹭一蹭真龙之气,说不定比看御医要好得快。」

被我这么一逗,他也笑出声来。

忽地他手下的动作一停,看着我。

「既然如此,你便待在我身边一辈子也不许走,说不定还能活到两百岁。」

「我何时说过要走,住在这宫里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才舍不得呢。」

「哼。」他听我这么说,故意使重力气,「原来不是舍不得朕。」

「陛下可是今日看见我与魏王说话,心生了醋意。」

仔细想想,今日惹他生气的除了这个还能有什么。

「何止,我还看见你递给他玉佩,你可知道玉佩这种东西不能随意送人。」

「朕还以为,你是做腻了朕的皇后,要去给他当妃了呢。」

我听着他与我的调笑,思绪却不住地飞了,脑海中又想起那枚,如今仔细想想,只觉得那枚玉佩有些不同,不仅是质地非凡,而且少见,至少,这是我第一次见,除此,拿在手里的感觉也有些不同,好像那玉上刻了花纹。

「那是他的东西,不过我拾了还给他罢了。」

「可他那枚玉……」

「他那枚玉可有什么稀奇的,前些时日有地方官员献来一块美玉,干净剔透,若是喜欢,明儿就让人给你拿来。」

被他这么一打断,倒是将我的思绪拉回来。

「莫要再揉了……」我皱着眉头与他说,表情有些困窘。

他疑惑地看着我。

「我想出恭。」

「……」

自上次御花园一面,我便很久没再见过沈岐,就连沈岸和我爹都说,沈岐近来安分了许。

春日料峭,我爹的身子骨愈发不好,听说这个月好几天都没来上朝。

我虽从前平日里老爱惹我爹生气,但听我爹一病,便也心绪不宁起来。

沈岸怕我忧思出毛病来,允我出宫几日去照料我爹。

老头子见我回家,还撑着身子嘴硬,说自己身子骨好得很,拎上棒子还能绕着京城追我两圈,说完他就咳咳咳咳得不停,差点背过气去。

我与我爹相处的这几日,是从未有过的平和,若放在以前,府中上下早就鸡飞狗跳了。

我爹在病中也忧思着朝事,好像朝廷离了他就不行了似的。我便安慰他,说沈岸机灵着呢。

在家中待了两日,老头子便嫌我烦,要赶我回去,虽然口上说是因为我吵得他不得安静,但其实他是怕外界风言风语起来,对江家造成影响。

果真,没过几日,便有大臣上折子弹劾我爹,说他让中宫皇后侍疾,有违规制,是没把皇家放在眼里。

沈岸虽把折子打了回去,却也怕日后引起众位大臣不满,连夜派人把我接回了宫。

那日夜里起风,吹得人颇不舒服,我下了轿,便瞧宫门口有一人,脸熟得很,当是沈岸身边的随侍。

见了我,便跑过来与我说:「娘娘快随奴才回坤宁宫,陛下正生着气呢。」

那小太监催得捉急,我问他沈岸为何生气他却又不知,只说前夜里坤宁宫里有个不老实的宫人偷穿了我的衣服爬上了龙床勾引他,连沈岸的衣裳都没摸到就被拧断了头。

我本以为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当我走进坤宁宫,看见沈岸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殿上,便知事情不对了。

沈岸使了个眼神,那小太监也退出去了,殿门关上,殿上只剩我俩,他阴冷冷地看着我,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金黄的布帛,扔在我脚边,我心中一寒,那东西,我再眼熟不过。

「告诉朕,这是什么?」

他坐在那里,高高在上,我跪在地上,抬起头看他。

「是圣旨。」

「是先帝的遗诏。」

话音刚落,就听见沈岸捏碎了他的扳指。

「你告诉朕这是先皇遗诏。」

「那江丞相口口声声与朕说烧毁了的又是什么?」

我不敢吱声,我和我爹都骗了他,先帝驾崩之时,身边只有沈岐,我爹和沈岸都以为先皇要传位给沈岐,那一夜,我守在家中,京城里乱成一片,却又黑漆漆的,只有皇宫灯火通明。

我爹跟我说,先帝的遗诏上写得并不是沈岸的名字,是沈岐,可这江山的新主人,一定要是沈岸。

就这样,沈岸拿着我爹给他准备的假圣旨,登基了。

事后,沈岸吩咐我爹,将这封假的遗诏销毁,我爹应下了。回过头来,却将那封遗诏塞在了我手里。

沈岸走到我身边,低下头冷眼看着我,却也没说什么,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日下朝,我爹就被沈岸请到了跟前。

我生怕出事,连梳妆都没来得及跑了过去,沈岸在气头上,不想见我,叫内侍将我拦在了殿外。

10

殿上安静得很。

静得让人害怕。

我不知道自己在门外站了多久,只听见一声雷鸣,雨点滴滴答答地落下,一旁的宫人忙地拿出伞替我撑上,说下雨天凉,叫我回去,怕我冻坏了身子。

可我耳中,除了天上的雷声,好似什么都听不见了。

又不知过了多久,殿门被人推开,沈岸阔步从里面走出来,脸上依旧阴冷冷的,他本想当做没看见我,从我身边经过,走了两步又突然顿了脚步,折返回来。

只见他脱下他身上的斗篷,披在我身上,两只绳子被他死死地拽着,快要勒在我脖子上了,又突然松了力气。

他目光未在我身上过多停留,余光扫过周围的侍从,阴沉沉的开口,「还愣着做甚,天这般凉,还不快送娘娘回宫。」

那日以后,我便有许多天都未曾见过沈岸,他应是气还未消,日日都宿在御书房,就连我俩在宫道上偶然碰见,他的目光也只是从我身上一掠,什么也不说便离开。

也不知我爹那日与他说了什么,沈岸虽然生着气,却也没什么动作,至于我与他近来的关系,宫人都只当做是我俩因为小事发生了磨蹭。

只是喜鹊近来看着比我还闹心,说我的样子越来越憔悴,越来越像话本子里写的独守空房幽怨的小娘子。

我嗔怪了她一眼。

可仔细想想她说的也没错,刚与沈岸争吵那两日,我也是抱着些希望,熬着夜守在殿中,期待着能看见沈岸的身影的。

可近些时日却疲惫得很,没有精力在熬那无所谓的夜了,便夜夜睡得很早,却也都不得安稳。

晚膳的时候,应是内务府的公公来过,喜鹊出去没多久,就端上来一盘荔枝,各个饱满多汁,喜鹊笑意盈盈地与我说,这是岭南刚上贡来的,内务府挑了最好的送过来了。

这天夜里,也不知为何没有困意,殿上的烛火都熄了,我直直地盯着窗幔,迟迟不能入睡。

夜里寂静,静得连外面守夜宫女的鼾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听了一会儿,那声音又突然停了下来,只听见殿门被人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来到我床边,我心中紧张,还以为宫里进了刺客,便趁他弯腰的功夫用力将他按在床榻上。

只听见那人闷哼一声,一手用力地握住我的手腕。

「江阿蛮,是朕。」

沈岸从我身下挣扎着要起来,又怕让我磕在床沿上,用手护在我的脑后,一不小心碰到了什么,只听得乒乒乓乓一阵声响,门口守夜的宫人慌里慌张地进来,点了蜡烛,瞧清了我俩,又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口里念叨着奴婢该死。

「哼。」

沈岸冷哼一声,放开了我,低下头打理身上被我扯得凌乱的衣裳。

「你怎么来了?」

我没好气地问他,又觉得有风渗进来,吹得我一哆嗦,还不等我要伸手拿被子,就瞧他已经拽着被角要往我身上盖。

「朕是皇上,自然想去哪就去哪。」

「行,陛下若再不来,宫中以后怕是要多了一个失宠的皇后。」

我说罢就缩在被子,也不管他,背着他就要睡了,本以为他会走,就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床榻一沉,他也躺了上来。

就听他躺在一旁有些愤愤地开口。

「哪个不受宠的皇后能吃到岭南进贡来的最好的荔枝?」

「哪个不受宠的皇后能让皇帝夜夜探望?」

「哪个不受宠的皇后敢给皇帝脸色看?」

「嗯?你倒是与朕说说……」

我翻了个身,双手环住他的腰,抬头问他,「陛下还生气么?」

殿上漆黑,只有一缕月光从窗户射进来,映在他的眼眸中。

他顿了顿,抬手为我捋了捋头发。

「朕自然是生气。」

「你可知朕气的是什么?」

他握住我的手,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与朕是夫妻,可你却与你爹联手来欺骗朕。」

「若朕那日未曾发现,你怕不是还要隐瞒下去。」

「若我被你骗一辈子就罢了……若此事被有心之人发现,闹到朕跟前来,朕该如何护得下你。」

被他说得,我忽然鼻尖一酸,将脸埋进被子里,不让他看出来。其实我也曾想过,将那封圣旨毁了一了百了,那时我刚进宫,我也曾想,我既嫁给了他,就应和他夫妻一体,荣辱与共。可我又害怕,怕他说的喜欢,只是一时的,怕他日后被人迷了心肠,忘记了过往的恩情。

我想,我总该留下什么,给我,给我爹,给江家一个余地。

如今看来,是我心胸狭隘,是我低估了他对我的爱,就算他知我欺瞒了他,他竟最后想的还是我。

眼泪偷偷掉下来几颗,便觉得眼睛酸涩,困意渐浓,他伸了伸胳膊,将我环得更紧,就听他小声地嘀咕,颇带有抱怨之意。

「也不知你前几日在殿中熬什么夜,害得朕来看你也不得进屋,只得夜夜在院里冻着。」

听闻近来邻国燕国大乱,燕国老皇帝在年初病逝了,留下了一双儿子,为了皇权争得你死我活。

沈岸倒是毫不在意,军机处的情报折子送上来,每次见他看完都笑意盈盈的,好像看了什么笑话。

我问他就不怕那新皇子上任,为了逞威风攻到边境来。

听我这般说他笑得更甚了。

「不过一个边陲小国,能成什么气候。」

「再说那老头子留下的几个儿子,就没一个能扶得上墙的。」

「就看……谁能找到他们那个圣人之后……」

沈岸与我说,燕国的皇室血统应该是有什么毛病,历届皇帝脑子都不大好使,各个昏庸无能。好在的是,他们有所谓圣人一脉。历代任燕国国师,行使摄政之权,倒也能让这小小的国家苟延残喘到现在。

不过不幸的是,听闻现任国师久病垂危,却膝下无子,现正暗中寻找他姐姐的孩子呢。

我也曾听我爹说过这件旧事,说上一任燕国的国师是个女子,可惜性情纯真,不乐意被拘在皇宫之中,便偷偷逃了出来,皇室寻了好几年也没能将人找回来。

若运气好些,现如今应是隐姓埋名,成家生子,若是运气不好,恐怕是早早地去了……

11

这件事过去不久,就听见燕国要派使臣来朝的消息,本来还想着要看热闹的沈岸顿时脑袋大了起来。

也不知这使团是他们哪位皇子派来的,或是谁的人都有,到时候见了,定是要明里暗里要沈岸提供帮助。

月底之前,我又回了一趟家,却没见着我爹,他一贯不听人劝,即便身子骨相比以前差了许,却还忙着政事。

回宫的路上,倒是遇见不少熟人,一个是愈王,携着不少朝廷官员进了万花楼,有说有笑的。一个是沈岐,正站在茶楼的二楼的窗前,我一掀开帘子,便瞧见他了,身边还站着一个陌生的男子,不大像是本地人。

我回去便与沈岸说了此事,才知近来愈王有意留在朝廷,沈岸这皇位,本就有一个沈岐虎视眈眈,若是多来一个愈王,怕是又得让我爹愁上两日。

我叮嘱沈岸,防人之心不可无,愈王那,定是要好好盯着。

沈岸应下来,说我越来越像我爹,和他一般的啰嗦。

燕国使者觐见那日,我同沈岸一同接见,燕国人倒是与我想象般的不同,他们的容貌与我们中原人相差无几,只是穿着不大一样,我的目光在殿上那群人中一扫,便瞧见人群中站着一个男子,竟与那日我在茶楼看见沈岐身边那个男人一模一样。

我呼吸一滞,不知不觉中拽紧了袖子,沈岸看出了我的异常,低下头轻声询问我,「怎么了?」

「今日身子不大舒服,刚才昏了一下。」

我不大想立刻就将这事与沈岸说,即便这事若是真的,便可以让沈岐这么多年的努力都白费,可若是误会,我也不想,置沈岐于死地。

我一向是个念旧之人,会想起少时,与他的种种过往,唏嘘他不似当年的同时,又有些可怜他。

燕国使者在京城逗留许久,沈岸也从未表露过要站在哪一方的意愿,沈岸等得起,可燕国那两个皇子却有些捉急,只听说燕国朝廷已经开始内乱。

不久后,听说燕国的七皇子被俘,二皇子与邻国勾结,以一座城池换取对手的性命。

又听闻来访的几位燕国使者正是七皇子手底下的人,沈岸要将他们遣送回国,他们却执意不肯。

不知哪里来的消息,说沈岸要帮燕国的七皇子夺权,那二皇子气急败坏之下,竟联合周围几个野心勃勃的小国,要打到边境来。

一个燕国不足畏惧,但几个国连起手来,的确让人吃不消。

沈岸决定,御驾亲征,指定了我爹随军做参谋。

我担心我爹的身体,山高路远,战场上又刀剑无眼,我生怕他老人家出意外,我劝了沈岸好久,当今朝廷,也并非只有我爹一个可用之才,可沈岸怎么劝都不听,气得我直到他出京那天也没和他说过话。

沈岸离京前,将政事交给了愈王,还有朝中几位大臣辅政。

那几位大臣,我平日里听说过,官职不低,却没什么政绩,家中颇有背景,沈岸也是忌惮这点,迟迟没能处理掉他们。

沈岸离京没几日,我撞见了沈岐的好事,他正和我曾见过的那个燕国使者交谈,距离不远,他们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包括那燕国人的一句「回去继任国师一职,燕国的大权便都握在您手里。」

沈岐听后笑了笑,手里抚摸着腰间那块玉佩。

只听他说:「那我趁沈岸不在京都,拿下大昱的政权,不是更好?」

「区区一个燕国,怎么能和大昱匹敌?」

我心中如波涛翻涌,迟迟没回过神来,生怕沈岐又掀起什么风浪。

可沈岐突然却又来见我,跟我说,他要走了,离开京城,离开大昱,去燕都,做他的国师圣主。

临行前,他让我保重,并让我提防愈王。

一语成谶,愈王谋反了,他与外邦勾结,不知许了什么滔天的承诺,竟让他们肯派遣军队进京拥立他,朝中半数大臣被囚,皇宫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尤其是我这坤宁宫,更是让人严加看守。

他说,要拿我的命要挟沈岸,换传位玉玺。

孟氏两族女,眼看势头要变,转眼便傍上了愈王,后宫风言风语肆起,说愈王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说日后他登基,定封二女为妃。

前朝风起,后宫自也不会风平浪静,太后本就失智,又怕担上不孝不敬之名,愈王自然不敢多动,可我这被囚禁的俘虏皇后,自是没这般好的待遇。

宴会上,愈王喝得神志不清,将心中所藏多年的野心都说出来,他嫉妒沈岸天资聪颖,嫉妒沈岸有贵人相助,甚至嫉妒沈岸娶了江清的女儿。

他说,他要毁了沈岸的一切。

深夜,他晃晃悠悠地闯入坤宁宫,无人敢拦,预谋不轨,被我用簪子刺穿了一只眼。

一气之下,他便下令屠了我宫中半数人,第二日又下令,褫夺我中宫之位。

他下令时,只听说一位老者晃晃悠悠地进了朝堂,无人敢拦,世人都知道此人名讳,林雪臣,两代老臣,自沈岸登基,便自请告老还乡。

只听说这位老臣头发花白,身形消瘦,站在朝堂上却不卑不亢,连腰都不肯对愈王弯一下

「陛下还无音信,愈王就已经沉不住气要谋朝篡位了么,皇后乃是陛下亲册,岂容你等僭越。」

愈王被他说的大怒,便要宣殿前侍卫将他拖下去,那老者脸上一丝惊恐也没有,只道:「我临行前,已让亲信将我今日进宫的消息散布出去。」

「若我日落前没有出宫,那那些人便会按照我的交代,在京城大肆宣扬我林雪臣被愈王斩杀于皇宫之中。」

「我历经三代帝王,如今仍安于世,愈王就不曾想过原因。」

「我林家学子遍布天下,若我身死,你便会被人口诛笔伐,你杀得了一个人,又能杀得了天下人?即便你日后坐上皇位,又岂能让你坐得安生。」

「愈王,你可敢?」

愈王不敢,谁都想做个名垂青史的帝王,即便愈王如今谋朝篡位,也希望在百姓心中,他只不过是因兄长意外驾崩而继承皇位。

平民百姓岂知他的谋划,岂知他与他族勾结,岂止他做尽的坏事……

自那日后,愈王果真收敛许多,林老先生也时常派亲信进宫,他的女儿也按他的嘱咐时常来后宫看望我。

林家女如今也年过四十,人淡如菊,性格和蔼,她一进宫便会在我这坐上大半天与我聊天,听她说话,便好似如沐春风,心情也没那么低沉了。

她和我一样,依然得不到沈岸的消息,倒是沈岐,她与我讲了不少他近来的事儿。

沈岐一举拿下了燕都,二皇子被斩杀,可那被囚禁的七皇子依旧不见人影。

我自认为我了解沈岐,更了解他的野心,他怎甘屈于人下,若是我,我也会如他一般,自立为王。

说起沈岐不过十日,就听说沈岐与沈岸的兵马对上了,沈岸落了下风,被沈岐一箭穿心。

愈王特地派人把这军报念给我听。

沈岐一向怨恨沈岸夺了本该是他的皇位,是个人都知道,愈王也自然晓得。

他想看着我痛不欲生。

我便得让他称心。

我装作痛心疾首的模样,晕倒在坤宁宫的大殿上。

他派太医来给我请脉,却查出我已有两月身孕,我倒还一点也没察觉到,只觉得沈岸离开的这两个月,太过于漫长。

老太医很是机灵,与愈王说我只是急血攻心。

如今愈王最怕什么,怕沈岸的皇位他得不到,若我诞下沈岸的皇子,这皇位自然轮不到他。

他若知晓我有孕,必定会下狠手

可他谋害皇嗣的事,又怎么能让别人知晓。

12

眼看着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我已经开始显怀,我这般的状态瞒不住林家女,她知晓此事后,进宫便愈加勤了。

她近来总是满脸忧愁,想是也是知晓沈岸的事

她说她父亲还不知此消息,家里人都不曾知会他,怕他年纪大承受不住

又嘱咐我,莫要忧思,护好腹中胎儿。

我怕被愈王发现,便只得偷偷缠腹,我日日坐在坤宁宫的大殿上,望着外面,盼望着我的目光能透过深宫的铜墙铁壁,看见沈岸的身影。

沈岐不久后进了京,被愈王请进了宫,愈王愿割舍他两座城池,换取他的拥立。

沈岐答应了,只说愈王昭告天下当日,他也要在场。

九月,秋高气爽,我正在院子里望着天,突然宫门被打开,一个侍卫模样的人闯了进来,我认识他,他是沈岐手底下的人。

他看着我还没来得及缠的小腹,神色有些轻松,小声嘀咕着,「主子猜的真没错。」

金銮大殿上,一众朝臣都上表请求愈王登基为帝,愈王装模作样地推脱,又虚情假意地接受

沈岐就像唱台下的观众,旁观着愈王这出自导自演的戏码。

我挺着肚子,被沈岐的侍卫护送到大殿上,殿上的文武百官和愈王,都傻了眼。

这时候的愈王显然发现已经无路可走,便开始对我露出獠牙,他的手下持着长剑直奔着我而来,却又落了空。

沈岐将我护在身后,手持着的长刀还沾惹着血液

「既然皇后怀有龙嗣,那也不必强求愈王殿下登基为帝了。」

「本王与愈王称兄道弟那几年,愈王最喜游戏人间,恐怕也不喜欢这皇宫的拘束,你说是不是,九弟?」

此时愈王已露出本身面目,面目可憎地看着沈岐。

「是你,是你算计我……呵,什么九弟,你不过是流着燕人血脉的杂种,还配和我称兄道弟。」

「照这么说,愈王殿下这皇位是非坐不可了?」沈岐冷眼看着他,又转身环顾四周跪着的大臣,「如今龙嗣在,愈王这个臣弟还偏要继位,是想要篡位不可?」

我环顾着殿外,愈王的手下已经持着刀剑等着斩杀,沈岐却依旧神色放松。

「愈王今日可以杀了皇后和她腹中的皇嗣,但本王出了宫,定会与外人道,大昱朝未来的皇帝,为了皇位,罔顾天子性命,拿两座城池让我拥立他为帝,最甚的是,他为了坐稳这个皇位,杀了皇帝还未出世的孩子,杀了他的亲侄子……」

「若殿下害怕我将此事传出去,也可以今日将我一同杀了,不过,如今我也不再是昱朝的王爷,而是燕国的摄政王,你说我今日死在昱朝的皇宫大殿上,我燕国上万子民,我燕国臣子,可会放过你。」

愈王站在大殿上,迟迟没有动作,神情呆滞。

只听外面传来一声「报」。

「皇城被攻破了,领军的是……是……沈岸。」

「放肆,直呼天子名讳,该杀。」

沈岐一声令下,那信子便被砍了头,血淋淋地掉落在大殿上,轱辘到愈王脚边。

「沈岐,是你,是你们,你们合起伙来算计我。」

我听见殿外惨烈的哀嚎,一时间,一眼望去,血流成河。

沈岸闯进了宫门,远远望去,他浑身都是鲜血,一步一步地往大殿上走来。

「愈王沈峙,勾结外邦,暗害天子,意图谋反,罪不容恕。」

「沈岸,你说我谋反,你呢,你这皇位是如何得来的,你心中不曾清楚?」

「那圣旨上的储君是沈岐,不是你沈岸。」

愈王疯疯癫癫,他瞎了一只眼睛,看起来更是狼狈。

沈岐轻笑一声「呵。」

「你也是天真,你也说了,我沈岐不过是流着燕国血脉的杂种,怎么配得上大昱的皇位。」

「连你都知道,我们的父皇,他能不知道。」

「这皇位,从头到尾,父皇想给的人,都是沈岸。」

风波过后,愈王被斩首示众,沈岐也未在京中久留,临走时他送了一块玉佩给我,是我曾见过那只,说这是给他未出世的侄儿的礼物。

沈岐出城前,我与沈岸在城外相送,沈岐坐在马上,我看着他,竟又觉得他又回到了从前,是那个风光无限的皇子。

「沈岸,若下次你我在战场相见,我定不会手软。」

他又望向我。

「阿蛮,日后安好,愿你我以后,再也不见。」

我们目送他离开,沈岸扶我进到轿撵,马车行在京城中,听着路两边摊贩的吆喝声,掀起帘子也是一派热闹景象。

我们的生活,也终是回到了正轨。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沈岸温柔地抚着我的肚子,感受着腹中胎儿的动静,他突然抬眼,看着我说。

「我们的儿子,取名叫宴清可好。」

「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全文完)

作者署名:时栖

备案号:YXX16kR4vlsExLB8NUK1XO

破镜

评论

凤舞天下,我为凰

沈栀野 等

×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