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月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爹要将我嫁给大祸害魏王做续弦。
为了逃脱这门婚事,我进宫向陛下求助。
我只不过是想逃离京城罢了。
可谁想最后,却将自己送进了宫,和冤家帝王做了夫妻。
1
我的丞相老爹最近像是被人下了蛊似的,非要将我嫁给魏王沈岐。
不说那魏王是个比我整整大了一轮的鳏夫。
就说他那一后院的妾室,也够人喝上一壶的了。
可我爹非要将我嫁给那个祸害。
他说我俩绝配。
且在他眼里,他这个女儿祸害人的功力肯定是要比魏王更上一筹。
犹记得前天夜里,丞相大人哭丧着脸从宫中回来,一瞧见我便拉着我痛哭流涕。
与我抱怨魏王又在暗地里给皇帝添堵。
不知怎么地便说到,若是将我嫁到魏王府上,定是能搅得魏王府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说不定还能气得魏王早日升天,到时候王府就我一人说了算,天子的眼前也少了件烦心事。
若称丞相大人是昱朝第二忠臣,那朝野上下,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起码别家大人是没有他这个魄力将自己的宝贝女儿送进虎口的。
若是哪一天魏王倒台,别说是人,就是魏王府的一条狗,也逃不出皇帝的屠刀。
夜里的凉风扑在脸上,吹得我内心凌乱,天晓得我多想让他别再说些胡话。
我使了好大的劲挣开他的手,趁他一个不留神,撒腿就逃。
「您怕不是老糊涂了,我才不会嫁给一个老鳏夫,要嫁您去嫁吧。」
自那天起,我躲了他老人家好些天,我以为等过些天他给魏王下了绊子出了气,自然也就会打消这古怪的念头。
可显然我错了,听说府中下人已经为我清点嫁妆了。
我当然不能坐以待毙。
我打算逃出京,丞相府没了小姐,看还怎么议成这桩婚。
我亲自收拾了细软,并打算顺走我爹最宝贝的那些名贵字画,毕竟众所周知,丞相大人不仅是个忠臣,还是个清官,府上怕是只有他那些臭字画值些钱了。
可逃出京并没有那么容易,别说京城了,就连这丞相府,恐怕我都逃不出去。
翌日,我打着拜见太后的名义进宫,从太后那出来后,便偷偷摸摸地去了御书房。
小太监领着我进殿时,沈岸正坐在上位,持笔披着奏折,眼睛抬都不抬,半分眼神都不肯施舍给我。
我冲他行了个稀里糊涂的礼,就听他问:
「见朕,可是有事?」
「今日臣女来求陛下,送臣女离京。」
话音落下,沈岸缓缓地抬了头,眼神疑惑,
「离京?离了京你要去哪?京城这般大还不够你胡闹?」
沈岸显然没将我的话当回事,以为是我与他说笑,不耐地应我的话。
「陛下,臣女的父亲要将臣女嫁给魏王,臣女不愿,但他太过固执,臣女唯有离京,才能逃脱这桩婚事。」
我一边说,一边从袖里掏出一方帕子假装拭泪,拿出积累了十多年的演技,在沈岸面前抽泣了起来。
据我对沈岸的了解,如今的他心里最忌惮的不过是两人,一个是魏王,一个就是我爹江丞相。
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如今他最忌惮的两个人似乎有了什么关系,他必定会万分关注。
不出我所料,沈岸果然追问道:
「你说?江丞相要将你嫁给魏王?」
沈岸俯身,似乎很是感兴趣,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魏王近日有续弦之意,已暗中吩咐府中下人搜罗京中名门贵女的画像,陛下您知道吗,魏王最中意的是谁家的女儿?」
我故意卖了个关子,但想必沈岸也并非是一丝风声都没听见。
「是永宁侯的独女。」
沈岸不出我所料,该是已经知晓了一些,镇定如常,脸色一丝不变,他沉默了好些时候,想必已是想明白,若我爹没有与魏王勾结之意,将我嫁与他,的确是个不错的法子。
他缓过神来,起身站到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表情有些悠闲,甚至是戏谑。
「江丞相就是这般哄你嫁给魏王的?」
「父亲大人说臣女,骄纵顽劣,是常人无法镇压的祸害精,进了魏王府,定是能将魏王气得早日撒手人寰,帮陛下扫清道路。」
若不是被沈岸看穿了,我是定不会将这番话告知沈岸的,我话还没说完,就听那旁边掌灯的宫人噗嗤一声笑出了声,羞得我恨不得挖个洞钻进去。
「除了出京,就没有其他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我暗自在心中翻了个白眼,若是沈岸真的要为了他自己联手和我爹将我嫁给魏王,我定是要诅咒他不得好死。
「我父亲固执己见,您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您去劝,他也不会动摇一分。
「要不然……」
我盯着沈岸,眼里冒光,沈岸却打了个冷战,一脸疑问地看向我。
「要不您娶了我?」
我仔细想了想,我爹身居高位,我若入了宫,那便必是后位,虽然没了自由,但只要我爹不倒台,我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更何况沈岸后宫如今无一人,就算日后有新的美人入宫,也自是没人敢给我气受。
但若能出京,当是最好。
我回过神来,沈岸一脸不可置信,看我的眼神,仿若我是那顶着人皮的精怪。
「我不管,你今日必须要给我个说法,偷偷送我出京还是让我进宫,或是你有别的法子也好,反正我是不会嫁给魏王的!」
我环抱双手,摆出一副若是他不给我解决,我就要撞死在这大殿上的姿态。
他无奈扶额,思虑良久,挥了挥手,起身道:
「朕乏了,你先回家,朕会替你想办法。」
瞧我不大相信的模样,他又补充,「朕是天子,一言九鼎。」
我这才松了口气,勉强信了他,临走时还不忘与他叮嘱,要他送我离京那日,顺便多给我补贴些金银珠宝。
毕竟我爹的臭字画值不了两个钱。
我唠叨得他有些不耐烦,还未等我说完就甩下我大步离开,只剩裴嵩站在一边对着我笑道,
「老奴送姑娘出宫……」
沈岸的动作意想不到的快,转日,便将他小库房的宝贝搬来了几大箱子。
我听闻动静从府中出来时,正看见裴嵩脸上堆满了笑意望着我,身边的小厮正一箱子一箱子往府里抬,我连忙将裴嵩拉到一旁,「公公这未免太过兴师动众?」
他这么一整,这些金银珠宝不都进了我爹的库房,哪还有我的份!
「姑娘莫要忧心,陛下定会替姑娘摆平一切。」
裴嵩转身要走,却身形一顿,又转回来。
「老奴忘了,陛下让我给您带句话,陛下说您那日向他行的礼数实在太丑,姑娘若是闲得慌,便多进宫中和教习嬷嬷熟悉熟悉规矩。」
我都要走了,还学什么规矩?在我一脸疑惑中,裴嵩冲我笑了笑,一副不可言说的神情,躬身行了礼告退了。
直至裴嵩再次拿着封后的圣旨来到府上,我才明白究竟是何意。
沈岸最终的选择,是迎娶我入宫。
这着实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们年少相识,相看两厌,一见面必要呛声斗嘴,最后却成了夫妻。
实在让人意想不到。
我爹更想不到。
圣旨下来的那天他差点哭晕在家,当即就进宫面见了圣上,也不知沈岸与他说了什么,哄骗他应下让我进宫。
2
后来我才知道,沈岸跟我爹说,他对他的女儿年少相识便情根深种。
啧啧,一个两个的,这么会编怎么不去写话本子呢。
但是也不得不说,沈岸为了我,也是委屈了。
我与沈岸在八月末成了婚,大婚当日,他牵着我的手走上高台,受万民朝拜,各种繁文缛节之后,才堪堪得以休息。
此时,夜色已深。
我与沈岸都换下了繁重的喜袍,穿着寝衣一头倒在床榻上。
「真没想到,朕的皇后会是你。」
他侧身看着我,语气有些不屑。
「哼,我还不愿给你做皇后呢。」
「呵,那朕明日就废了你,你去给那魏王做妻去吧!」
「不要。」
我往他跟前凑了凑,拽了拽他的衣摆,颇有些讨好的意味。
他却好似如临大敌,扒拉下我的手,离我更远了些。
「江阿蛮,不要放肆。」
「我是不会和你行,行,敦伦,敦伦之礼的。」
沈岸一紧张就会结巴,从小到大这习惯还没改过来。
「噗嗤。」我笑出声了,「小结巴。」
听了我的嘲笑,沈岸仿佛丢了面子,也不再搭理我,翻了个身,滚向龙凤榻的最里面。
他好似真的累了,没过多久便听见他沉稳的呼吸声。
我半靠在榻上,瞧着他的睡颜,沈岸从小便长了一副好皮囊,引得京城众女倾慕。
如此想来,我倒是也不算吃亏。
第二日醒来,睁眼就是沈岸那一张俊脸,吓得我惊呼一声,差点没蹿出去,还是沈岸眼疾手快,将我按回被子里。
「江阿蛮,你得适应。」
沈岸眼皮一耷拉,又将脸往被子里缩了缩,下巴正好抵在我头顶,同时,我又反应过来,好似有一只大手箍住了我的腰。
「沈岸,你趁人之危。」
好你的沈岸,你竟然是这样的人。
沈岸睁眼,看了我一眼,右手从我的腰上移开,一把掐住我的脸。
咬牙切齿道,「江阿蛮,自己睡相什么样,心里没点数?」
我心一虚,好吧,我睡相确实不好,沈岸今早没在地上醒过来,已经算我收敛了许多。
待到了时辰,沈岸起身要去上朝,我也应循着礼数,要去寿康宫给太后请安。
我前脚刚迈进寿康宫,就听得正殿里传来女人的喊叫,我加快脚步,迎面碰上太后身边贴身伺候的宫女流芸,正捧着碎瓷片,匆匆地跑了出来。
见了我,脸上露出喜色,「阿蛮姑娘?」
「不,如今该尊称一声皇后娘娘了,您来得正巧,太后娘娘正耍小脾气不肯用药呢,可是急坏奴婢们了,您赶紧去劝劝。」
我随着她进殿,贵妃榻上的女人见我眼神一亮,挣脱了素熙姑姑的手,朝我过来。
「阿蛮?阿蛮又来看我,可真好,咦?今日怎么没给我带锦上酥的牛乳糖?」
我牵着她的手,没有回答她。
任谁也想不到,当今太后精神错乱,时而正常,时而疯癫,状如稚童。
正巧这宫女又盛了碗汤药进来,我赶忙接过,拿着汤匙搅拌了几下,试图哄着她喝下药膳。
「您听话些,将这汤药喝了,明个我还来看您,把锦上酥好吃的糖块都给您买来。」
小孩子最好哄,不一会儿这碗汤药就见了底。
宫人悬着的心也都放了下来。
看着时辰,沈岸也该下朝了,我与太后告退,前脚刚迈出殿门,就听见太后的声音。
「阿蛮这两日还会再过来吗?」
她声音语气都不似刚才,好像精神又暂时恢复了正常。
「诶呀,她今日怎么女儿打扮来看本宫,素熙你赶紧追上去,可别叫沈岸那小子看到。」
话音落下,素熙姑姑并没有追上来,我摇摇头,苦笑,原来太后并没有恢复正常,只是精神错乱,记忆回到了多年前……
我刚走到半路,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裴公公就来迎,说皇帝已在坤宁宫等我。
我随他过去,沈岸好似等了挺久,手指一下一下地磕着桌案,一旁站着个姑娘,没穿宫装,一看就不是宫里的人。
我疑惑地看了看那小姑娘,又看了看沈岸,一时没反应过来。
「是你父亲送来的……说是……」
不会吧,不会吧,我爹就那么迫不及待了吗?怕我将皇帝祸害死就要往他身边送女人。
沈岸好像瞧出我心里在想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江阿蛮,你那小脑袋瓜里成天在想什么……这是你父亲送过来伺候你的。」
哼,伺候?监视还差不多,我爹从前就害怕我成了沈岸的红颜祸水,果然,东窗事发了,如今在他眼里,他闺女我可能就是那祸国妖后。
「你怎么不拒绝呢?」我嗔怪他,却迎来他一记白眼。
「他是朕的老师……」
普通新妇归宁的日子,我这个便宜皇后只能老老实实地在宫里等着我爹来看我。
据我的信子来报,我爹出府前在腰间别了根戒尺,是近来新做的,比其他的打得要疼上几分。
今早宫人为我打扮时,我特意吩咐,凤冠霞帔这些繁杂的就不要穿戴了,怎么简单怎么来,要不然身子太沉,跑起来不利落。
为了让我爹能放心地教训我,我还特地把宫人都赶到了殿外去。
江丞相阴沉着脸过来,正要拎起袍子,跪下给我行礼,膝盖还没沾地,就听见噗通一声,我快他一步,先跪下了。
他一脸嫌弃,也不跪了,看着我,示意让我自己起来。
他盯着我上下打量两番,好似颇为满意。
「你如此节俭,倒也不枉为父往日苦心教导。」
他在夸我今日穿的朴素,没乱花沈岸的钱。
「你的丈夫乃是天子,你切记不能像闺中时那般骄躁,惹他烦心。」
我爹可真没有自知之明,沈岸有多烦你闺女,您瞧不出来。
「哼。」我爹一吹胡子,「我当然瞧得出来。」
「……」
「古有褒姒祸国,妲己媚世。」我爹又开始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你切不可成那般红颜祸水,祸害一朝明君。」
我心中一乐,嘿,我爹这是夸我好看呢,我趁他不注意从身后掏出个小镜子,照了两下。
我爹是个良臣,甚至有点愚忠,如果再贴近点说,我爹是沈岸最大的粉头子,还是脑残粉。他在沈岸身上花费的心思,可是比我这个亲女儿还要多。
3
江家一族,本是京城大家,祖上出过多任帝师与太傅,我的祖父江祎,就曾是宣德皇帝,也就是沈岸他爷爷的老师。
当年宣德帝病重,朝堂动荡,九子相争,江家为了扶持正统,站在了太子身后。太子自小张狂妄行,仗着自己的身份甚是嚣张,德浅行薄。
可在江家人眼里,皇帝在位,皇帝就是他们的主,皇帝退了,他们要扶持的当就是太子。
太子是谁,有何重要?太子如何,又有何重要?
直到我爹违逆了我的祖父,偏偏要扶持那时默默无闻的三皇子,我爹说,三皇子虽出身不好,各方面都不算出众,但他肯实干,肯下问,就足矣。
我爹口口声声称,他要将三皇子扶上皇位,要他做爱臣爱民的明君。为此,他不惜脱离家族,自立门户。
后来,三皇子如他所愿做上皇帝,却没能成为一辈子的明君。
许是那真龙宝座真有迷惑人心的诅咒,皇帝上位没过几年,就开始疑神疑鬼,不识忠臣心,偏听小人言,甚至对于他的恩师,我爹江清,也愈渐疏离。
我爹当时已是文臣的主心骨,是人人都要尊称一声帝师大人的权臣。
皇帝敢忌惮,却不敢动他一分一毫,因为我爹手里,有他最见不得人的把柄。
我爹于他失望至极,却仍旧狠不下心来背弃于他,那时朝堂上的状况与前朝一般,太子昏庸无能,其他皇子又都暴戾恣睢,我爹每日脸上都愁云惨淡,好似眼里看不见大昱的明天。
我爹初见沈岸,就想起了他与帝王的当年,沈岸如他的父亲一般,出身并不出色,也不得皇帝青睐。我爹害怕,怕他重蹈覆辙。
可沈岸终究是与他的父亲不同,他看似平凡无奇,实际是他藏拙,他看似处境危险,其实早已运筹帷幄。
他和我爹,说不清是谁看上了谁,说不清谁才是那个棋子,谁才是执子之人。
先皇下令处死良将孟关那天,我爹彻底寒了心,下定决心,要扶持沈岸,将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他身上,孤注一掷。
最后,他用同样的方式,将沈岸扶上皇位。
沈岸还有一样不像他的父亲,那就是他从不信任何人,就连我爹,他也是从来都不曾完全相信。
他那双过于清冷的眸子,总是在暗暗打量着,好像试图要把人心看穿。
在他心中,所有人无缘无故的好意,都是为了谋求利益,就像当年他母妃身边的陪嫁宫女,看似忠心,却用一剂毒药,使得他母妃精神错乱,而那个宫女却爬上龙床,一夜成了皇帝的妃子。
想必,我爹于他,也是不堪之人。
就好像现在,我爹走了,他却进来了,宣了午膳,却不动筷子,妄想从我嘴里套出我爹的「阴谋」。
我看着他那阴鸷的眼神,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
我真想跪在地上给他发誓,我爹对他可真是忠心耿耿,如果有半分不忠,就天打雷劈,劈死江丞相。
我又有些替我爹感到不值,明明知道沈岸怀疑他,不信他,可他每次看着沈岸就如同看自己亲儿子一般,瞧哪哪好。
我爹说,只要沈岸明德,爱他的百姓,就算要他拉上自己闺女死,他也愿意。
话说,你问我愿意了吗?我可不愿意。
该说不说,沈岸在前朝做的了明君,回到后宫,也当得了贤夫。
每日不仅陪我用一日三餐,夜里也一天不落地来我宫里宿,堪称模范丈夫。
可我并不是很想看见他。
我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是被人伺候的主,他一来,我就得腾出我铺着毛毡的贵妃榻让给他,
更何况天愈渐凉了,我睡得早,他来得晚,好不容易把被窝捂热,他夹着凉意进来了,冻得我睡意全无。
这一夜,我实在忍不住了,一脚把他踹下了榻。
「江阿蛮,你有毛病是不是?」
他一下子站起来,连身上的尘土都顾不上打理,薅着我的领子就给我拽出了温暖的被窝,突然而来的凉意让我激灵一下子。
「你回来得太晚了,身上怪冷的……」
我小声地抱怨,一点底气也没有,壮着胆子抬起眼看他,却见他的神情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还有点温柔
是我眼花了?
还是他刚才磕到了脑子?
「你是怪朕没早点过来?」他歪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唔,不然明日就叫人将折子搬到你这。」
我冲他讪讪地笑,眼神不禁在他身上游走,真可怜,不会真是摔坏了脑子吧,那就坏了,我爹不得给我拍成肉饼,或者把我的脑子切下来给他安上。
这可不行。
我抻着脖子喊道,「宣太医!快宣太医!」
太医哆嗦着给黑着脸的沈岸诊完了脉,跟我说没事儿,皇帝健康得很。
我瞧着他那颤抖的手,都这样了,还能诊脉,真是神医啊!
我又不禁为他操心,听闻上了年纪的人容易得一种手抖的病,按他这抖得程度,怕是病得不轻。
「太医,你这病……」
「朕瞧你才有病。」
太医还没张嘴呢,沈岸就迫不及待地要怼我。
他瞧着挺生气的,指着我和太医骂道:「你,滚回你的太医院去。」
「你,滚回你的被窝去。」
我和老太医都委屈极了,相互对视,我用眼神示意他,要不咱俩换换,老太医如临大敌,拔腿就跑,健步如飞,好像一下子年轻了三十多岁。
啧,我不禁感叹,潜力都是逼出来的。
沈岸不知近来是抽的哪门子邪风,行为举止甚是反常。
不仅将奏折都搬到了我的寝宫,夜夜在我眼皮子底下办理公务,更是隔三差五地领着我在皇宫里瞎逛。
宫里近来风言风语也渐多,说我这个皇后多么多么地得沈岸喜欢,怕是日后要被专宠。
我翻个白眼,我可不想被沈岸如此喜欢。
他夜里批奏折时点着烛火,晃得我睡不着,夜夜失眠。
再说现如今已是金秋九月,万物萧瑟,御花园里连个鸟都没了,他却日日领我瞎逛,也不知道看的是哪门子的风景。
4
听闻近来玉液池结冰了。
沈岸叫人新给我做了一张大氅,非要我披着跟他去嬉冰。
我十分勉强地答应了,一脸看智障的表情盯着他许久,我想,我该去太后宫里偷偷问问素熙姑姑那药膳的秘方,也不知道给沈岸喝了管不管用,会不会治标不治本,诶,若是沈岸傻掉了,我爹得多心疼。
犹记得那是一个秋日的正午,我和沈岸站在湖边,谁也不想迈第一步,那天阳光正好,冰面反着光,快要刺瞎了我的眼。
我披着大氅,后背都冒汗了,沈岸死活不让我脱。
「你过去。」他小声地吩咐我。
「你怎么不过去?」我抬头看他,身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朕是皇上!」
沈岸语气不善,瞧我迟迟不肯动地方,一掌给我推了过去。
我脚还没在冰面上站稳,就听见一旁的小宫女嘀咕道:「今天这么热,这冰面不会化了吧?」
就听扑通一声,我脚下一空,一头扎进湖水里。
我在心里问候了沈岸他祖宗十八辈,要不是沈岸后来亲自跳下水里将我捞出来,我还以为他是瞧我不顺眼,想要故意弄死我。
沈岸将我抱回坤宁宫,转头第一件事就是问了刚才那个欠嘴的小宫女名字,我还以为沈岸终于要开启帝王的后宫线了,也不顾着头疼脑热,撑着身子偷看。
只听见沈岸阴沉道:「喜鹊?朕看改个名字,叫乌鸦吧。」
喜鹊,我在心里琢磨这个名字,忽地想起来,这不是我爹派来监视我,呸,伺候我的小丫鬟吗?怎么还有特殊技能?
不会是我爹要她用嘴皮子害死我吧?
我正担心着,目光与转过身来看我的沈岸对上,瞧他那一张黑脸,显然,他跟我想的并不一样。
说不定他也觉得,她是我爹派来害他的。
我在心中,默默为我爹点了根蜡。
我生病这几日,沈岸越加过分,整日下了朝就来我这,先是非得强制喂我喝药,那药汤子滚烫,烫得我嘴边起了好几个泡。
批完奏折就一个人坐着,拄着腮帮子使劲盯着我,好像在愁怎么才能再快点把我弄死。
直到我再次偷看了沈岸记事的小本本,才知道原来他并不是想弄死我。
原来他想走的是祸国妖后的路线啊。
我懂。
这比起要我死,实在太容易点了。
沈岸没有做昏君的天赋,但我有做妖后的天分啊,我对着镜子看着我如花似月的面貌,不禁感叹道。
我转日就吩咐宫女去宫外给我制几件衣裳,宫女死活不去,说宫里的制衣局什么不能做,待我将我画的图纸给她看了,她才捂着通红的脸跑出去。
真是没见过世面。
除此之外,我又在后宫里假装和沈岸偶遇,在亭子里坐了几天准备踩点,也没瞧见沈岸的身影。
后来才知道,他是觉得外面太冷了,天天窝在他的暖阁里。
我便又整日到暖阁里纠缠他,一见他便黏在他身上,任他怎么推都推不开。
「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学会了牛皮糖的招数。」他轻嗤,也不再推开我了,任由我有意无意地靠在他身上,盯着书卷的眼神不移,低下头含过我递上来的葡萄。
「酸。」
他皱着眉头,跟我抱怨道,我有些疑惑,我看的那本《妲己传》里的纣王可没跟妲己抱怨酸啊。
「诶。」还是不够爱。
我剥了个葡萄刚递到自己嘴里,就觉得他目光幽幽地看我,然后迟疑地问我。
「为什么你给自己吃的葡萄就剥皮。」
我也迟疑了一下。
「因为我想看看你吃葡萄吐不吐葡萄皮。」
「……滚。」
我被沈岸罚了在他暖阁里给她剥了好几天的皮,除了葡萄还有橘子,更过分的他竟然叫人拿了一堆核桃过来。
我忍着脾气好声地与他撒娇道:「这个我剥不开。」
他给了我一个鼓励的眼神,「这个你剥得开。」
「剥不开。」
「剥得开。」
「磅!」我一气之下一掌拍在桌子上,掌下的核桃早已四分五裂,「沈岸!」
沈岸被我震得身子一颤,抬手将我的手从碎核桃上拿走。
「你看,朕说你剥得开你就是剥得开。」
说完,还捡起一小块核桃肉放进嘴里。
沈岸真是个榆木脑袋,我对他甚是失望,折腾了几天后,我彻底对他放弃了,爱咋咋地吧!
我也不去他眼前晃了,葡萄自己吃它不甜吗,我的软塌不香吗?
可我不动,沈岸却动了。
他夜里在我身边辗转反侧,让我一心以为他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了,或是魏王又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挑事了。
谁知道他却问我,为什么我不去他的暖阁给他砸核桃了。
砸他个脑袋瓜瓜!
他瞧出我不大高兴,也没再得寸进尺,乖乖地挪了挪身子,离我远了几分。
沈岸的生辰要到了,万寿节也在着手准备,此时正值年末,不少在外地做官的官员也正往京城返,带来的珍奇宝物,自然不少。
听闻昨日他就收到了一只白虎。
可他连看都不去看,偏偏黏在我这撸猫。
眼瞧着那猫都让他撸秃了。
连续撸了好几天,那猫见到他就跑。
他又将目光转到我身上。
「你腰上的荷包看着不错。」
我低头看了看,这是我前些时日绣着玩的,那荷包上我还绣了朵水仙,可喜鹊非说那是狗尾巴草。
没想到,沈岸还挺有眼光的。
「喏,你想要?给你了?」
他摇摇头,「这般娇嫩的颜色,不适合朕。」
「你若闲着,便再给朕绣一个,朕近来睡得不太好,许是放些安神香能管些用。」
他可真是人前放屁不害臊。
明明这两日夜里睡得比我还香。
5
可我依旧给他做了个荷包,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拿到荷包那日很是开心,当着我的面便挂到了腰上。
还跟我说,「这长虫绣得真不错。」
我张了张嘴,不敢告诉他我绣的是龙,怕他一气之下把我脑袋砍了。
「逗你的,朕知道,这是龙。」
万寿节那天,他腰间依旧挂着那只荷包,跟他的气场格格不入。
偏偏那些个大臣还要拍他马屁,穷尽其词夸那荷包别致。
「呵,朕也觉得这荷包很是别致。」
「这是朕的皇后亲手做的。」
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行了,少说点吧,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还嫌不够丢人吗?
据说在那之后,前朝后宫里口口相传,帝后恩爱至极。
且皇后温柔贤淑,甚是得皇帝欢喜。
说得仿佛是真的一样,连我爹都信了。
几日后我爹来见我,脸色依旧不太好,看见我就叹气。
「真不知道他瞧上了你什么。」
「罢了罢了。」
临走时还嘱咐我要好好和沈岸过日子。
沈岸已经躲了我好几天了,可能是发现了我偷看了他的小本本,这可有什么好丢人的呢?
我爹时常跟我说,帝王之心不可捉摸,可我如今把帝王的心事都看光了,他不仅不来杀我,还躲着我。
我实在无聊得很,除了每天逗猫遛狗,给太后请安,就是在寝宫里窝着,沈岸的小本本就像是新世界的大门,打开了就不想关上。
所以即便我知道沈岸知道了我偷看这件事,我依旧忍不住,再次摸去了书房。
沈岸的心事五花八门的,看起来可是要比他这个人有趣得多,比如他写第一次看见我爹,将我爹形容成一只裹着狐狸毛的水萝卜精,我爹知道了得气死。
再比如他为了削我爹的权,想要拿我开刀,可他失算了自己没有做昏君的潜力,言语之中不乏失望。
我百无聊赖地向后翻着,沈岸的小本本竟然更新了。
可还未等我将烛火点上,就听见外面的脚步声,只听见嘎吱一声,门被推开了,是沈岸。
我赶紧藏在桌案下,一时慌张忘记了将他的小本本放回原位,沈岸走了过来,坐在桌案前,近得我都能感觉到他身上夹进来的凉意。
他好似在找什么,将桌上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遂点了只蜡,火光刚燃,就瞧见我那张惊恐的脸。
「你,你,你都看见了?」
他指着我,目光落在我身前……那个本子上。
我很是心虚,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最近写了什么,我真的没看!
「能不能拉我出来。」
腿都蹲麻了,我向他伸出手,谁知他却起了身,后退一步,椅子连带着发出嘎吱声。
我只好自己手脚并用地爬出来,献宝一样地将本子递给他。
谁知道他竟然瞪了我一眼,还带着点羞怯,诶?不是,你耳朵根红什么。
沈岸非要送我回寝宫,他说夜深了,怕我路上遇到危险。
犹记得我小的时候求他送送我,他可不是这么说的。
那时候他只会说,夜深了,谁要遇上你会有危险。
我在他身侧走着,为他打着灯笼,一路上静默无声,我也心事重重。
瞧他刚才的样子很是紧张,让我愈加好奇最新一页上他写了什么。
会不会是他不可告人的秘密,可他能有什么秘密,他最大的秘密,连我都知道。
难道是写的是关于我的,难道是他暗恋我?我抬头快速地瞟了一眼他,沈岸很高,比我足足高出一头,夜色昏暗,他的神情我瞧得不清。
我又暗自否定,说他暗中心慕我,还不如说他要暗中谋杀我,这话说给鬼听鬼都不信。
因为心中装着事情,脚步也慢了下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被沈岸落下了许多,等回过神来,才小跑着追过去。
谁知沈岸却突然停下了,让我猝不及防,一头撞到他背后,他这身子可真硬,好似铁打的一般,撞得我生疼。
「小心,怎么不知道看路。」
「还不是你,突然停下来。」我揉着额头,小声地跟他抱怨着。
「走得那么慢,也不知道灯笼是打给谁的。」
「你若不跟来,灯笼当就是打给我自己的。」
我与他顶嘴,他却也没见生气,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我手上的灯笼,无意间触碰到了我的手。
「怎么这么冰。」
他将我的手握住,如温水般的暖意从他的掌心流淌而来。
「这大冷天的,当然冰。」
我话音刚落,就听见花丛那边传来零零碎碎的脚步声,一看正是裴公公领着几个小太监过来
「诶呦,我说陛下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人了,原来是碰到了皇后娘娘。」
裴公公谄媚地笑着,要将手里的大氅给沈岸披上,刚落到沈岸身上,沈岸就又拿了下来,转而披到了我身上,在我惊讶的眼神中,十分耐心地为我系上带子。
沈岸晨时起得很早,我睡眠浅,身边一有动静我便能察觉。
我无意识地哼唧了一下,便又一头窝进了被子里,模模糊糊地只听见沈岸好似在安抚我,叫我多睡一会儿。
眼看就要年关了,往年这时朝堂上的政务都要撂一撂了,可沈岸看着,却是比以前更忙。
我爹的信递到我手上时,才知京城最近发生了件大事,魏王新娶的王妃去了,新婚还未过一个月,就离奇地没了。
新王妃出身永宁侯府,是家中嫡女,永宁侯夫妇视其做掌中宝,自小娇惯养着,性情甚是娇蛮跋扈。
魏王怎么会喜欢这般的女人,娶她,也不过是想拉拢永宁侯。
可如今人没了,还谈何拉拢,永宁侯一状告到了沈岸跟前,非要讨回个公道,更是与魏王撕破脸皮,说是自家女儿无意间发现了魏王的秘密,才惨遭毒手。
无凭无据,谁也不能拿魏王怎么样,就连沈岸,也是束手无策。
我爹在信中还嘱咐我,叫我去劝劝沈岸莫要太劳心费神,伤了身子。
午间我带了些吃食去找沈岸,他正扶着额头闭目养神,脸上没太多烦闷的神色,却也让人瞧着疲乏,察觉到有人过来,才缓缓睁开眼睛。
「你来了。」他看向我,倒没有太意外,「到朕身边来。」
「今早丞相已经来过,魏王的事,想必你也知晓了。」
我身子一僵,看向他,原来有些事,他已经知道了,只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没注意我的神情,将桌案上的瓜果盘推到我跟前来,「你是怎么想的?」
我摇摇头,说我不知,他却皱了皱眉头,好似有些不悦,我便只能开口道:「魏王的心思人尽皆知,可永宁侯却将捧在手心里的女儿嫁给他做继室,明目张胆地与其勾结,心自然不在陛下身上。」
「既然如此,也算罪有应得,此番闹下去,虽无魏王杀人的罪证,却也足以让魏王失了人心,也是时候该让他身后的那些人好好想想了,跟随魏王,是不是最正确的选择。」
「只是我很好奇新王妃发现了什么,才会让魏王如此痛下杀手。」
我剥着橘子,随手喂了自己一块橘子瓣,就见宫人匆匆地跑进来,「陛下,魏王求见。」
「既然如此,臣妾告退。」我撂下刚吃了一口的橘子,刚要起身回避,就被沈岸拉住手腕
「宣。」沈岸将眼神放到我身上,摆了摆手,叫裴嵩取了一块屏风,领着我去屏风后小坐。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魏王沈岐,我幼年时在宫里,时常能见到他,那时他还是大昱的二皇子,他比沈岸大上许多,和沈岸一样有着好看的模子,却不似沈岸那般清冷沉默。
6
他会持着一把折扇,与人言笑晏晏,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不知招惹了多少京城的女儿家。
我出宫那年,听说,他与前工部侍郎薛邹的女儿定了亲,等到年底,就该成婚了,可世事无常,也是那年,他与太子一党斗得正凶,当年,先帝下令为自己修建寝陵,由沈岐与薛邹负责,寝陵眼看着就要建成了,却在某一天,轰然塌陷,砸死了不少工人士兵。
帝大怒,下令禁了沈歧的足,罚了沈歧的俸禄,更甚的是,抄了薛邹的家,赐薛邹死罪,薛家的女眷,都被流放边塞。
沈歧违抗圣命,偷偷跑出来,想营救他的未婚妻归京,却在一座破庙里,看见他心爱的女子衣衫破烂,不堪凌辱自刎而死的残尸。
从此沈歧性情大变,用尽各种阴暗手段只为得到储君之位。
机关算尽,却没算得,最终他败落在沈岸手里。
「臣,拜见陛下。」沈歧进殿,与沈岸见礼,目光却在沈岸桌上一掠。
「臣记得,陛下并不喜好甜酸之物。」
沈岸神情不变,轻嗤一声,「魏王倒是对朕的喜好,了如指掌。」
沈歧不语,沈岸便接着开口,「人总是会变,就如魏王您,朕记得幼时见你,可是连一只鸟雀都舍不得杀。」
「陛下记性真好。」沈歧大笑,已是明白了沈岸不满他杀妻的罪行,目光却又移到了我面前的那扇屏风上,嘴角上扬,似笑非笑。
「若是皇后娘娘发现了陛下见不得光的秘密,陛下可会绕她一命,与她恩爱如往常?」
「哦,臣忘了,皇后娘娘出身丞相府,丞相大人辅佐两代帝王,教养出的女儿,也定不会如臣刚死的继室那般愚蠢。」
「臣多心了。」
沈歧的话,让我心中一寒,他明显是知道了什么,比如,我爹为了尽快让沈岸称帝,用了不正当的手段,再比如,他知道,那封先帝立储的遗旨,仍留存于世间。
沈岐离开了,我却不知该如何见沈岸,他想必也是同我一样的心情,坐在那迟迟未动,我便轻轻躺下来,假装睡着了,殿上静悄悄的,没有人敢吭一声,直到沈岸回过神来,想起我,轻轻地喊了一声「阿蛮」。
我没有应答,裴嵩掀开帘子,转身对着沈岸道:「陛下,娘娘睡了。」
我闭紧双眼,只听得沈岸向我走来,立在我跟前,视线直直地落在我身上,我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可我害怕极了,我与沈岸,也算是幼年相识,青梅竹马的情分,他不计较我这些年在他眼皮子底下蹦跶,撒泼打滚,可也不意味着他也能将今日魏王的话当做耳旁风,把当年那件事一揭而过。
情分什么的,哪比得这至尊之为重要。
我察觉到沈岸在慢慢凑近我,只觉得身上一沉,一只毯子落到我身上。
「地龙再生得暖些,待皇后醒了,好生地送回宫。」
回坤宁宫的路上,我遇到了沈岐,他站在亭子间,见我看过来,对我微微一笑,好似在特意等我。
他请我进去与他小叙,我拒绝了,他便亲自来请我。
「陛下不是斤斤计较之人。」
「皇后可还记得本王,本王幼时在宫里,还给你抓过一只兔子。」他为我斟茶,此时与我说话的模样颇为轻松,倒像是与朋友闲话家常,「本王也不会想到,你会嫁与陛下。」
我真想与他说,我嫁给沈岸都是拜他所赐,若不是因为他,我如今还当是丞相府那个无法无天的大小姐,可如今,说什么都已经没用了。
「真好。」他突然感叹,「本王也曾娶过一妻,她出身于苏州谢氏,百年世间,书香门第,她被教养得很好,知书达理,温婉贤惠。本王娶她时,心中于她并无感情,只当她像我府中其他妾室一般,是我争权夺势的棋子。
可相处久了,怎会没有感情,更何况她心思剔透,与那些只会争风吃醋的女人完全不同,我逐渐对她改变了心意,想尝试接纳她,想对她好。
后来她怀孕了,我与她都很是开心,可没过多久,我便又迎娶了新人做侧妃,我夜夜留宿在侧妃房中,无暇顾及她,只留意到每一次见她,她的眼神便黯淡一分。
即便我清楚她知道我的筹谋,明白我的苦心,我也很想寻一个机会,亲口与她解释。
可上天不予我这个机会,她死了,与她腹中流着我身上血脉的孩子,一同去了。
可我呢,我即便知道真相,却依然要为了所谓的权力地位,忍着恶心地去宠爱杀害我妻儿的凶手。」
他话至此,神情却没有悲痛,像是在讲述话本子上的故事,故事如何,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或许他经历了太多,早就麻木了。
可我心中竟腾上一丝可怜,可怜他,想护之人护不住,想留之人不能留。
「我亲眼看着薛晚惨死在我面前时,我以为得到了权势就可以留住想守之人。」
「可当我的妻也离开我后,我才想明白,人不能太贪心,不能既要权势,又要心中之人。」
「本王为了权势,舍了一切,本王再没有回头路了。」他突然站起身,转身要走,却又顿下,他喊我,向我幼时那般,「阿蛮。」
「你猜一猜沈岸,最终会不会变得与本王一样。」
我看着他的背影,落寞得不似当年,我不知道那把椅子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但我见过许多人因它而死,因它而疯,痛失所爱,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我不理解他们的偏执,如若魏王早一些回头,他的妻子也不会因他而死,如今也该是夫妻恩爱,儿女绕膝。
夜里沈岸如往常一样来我宫里,没有与我提白日里的事,却显得沉默许多。
直到我为他更衣,心不在焉地为他解着衣带,他一把握住我的手,「今日与魏王说话了?」
我「嗯」了一声,不想与他说这个话题,这里是皇宫,一切都在他眼皮子底下,想必今日我与魏王所说的话,已经一字不差地呈到他的面前,何必又再来问我一遍。
我想挣开他的手,他却死死不放,「你就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摇摇头,说我不想,其实我心里想,可我不敢,我想问问他,若日后要他在他的江山和他的皇后中只选其一,他怎么抉择。
可细想来,好似我这个皇后根本不配与他的江山相提并论,他并不爱我。
他松开我的手,叹了一口气,「罢了,你去睡吧,朕自己来。」
长夜漫漫,龙凤榻上的床幔挡住了殿外的烛光,我与他都各怀心事,谁都未睡。
「阿蛮。」他开口叫我,「朕不是魏王,也永远成不了他。」
「朕的皇位,不用非得舍弃一个女人才能坐得安稳。」
沈岸说得对,他的帝王之位,是他自己搏来的,我父亲用的那些手段,只不过是推进了沈岸称帝的进程。
我小时候很嫉妒沈岸,因为我爹一门心思都在他身上,却连陪我一同用膳的时间的没有。
我娘死得早,我想我爹了,就哭着拿我娘说事儿,哭得可怜巴巴,可我爹每次都把沈岸说得比我更可怜,说我还有一个爹真心对我好,可沈岸身边,就只剩下一个不受恩宠又失了心智有时连亲儿子都不认的娘。
7
在沈岸五岁前,他连他亲生父亲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与母亲在秋棠宫相依为命。
别的宠妃的皇子与他一般大的都已经跟着夫子读书认字了,他却每日在为生计苦恼,为了一口粮食,不惜与太监扭打起来。我父亲说,他第一眼见到沈岸时,他正像一只小流浪狗一样护着怀里的「食」,眼神泛着凶猛的光,好似在准备随时撕咬反扑。
沈岸七岁的时候,因为我父亲在先皇面前随便提了一嘴,便获令随着她的母亲从秋棠宫搬进了玲珑阁,从而时常能在皇帝跟前露面,以至于后来成了我爹的学生。
我幼年时顽皮得很,家中夫子管教不得我,我爹只好将我扮成个童子带在身边亲自看管,他去给沈岸讲学,我便也得跟着,只与沈岸说我是江家的表公子,沈岸倒是真信,一装我就装了好几年。
在宫里那些时日,我或许是除了沈岸的母亲,是与沈岸最亲近的人,我曾亲眼见他与其他皇子弈棋,明明能赢,却故意输,做事总是不争不抢,将敌人捧上高位,却又背后用计,让他狠狠摔死。
春节将至,京城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喜庆非凡,许是因为后宫没有后妃皇子,皇宫里倒是清冷得很。
除夕宫宴,本应是我来主持,沈岸知道我一向懒惰,就将这事儿交给了宫中几位有资历的女官,我便成日无聊,听着皇城外的鞭炮声度日。
沈岸察觉出我近些时日情绪低落,每每欲张口问我,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是他误会我还是在前两日魏王的事儿上烦心。他一向不大会安慰人,更别说对方是我,只得像从前那般,寻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送到我眼前来,想着能让我乐一乐。
除夕的宫宴上,我随着沈岸坐在高位,有些心不在焉地看向我爹,别的大臣身边都有妻女相陪,可他却一个人坐在那,显得格外的寂寥。
也不知今年府中的除夕,该是如何过,想是没挂红灯笼,也没包多少饺子。
沈岸察觉出我有些低落,忽地握住了我的手,眼神顺着我的目光向殿上瞧去,落在我爹身上,好似有些明白,偏过头吩咐身边的宫人道:「将皇后跟前的那盘饺子,送去江丞相那,就说是皇后吩咐送的。」
说罢,又将他身前的那盘饺子往我这边推了推,小声地与我说:「你吃朕的。」
宫宴结束,我与沈岸一同往坤宁宫回,那夜月色皎洁,却也抵不过空中烟火万分之一的美,半路上遇到个小团子,正一屁股坐在地上哭,拦住了我与沈岸的去路。
小孩子心智未开,不知沈岸是什么身份,只知道见到这么一群人,有些害怕,沈岸蹲下来问她是谁家的小孩,她也不答,只一个劲地哭,哭得沈岸脸都黑了。小团子的父亲是朝中的一位年轻将军,听说自家闺女正在圣驾前哭嚎,急匆匆地赶来。沈岸也没怪,连让他行礼都免了,挥着手赶紧让他带着自家娃离开。
我瞧着一大一小父女俩的背影,许是父亲嫌弃女儿走得慢,大掌拍了一下女儿的头,又将女儿放在自己肩上,让她骑着自己的脖子,两人才乐乐呵呵地消失在人们眼前。
沈岸伸手拉着我,我看得太过出神连脚步都忘记迈,就瞧他低下头来瞧我,「唉」的一声叹了一口气。
「你们都退下,朕四处走走,去去酒气。」
听他这么说,我也正想行礼告退,他却攥着我的手,迟迟不松,神情有些不耐地问我:「你要去哪?」
「陪朕走走。」
沈岸拉着我去了望月楼,高台之上,能尽揽上京风光。我俩凭栏而站,瞧见上京城内的火树银花的光景,便觉得喜气融融,风景倒是漂亮,可耐不住高处风寒,没站多久就冻得我连打了两个喷嚏。
沈岸皱了皱眉头,拉着我的胳膊让我站到他身前,低下眉来为我紧了紧大氅的扣子,又抬起手,落在我的眉头。
「为何心情不好?」
「无事,只是有些想家了。」我如实答道,「往年的除夕,都是我与父亲一同过的,这个时辰,我们父女俩该是到家一同吃饺子了。」
「哼!」他轻嗤,「是我宫中的饺子不好吃?」
我瞪他一眼,又惊诧如今他也会跟人玩笑,本想与他打趣一番,却见他神情又恢复正经,一手搭上我的腰,将我往他怀里拢了拢,他身上温暖得很,让我突然不想挣开。
「你做了朕的皇后,皇宫便是你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