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斛珠

我迈着步子与柳如年擦肩而过,他身形未动,问我:「娘娘真的要一意孤行?」

「呵。」我扯了下嘴角,眼睛直直看着宫殿外的白昼,声音在这屋里却淬冰似的冷。

我低下声音,温温柔柔道:「柳大人莫要再多嘴了,否则,本宫连你一起杀。」

晚间,黑云遮盖残月,容时照例走进我的寝宫。

寝宫里除了我们两个人轻微的呼吸声,格外安静。

我靠着枕头,我说:「容时,我冷。」

容时说:「我给你去拿被衾。」

我道:「不是手脚冷。」我捂住自己的心口,渐渐蜷缩成一团,「我这里,良心冷。」

容时在黑暗中顿住。

顷刻间,他将我抱得更紧,喉间哽咽着捂住我冰凉的手,温热的胸膛紧紧贴住我的后背,似乎想用这种方式让我「解冻」。

可是没有用,我还是冷,就像我和他都知道,有些东西根本回不去了。

假象就是假象,骗谁都骗不过自己。

三年前我信了他,而今却没想到他其实比我更傻,明明比谁的聪明,却还要深陷其中,自欺欺人。

21

昌平二月,帝将死,不能早朝。

朝堂之上,大批官员开始纷纷倒戈,余下之辈为了自保皆不敢言语。

齐太师负隅顽抗,唾骂容时被软禁。

柳如年密谋带兵前去营救皇帝,然,容时公然率领锦衣卫以「护驾」之名,颠倒黑白,将包括柳如年在内的一干人等一网打尽。

我从皇帝寝宫中出来时看见的便是满地尸体。

容时立于殿前,从一个侍卫的胸口内抽出长剑,血腥顿时飞溅到了他白玉的脸上。

他踩着粉白底皂靴朝柳如年而去,不过须臾,冷刃已凌空横架于柳如年的脖颈之上。

「容时!」

我惊呼一声,慌忙上前紧紧抱住他的手臂:「不要!」

容时轻轻侧目向我看来。

他面上的血滴顺着冷厉的轮廓滑下,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头,似有不解,但很快化作一团狠厉与嫉妒交织而成的幽火,翻涌燃烧。

他说:「为什么?」

冷汗渗进了眼睛,我红着眼眶大喝:「放了他!」

容时咬紧下颌。

须臾,刀剑落地。

我迅速拦身挡在容时身前。

我和跪在地上的柳如年对视,他张了张口,冷笑着没有出声。

但我知道,他对我说的是两个字——妖妃。

「……」

我沉默地侧开眼。

锦衣卫训练有素,飞快地架起遍地横尸并押走柳如年。

没一会儿,这里只剩下我和容时两人。

血腥味萦绕在鼻端,我终于忍不住大吐特吐,在容时惊慌的眼神中彻底昏死过去。

我醒后才被告知,我已怀有半月身孕。

太医在容时的目光中颤颤巍巍地退出承乾宫,我恍惚地碰了碰肚子,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这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

「容时我……」

容时轻轻抱住我,动作格外温柔珍惜,像是一个在雪夜中步履蹒跚多年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团属于他的明火,小心翼翼地用身躯护住,生怕铺天盖地的风雪熄灭这缕最后的温暖。

他将额头抵在我的肩头,呢喃地一遍又一遍唤我「六六」。

我心里忽然不住的想,是不是除我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这样一个在外权势滔天杀人不眨眼的奸臣,竟然也会有这样柔软的一面?

我越过容时的肩头看向屋外纷飞的雪花。

沉默了会儿,我道:「容时,她们说开春后京师城外会有漫山的桃林。」

容时吻落在我的嘴角,「那等开春,我带去你。」

「你会食言吗?」

「不会。」

容时眼里的微光闪烁:「六六,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想娶你。」

心口划过刀绞的痛,我咬住唇瓣缓缓埋首进他的衣领,没有回应。

孩子的事推波助澜,我终于完全博取到容时信任,乘机盗出解药。

可是事情远没有我想的这么简单,前去乾清宫的路上我终究还是被人拦了下来。

礼部侍郎梁遇才带兵押住我,面上狞笑:「哼,我早就说过这个女人不可信,要不是我暗中一直派人监视她,你我性命早就危在旦夕!」

暗卫开至两侧,那人缓步走至我的身前。

锦衣皂靴,容时修长的手指捧起我的脸,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为什么呀。」

「我说过的,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他眼眶猩红,眼里有恍若被我杀死过一万次的悲伤。

我低下眼,惨淡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几年我梦到过好多次那些被你杀死的人,明明不是我杀的,可他们非要来找我索命。我一直逃,一直逃,可是还是被抓住了。」

「梦里有人强迫我睁开眼睛,我一下子就看到赵敬之倒在我面前,满身都是鲜血。好多人围住我,他们打我骂我,我怎么哭都没有人来救我……」

他垂着头看不清情绪,可是眼泪忽而掉落下来,打湿了我的衣袖。

梁遇才站在我和容时身后扔下一把长剑,喝声道:「怀瑜,为师命你杀了她!」

我弯起湿热的眼睛,问容时:「你说现在,像不像三年前?」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声说:「像。」

「那这次你……」我咬住嘴唇忽然失去了说下去的勇气。

容时拾起剑。

我心中的自嘲,果然啊……

我原以为他要杀我,于是撇开脸闭上眼睛想求个一了百了。

可是,疼痛没有降临。

而是等到他的一句低语——

「我选你。」

我蓦然瞠目,容时却已然抱住我长剑挥舞为我劈开了一条道路。

梁遇才显然也没想到容时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厉声大喝,「逆徒!」

他狰狞着脸,挟令牌要求暗卫立即将我捉回。

容时一人挡于我身前。

长剑直指,他道:「我看今天谁敢伤她半分!」

我终究还是逃脱了。

其实他分明知道让我走会有什么后果的,他分明知道的——

回头向身后那个身着绯红飞鱼服的人看去,我不甘心,大声冲他喊道:「容时,等我回来!」

他好像听到了,又好像没听到。

我的眼泪在风中干了又湿。

我奔赴乾清宫,用力推开皇帝寝宫的大门。

病榻上的赵恒钰奄奄一息。

可是很奇怪,明明他有将死之相,那双只掀开半阙的眼睛却意外清明。

我说:「赵恒钰,我可以救你。」

他却似不在乎我这句,凝着我的脸忽然瓮声道:「其实朕记得你……」

「三年前簪花宴,容公遮得再快,朕……咳咳……还是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捏紧药瓶:「所以我做的这些事,你一直都知道?」

赵恒钰无声笑笑:「朕一直都知道。」

他从来不适合做一个皇帝。

帝王的心里放不进柔情。

可是事已至此,我顾不上这么多。

我扶起他道:「放了容时,作为交换我给你解药。」

赵恒钰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又昏睡过去了,他才嘘声对我说:「朕答应你。」

「但是朕要你永远留下。」

我心头一紧,冷面道:「赵恒钰,现在你的命在我手里,你凭什么跟我谈条件?」

「宁儿真的以为,朕会蠢到任人宰割吗?」

赵恒钰眼底青影沉沉,他抬了抬干裂的嘴角,举起枯瘦的手指轻轻抚摸我的侧脸。

「只要朕死,京师八十万御林军奉命围城追杀,你说他容时能活到几时?」

「……」

我脑子骤然间一片空白,好半天才颤声拼拼凑凑出三个字:「……为什么?」

赵恒钰叹了口气,将完全僵住的我拢进怀里,任由我断了线的泪水打湿他的衣襟。

像是对着一个执迷不悟的孩童,他耐心劝导道:「宁儿,朕只是想留下你。」

骗子。

骗子!

……

[等开春,我带你去。]

[你会食言吗?]

[不会。]

[六六,等一切尘埃落定,我想娶你。]

……

我掩面大声抽泣,终是哭到不能自已。

22

那天之后皇帝获救,前朝谋逆党派以容时为首皆被抓获。

同月赵恒钰回归朝政,封柳如年为新任内阁首辅,协助他就此事对于百官之位大为整改。

而我则被他软禁了。

千方百计出不了承乾宫,我最终只能从下人口中探得一点关于容时的消息。

只听说他还没有被流放,目前被关在地牢里,严刑逼供是否还有共犯,可他始终没有开口。

我听着,从头到尾都没流过一滴眼泪。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变得愈发木讷。

赵恒钰每天都回来看我,时而久坐,时而同我一起用膳。

赵恒钰问我:「是不是不在乎了?」

我只是盯着手臂上那道疤痕发呆,没有说任何话。

他被流放那天是三月初三,开春的时候,京师城外真的有漫山桃林,可我依然没能见到他。

赵恒钰解了我的禁,我又一次只身一人去了那紫荆城头。

天地茫茫,冷风刮得我面上生疼。

攀在城墙头,我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可是我也知道自己根本找不到什么。

回去的路上浑浑噩噩,却在宫门外遇上一个徘徊已久的小太监。

不是别人,正是当初那个在东厂照顾我的那个小太监。

他给了我一个小盒子,低声告诉我里面有容时被抓之前想要转交给我的东西。

我恍了神,来不及道谢,踉踉跄跄地奔回宫中挥退了所有下人,把自己一个人关进了屋子里面。

打开,里面仅有三样东西——

一纸书信,写着解除血蛊的方法;

一个已经坏了的,带着血迹的雀羽发簪;

还有一个木雕……和我很像很像,雕得似乎是那年七夕我头戴簪花,在月老庙前姻缘树下看着他笑的模样。

我摸到木雕后面刻有小字,上写——昌平六年二月初八,生辰,时赠。

他知道,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那天夜里,我捂住心口,从没有声响哭到撕心裂肺。

我开始反复做噩梦,梦里总有另一个自己质问我:

这难道不就是你一手造成的吗?

你说了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他,你恨他入骨,现在又有什么好难过的?

明明是你拿了解药,是你向他承诺,是你看他高楼起,又亲手推翻一切!

同时又有另一个声音问我:

他放弃一切选了你,可是你呢?

你背叛了他。

梦醒,我腹部绞痛,宫人赶忙连夜叫来太医,诊断结果是我心绪不稳引发胎动。

赵恒钰坐在我的床头静静的看着我。

对于这个孩子,他并没有表现得很厌恶,自然也谈不上喜欢,仅仅只是接受而已。

他替我掖了掖被角,沉声道:「孩子是无辜的,你是他母亲,你有责任护他周全。」

我抬臂横住眼睛,可是眼泪还是打湿了两鬓。

我说:「好。」

为了保住身体,我用了解除血蛊的方式,但是后遗症是我的眼睛开始变得模糊不清。

后来孩子出生,是个男孩,赵恒钰难得眉开眼笑,为他取名为「毅」。

那天,我主动向赵钰恒请示住进冷宫。

赵恒钰的笑意淡下来,但是他没有挽留我,他说他等不到一个心死之人。

一月后,我如愿进了冷宫,齐妃还是那个皇帝最爱的宠妃。

冷宫里的妃子本就不受宠,又加上我现在成了个瞎子,身边的奴才没有盼头,自然也跟着变得越发尖酸刻薄起来。

不过好在之后来了个新的奴才。

虽然是个哑巴,可是他把我和毅儿都照顾的很好。

于是我遣散了别的照顾我的宫人,独独把他留了下来。

时间一晃,转眼毅儿都长到读书写字的年龄了。

他天资聪慧,小小年纪遇事就有自己一番独特的见解。

赵恒钰知道此事后与我商议把毅儿接走。

我同意了。

因为毅儿很早就跟我说过他想离开这里。

我问他:「莫不是因为嫌弃娘亲?」

他抱着我,语气认真道:「不是的娘亲,儿子是希望争一争,若他日成了太子,定能将娘亲接出来,不再受任何人冷眼相对。」

我摸了摸他的头,如今我看不清他是何模样,但是想必同那人模样定有几分相似之处的。

我眼眶微湿:「好呀,那娘亲等你便是。」

毅儿离开这里之后,这里便只剩下那个哑巴太监一直陪着我了。

春夏秋冬,云卷云舒,一年复一年。

可惜我终究没有等到毅儿回来接我的那天。

我死前身体并没有很痛苦,只是觉得非常疲倦。

脑海昏昏沉沉的,接着隐隐约约感觉有人向我走过来,执起了我的手。

很陌生,又很熟悉的感觉……

许是将死,连想法都变得异想天开起来,我竟恍惚着问了一句:「是你吗?」

没有人回答,但是我的手摸到了那人面庞上的眼泪,手触及到五官,慢慢在脑海里拼凑出一个人的模样。

我虚弱的笑起来,眼泪逐渐溢出眼眶:「你知道吗?我啊,曾听有个会易容术的人说过,他的易容膏遇水即化……」

他捂住我的手大声哭泣着,因为不能说话,喉咙里只能发出粗嘎难听的声音,可是这样多的眼泪,竟像是要把这一十三年来的沉默全部向我倾诉一般。

可是我和他都知道,都知道,来不及了……

「容时,也不知道那年你说娶我,还作不作数?」

他痛哭,哽咽着不住点头。

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回答他了,身体越来越疲倦,越来越累……

大抵这次,真的要离开了吧。

【番外】

我是哭着哭着被容时推醒的,夜里没有掌灯,但是我仍能感觉到他担忧的目光。

我心头委屈,翻身窝进他怀里抽泣。

「怎么了?」他摸摸我的脑袋。

我哭哒哒的跟他讲:「我做噩梦了,我梦见你是个非常讨厌的大太监。」

他身子僵了僵,哭笑不得,「能不能盼着你相公好过点?」

「可是你在我梦里真的对我很坏……」

我断断续续把这个梦境复述给容时听,即使并没有真的发生在我身上,可是到后面心里的刺痛感仍是一层又一层往上涌。

半晌,容时伸手替我擦拭哭湿的脸颊。

他喟叹:「六六,梦都是反的。」

抱住我,容时轻轻吻了吻我的嘴唇:「你知道我爱你比我自己深重。」

说起我和容时,本来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祖籍是定州清河县人,殷家老幺,排第六,因此阿姐兄长们都习惯叫我六六。

而容时和我不同,他乃扬州船王世家的小公子,自幼天资聪颖仪表非凡。

他二十三岁那年上京高中状元。

但那仅是因为他遵从家中长辈之意才来试考,自己并没有这方面的想法。

皇帝惜才,想方设法要留他无果,一气之下便把他这个新科状元硬生生塞到我们清河县做一个小小县令意图羞辱他。

谁曾想他倒是非常有做父母官的天分。

来这仅一年,不仅雷厉风行地收拾了一大堆前县令留下的烂摊子,还整改了百姓的农田耕耘制度。月末发碎银,月初施米粥,短时间内竟把我们这清贫小地整治的欣欣向荣。

而且有趣的是这人虽是个好官不假,但表情总是冷冰冰的,天生长着一副顶好的皮囊却总端着不近人情的模样。

然而越是如此,大家便对这人越是好奇。

因此自然而然的,这人就成了说书先生口中的常客。

我贯不喜呆在家中,去外头瞎转溜几圈自是早就听过他的名头。

世人听他的故事时,总是会可惜他考取功名却不置身朝堂。

我磕瓜子,心里悠悠想着:去那京师做官有什么好,尔虞我诈还不如做个闲云野鹤逍遥人间。

后来真的见到这位面冷心热(?)的容时县令是因为我哥。

他居然认识容时,还把人家介绍到家里来做客。

县太爷来自己家那可是大事,父亲母亲急忙前去迎客,哥哥姐姐耐不住寂寞自然也都一窝蜂偷摸着去瞧他。

可是这人越是招人稀罕,我越是莫名懒得去。

偷偷拿了本话本子窝在凉靠椅上,我躲在家中的桃花树下垂钓乘凉。

午后的阳光柔柔软软,慢慢有了困意倒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后来感觉有人在我脸上动作,我半梦半醒地睁开眼,看见原是一人从我唇边拾起了一朵三月桃花。

我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就是他。

我迷糊地回了一个微笑。

那人定定的看着我,柔风吹皱河畔春水,传闻中素来面若冰霜的人,拈花带笑。

结束回忆时,容时正在为我穿衣服。

我说:「相公,那些夫人跟我说在家中都是娘子替相公穿衣服的。」

容时道:「我们家不用。」

我故意问:「为什么不用?」

他俯身啄吻我的嘴角,挑眉:「就是不用。」

我看了他会儿,趁他转过去时抱住他。

他说:「怎么了?」

我说:「好爱你。」

他笑:「就因为我不没让你替我更衣?」

我埋首在他的背脊里蹭蹭,「对啊。」

他转过来捏捏我的脸,「那你可真容易满足。」

这天容时下班的时候看见街上有卖我喜欢的桂花糕,于是过去买。

小摊子旁边的大榕树下,一个白胡子说书先生正在绘声绘色的给小孩讲故事。

「且说妖妃当道,同那东厂督主违祸朝堂,然而却鲜少人知这二人原来早就于三年前的姻缘树下以簪定情……」

卖桂花糕的老板娘把东西打包好给他,容时回过神。

他想起我说的那个梦,并且不知为何同那次一样,他只要听着这段故事胸口就会有莫名的心悸感。

走远了才好些……容时皱了皱眉头回头,又遥遥看了那个老头一眼。

片刻,他甩甩头往回家的方向走。

他心道,罢了,都是些俗事,还是早些回家给那个小祖宗带吃的要紧。

他把桂花糕放进怀里,心口溢出的暖意逐渐倾覆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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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29 14:19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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