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斛珠

我顺着梁遇才的目光看去,容时默默握紧了手指,骨节发白。

他眉眼淡漠,没有血色的唇角嗪出抹嘲讽:「有什么必要吗。」

梁遇才抚须摇头:「世子此言差矣,既然她是我们这边的人,自然还是得知道点我们的事为好。」

他在我和容时之间微妙的打量了下:「不过……既然世子不愿意说,那便由老朽来告诉她吧。」

梁怀才对我道:「小女郎,你且听好,站在你面前的可不是什么东厂督主,他乃我大邺靖安侯嫡子,李怀瑜。」

大邺,前朝倾覆之名。

天旋地转,我喉咙干涩:「所以你们要我做什么?」

梁遇才道:「自是派你入宫接近皇帝,助我大邺复仇之计。」

我问容时,我问他:「他所言是真是假?」

容时不答。

我亲自走到他面前。

我抓住他的衣领,一字一句问他:「他所言,是真是假?」

那个高高在上,从来不想任何人低头的督主,头一次在我面前这样脆弱。

仅仅开口,就如同已经用光了他全身的力气。

可是他还是同我说了,他说:「六六,对不起。」

我松开容时,直接扇了他一巴掌。

血印子在他那张惨白的脸上格外明显,容时嘴角挂下血丝,墨黑的眸光黯然,亘古无波。

二月初,雪压梅花落,本该是开春的时节,我心却如同被十二月的冰凌穿透。

我嘘声问他:「你凭什么。」

我踉跄后退转身离开,梁遇才像是早就看透,一声令下叫人将我拿下。

膝盖被狠狠按跪在地上,被容时护久了,许久没有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个受人掌控的奴才。

我嗤的一声笑起来,眼泪不住的大滴大滴往下掉。

从头到尾,殷六啊殷六,从头到尾你都被骗了!

两年?想来不过是他的消遣,你算什么东西,一切都不过是你自己在自欺欺人!

容时缓缓蹲在我面前,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苍白修长的手指轻柔拭开我的泪珠。

他垂下眼睫,轻唤我:「六六……」

我侧脸躲开,冷笑:「别这样叫我,恶心。」

梁遇才站在容时身后沉了脸,「你这女郎好生不知天高地厚,先前观你与世子殿下有几分情意老朽且容忍你三分,但你若再这样无理取闹……」

他拍拍掌心:「来人,把东西带上来。」

内侍端着一件物什上前,打开檀木盒子,只见红锦团绒里躺了一大一小两只莹白如玉的蛊虫。

梁遇才执起匕首,刀尖寒光瑟瑟。

他沙沙笑道:「有了此物,世子还怕她不听话?」

我霎时如坠身冰窖:「不要……容时把它拿开,我求求你,我求你,我不要,我不要!」

容时不为所动,梁遇才忍不住催声道:「世子,大仇未报,且莫要因儿女情长铸下大错!」

容时薄唇紧抿,望着我,他眼里有悲,却抵不过心中的仇。

我哑声哭着去抓他衣袖:「容时,救救我……」

梁遇才喝声:「世子!大邺亡国,靖安侯府上下百余条性命除您外无一活口,难道这一切还不抵这女子一人重要?」

「您莫要忘了王爷自刎前——」

「够了!」容时眼眶绯红,胸膛起伏不定,「老师,这些……怀瑜都知道。」

梁遇才看着我冷哼:「世子向来聪慧,该怎么做,相必无需老朽多言。」

容时颤声:「怀瑜,知道。」

长睫敛下,容时将我揽进怀里,长指遮盖住我的眼睛。

我一直在抖,牙齿打颤:「容时不要……」

容时紧紧的抱住我:「六六,别怕。」

疼痛如期而至,感知到手臂上破开了一刀口子,温热的,源源不断的血争先恐后涌出皮肤。

有什么东西进入了我的血肉里,钻心入骨的痛折磨地我顿时惨叫起来。

容时的手心早就被我哭湿,我在他怀里不断挣扎抽搐,直到耗尽最后一点力气,虚弱倒下。

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有什么东西全部粉碎。

容时埋进我的颈窝啄吻我,安抚我,他的面庞也是湿的,不知道是我的眼泪还是他的。

可是就算是他的那又怎样?

我只感受到无尽的悲凉。

渐渐地,我的意识开始模糊。

连同伤口,疼痛,吻和眼泪……

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微微动了动嘴唇。

容时立马俯身凑近倾听。

我牵动嘴角,扯开一抹嘲笑。

「都是,假的。」

容时的眼泪混合着嘴角的血丝砸落到我的额角,他摇头哽咽:「不是的,不是的……」

天色白茫茫的一片,看过去的时候颇为刺眼。

我松开因为痛苦而一直紧皱的眉,缓缓闭上眼睛。

或许,我早该在容时眼里读懂——

有些情,终究到头。

17

三日后,京师城外江南泷溪地方小官闻相保家夜里抬进一顶流苏软轿。

次日我作为闻相保正妻嫡女闻宁顺理成章接受入京师参选秀女意旨。

我推开屋内的红木雕花窗,视线中庭院无雪,只有小雨纷纷。

这江南水土温情,未入春前虽也有些许湿冷,可是远不比皇城落雪那天寒意彻骨万分。

敏儿道:「闻娘子来时身体不好,现下还是别站在外头了,以免染上风寒。」

我静静的看着窗外:「送我入宫那天是几月几?」

敏儿回我:「二月初八。」

呵,竟是二月初八……

我手心慢慢收紧。

「呀!闻娘子你怎么又流血了!」敏儿忽的惊叫一声。

她抓起我的手用力拨开,只见本就结了四个痂的掌心不知何时又撕裂开了新的伤口。

温热的血液从血肉模糊的窟窿里头止不住的流淌,顺着我掌心的纹路弄脏了干净的衣袖。

敏儿边叹气边替我包扎:「闻娘子,你这,你这究竟要敏儿怎么办啊!」

我默不作声地垂落下视线,想到过去两年里身上的伤口都不如这几日来的多,不由冷笑了下。

敏儿疑惑抬眼:「娘子?」

我摇摇头,淡淡移开视线。

「你等一会儿替我备好纸笔,我要书信一封。」

敏儿愣了愣,问道:「闻娘子欲予何人?」

我抽回掌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敏儿瞬时噤声,她目光闪躲低头道:「既然如此,那,那敏儿先退下了。」

我斜靠在窗口,不作回答,直到敏儿的脚步声逐渐消失。

雨还在下,不知道皇城的雪是否也不曾停。

我讷讷轻叹:「倒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初八,皇城派来的人提前捎信让泷溪县府的各家官小姐收拾好着装行囊准备今日离家。

闻府一家本无儿女,几日前凭空多出我这么个白送的女儿。

而今入宫,他日若真成了个妃子,必然是闻府家谱中光宗耀祖的一笔。

是以那天,闻夫人满心欢喜,早早起身替我梳妆打扮。

我没有涂抹过女儿家的红妆,亦从未有人刻意替我尽心打扮。

闻夫人手法娴熟巧妙,一梳到尾,将发分股结鬟于顶,青丝之间一抹飞燕银簪加以点缀,额前碎发自然垂落,眉心画以花钿与唇色相仿。

裙装尺寸像是早就为我量身定做而成,由绯色的织锦夹绒上袄配以鹅黄色的栀子花澜裙,样式素雅清丽却毫不寡淡落俗。

闻夫人手扶在我的肩头,笑眼一片:「六姑娘好福气,得贵人相助,不仅人美,连送来的衣服首饰都是江南不曾见过的材料。」

我抬眼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面色淡漠道:「夫人,今日可有客来?」

「六姑娘怎的又问老身这个问题?」闻夫人奇怪的皱了皱眉头,「若是真的有人来拜访,老身作为主母怎会不知?」

我不甘心地咬了下嘴唇,脑海中一晃而过那个风清明月的身影。

我艰声道:「无一错漏?」

闻夫人认真的想了想,点头:「无一错漏。」

好,好……

我闭上眼睛。

闻夫人见我反应奇怪,本想张口再关心两句,忽而听得屋外头传来道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是闻府家丁。

只听那家丁慌忙道:「夫人有客来访,老爷让您赶紧过去!」

闻夫人「咦」了声,侧目表情诧异地看我一眼。

我连日来死寂的心脏闻言忍不住瞬时加快了跳动。

只是我刚站起身,那小厮却面露迟疑道:「小姐,老爷说……只让我叫夫人过去。」

为什么?

我嘴角的笑意逐渐僵硬。

那两道人影从屋内亦步亦趋离开。

我怅然跌坐回梳妆台前,心里的寒意开始如同野草疯长。

我抱住自己,不断安慰自己不会是我想得那样……不,不会的……绝对不会!

他不可能来的。

他身在东厂,若是这样堂而皇之的过来见我难道不怕被官兵认出来惹人猜忌?

况且那封信我明明……

门口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我空洞洞地抬起头慢慢望去。

麒麟皂靴踩地,绯红四爪蟒蛇金丝锦服傍身。

容时两鬓一丝不苟,发梢墨黑却更衬其肤色带有些许病态的苍白。唯薄唇一抿朱红似血妖冶,眉眼昳丽如画中艳鬼绝色。

稀白的晨光打落在空气中,尘埃悄悄地起起伏伏。

容时静静地看着我,手从身后举至身前。

松开,两封轻飘飘的捏皱的书信如枯叶掉落下来。

他说:「柳如年救不了你。」

我笑,心如死灰。

「倒是劳烦你亲自来找我。」

容时紧了紧下颌,目光一直停留在我身上,但是终归什么话都没说。

我冷嗤一声,转过身。

「罢了,既然今日你都亲自来了,我这有东西便刚好予还你,也省得挤在此处碍手碍眼。」

我打开梳妆台上的一方黑木盒子,里头静静躺着的正是两年前容时送我的雀羽发簪。

那日走得急,东西并不是我自己收拾的,想来是哪个下人见到此物在我床头,便胡乱塞了进来。

执起此物,两年前那夜的画面霎时不断在我脑海里闪现……

呵。

我咬紧牙关又松开,一步步走到容时面前。

「拿回去。」我忍住心中翻涌的酸涩,冷声道,「这个,我不要了。」

容时眼睑落下两剪阴翳,似乎连身影都单薄了三分。

他轻声说:「给了你,便是你的。」

「我的?」我紧紧盯住容时,胸口间几乎难受的喘了口气。我哑声问他,「若真是我的,那也明明是你先不要我了不是吗?」

容时抬起脸,眼底红了一片,他讷讷道:「我没有……」

「骗子!」

我一把将那发簪用力扔到他胸口,站不稳踉跄后退了两步。

容时慌忙上前扶住我,我拂袖直接冷不伶仃把他推开。

低头盯着脚上那双红秀鞋,我凄凄然嗤笑出声。

我问他:「你还没听到吗?」

容时的呼吸声又轻又浅,「听到什么……」

我眉眼都弯了起来,告诉他:「今日初八,来找我的,可不止你容时一人。」

扯了扯裙摆,我冲他微微一笑,「督主你送的裙子,我穿着好看吗?」

「……」

那支落地的发簪不知何时被他捡起,漂亮的雀羽生生剜进掌心肉里,有血,一滴又一滴沿着容时握紧的手砸落到地面晕开血花。

嘴角的笑意渐渐收回去。

默了默。

我低头看着那些血花,对容时轻轻道:「容时,你可知两年前七夕夜姻缘树下,我曾真心想过和你在一起一辈子。」

「六六——」

容时慌乱地想要抓住我的手。

我敛目,同他擦身而过。

「答应你的事我会去做,但是容时你听好,这只是我为了活命与你的家国情仇毫不相干。倘若事成,今后我为人妻,你为人臣……」

我深吸了口气,眼眶酸涩:「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明和宗昌平三月初十,宜嫁娶,宜入宅,宜祭祀,宜赴任。

赵恒钰不顾众臣悠悠之口,短短一年之余,便册封我贵妃之位。

那年我十九。

我勾住赵恒钰的心魂,在容时权倾朝野的势头下,成了个助纣为虐的妖妃。

18

昌平八年,瓦刺首领拜乌巴什夺位可汗,仅用几年时间,歼灭鞑靼,实力大增。

拜乌巴什死后,其子图布塔继承其位,瓦刺领土空前扩张。

四月,朝廷接到战报,瓦刺已分四路大举进攻大明。

一时之间,烽火狼烟四起,大战迫在眉睫。

当晚东厂安插在承乾宫的眼线送来密报。

寝宫无人,我垂目展开纸条看清里头的内容,丢入香炉。

次日。

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十六道汉白玉石台基直通乾清宫。

「娘娘贵安。」

我垂眸扫了眼当初在东厂一直照顾我的小太监:「陛下和你家主子都在里面?」

小太监点头:「在里头。」

身后两名婢女自觉站至门口两侧。

我移步,小太监忙唤道:「娘娘这样怕是——」

我微微侧身向后乜去:「怕是什么」

小太监与我对峙,不过三秒便慌慌低下头,霎时噤了声。

我收回视线,拂袖冷哼踏入这金砖玉瓦的乾清宫。

此前我并未来过这里。

放眼望去,偌大的宫殿内,正间中央是一方形地平台,台上设有象征着皇权的金漆雕龙宝座和五扇鎏金屏风。

宝座前则设有甪端、仙鹤和香筒,地平台前有四个烧檀香用的铜胎掐丝珐琅香炉。

正殿除我之外仅余赵恒钰和容时两人。

青丝袅袅,我抬睫缓步略过容时,踏上台阶施施然投入赵恒钰的怀抱。

如我所料,赵恒钰并没有怪罪我擅自闯入乾清宫,只是拢着我温声问道:「宁儿怎么来了?」

我坐在赵恒钰腿上轻哼了声:「还不是陛下你有好些日子没来看臣妾了。」

赵恒钰捏了捏我的脸:「宁儿想朕了?」

我从赵恒钰颈窝掀起眼帘,漫不经心地向殿中央那道绯红的身影睨去。

我勾唇:「宁儿满心都是陛下。」

赵恒钰眉眼如斯,白玉清隽的脸俯身轻轻在我耳边说了句密语。

我倏地脸颊一热,娇声羞赧道:「陛下,你怎么这样!」

赵恒钰被我困窘的模样逗得大笑,我捂着脸咬了口他的耳朵:「坏人。」

正当我与赵恒钰蜜里调油之际,容时冷清的声音不轻不重响起:「娘娘不如先行离开,待陛下处理完公务……」

我打断道:「我为什么要离开?」

容时面色不虞,薄唇紧抿却又倏地松开,他敛目:「娘娘,陛下在处理公务。」

我勾住赵恒钰脖颈蹙眉:「本宫走不走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嘴角委屈的一撅,我转头摇摇赵恒钰明晃晃的袖口,「陛下,可是想叫宁儿走吗?」

赵恒钰点了下我的鼻尖道:「宁儿若是想留下,那就留下便是。」

「可是陛下——」

「容公今日是怎么了?」

赵恒钰勾起我的下巴,颇有些不耐烦地对容时道:「宁儿是特意来陪朕的,又不是来找你麻烦,哪儿来这么多意见?」

我偏首,嘴唇微张一口含住赵恒钰的指尖,软声道:「陛下真好。」

赵恒钰指腹晶亮湿热,望着我的眸色渐深。

我巧笑,余光瞥见容时双拳紧握,面色苍白如纸。

我眸中冷然,心口不住催生出一丝扭曲的快意。

手指无聊地拨弄赵恒钰龙袍上的金丝银线,我懒声道:「陛下快些处理公务吧,臣妾等您一块回去用膳。」

赵恒钰将我的手握入他的掌心揉捏,声音沙哑道:「宁儿说的是。」

他继而抬首沉声和容时继续商讨战事,容时虽面若十二月飞霜,但也不得不冷静下来同赵恒钰复盘分析当下战况。

据容时所言,而今瓦刺部落猖狂,四路齐下,已分别从东西两路进攻辽东、甘州。

中路又分为两支,一支由阿剌特勤所统率,直攻宣府围赤城,另一支则由绰罗斯率军进攻北境要塞大同府。

此次瓦刺计划周密行动果断,定然是有备而来。

然而大明自来朝起推崇文治,这么多年来一直都是利用封赏巩固两方关系,谁也没有想到瓦刺会发动突袭攻击大明。

当前边境战况惨烈,多处州府粮仓亏空,将士连日来死守城池已然精疲力尽,急需朝廷快马加鞭派来军队补给支援边疆。

否则瓦刺部落一旦南下,之于大明百姓,后果不堪设想。

赵恒钰微抬下颌:「容公此次特意私下来找朕再议此事,定然是有了别的想法。」

「陛下英明。当下战况紧急,除却粮草兵力问题外,将士军心定然也早已涣散。是以为保全我大明,追击瓦刺部落,」

容时挥袖拂开绯色飞鱼服单膝跪地,面容肃然道:「臣恳请陛下帅军亲征,稳定军心,护我大明国泰民安。」

赵恒钰眸光微动。

我蹙眉,挡身横在赵恒钰眼前:「陛下,东厂督主此言臣妾可不同意。」

容时自下而上看我,墨黑深邃的眼睛里冷火幽幽:「哦?娘娘此言何意?」

赵恒钰似也觉得我这话插足的有所不妥,眉心不由轻皱:「宁儿,此事关乎我朝……」

我按了按赵恒钰的手,看他一眼以示安抚。

「方才听陛下和东厂督主所言之后,臣妾虽仅是一后宫女子,却也心系大明安危。然此次前去路途遥远不说,其间凶险陛下心中定然比臣妾更加了解。」

「臣妾虽知陛下乃真龙天子英明神武,但国不可一日无君。瓦刺部落虽势头凶猛,可迟迟无法完全攻下我大明城池,说明敌方也不过如此。」

「是以臣妾以为,陛下可选朝中一名重臣作为行军代表,携陛下圣旨同兵部侍郎一起前往北境支援我军。」

赵恒钰闻言沉吟片刻:「宁儿所言,确有道理。」

容时寒声阴婺道,「那娘娘心中可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我轻轻侧过身,目光不动声色的爬上容时的脸。

与他对视,容时不躲不拒,反而对我展颜轻笑,两片赤色薄唇妖冶微弯。

赵恒钰低首唤我:「宁儿?」

我撇开脸,垂睫启唇淡漠道:「臣妾以为,此人选那内阁首辅赵敬之,最合适不过。」

「赵敬之……」赵恒钰疑惑道,「宁儿为何选他?」

我佯装困倦模样,打了个哈欠,「臣妾乏了,若是陛下真的想知道为什么,」我攀上赵恒钰肩头,媚眼如丝同他悄声道,「来我承乾宫,臣妾亲自告诉你就是。」

赵恒钰黑眸水光潋滟,几乎没有片刻犹豫立马答应下来。

他揽着我从高台上下来。

我顿了顿,撇开赵恒钰的手臂,走至容时跟前。

我微微偏过头,弯腰近身打量他,声音轻缓道:「本宫一直很好奇,你这位容督主是没见过女人还是怎的,为何自本宫进乾清宫起就一直盯着本宫看?」

容时垂首,通身儒雅清贵的气息却掩不住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婺偏执。

视线暗暗交错,如鬼魅勾魂摄魄,容时目光紧紧咬住我,如同想把我剥皮拆骨吞入腹中。

然而他表面却斯文恭敬道:「娘娘谬言,容时不敢不敬。」

赵恒钰走过来解释道:「宁儿不必多想,容公日常事务繁忙,想来是见你眼生,所以不免打量。」

我冷冷地直起身:「但愿如此。」

倚靠进赵恒钰怀里,我睨着容时哼笑:「听闻宫中有对食一说,臣妾方才还以为是这太监想女人了呢。」

容时长指交叠作揖,薄薄的眼皮微阖:「娘娘明察,臣心可鉴。」

赵恒钰屈指敲我额角:「休得胡说,还不快给容公道歉。」

虽说是偏向容时,可是赵恒钰责怪我的语气里只有宠溺。

我撅噘嘴,当作没听到这句话,转身当着容时的面就挽住赵恒钰的手臂撒娇:「陛下不疼我了。」

赵恒钰挑眉道:「朕还不疼你?」

「那陛下现在就随我去承乾宫,臣妾饿了,想和陛下一起用膳。」

赵恒钰很喜欢我用这样小女儿家的语气对他撒娇。

即使我从来都不是这样人,但跟在他身边这么久,这种娇滴滴的性格我早就装得游刃有余。

果然下一瞬,赵恒钰满口答应。

我拉着赵恒钰心满意足地离开,跨出承乾宫最后一步,我微微向后侧目。

虚晃的视角里,那人是沉默的,孤身静静的站在金碧辉煌的殿堂的一隅,不做声响。

是他又不似他。

我慢条斯理地收回落在容时身上最后一点目光,嘴角不动声色地抬了抬。

纵然官位再大又如何?

飞鱼服再张扬又怎样?

而今我是主,他是仆,只要我想,他就得如同野狗被人遗忘。

19

四月中旬,赵恒钰大力整改军队,革去甘州望风而逃的守城将领大权的职务,调遣凉州守城将军李执勤快马加鞭前去支援。

同时朝中派出八万军队兵分四路,由兵部侍郎亲自率军,内阁首辅赵敬之辅佐,携圣旨前往战事前线慰问将士。

朝中将士出行那天,我独自登上紫荆城头,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四方黑压压的人头一片。

「娘娘不陪同陛下前去送行?」

我未转过身,闻声知道来者是柳如年。

手指扶在城墙头,我淡声道:「还是不去了,这些个大臣不都说我是妖妃么,我若真的去了,反倒是给他们心里添堵。」

「殷姑娘只是殷姑娘,不是妖妃。」

我面无表情,侧过脸和柳如年冷漠道:「柳大人怕不是魔怔了,这里只有本宫和你二人,何来一个子虚乌有的殷姑娘?」

柳如年唇角微动,眼里闪过一丝不忍。

片刻,柳如年垂首,轻声道:「娘娘赎罪,是下官……唐突。」

我横眉冷对,敛目睥睨面前这个头戴乌纱帽,身穿大红圆领鸳鸯方补朝服的青年,一时间竟对应不上脑海里那个宴会上蓝袍书生的模样。

不过也是。

我轻轻拂过袖口上的金丝红罗,皇城风大,吹得这两年物是人非。

既然我都能从东厂下人一跃而上成了贵妃,他自然也早已不只是当初那个孑然一身的状元公子。

城头下兵马踏出整齐的脚步声,风刮动大明旗幡猎猎作响。

我看着他们,对柳如年道:「现在朝中都知是我向皇帝推举赵敬之前往边境,今日你来找我,莫不是来替你恩师赵敬之兴师问罪?」

柳如年缓缓摇头:「娘娘,老师并无怪罪之意。」

他上前,同我站成一线也垂目向人群看去。

许是看见了带兵为首的赵敬之,柳如年温和朗润的嗓音里带了几分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深沉:「两日前老师在家中接到陛下旨意,未有丝毫犹豫,奉命接旨。然,老师和我皆知此次前去只怕是九死一生……」

他眸中清亮的泪光闪烁,与我四目相对,仿佛早就已经洞察了那些藏在背后所有的阴暗。

「胜,他不归,败,无人归。」

柳如年抬起一丝勉强的微笑:「下官所言,可是娘娘身后那人所愿?」

「……」

风沙进了眼睛,刮得良知生疼。

藏匿于袖口中的指甲狠狠刺进皮肉里,我几乎要用尽全身气力才能保持住面上疏离端庄的模样。

我闭上眼睛,喘息,复又睁开:「看来柳大人今日是真的魔怔了,嘴里的话一句两句的,本宫愣是都没听明白。」

我笑了笑,声音恶毒又甜腻道:「其实说白了,朝中这么多人我偏让赵敬之去,纯粹是因为早就看不惯这老匹夫成天在皇上面前说本宫迷惑君心,妖言惑众!本宫做梦都想让他遭点报应,而今你看,老天都替本宫……」

柳如年大喝:「殷姑娘,你究竟还要替他卖命到什么时候!」

「住口!」我大怒,发髻上的银链流苏步摇叮当作响,「本宫再跟你说一遍,这皇宫根本没有什么殷姑娘,还有!」

我揪住柳如年的朝服,恶狠狠地瞪着他道:「本宫乐意怎么做就怎么做,不需要你一介区区五品官可怜。」

柳如年面上皆是痛楚。

五指松开,我用力推开柳如年寒声道:「看在陛下惜才的分上,本宫在此特地奉劝柳大人一句话——莫要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回承乾宫路上我与容时狭路相逢。

本想直接略过他径直走开,却冷不防被容时拽住了衣袖。

所幸这条宫路上所有的下人都是东厂的人,容时一个抬眼,这些人便自动退下。

见他的掌心还擒着我的手臂。

我冷笑:「容督主好大的胆子!」

他却像是听不懂我话里的愠怒,只是沉声问我道:「你方才与柳如年见面了?」

虽是问我,但语气分明笃定。

我蓦地用力挥开他的手,防备的看他一眼:「与你何干。」

「那日我给你密信,你我都知道今天本该出征的人不是赵敬之。」

他凝着我,目光诡谲沉闷幽幽:「六六,你护着他?」

「护着他又怎样?」我心头慌乱,面上却毫不示弱。

我讥讽道:「不护着他,难道我护着你不成?」

容时的脸色白了几分,看上去有些脆弱。

他问:「你喜欢他?」

声音苍白到快要破碎。

我不说话。

像是无声中的一种默认。

容时凄笑,低声自言自语道:「也是,当初你就写信让他救你,也是……」

我被容时那双嫉恨深邃的眼睛盯得背后生寒,几欲想走,却不想他如此大胆,忽然几步将我逼至宫墙退无可退。

容时俯身,将我困在他的阴影里,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捻过我额角滑落下来的一滴冷汗。

我背后寒毛倒立,惊呼道:「容时你别在这里发疯!」

容时轻轻掀起欣长的羽睫,眼底一片猩红,瞳孔墨黑毫不掩饰其中化不开的阴暗偏执。

他笑,仿佛坏掉了一样,美的触目惊心却又似厉鬼索命。

容时凑近我,低语道:「六六,我早就疯了。」

20

尽管那天之后容时并没有再为难我,可是临近月末,东厂那边一反常态,始终安安静静,没有派任何人给我送来压制血蛊的药引。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疼痛不出意料渐渐加重。

饥饿的子蛊得不到补给,深埋于我的血肉里开始变本加厉噬咬我。

一如两年前那次。

我知道这是容时在逼我向他低头。

钻心入骨的痛一旦得不到缓解,只会更加残忍的日夜撕扯我每一寸血骨,要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我始终不肯求他。

赵恒钰早就察觉到我的异样,为了避免他心生端倪,我不得不对外放出消息,称病拒绝会面任何人。

距离月初只剩下一天,可我最终还是没有挨过去。

刀割骨头的绝望撕裂我的倔强,我崩溃地赶走了所有人,尖叫大哭着砸烂了寝宫里所有的东西,如同倒在废墟里奄奄一息到的野狗,只能做到蜷缩成一团流泪颤抖。

视线忽明忽暗,意识也变得神志不清,恍惚间,我竟然一时分不清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直到模糊的视线触及到寝宫红漆门外一道微弱的白光,我看见那人缓缓向我走来。

他抱起苟延残喘的我放到床榻上。

子母蛊似互相存在感应,痛感从他近身起就稍作停歇,然而取而代之的是体内顿时暴虐般涌上来的嗜血感。

我猩红着紧紧盯住容时,眼底全是渴求流淌于他身体里的血液如同上瘾。

用尽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我粗粝的声音压过喉咙生生逼出一个胁迫的「滚」字,像是被火烤过,沙哑而难听。

容时默不作声,像是没听懂一样。

他抬起手,衣袖堆积下滑,露出一截修长却满是刀伤疤痕的小臂。

那些伤以前从来没有。

子蛊受饿,母蛊哺喂。

我知道那是他每月为我送来药引所致。

寝宫中一片狼藉,所有的雍容华贵都被砸烂成为废墟。

容时手中执起一把匕首,目光几乎病态的凝视着我,轻声问道:「一刀换一吻,行不行?」

心口如爬上千百只蚂虫细细密密噬咬。

我说:「疯子。」

他笑起来,满身骄傲清贵之气终散,像是甘愿落入阿鼻地狱的恶鬼,可是他却甘之如饴把刀握进我的手里。

容时缓缓俯下身,在我耳边嘘声恳求道:「六六,要么救我,要么杀我。」

恨意翻涌,我咬牙怒不可遏翻身将容时按倒,死死掐住他的脖颈,挥舞匕首猛然刺下。

然而刀尖离瞳孔只剩下毫发间距时生生顿住。

容时注视着我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一眨不眨。

他求死。

「……」

疯了,呵,都疯了。

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来,碎落在容时脸上。

我道:「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容时眼眶里淌出泪水,顺着发红的眼尾止不住的流出来,好像是抛弃他已久的神明终于愿意怜悯他一眼那样,容时哭着牵起一抹快要破碎的微笑,哑声道:「六六,我不在乎。」

昌平八年冬。

瓦刺军力强盛,大明誓死抵抗数月最终大获全胜。

然,内阁首辅赵敬之为敌所擒,因不肯作为诱饵降城,被瓦刺绞杀,尸骨无存。

皇帝赵恒钰身心俱疲,追谥靖节,厚赏其家室作为安抚。

同月许是赵敬之一事对于赵恒钰打击颇大,十二月隆冬感染风寒,明明是极小的一件事,但是不知为何自那之后身体一直不见好转。

渐渐的,朝堂不知何人传出流言蜚语,说是我这个妖妃私通东厂督主容时,暗中作梗,意图谋反。

朝臣以齐家为首纷纷上奏谏言诛杀妖妃。

皇帝病中不知此事,奏折全全交由容时。

承乾宫里,他当着我的面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

昌平九年初,容时进出承乾宫越发频繁,而皇帝的病情每况愈下。

这一日我照常前去给赵恒钰送汤药。

他似睡着了,口中一直在梦呓着什么,我垂眸放下药碗,俯身去听。

赵恒钰虚弱地抖着嘴唇,颤巍巍地一句一句唤着两个字:「宁儿」。

我微微抬起头,看他短短两月就瘦到凹陷的脸,龙床里头有夜明珠,明晃晃的光泽却温润不了他枯槁衰败的脸。

我讷讷问他:「你说的,究竟是贵妃宁儿,还是你的太子妃凝儿?」

可惜他病入膏肓,根本听不到我的话。

我替赵恒钰掖了掖被角,起身走出寝宫。

「娘娘。」

身后有人唤我。

下人接过我手里的药膳盒默默退下,我转身与柳如年相对而立。

我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道:「皇上刚睡着,柳大人如果是来探望皇上的,还是请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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