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一斛珠

而今夜色又已深重,方向感不好的柳如年因此迷路倒也不足为奇。

我替柳如年引路,一开始还好,只是后来走着走着越发不对劲。

方才我出来的时候,这林苑后头虽说冷清,但好歹也安排了几个宫人点灯守夜。

然而现下放眼望去,竟是除却我和柳如年外,空无一人。

我步子不由放轻了点:「柳郎君适才,可有遇见其他人?」

柳如年顿了顿道:「正是因为没有遇见所以才……」

他声音消下去,我转头和他对视一眼。

无风的夜里,碧玉竹林间传来沙沙声响,下一瞬,只见冷刀从天而降向柳如年狠狠劈来。

我大喝一声:「小心!」

好在柳如年收身及时,极快后退两步,这才堪堪躲过那黑衣贼人致命一击。

卵石玛瑙铺设的道路被重刀砍出一道半指深的痕迹。

见首次刺杀不成,那贼人持刀缓缓而立,冷月之下,分秒之间,只见那人身如闪电再次直逼柳如年而来。

万分庆幸的是柳如年虽是个文科状元,但好在有点防身术傍身。

不过敌人招式凶猛,他这点功力显然拖不了多久。

柳如年吃力应对,回头对我大声道:「小公公还不快去找人帮忙?」

刚才那下出来给我吓傻了,经他这么一喊我才醍醐灌顶:「知,知道了,柳如年你撑住,我这就去,这就去!」

我又急又怕,颤着两条大腿边抖边跑,然而那贼人怎会让我轻易去搬救兵?

轻功点地,扫腿雷霆一踢,我后背意料之中中招。

然而想不到的是,我竟然直愣愣地飞身一头栽进了右手边的苑亭湖水当中。

然,我不会水。

三月天,铺天盖地的寒意遍布全身,我忍住五脏六腑剧烈的疼痛,挣扎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可是纵然两臂使劲挥舞着,最终也只是让飞溅的水花迷了我的眼。

耳鸣嗡嗡,我好像听见柳如年在叫我,又好像没有。

鼻腔呛水,喉头咳出献血,在口齿之间尝出腥甜的味道,我开始觉得能用的力气越来越小。

我已经尽可能仰面了,妄图争夺最后一点空气。

可是无法呼吸的窒息感还是来了,如同池中水鬼发现猎物,兴奋地拖拽住我残破的肉体要我身亡。

可能,就这样死掉了吧……

老一辈的人说,人死前会有走马灯的环节,会回顾起一生中的每个重要片段。

我恍恍惚惚间好像真的看到了,不过那是还没穿越前的故事——

像是一个人坐在影厅,一个人看着屏幕里播放的不太欢乐的电影。

画面里有父母的争吵、离婚,白色的病房,被泼漆的家门,亲戚的避嫌,数不尽的药片,痛到不能呼吸的化疗,还有,还有好多好多眼泪……

大概是来这里这么久,都忘了,上辈子会死是因为医生最后下了死亡通知。

那时父母已经离婚,起初还会照顾我,可是后来各自都有了新的家庭。

因此知道这个消息的只有我一个人。

我这么怕死,怎么会轻易让病痛带走我的生命呢?

所以我自杀了。

只是实在没想到撞大运穿越了,这辈子居然也死得这样草率狼狈。

胶片播放完毕,电影落幕冷冷清清。

走马灯最后一刻据说会看见自己最重要的那个人。

我隐约感觉到确实有个人自身后缓缓抱住了自己。

可是当我想回头看清他时,眼前除了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

11

我睁开眼睛,略茫然的看着头顶一方八宝华帐顶。

闭上眼睛,再睁开,视线仍是清明的。

居然没死么……

我微微动了下身体,五脏六腑的痛意瞬时纠缠在一块儿,绞地我忍不住呜咽出声。

有人按住我,对我说:「别动。」

我皱着眉头挣扎看去,见是容时端着一碗汤药坐于床边静静地看着我。

富丽堂皇的厅室,十二盏鎏金雀台烟丝袅袅,容时垂下眼睫,动作轻缓,白皙的手指默默拨弄汤匙。

我每呼吸一下都觉得痛。

把脑袋转回去,我吃力说道:「还以为,再也见不到督主了呢。」

玉瓷碰撞的声音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明显,灯火幢幢,容时缓缓出声:「你的命是本座的。」

我尝试恍惚回忆落水那天——

呼喊,窒息,冰冷,绝望……

我虚弱的张了下嘴唇:「柳如年他……」

汤药已温。

容时拂袖,稍稍俯身将玉勺递至我干燥的口中。

我喝下去,苦地整张脸都皱起来。

他耐心替我擦了擦嘴角:「柳如年无事。」

他眼睫垂落时总会留出两剪阴翳,然而今日这么看他,却意外发现容时眼底还有两片淡淡的青影。

汤匙又递到我嘴边,还没尝到口中,光是闻着就已经让人苦得头皮发麻。

但是奈何喂药的人是容时,被他那张不冷不热的表情盯着,我心中再三纠结,还是闭着眼睛一股脑喝了下去。

总算喝完了。

我痛苦的吞咽下反酸的胃液,食道有一瞬间的灼烧感。

容时默不作声地放下小碗,还算通情达理,往我口中塞了块冰糖。

甜丝丝的味道经过唾液的分解迅速绽放于口齿之间,我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也不知容时给我喂的是什么灵丹妙药,没一会儿那股子揪心的痛就好了许多。

我缓缓松了口气,这才想起来问他:「督主,那天晚上还发生什么了?我记得我被踹下去后,那个刺客可正要杀柳状元呢……」

药喂完后,容时又拧了一块干净的方帕替我擦拭脸颊。

低头时两鬓青丝垂落,床帐流苏珠串的光泽隐约映出他清贵的侧颜。

容时薄唇轻启淡淡道:「那日我见你长时间没回来,便出来寻你,正巧遇上柳如年和那刺客厮打。随后我拖住那名刺客,柳如年则掉头跳入水中前去救你。」

柳如年救得我?

我木了木,忽然想到一件事:「那,那他岂不是发现我……」

容时冷不伶仃一个抬眼,薄薄的眼皮下是毫不掩饰的冷然幽深。

我顿时冻得浑身打了个颤。

前段时间他确实待我极好,但我从没忘记他本来就是个变态反派的事实。

那些好,不过就是拿我当宠物,先前没出什么事,他任我撒娇,护短宠我。

而今我—不,不对,此时不光是我有违背容时的意愿,还有一件棘手之事——柳如年现下肯定已经知道我是女子。

倘若他上报司礼监……

我心头大骇:「求督主留殷六一命。」

容时哼笑一声,凉飕飕道:「柳如年说了改日会回来探望你,你现在可是新科状元郎心系之人,本座杀不得。」

心急如焚之下,我竟一时没听出来他话里别的意思,只记得赶忙追问他道:「那别人呢,那日可有别人看到我落水之后的样子?那贼人捉到了吗?他有没有看到?督主……」

容时一指封住我的嘴唇。

他面色沉沉,不知喜怒,仅赏我两字:「聒噪。」

我无辜眨了眨眼,刚想张口辩解,就被容时一记刀眼瞪了回来。

「慌什么,本座说了你的命是本座的,本座要你活,谁敢让你死?」

他微凉的指尖轻轻描绘过我嘴唇的形状,容时泛冷的声音好听但不柔情:「那贼人是高永派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杀掉柳如年。」

「他本是卞城柳家出来的人。而前些日子济宁因高永贪得无厌闹出的卞城起义,柳家正是其中一份主力。虽我早知柳如年遭到刺杀是迟早的事,但不想我那义父越老越没用,竟如此沉不住气要在琼林宴上动手。」

我动了动嘴唇:「所以,高永现在呢?」

「现在?」容时冷笑,「他还能有什么现在?我捉那贼人带去宴庭指认高永,他一开始狡辩称自己与柳如年无冤无仇,定是遭人陷害,却由逃过一劫的柳如年当面指认高永在卞城犯下的罪行。」

「隔日三司掌印太监见高永落势,自然得抓住时机揭露高永私底下做出的勾当。本座受帝指令前去高永府邸搜查,你猜里头有什么?」

「除却从其家中查出金银数百万两,伪玺、玉带,那阉人家中的地下室竟还有一十三名娈童,每个身上都带着血淋淋的伤口,三个因为伤口溃烂走不动路,四个已死,剩下的被铁链拴住,见人就大喊大叫。」

容时说着说着,似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他轻声问我:「你说,高永对那些铁链栓住的孩子会做什么?」

我试着想象那些画面,腹中忍不住翻滚作呕。

容时复又垂下头,声音变得更轻更轻:「我记得容礼死得那年是冬天,他跟我说『哥哥,别救我』。」

那一瞬间,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眼前这个容时,轻轻说话的,异常脆弱的容时,才是褪去绯红飞鱼服,东厂容公名头下真正的他。

容礼……

他竟还有个早逝的弟弟。

掌心抠得生疼,我忍不住问道:「可是高永受刑前应当不归你管吧?」

他抬眸,莞尔一笑:「六六,你可知我现在是谁?」

高永被捕,西厂空缺,锦衣卫听命东厂,三司太监与他交际,大明一十二监掌印无人领头……

我倏地怔怔然看向容时,旦见他朗目之下是藏不住的黑云招摇,风雨欲催。

此时东厂府邸外有一小仆端盥盆推门而入,却似乎压根没料到主子容时竟在屋内。

慌忙跪地,只听他惊呼一声:「九千岁贵安!」

容时并不理会那人,反而执着的同我诉说,仿佛在邀请我他的喜悦:「我啊,定然会在他死前,扒开他的皮,抽掉他的筋,断他每一根骨头。倘若渴了就让他喝自己的血,饿了就割他自己的肉,伤口涂上蜂蜜让虫鼠啃咬,死后挖他尸首挫骨扬灰。」

「对了,还有一件事,」他像是突然想起来,眉目愉悦,俯身靠近我,贴着我的耳朵和我温声细语,说出的话却叫我不寒而栗。

「六六,别离柳如年太近,起码在我还没腻掉之前,你是我的。」

12

那日之后才从下人口中得知,自我受伤昏迷直至醒来已然过去七日之久。

我被人袭击,那一脚叫我肋骨断了五根,三月天落水,救上来当夜就发起了高烧。

当时各臣和皇帝皆因高永之事惊愕不已,柳如年作为证人需得留下当面对峙。

容时命锦衣卫待命后,便不由分说从柳如年怀中夺过我,为掩人耳目,白狐大氅拂袖一挥,将我拢入怀中,匆匆离去。

我身受重伤,回到东厂时已经意识涣散,容时无法,只得唤来宫中妙手常太医替我医治。

只是……

我见那照顾我的小太监吞吐,便问他:「只是什么?」

小太监皱了皱眉,低声说道:「听说那夜常太医看见六公公您之后,吓得摔了一跤。」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句:「奴才还听说,常太医医治完毕后,督主并没有让他直接回去,而是三更天后才放他出来。」

我诧异道:「这是为何?」

小太监摇摇头:「奴才不知。」

罢了,他是新人,宫中知道的事情本就不多。

容时派他来照顾我,陪我聊天解闷,最多不过就是将听到、看到的转述给我。

容时若真的想隐瞒什么,凭我们这点身份肯定得不到有用的消息。

挥手让那小太监下去,我翻身盯着帐幔发了会儿呆。

其实,容时对我还算仁义。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养伤这段时间,他一来没找新欢,二来还特意找人过来照顾我。

他平日里忙,然而会记得出门前替我易容梳妆,夜间沐浴归来后,也会亲自替我细细擦拭身体。

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一个吊着半条命的宠物这么好。

从我醒来那天起,知道自己目前一无是处,就觉得他总有一天会心生厌烦,将我抛弃。

可是我做好准备日等夜等,那天却迟迟未到。

这个时代的医术让我伤口愈合的速度十分缓慢,两月后,我才勉强能下地行走,但仍然需要人搀扶。

这日,我在后院的老藤树下乘凉,照顾我的小太监小声告知我柳郎君前来探望。

我睁开半只眼睛。

谁?

两个月后才来?

这病探得我都快好了。

我哭笑不得,但是自然不能让状元郎在门外干等。

我挣扎着让小太监扶我起身,前去见客。

「小公公不必大动干戈。」

身后传来一道清澈朗润的声音。

我转头看去,来者正是当初琼林宴上迎清风戴明月,名声大噪的柳如年。

见我看他,柳如年微微一笑,拱手作揖:「柳某未经允许,私闯东厂,还望小公公赎罪。」

这话说的,好像东厂是我家开的。

我抿唇忍住笑意。

柳如年目光淡淡侧向我身边的小太监。

我心中了然。

「你先下去吧。」

小太监面露犹豫:「六公公,督主说过……」

整日都见不到几个新鲜面孔,我早就无聊透顶了。

反正容时今天不在,我挥挥手:「督主那边若是问起,我自会交代。」

小太监委屈巴巴,一步三回头。

柳如年轻轻笑道:「殷姑娘架势真大。」

我心生骄傲,哼笑一声,刚要开口却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

柳如年叫,叫我……殷姑娘?

微风吹动衣摆,午后的阳光浅浅,不温不燥。

面对我的目瞪口呆,柳如年澄澈的双目轻轻弯起。

「你,连我叫什么知道了啊。」

我心虚地摸摸鼻子。

「时隔两月之久才来探望殷姑娘,是柳某的错,还请殷姑娘你不要责怪。」

他一口一个殷姑娘叫我的多少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太监当久了,我还是习惯别人叫我六公公。

我咳嗽一声:「你既然知道我是女子,就没想过去告发我这个假太监啊?」

柳如年摇摇头,温声道:「殷姑娘救命之恩,柳某铭记在心,怎会恩将仇报?」

我赶紧摆手:「我这可说不上救命之恩,当时还没救下你,反而被你捞回半条命,你才是我的救命恩人。」

柳如年垂眸思索片刻,胸膛涤荡出一声浅笑:「这么说来,我和姑娘应当算彼此的救命恩人。」

「正是,正是。」

柳如年这个人没什么高官架子,谈笑之间张弛有度。

这宫中条条框框多了去,这样和他说话反倒让我心生亲近。

想了想,我又问他道:「诶,既然柳状元你身无大碍,那怎么这么久才来探病啊?」

他走近我,微微俯身。

木荷花香萦绕在我鼻端,我愣了下神,视野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肤白胜雪,喉珠滚动,衣领端正整洁。

「不是柳某不想来探望姑娘,而是这东厂的大当家不为柳某开门。」

柳如年身后光亮融融,天幕是背景,他丰神俊朗的眉目格外清晰。

他直起身,取下落在我发间的一片藤叶。

「姑娘身处其中,定比我更加清楚东厂终究乃是非之地。那日撞破姑娘的秘密后柳某就一直在想这件事,此次好不容易等到机会来见姑娘,就是为了问姑娘一句,可愿随柳某离开。」

我干涩的声音挤出喉间,不敢置信问道:「你……真的能带我走?」

柳如年拂开那片枯败的落叶,一双浅棕色的眼睛清澈见底:「倘若姑娘愿意,柳某定当全力相救。」

13

我最终没有选择跟柳如年走。

既是为了保住自己,也是为了保他。

容时很早之前就警告过我离柳如年远些。

柳如年心善,仅和我有一面之缘却愿为我冒险我确实心生感激。

可是换个角度想想,柳如年目前只是朝廷新人,跟老谋深算的容时相比不过是一颗激不起水花的石子。

退一万步来讲,倘若我真的和柳如年里应外合,当初容时能救我们,自然也杀得了我们。

我自是孤身一人,无人牵挂,但我不可能让柳如年为了我深陷其中。

他身后有他的亲信,有他的家族。

他可以走更加宽广的康庄大道,完全没必要在一条死路上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折腰。

至于容时和我……

晚上吹灭烛光,他躺在我身边静静入眠。

月华勾勒他的眉眼,细腻白净的皮肤薄薄一层覆盖在他的美人骨上,呈现出谪仙似的美人仪姿。

近些日子他似乎总是很忙,早出晚归成为常态。

我脑袋枕在手臂上发呆,白天困觉多了,到了晚上反而并没有什么睡意。

盯着容时的脸瞧了会儿,我没忍住,用手指轻轻摸了摸他细软纤长的睫毛。

容时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带了点沉闷的沙哑,他问我:「不睡?」

我默不作声地收回手指,坦白告诉他:「还不想睡。」

被褥传来翻动的声音。

容时侧过身,借着微弱的月光,我察觉到他睁开了眼睛,并且正在和我相视。

静默片刻。

我道:「柳如年今天来找我了。」

容时没有说话。

我又道:「他说他可以带我走。」

容时冷嗤:「把这些都说出来,不怕本座今晚就杀了他?」

「殷六以为督主早就知道了。」

整个皇城都是他的眼线,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容时不置可否,只是冷冷地问我:「所以呢?你要求本座放你走?」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犹豫了一瞬,还是慢吞吞的抬手环住容时的腰。

「殷六无亲无故,当初选择留在督主身边确实心有不甘,但人心都是肉长的,虽督主有时确实吓人,但殷六知道督主从未伤过我。」

额头抵在他温热的胸膛上,我闭上眼睛轻声继续说道:「殷六不求任何人所爱,幼时尝过世态炎凉的滋味,而今便从未想过得到什么。出宫与否对殷六而言并不重要,能有一方安身立命之处才是殷六真正所求。」

沉默许久,容时都没有回应我。

嗯?

不是吧,我好不容易才决定跟他谈谈心,他莫不是睡着了?

刚扭了扭身子,便听到脑袋上方传来容时略带倦意的声音。

「别动了。」他说。

我于是赶紧听话地趴回去。

容时五指张开覆压在我的脑后,削瘦的下巴缓缓抵住我的额头。

他的心跳声沉稳,一下接一下地鼓动。

没有再跟我讲话,这次好像真的睡着了。

诶,其实我还破天荒幻想过容时会被我感动的小鹿乱撞什么的,但显然他很冷静嘛。

不过被他抱在怀里,容时的睡意也渐渐传染了我。

闭眼前,我迷迷糊糊地想着——那是不是所有心是冷的人,怀抱都可以像他这样温柔?

14

伤好的差不多时,转眼间这一年已经过去了大半截。

晚间,容时沐浴归来后侧做榻边翻阅公文。

男人身上还带着点湿漉漉的水汽,白衣宽袖,青丝未绾,细密的羽睫随丹墨自然垂落。

人是赏心悦目,但是看久了也甚是无聊。

我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玩起了容时的头发。

三指穿过一缕细滑的乌发,翻转,缠绕,成结。

嘶,不错的麻花辫。

我满意的点了点头。

容时若有所感,从书文里侧目看了眼那条小麻花辫,漂亮的桃花眼不善眯起,他分我了个凉飕飕的眼神。

我讪讪一笑,赶紧给他松开。

可是真的好无聊啊……

我裹着软衾打个好几个滚。

滚着滚着,不过多时,眼皮子开始打架。

这些天确实有些嗜睡,想来也许是所谓的秋困……?

我心里默默地想着,眼皮越来越重。

半梦半醒间,似乎听到容时的声音。

他问我:「明日是大明的七夕节,你可想去游园放花灯?」

我费力的挣扎在梦境和现实的边缘,脑袋灌铅似得昏昏沉沉。

眼睛勉强撑出一道细缝,我气若游丝的问他:「你去吗?」

容时拂开我额前的碎发,长指撩拨,动作轻缓,目光藏了几许不经意温柔:「你想本座去吗?」

我模糊着意识伸出双臂。

容时二话不说,顺势将我揽进怀里。

整个人都被熟悉的气息包围,我挤了挤,踩着他的大腿,埋进他的颈窝。

我张嘴咬了口他的耳朵,趁着夜色,小声告诉他:「要你陪我。」

安静的房间里,他笑了下,说「好」。

第二日天幕渐沉前,容时才姗姗来迟。

打开门见到我的一瞬间,他狭长的桃花眸中闪过微微的暗芒。

这么被他看着,其实我也有点不自在。

可是,裙子明明就是他给的啊……

天边的霞光烧红云彩,我却觉得自己的面颊也跟着发烫。

我咳嗽了声,提醒他:「督主,你还没给我易容。」

「今日不必。」

容时走近我,声音清浅。

站定在我跟前,离得极近,那张魅惑人心的俊颜近在咫尺,月牙色的团云织锦服衬其一身儒雅清贵。

望着我沉吟片刻,容时眸光幽幽:「怎么办,本座突然不是很想出去了。」

我讶然:「什……」

话还没说完,容时一把抱起我,将我放在书桌上。

他俯首吻我。

等他过足了瘾,这一吻方休。

不用看我也知道衣服头饰肯定都乱了。

我有些气恼:「督主!」

容时额头抵在我的肩头,他也没好到哪里去,恹恹的,一下又一下朝我的颈窝喷洒热气。

他问我:「真的还想去?」

我说:「自是想的。」

好一会儿后,耳边才听到他纠结过后的一声,轻不可微的叹息。

将我抱下来,容时不悦的蹙起眉头:「游园节会人多眼杂,你届时切不可离开本座半步。」

我赶紧顺毛,捉住容时的手以表真心:「督主去哪里,六六去哪里。」

他目光短暂的停留了一瞬,反客为主,将我的手裹进他的掌心。

「说出口的话,须得做得到。」

我一笑,跟上他的步伐。

「那是自然。」

15

虽然没有易容,但是容时在出门前替我勾上了一抹白色的面纱。

他抬了抬下巴:「不许摘。」

我不语,握住他的手心,抬头对他眨了下眼睛。

容时负手而立,朝身后乔装成小厮的影卫们使了个眼色。

那几人点头,不再跟着我们,分散而行逐渐隐匿于人群之中。

大明民风开放,七夕佳节华灯宴会,佳人才子大可在这天不顾及繁文缛节,大胆欢喜地约上自己心仪的对象出来吟诗作对,逛街游玩,许愿放灯,表明心迹。

当然,七夕这天远不止有佳人才子开心。

实际上今夜京师城外,十里长街皆是人头攒动,商贩店铺吆喝不断,茶楼酒楼客满不息。

乘船过的诗人们杯觥交错把酒言欢,有情人的花灯织成流淌的绸缎如星火点亮暗夜。

热闹的气氛能感染人。

我垫脚看见卖糖人的小商贩,心中欢喜,容时便带着我去买。

我跟着人群张望街头杂耍者,心生好奇,容时便抱起我让我看。

误打误撞走进人家猜谜相亲的地方,容时一进去就吸引了所有姑娘的眼球,我心头干笑,立马拉着他逃之夭夭。

街边小摊品类丰富,美食绸缎琳琅满目。

桂花糕,买。

鸡蛋面,买。

椒盐饼,买。

烧鸡肉片,买。

水晶包子,买。

芝麻烧饼,买。

蝴蝶卷,买。

八宝馒头,买。

杏仁豆腐,买。

茯苓糕……

容时拉住我,眉头跳了跳:「够了。」

我惊道:「督主,你怎么什么都没拿?」

容时抬手揉额角:「暗卫等会儿会给你送回东厂。」

我心觉自己似乎是一下子没忍住买太多了,吃不完实在浪费。

于是便收了心,慢悠悠地散起步来。

只是容时好像又不太乐意了。

想了想,我回头问他:「督主可是累了?」

容时不置可否。

我体贴道:「若是督主累了,那我们便回去吧。」

他长眉敛出几道褶皱,一双精致褶子桃花眼凝着我,光点起伏,除却日常的淡漠冷然,今日意外沾染上了些许凡尘烟火。

容时削薄的唇微张:「平日出宫的机会不多,除了吃的,你大可买些别的东西。」

我恍然大悟:「多谢督主提点。」

接着赶紧拉着容时跑到卖话本子的小摊前。

我:「老板,这车我都包了。」

老板大喜。

容时大怒。

半拉半扯给我硬拖到另一个小摊子,容时闷声不响,推了我一把。

我抬脸,入眼一片都是满满当当的,姑娘家的首饰用品。

嘶……

我欲反驳,容时冷不伶仃:「挑。」

我一抖,委屈噤声:「哦。」

老板娘见来客了,欢天喜地向我热烈推荐。

盛情难却,我看着一桌子的首饰花了眼,完全不知道哪个适合自己。

晕头转向间,只得随手抓起一副耳坠算作挑选完毕。

老板娘一早就注意到我身后的容时,替我找钱时笑吟吟对我说道:「小娘子好生福气,这是哪里寻来的郎君竟生的如此俊俏?」

我挠头尬笑。

容时端着架子默不作声上前一步,低眸看了会儿,修长白皙的手指拾出藏匿于一众玉坠头钗里的其中一支。

老板娘见状一愣,随即笑眯了眼睛:「郎君真是好眼力,七夕之日将此湖蓝雀羽簪赠与你家小娘子,想来日后定然能够恩恩爱爱,白头到老。」

什么跟什么!

我面上一哂,刚想撇开话题,却见容时颇有兴趣的挑了挑眉头问道:「大娘此话怎讲?」

老板娘奇道:「郎君莫不是不知道?簪为单股意为恋人相约定情,钗为双股意为夫妻离别寄情。在大明,男子若赠女子发簪,即做定情信物,寓意结发,为求得此女子为妻啊。」

我听完这串解释,心以为容时肯定会不屑一顾。

哪知道他若有所思点点头,转而将那发簪往我头上一插,容时矜持道:「我现在知道了。」

他解下鼓囊囊的钱袋子,一股脑都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结舌:「郎君,这钱……」

容时拉着呆若木鸡的我慢悠悠离开:「你说的不错,就当赏你了。」

红布条系成千千结,容时带我不紧不慢地走过月老庙,姻缘树。

我站定说:「督主,我们不能放花灯了。」

容时向我看过来。

我咬住嘴唇,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你……发簪……没钱了。」

容时轻描淡写地嗯了声。

我心尖打颤。

抓紧裙摆,我羞赧道:「督主为什么要这样做?」

「老板娘不是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吗?」

「督主莫要戏耍我。」

容时静静地站在河边,河道上远远望去,花灯星火残影点点,如同银河星光落水,触手可及。

片刻,容时转身向我看来。

那一瞬,漫天星河花海,夜幕苍穹皆是他的背景,织锦常服不及他满身贵气。

容时墨黑的眸子含光深邃,里头暗涌的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但是他说:「六六,你是我唯一想过送发簪的人。」

微风袭来,姻缘树上红绸带飘飘。

火树银花飞空而上绚烂炸裂,像极了我那一颗轰然碎成稀巴烂的心。

那天,我以为我得到了爱。

可是两年后我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我以为。

16

明和宗昌平六年春,皇帝魏恒钰遵照传统举办三年一次的官家选秀。

朝廷颁布指令召集大明县、郡、州府各家秀女入宫,并点名由东厂容公和礼部侍郎梁遇才主办加以筛选。

二月初,落雪,东厂来客。

容时罕见的没让我做任何遮掩。

带我出门前,他静静地看了我很久。

房屋外风雪飘飘。

我转身给容时取了件黑色貂裘穿上,歪歪头道:「督主,怎么了?」

容时的眸光像是突然被灼了一瞬,少见的躲过了我视线,脸色看上去很差。

估计是不舒服吧,我猜。

几日前他从宫外回来后便不慎感染风寒,尽管我按时给他喝药,可是容时的病情一直不见好转。

原本绛红的唇色仍是淡淡的,连日来俊颜皆携病倦之意,羽睫下挥之不去的青影沉沉,衬其面色更加苍白。

门外候着的小太监又催了一声道:「督主,礼部侍郎求见。」

我拉拉容时的手:「督主,要是真不舒服,我们不若改日再见?」

容时目光缓缓落下来,二月的天寒地冻不及他嘴角扯开的那抹惨淡的嘲讽。

容时轻轻阖眼,把我抱进怀里,很紧很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容时冷清低沉的声音带了些许哽咽。

我纳闷地摸了摸他冰凉的脸颊:「你今天到底怎么了?」

容时一手遮住我的眼睛,一手握住我的手指贴到他毫无血色的唇瓣上。

他像是在竭力忍住什么,我抬手用力拨开容时的阻挡。

然后我看到,这个从来都是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男人,他原来早就红了眼眶。

「……」

我的心因为某个荒谬的想法开始一点一点的变凉。

但是我仍然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对容时笑笑道:「督主,若再不去可真的就怠慢客人了。」

好久,久到我以为容时今天也许真的不会去见客时,他才终于松了口。

他说:「好……」

容时嘴唇颤抖,握紧我的手慢慢垂落至身侧。

他牵着我走出去,因为不和礼数,我们所过之处,内侍皆纷纷低头视而不见。

内院到东厂外厅的走廊,两年前我第一次走就知道不短。

我素来懒惰。

容时在,我亦步亦趋。

容时不在,我足不出户。

往日我总是嫌弃这条路让我走得脚酸。

今日风雪扑面,通身刺骨冰凉。

我看向容时,白昼之下,他是我眼中唯一一点晕染开的墨色。

我心里忽然没由来希望这条长廊可以长一点,再长一点。

可是希望,终究是希望。

礼部侍郎梁遇才看见我的第一眼,整个人便腾地一下直接慌忙站了起来。

梁遇才嘴唇上方两须颤抖:「世子殿下所指之人……便是她?」

容时不作声,却任由梁遇才将我拉至身前细细打量。

六十来岁的老翁目光精亮,像对待一件仿真赝品不住点头:「像,太像了……」

他喟叹道:「宫中一众妃子里,那齐妃像晏氏女郎五分便能得皇上恩宠不断,世子找来的女郎老朽乍一看还以为是那人死而复生,就算细看不说一模一样,但像足七八分绰绰有余。」

寒意从指尖一点点渗透。

我讷讷轻声问道:「为什么说他是世子?」

梁遇才看了眼容时:「世子没告诉她吗?」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