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不晚
福运娇妻:古代青云之路
我逃婚,暂居陆家村。
日子过得实在窘迫,便提笔给意中人写信。
「一月挂于空。」
「两人分两地。」「三行情谊,生出四般想念。」
……
情诗写得缠绵,却被陆溡川抢走。
这穷乡僻壤的村夫,捻着信笺一角,语气沉沉:「想男人了?我也是个男人,要不你试试?」
1
床边点着一豆烛火,映着陆溡川好看的眉眼,少年郎俊俏又英气,就是脸色苍白极了,人也虚弱得很,恐怕活不成了。
我倚在床边垂泪,问他:「你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陆溡川无力地靠在那里,有进气儿没出气儿地说:「我还没被姑娘亲过,要不你委屈委屈,亲我十下?」
「或者,你赶紧跑吧。我死了以后,村民一定会报官的。到时候你就是害死我的凶手,会被砍头的。」
我心如刀绞,左右为难。
这事都怪我爹,前几天他非要把我嫁给一个兵鲁子。可我相中的是齐府三公子,与父亲提及此事,他断然不肯。
我连夜出逃,打算回老家找祖母。
行至此处,马儿不知何故脱了缰,半拖半拽地拉着车厢跑。马夫制不住马,车轮飞出去一个。整个车厢歪斜着在地上剐蹭颠簸。
我从窗口探出大半个身子,在陆家村的土坡上哀号。
村口的狗追着疯马跑,树下觅食的鸡抖落一地的毛。
陆溡川正好遇见,把马逼停了。
他穿着粗布麻衣,额头上细细密密的都是汗,碰巧汇成了一小股,顺着俊朗的轮廓滑落,坠到了少女的心尖儿上。
那时候,我觉得哪怕嫁不上齐三公子,嫁给眼前这个人也是好的。
没想到陆溡川心毒手黑,把我直接从车窗口给拖出来了。好死不死的,裙角刮到裂口处。
我上半身被陆溡川抱着,下半身在车窗口搭着,当着陆家村二十七户、八十三口人的面,现了半天眼。
我活了十七年,从未受过这种委屈。
既想拿刀剁了陆溡川,又为了不摔下去只能紧紧搂住他的脖颈。
陆溡川身上那股冷松木气息,随着渐渐升高的体温撞入鼻尖,我有些分不清是现实还是错觉,竟觉得陆溡川也有点微微发抖。
「你使点力,别把我摔了。」
陆溡川闻言,紧了紧臂膀,嘴上却犟得很:「你这么壮,摔一下又怎么样?」
我气坏了:「我一个娇小姐,你说我长得壮?」
「臭山沟里的野人,」我挣扎着抬头,与他四目相对,「你知道什么叫作柔似拂柳、丰肌弱骨吗?」
陆溡川似笑非笑地垂首看我,眼底尽是嘲弄。他没再说话,坚持到村民用匕首划破裙角。
待我能全须全尾地站在地上时,他当即毫不留情地撒了手。
浮光锦的裙子刮坏了,熏了茉莉香的绢扇沾了灰,心头刚刚生出的爱慕之情被击个粉碎。荒山野岭的村夫,果然就不适合谈情说爱。
我瞪了他一眼。
没想到他咣当一下倒地了,还吐了一口血。
马夫说陆溡川刚刚为了救我,胸口被马踢了一脚,受了很重的内伤,随时都会死。
我愧疚得心都要碎了,每天在床前伺候他,打算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没想到他的遗愿是找个姑娘亲几口。
思及他上有一花甲祖母、下有一半大的侄女,还有一个愣头青弟弟,父母兄嫂全都亡故了,家里全靠他一人支撑,如今他又要死了,还是为我而死的,我怎么能弃他不管呢。
我颤巍巍地伸出双手,捧住了他的脸颊,在他惊愕的目光中,完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没想到原本病弱的陆溡川一个弹坐把我撞倒一边,使劲用手搓着自己的嘴:「你干什么?」
「我是逼你选第二条路,让你赶紧跑,谁让你真亲我了!」
他中气十足,头也不晕了,眼也不花了,面色都红润了不少。
他压根就没病!
我气疯了,那可是我的初吻。我今天要把他嘴巴揪下来喂狗!
我双手齐上,在床边跟他撕巴起来。陆溡川是个男子,到底力气比我大,两三下就把我按在床上:「想赢我,你等下辈子吧。」
一个身影慢悠悠地靠过来,陆溡川屁股上挨了一闷棍。
他的那位老祖母收了拐杖,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小王八羔子!别欺负我孙媳妇!」
陆溡川的祖母年岁大了,除了耳朵背,我觉得她还有一点傻。往难听点说,就是痴呆。
我刚住进来,她就迷迷糊糊地管我叫孙媳妇,还要把传家的玉镯撸下来给我。
陆溡川在我这里耍横摆凶,在他祖母面前,照样乖觉得像只王八。
祖母把拐杖墩得梆梆响:「跟我孙媳妇道歉。」
陆溡川瞥我,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老祖母动了动拐杖:「你是不是欠打?」
陆溡川不情不愿地蹦出两个字:「抱歉。」
偏他祖母耳背,听不清,对着他后脑勺拍一巴掌:「赶紧道歉。」
我怕把老太太气晕,赶紧解释:「没事的,不过玩闹,祖母不用担心。」
「噢——」祖母若有所思地拉长着调子,「小两口闹着玩噢——」
老太太是豆腐落进灰膛里,拍不得碰不得,跟她解释她又听不懂,最后被陆溡川连哄带骗地送回去休息。
我打架打不过陆溡川,一肚子火没地方撒,打算折磨他家大公鸡。
我招呼陆溡川的弟弟小峰:「秦姐姐给你二两银子,你把大公鸡抓来。」
十五六的小伙子,果然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没一会攥着鸡翅膀跑回来了。
估计是小峰下手太快,大公鸡没想到会遭自家人毒手,早晨还傲然睥睨的神气模样,这会儿被吓得毛都失了光彩。
耷冠丧脑的蠢样子,一见我吓得直扑棱。
我可不管那些,叮嘱小峰抓好大公鸡,抬手揪鸡屁股上的尾毛。
薅一根毛,大公鸡就「吼喽」一声。再薅一根毛,大公鸡又「吼喽」一声。
连吼了好几声,陆溡川过来了,黑着一张脸问我:「这是做什么?」
我摸出二两碎银子递过去:「不干什么。买你家几根鸡毛做毽子。」
二两银子,别说几根鸡毛,我就是把鸡窝,还有这只大公鸡的全部「后宫」买下来都绰绰有余。
「胡闹。」陆溡川轻叱一声,挡住我的手,「做毽子,三四根就够了,犯得着拔个干净?」
我不是欺软怕硬的人,我是个记仇的人。
「它啄我好几天,拔它三十根毛不过分吧?」
小峰连连点头:「哪能呢,秦姐姐你薅吧,薅秃了毛还长。」
我唇角勾笑,挑衅般看向陆溡川。
不料陆溡川阴恻恻地说:「行吧。就是记得洗干净手,尾毛上最爱沾鸡粪了。」
2
我恶心,从嗓子眼到心灵。以至于桌上摆好了饭菜,我都没有一丝动筷的欲望。
陆溡川的小侄女春香在一旁流口水:「婶娘!婶娘!帮我夹菜,我够不着。」
这孩子受老太太影响,一会管我叫「姐姐」,一会管我叫「婶娘」,每天的称呼,随老太太的精神状况而定。
今天我在老太太眼里是孙媳妇,所以春香就喊我「婶娘」。
陆家村是个穷乡僻壤,跟京城隔了好几百里,自不用担心这些闲话会传到京城中,我也犯不着跟一老一小计较。
给春香夹了块炒肉,小丫头吃得津津有味。
饭后,我坐在大门口纳凉。
陆家村的男女老少都扛着锄头去地里干活。
我总觉得,陆家村村民对我的态度有点奇怪。他们似乎好奇我的一切。
我在陆溡川家的院子里坐着,他们总是有意无意地路过,眼神飘忽地瞄我一眼,又一本正经地匆匆而过。
估计他们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见过我这么娇俏的小姐。
等我家马夫驾着华车骏马来接我时,可能是他们这一生能看到的最好的光景了。
陆溡川家就三间茅草屋,用细竹条扎了几段篱笆围起来,我坐在院子里与坐在大门口没区别。
可我最看不上他们那种扭扭捏捏的小家子气。他们要看,我就坐在门口大大方方地给他们看。
为了忘记早晨的糟心事,也为了让老乡们开眼,我穿着最漂亮的裙子,梳了京城中最时兴的发髻,步摇、珠钗一样都不落。
我要让陆家村的狗见了我,都得停下望三望。
就是不知谁家做了什么东西,味道臭烘烘的,但我能忍,因为我又点了个香炉。
陆溡川扛着锄头,站在门口瞧我,语气冷淡至极:「一说鸡粪你恶心得吃不下饭,这会儿坐在这里闻着牛粪味儿,我看你整个人倒是神清气爽。」
这难闻的味道……是牛粪?
来了这么多天,没听说谁家养的牛这么能拉。
我摇着团扇,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我再信你,我就是真傻。」
「没骗你。」陆溡川指了指李寡妇家,「看见门口垒的那些东西了吗?」
昨日就看见了。李寡妇从后院搬过来的,我觉得她可真不容易,一个女人自己用泥巴块垒墙。
「那是晒干的牛粪,冬天用来烧火取暖。」
敢情我在牛粪味儿里陶醉了半天!气得我用帕子掩鼻。
邻居小翠凑过来,指了指我的帕子:「上面的花样真好看,是你绣的吗?」
我点头,把帕子递给她:「喜欢?如果不嫌弃就送你。」
小翠又惊又喜,手臂悬在半空,既想靠近又胆怯,眸子亮晶晶地望着我。
「给我?我们粗人,哪能用绢丝帕子。摸一下都要刮起丝了。」
我当多大的事。给她涂上一层我的手膏,再糙的手也变得嫩滑不少。
小翠用喷香的手挥着帕子,喜不自胜:「天呀!我可得给其他姐妹们闻闻。」
她一边扛着锄头,一手拎着帕子,让我与她同去。
陆家村土道脏极了,刮起一阵风能让人咳三天。
可我是个花孔雀性子,就乐意往人多的地方扎。
为了让陆家村村民忘记我初来乍到时的傻样,我不介意忍受一下。
我要让他们记得,京城豪门嫡小姐,到底是个什么做派。
闺中教养嬷嬷说,淑女走路,应该慢抬腿、轻落足。
耳铛不可晃动,裙角坠地轻摇。
要让男人移不开眼睛、女子暗暗叹服,凭的都是一个「稳」字。
可惜天不遂人愿。
陆家村的土道坑坑洼洼。
我既要目视前方端着淑女的架子,又要留心脚下,走到田垄沟时,忙出一身汗。
小翠招呼年轻姑娘们过来,给她们看手帕,还让她们摸自己变细滑的肌肤。
姑娘们聚在一起叽叽喳喳,陆溡川就在不远处锄地。我看得清楚,他是很不屑的。
嘴角扯着三分讥笑,压根没往我这瞧过一眼。
我也不在乎呀。我就想给自己找点乐子罢了。
要不然,总不能在家陪他祖母聊天吧。
老太太的脑子一时半会怕是好不了了。刚才我跟她请安,她要给我压岁钱。
姑娘们把我团团围住,让我讲京城里的事。我就从城墙根儿说起。
说守门将士凶神恶煞、说京城之内处处繁华。
说皇帝住的殿宇红墙金瓦、说勾栏瓦舍管弦呕哑。
说京中的贵公子模样标致、说高门贵女都头戴簪花。
小翠问我什么是簪花。
「就是鲜花。」只不过叫法不一样罢了。
京城的人爱端架子,装大瓣蒜,不拘用个什么东西,都得标榜自己与众不同。
管菠菜叫「红嘴绿鹦哥」。
管红心大萝卜叫「心里美」。
管书信叫「鸿雁」。
管月亮叫「望舒」。
我爹为了让我像个娇小姐,愣是逼我背这些乱糟糟的别称背了半年。这会我花孔雀的性子得以释放,学的东西全抖搂出来了。
姑娘们一脸钦佩地望向我,估计早把我卡在车窗上的窘态忘得一干二净了。
对于这个结果,我很满意,打算回家去。
陆溡川叫住我:「还不把水囊给我?」
噢,我给忘了。
出门时,老太太让我顺路给陆溡川送水。光顾着说话,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不过,我是决计不去垄沟里的。倘若泥巴沾到绣鞋上,八成我的脚都要坏掉。我把水囊朝他扔过去,自觉用了吃奶的劲,结果才扔出去五步远。
陆溡川双手搭在锄把上,戏谑地逗弄我:「哟,京城来的大小姐被牛粪熏晕了?」
脸上一热,我捡起水囊,又朝他扔出去。这回远了点,有六步的距离了。
陆溡川连话都懒得说了,顶着草帽,站在翻起的泥土间,像看傻子似的看我。
大概有那么一瞬、也许是一息,不知他心里想的什么,在晴空万里的田野上,在周遭打趣调侃的热闹里,蓦地咧嘴笑了。
垄间袭过微风,掀起他上衣衣角。陆溡川紧实的肌肉没入到裤口间,向我看不到的地方延伸。小麦色的男人的身体,在半遮半掩中,充斥着野性。
与齐三公子苍白羸弱的身子截然不同。
心口擂鼓似的撞了两下,想快点结束这场闹剧。
我撑着绣面伞细汗涔涔,连手心都湿了,脸颊热得像火烧。我有些恼了:「你是瘸了还是傻了?自己不会过来拿?」
也不知田垄间哪个不长眼的逗趣道:「陆溡川,快过去吧,大小姐娇滴滴的,一步都不肯走了呢!」
3
真是不毛之地刁民多,兔子不在鸡做窝。看把他们闲得!
回去的路上我就暗自盘算,马夫拿了我一大笔银子去买马车了,剩下的银两是不够用了。
等我下次途径此地,一定把他们全买下来。田地,还有地上的人。
我要让这帮刁民种菜,种出来的菜喂牛,牛吃完了拉牛粪,牛粪晒干了……给他们盖房子住。
我要让陆溡川天天昧着良心说牛粪真香。
还有刚刚开我玩笑那个人,虽然我目前还不知道他是谁,但我对他一定「重重有赏」。我就让他天天对着牛粪堆跳舞。他不是爱开玩笑吗,我让他对着粪堆笑个够。
一进陆溡川家的小院,老太太慈眉善目地对我笑:「秦姑娘回来了?」
我坐过去给她揉肩。
在老家,我的亲祖母也是这般年纪,待我也这样亲厚。
想想她一会清醒一会糊涂的模样,心里有些泛酸:「祖母,等我回家了,定让人给你送些滋补药品。你要按时吃,吃完就好了知道吗?」
祖母讶道:「谁要走?去哪?」
我抚抚她的脸颊,安慰她:「陌生人罢了,不要担心。」
对于陆家,我就是个陌生人。鬼鬼祟祟地夜半逃婚,马匹阴差阳错地坏在了陆家村。
在这个民风淳朴的村庄里,我是不合时宜的存在。
就像鸡群立鹤,那么耀眼,那么令人神迷。
等我走了,他们回归到枯燥乏味的生活中,就会意识到,我秦梦婉到底给他们带来了什么。
或许是美好,或许是希冀,谁又能说得清呢。
老太太自顾自地说:「小川,也说要走。」
我问她:「陆溡川去哪里?」
「去从军啊——」老太太望着房檐,神情落寞,「不知何时才回哩。」
设身处地想一想,陆家挺惨。一个糊里糊涂的老太太,一个牙没长齐的小姑娘,再加上一个傻不拉几的小峰,等陆溡川一走,这个家指不定过成什么样呢!
「那我派两个嬷嬷照顾你。」
老太太笑盈盈地截住我的话头:「不用哩——川儿今早说要给我娶个孙媳妇,让她来照顾我们哩——」
呵。谁嫁给陆溡川,就是倒了八辈子霉了。
他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这么一大家子让新妇照顾,可真是个男人!
晚饭过后,天色渐黑。我收拾东西,想去后山的浅池里洗澡。
陆溡川见我提着一个小包袱,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你要走?」
关他什么事?
难不成我要去洗澡这件事,还得他同意?我闭口不言。
陆溡川冷笑:「若是遇上恶狼,可别哭爹喊娘地求我救你。」
老太太的拐杖恶狠狠地杵到他身上:「小王八羔子,秦姑娘去洗澡,这你也问?你是不是傻?」
洗澡嘛……人之常情。
谁都洗澡,再正常不过了。
可在这月下,在这四角无风的小院里,在我与陆溡川两个人之间被提及,我仍旧觉得耳根发烫,心口乱撞。
后山林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月亮透过枝叶投下斑驳光影。
池水很凉,正好灭灭我心头拱起的火。
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总想起陆溡川在田地里的那抹笑,毫无缘由、毫无征兆。
还有嘴上那股微凉的感觉……
难不成……难不成我对陆溡川动心了?
不会吧,想我将军府嫡小姐,会看上一个村夫?
就算我的心同意,我精心养护的头发丝和肌肤也不能同意。
我爹是杀伐果决的将军。
说好听点,是手握兵权、保家卫国。说难听点,是兵鲁子、臭流氓。
诗书清流的世家小姐们瞧不上我,觉得我跟我爹一样,是个举止鲁莽的野丫头。
原本我也喜欢刀枪棍棒,可我爹不准我学。他非要让我跟着嬷嬷学认字、学绣花。
他说,希望以后我能摆脱将军女儿的身份,嫁到读书人家去,这样才能被高看一眼。
我听话记下了,矫揉造作地学着其他小姐的举止,学她们搽脂抹粉、云鬓高叠,也挑了一个看起来文雅端方的齐三公子去爱慕,可我爹又不愿意了。
他违背自己当初的诺言,打算把我嫁给一个莽夫。
白白浪费我这些年精心养护的头发和细腻的肌肤。
莽夫不懂欣赏,村夫亦然。不管我嫁给谁,都属焚琴煮鹤、暴殄天物。
岸边响起细碎响声,我吓得瑟瑟发抖。野狗看中了我的一只绣鞋。
我拿石头打它,它反而跑得更快了:「哎呀!回来!」
那是我最喜欢的鞋了,上面有好几颗南珠呢。
林间有身影一晃,那人偏了偏头:「怎么了?可有事?」
是陆溡川,声音懒懒散散的,像是喝醉了酒。
我一边穿衣,一边对着他背影逼问:「你是不是偷看我洗澡?」
陆溡川有些不耐,哼笑一声:「是啊——我不仅偷看你洗澡,我还偷看你睡觉。怕不怕?」
语气带着点轻浮,还有仲夏夜晚风的慵懒。
不知何故,先前我还笃定他是个淫贼,他这么调侃几句,我心头的那股担忧反而烟消云散了。
我穿戴整齐后,他来河边接我。居高临下的眼神,就像看个累赘:「要不是祖母非让我来替你把风,我才不稀罕过来。」
他在我身前弯下腰:「上来,我背你回去。」
做什么委屈样!我用得着他孔雀开屏显大眼?!
「等头发干了,我自己走回去。」
陆溡川燃起篝火为我烘头发。而后,隔着橘色火舌坐在对面瞧我,眼神中带着揣度和思量,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黑黢黢的眼眸就那么一点点、一寸寸地划过,让我没来由地打了个冷战。
「没见过我这么标致的美人?」我叱他,「再看,把你眼珠子抠下来。」
不知他是被我吓的,还是没想到我能不惭不愧地说大话,陆溡川有那么一刻失神,嘴角噙着不易察觉的微笑,在晚风中舒展开眉眼。
他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这副牙尖嘴利的模样,其实挺像只小奶猫的?」
4
京城中,有人说我爹年纪大了,身体大不如前,就像拔了利爪的老虎、少了尖牙的雄狮。
我是他的女儿,自然也是老虎和雄狮。从来没人说我像一只小奶猫,奶猫太娇弱了,跟我压根不相配。
我不搭理他。
陆溡川自顾自地说:「尤其是你生气的时候,左边鬓角的一绺头发会翘起来。」
我悄咪咪地伸手,抚在左额上:「再胡言乱语,等你娶了新妇,我要向她告状。」
陆溡川原本歪歪斜斜地靠在池边的大石头上,闻言坐直了身子:「你怎么知道?」
「祖母说的。」我打开包袱,从里面摸出一个瓷罐,蘸取里面的膏体,涂手背和小臂,「你要娶哪家姑娘?」
陆溡川绷直的脊背又变得松松垮垮,整个人靠回大石头上去了,手指似有若无地轻蹭着薄唇:「邻村……孟家姑娘,听闻端庄娴静,模样可人。」
兴许是我的错觉,陆溡川说「端庄娴静」的时候,我总觉得他有点咬牙切齿。
「那你可要好好对人家。」我推心置腹地为他考虑,「毕竟你家这种情况,就是个火坑。」
脑子正常点的人,都不会把姑娘许给这种人家。
三间破茅草屋,屋子对面的邻居还在门口垒牛粪,真是够奇葩的了。
陆溡川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家是个火坑?」
他都气笑了:「你看哪不顺眼?是篱笆太矮了?还是母鸡下蛋少了?」
我一边擦香膏,一边问他:「不说别的,你家有浴桶吗?」
陆溡川哑火了。
隔了好长时间,他才问我:「一个浴桶就这么重要?」
能不重要吗!我在家的时候天天洗澡。来到鸟不生蛋的陆家村后,三天才洗上一回。要是再晚点,我身上的汗都要干成壳了!
我回他:「难道,你想让新妇今后也来这池子里洗澡?提心吊胆地怕被人看见,回头像我一样倒霉,再丢一只鞋?」
陆溡川不言语了。
「你要娶人家进门,也要拿出些诚意来。」
我来陆家这么多天,丝毫没见要办喜事的样子。一家老小粗布麻衣,连迎亲的新衣都没有裁,喜庆吉利的红绸子更是一块没见着。
我开导他:「新妇拜别父母嫁到你家,若是连你也不疼惜爱护她,她嫁人还有什么意思?」
「难不成就为了来当个老妈子?」
陆溡川沉默地挑动篝火,在细碎火星升腾而起时,他问我:「如果是你,会如何?」
假如我嫁过来……除了每天要忍受他的冷嘲热讽以外,还要陪痴呆祖母聊天、照顾年幼侄女、顺带留心傻头傻脑的小叔子不要出去闯祸……
我是脑袋被驴踢了吗?嫁到这样的人家里?我会被满京城的高门贵女们笑话死的。这些年,我苦心经营的贤良淑德、温柔典雅的形象会崩塌的。
我义正词严地警告他:「陆溡川,这种假设,你最好想都不要想。」
陆溡川点点头:「说得也对。」
「那……我先回去了。」他起身,「毕竟我马上要成婚了,应该跟你避嫌才是。」
这才对嘛。我潇洒地摆手:「我来你家住,也是缘分。」
「一会回去,我给你五十两银子,你这几日不要去田间干活了,去买些婚礼上用的东西。」
「找木匠来,做个浴桶,再打一张新床。」
我这面细细叮嘱,春香的喊声由远及近传来:「婶娘——不好啦——你东西被偷啦——」
简直晴天霹雳!
我冲上去:「你再说一遍。」
春香上气不接下气:「有一伙强盗,蒙着面,偷了村里几户人家。」
「你最惨,随身的东西全被拿走了!」
五雷轰顶啊——我那晃瞎人眼睛的步摇和珠钗!我的银子!还有我的漂亮衣服……
我告诉自己要冷静。
「祖母没事吧?还有你小峰叔叔,有没有跟人家动手?」
「太婆去别人家聊天了,不曾与贼人相遇。」春香面露难色,「我小叔叔从始至终一直在屋里呼呼大睡。」
行,真好。
小峰那孩子,能吃能睡,以后……应该能是个人才吧。
心口屏着的那口气一散,我觉得脚底板有点疼。低头一瞧,不知何时被石头硌出血了,袜子上红了一块。
闷闷地坐在篝火边生气。
都怪我爹。
要不是他非让我嫁人,我用得着遭这些罪?我早就去园子里看戏,或者逛市集了。
别人家是坑爹,我家是坑女儿。
「你的遭遇,真是不幸。」陆溡川语气听起来淡漠,但尾音似乎压不住了,总有点上扬,「还好我家徒四壁,没什么可偷的。」
我瞪他。
陆溡川也回望我,眼梢弯弯的,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拿碎石块打他,他就故作忧愁地问我:「秦大小姐刚刚说要给我五十两银子娶妻,还作数吗?」
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被人家笑话。
银子可以丢,珠钗衣服可以丢,但面子绝对不能丢。
我坐在地上跟他叫板:「本小姐说话算话,还能赖账不成?」
「噢。」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我,「那——什么时候给我?」
「等我家马夫来接我的时候,就给你。」
我给马夫一百两银子,让他去买最豪华的马车回来接我。
也许那笔银子能有剩余。
「万一马夫一去不回了呢?」
我竟不知道,陆溡川是这么个磨牙的货。
「我这么个大活人,还能跑了不成?」
银月升至中天,浅池边响起阵阵蝉鸣。
山间岚风送来浅淡的野花香气。
陆溡川蹲在我身边。
他说:「要不,我先把你背回家?」
笑话。我这人可是有原则的,都说了不让他背,就不能背。
「你抱我回去吧。」我朝他伸出藕臂,「反正背着抱着一样沉。」
陆溡川挑眉:「我看你是『头发丝上贴膏药——有点毛病』。」
「那你到底抱不抱?」我急了。
「抱啊——」陆溡川拉长调子,漫不经心的,「你现在是我的债主,我能不抱吗?」
5
从后山浅池到茅草屋,短短三里路,他愣是绕了一大圈。
脸不红、气不喘地托着我在陆家村尘土飞扬的坡道上踱步。
村里刚刚被歹徒洗劫,村民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互相哭诉,陆溡川就抱着我跟他们打招呼,遇到相熟的,还略略聊上几句。
我就挂在他身上,像个物件似的,第二次在陆家村二十七户、八十三口人的面前,又现了一次眼。
真是不想活了,我用帕子把脸盖上。
耳畔传来浅笑,陆溡川嗓音听起来十分悦耳,心情应该很不错:「你这条红色的帕子,倒是挺好看的。」
「像个红盖头。」
我:「……」
祖母拄着拐杖迎上来:「孙媳妇回来啦?」
她还和蔼可亲地拉着春香的手说:「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们的孩子都长这么大啦。」
糟心,太糟心了。
我看到房间被翻得七颠八倒,心都要碎了。
这帮劫匪太混蛋了,别说我那些金银财宝了,就是一个肚兜都没给我留下。
现在我通身最值钱的,就属那只狗没叼走的绣花鞋了。
夜里辗转难眠,坐在庭院里散心。
缺了尾毛的大公鸡就趴在鸡窝上跟我做伴。现在它不敢跟我嘚瑟了,缩在那里比兔子都安静。
呆呆地望着它出神,也不知道,我要是把那几根尾毛给它插回去,陆溡川会不会把二两银子还给我。
真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大将秦琼潦倒时还能卖马,我能卖什么?
以前我活得是真狂啊。这回好了,直接被端了老窝,釜底抽薪。晒牛粪的李寡妇过得都比我强了。
月光凉薄,小院一角响起脚步声。
陆溡川修长挺拔的身影一点点凑将过来:「你脚多大?」
我心上一喜:「你要给我买鞋?」
「是啊。」陆溡川瓮声瓮气地。
我亮出手掌:「一拃半。」
陆溡川觑目看我:「你的一揸,跟我的一揸能一样大吗!」
脑袋都气糊涂了。
我把仅剩的一只鞋递给他。陆溡川拿到鞋铺去比对着买,终归不会错。
我好心替他省事,陆溡川反而不乐意了:「我一个大男人,怀里揣着一只绣鞋逛市集,你觉得合适吗?」
说得也对。
我把脚丫子伸过去:「那你自己量吧。」
我看开了,什么男女授受不亲、男女大防,在这穷山沟压根不管用。
陆溡川都抱我两次了,若是在京城,我早就嫁他八百回了。可这小村庄里,可有人提过一句?连个字都没有。
他们活得反倒比我坦然。
月亮从层云后露出半边,将月色洒到庭院。
陆溡川微微蹙着眉,脸庞半明半暗,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只是眸子亮晶晶的,像盛着碎光。
他屈腿蹲在地上,略带薄茧的手指触到了我的脚腕,竟惊得我生出一层冷汗。
拇指抵着后脚跟,中指平而直地探出去,落下时还带起一点点痒。
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不应该做的事,甚至可以称得上愚蠢。
尤其是,陆溡川炯炯有神地望着我的时候,我莫名感到有些慌张。
他说:「你这脚……挺大啊。」
呵,我早就说了,陆溡川什么都好,就是嘴巴太毒了,气得我想杀人。
「我要漂亮的、上面绣花的鞋。」我斜睨他,「若是粗布做的,我才不穿。」
「脚趾头会磨出水疱来的。」
陆溡川问:「漂亮的?什么样叫漂亮?」
他问出这话来,确实是我的错。村夫有什么审美?
我耐心地跟他解释:「我现在就剩一件雪青色的衣裙了,那你就不能买大红或其他深色的鞋子,买丁香色或青莲色才最为相配。」
陆溡川:「……」
「我不喜欢大面积的平绣,我喜欢湘绣,针脚细密、丝线用色清浅,绣在鞋面上风雅有情致。」
陆溡川:「……」
「但是,纹样别选牡丹,那么一大朵难看死了,选香水草那样的,开起来一簇簇的,热闹又好看。」
陆溡川冷飕飕地问我:「说完了吗?」
我点点头。
他撩起袍角坐在我身边的藤椅上,大爷似的往后一仰:「要求太多了,记不住。」
「那怎么办?」我推他,「我就想要那样的鞋子。」
陆溡川偏头,看着我一句话不说。
「那我把要求给你写下来。」
话音刚落,陆溡川居然把眼睛闭上了。
这瘪犊子样。要不是我没鞋了,真想拿鞋底抽他。
正屋点亮了蜡烛,祖母的花梨木拐杖点地,声音在宁静的夜晚中格外清晰。
老太太一脸倦容,愣是撑开耷拉的眼皮,从窗中探出头来:「小王八羔子,管村头六子家借头毛驴,带我孙媳妇一起去市集买鞋。」
陆溡川看起来倒是挺高兴了。以往回他祖母的话,都是带着点恭敬小心,这会儿倒是活泼了许多:「知道啦。」
我扯了扯他衣角:「可我没钱给六子哥了,他能同意借毛驴给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