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这小插曲一搅乱,我没了继续看书的心思,连带着心情也低了许多。我坐到梳妆镜前,那光洁的铜镜毫不避讳地映出我发福的脸蛋,其实我本来就算不上多瘦,因为爱吃,我从小就是一张圆脸,可我爹告诉我这是福气,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福气。
要是我爹在这一定乐得不行,还会夸我越来越有福气了,可要是换作赵子钦,我还真不知道他会是什么反应。
一想到他,我又想起前段日子他寄来的那封信,以及信底下最后一行字。
怀上了吗?
找太医这事本来早该去的,可中间突然出李思思的事,我便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想想,我觉得怀孕这事不太可能。
胃口这么好哪里像是有孕之人?我虽未有孕过,但也听过不少关于这方面的知识,头几个月都得吐,吐到什么都吃不下那种。
我低头,捏捏肚子上的肉,自言自语道:「吐?能少吃些我都千恩万谢了!」
之后,我顿顿饭都努力克制自己的胃口,尽量少吃,我可不想再继续膨胀下去了。
身边伺候的侍女看出我的胃口变化,以为我哪不舒服,连饭都不吃下多少,不免有些忧心起来,于是贴心地问我需不需要看太医,我忙摇头,生怕被人看出我的小心思。
谁知道赵景煜这小子直接拆我的台,一脸认真道:「娘要好好吃饭,爹爹说过就喜欢肉乎乎的娘。」
我拿着筷子的手都不知道该伸向哪,这下在场的人都知道我为了减重不吃饭了,还被孩子教训了一顿。
最后我直接夹了一大块肉放到他的碗里,试图以此堵住他的嘴,他吃了起来,我身后的侍女却轻轻笑了,「太子妃为何突然要减重?」
我将面前的碗挪到一边,搁下筷子,转身问她:「没觉得我最近胖了?还变得特别能吃?」
她掩唇笑了几声,才道:「太子妃是个丰腴美人,哪和胖字搭得到边。」
我不信,她们不敢说实话,只会拣好听的与我说,我也不怪她们,这些话过一遍耳就算了。
可她随后说的话,让我一下就来劲了。
「太子妃若真想减重,奴婢听说徐太医那有一道秘方,专供给宫里的娘娘们使的,您想想,宫里的吃食样样都是顶好的,可为何从未见过身材圆润的娘娘?那些个纤纤柳腰全是靠徐太医的法子才保持住的。」
这话听着玄乎,我半信半疑,问她:「你这是打哪听来的话?」
她猫着腰,对我附耳道:「就前几日,奴婢去礼部尚书家为您借书时,无意间听到那些小姐们讲的闺房话,说的就是这事。」
见我仍是不信,她又道:「太子妃若是不信,把徐太医叫来一问,便知真假。」
她说得一脸认真,那模样就跟她吃过一样,可最后我还是很没出息地信了。
徐太医来时,我正躺在床榻上,一边摸着自己的肚腩,一边看着未读完的话本子,刚听见门外传来匆匆的步子,我便一骨碌坐起,整理好仪容,静候徐太医。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后,便仔细向我询问哪里不舒服。
我没跟他兜圈子,直言问他秘方的事。
徐太医先是一愣,似乎没想到我知道这事,可也没着急回复我,而是打量了我几眼后,才道:「太子妃,此方性烈,轻易用不得。」
我眯起眼看他,发现他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我心里便有数了,八成是他不愿给我方子这才胡诌的话。
「徐太医,那你来给我把把脉。」我挽起一小截衣袖,伸到他眼前,假笑道,「能不能用不还得瞧了才知道?」
徐太医不敢驳意,连连应声,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垫包,放在我的腕下,一旁的侍女取过帕子搭在上边后,这才开始把脉。
我对自个的身体特别有信心,能吃能睡的,想来绝不会差到哪去。
而且我眼见徐太医的脸上逐渐浮现一层笑意,心里更是一百个放心,刚想问他,凭我这体格那方子我还用不得?
可惜我连嘴都还没张,他的一句话直接将我炸得魂都没了。
「微臣瞧这脉象滑实有力,是道喜脉啊!恭喜太子妃!」
求个方子,居然求出了这个结果?
这简直比赵子钦想与我同房还要来得突然。
等我缓过神来,就看见徐太医坐在一边写方子了,我不敢相信,再三问他,「真有了?」
可就算徐太医接连给了我肯定的回答后,我还是觉得奇怪,「若有孕我怎么一点孕吐的反应都没有,反而会吃得很?」
徐太医笑道:「这孕吐也因人而异,想必是太子妃体质好,才能免受这遭罪。」
我再次沉溺在震惊当中,久久不能言语。
赵子钦,你喜当爹了!!
三十二
我有喜的消息很快就传进宫里。
皇帝下了道旨意,李公公便立马带着圣旨和一堆赏赐到访。
我盯着那一堆东西,直犯头疼,给我这些还不如早点把门口的侍卫撤走,大半个月过去了,我真怕自己被这禁足闷出病来,可惜皇帝并不打算这么做,反而增添了不少守卫,将太子府看管得严丝合缝。
李公公对我解释道:「太子妃好好养胎,这头胎可得万分小心, 太子爷不在身边,皇上便想着法子将您照料好。」
我纳闷了,这哪是照料我?是生怕我跑出去才对吧!
心里虽是这么想,但我哪能说出来?只能点头笑道:「儿臣多谢父皇厚爱。」
李公公走后,我差人将那成「山」般的赏赐搬到屋里,领着赵景煜去找找有意思的玩意儿。
果不其然,有一箱子里全是孩子玩的东西,赵景煜瞧见,眼睛都亮了,半个身子都扑了进去,我被他逗乐了,拎着他的后领将他拖出来,打趣他:「娘瞧你见到玩具比见舒兰姐姐还开心啊。」
赵景煜似不满我这么说他,一边挣开我的束缚,一边伸手往箱子里掏,不答我话反问道:「娘怎么有这么多玩具?这些都是给小煜的吗?」
我听出他话里有闷闷的意味,尤其最后那句总觉得有些戳心,要是以前见到这些,早就捧着疯玩去了,哪会这么问一句。于是我蹲下身,将他拉到身前,问道:「娘说给你就是你的,小煜怎么会这么问呢?」
他睁着乌泱泱的眼看我,「好多人告诉小煜,再过不久就会有弟弟妹妹了……」
说到这他顿住,微微低下头去,看了眼手里抓着的娃娃,再抬眼时,眼中就冒出了水汽。
「娘会不会不要我了?」
这句话听得我心头一震,我向来宠他爱他,却从未想过将来我若有了自己的孩子会怎么对他,虽说他只有四岁,但他的内心是异常敏感的,得来不易的爱怎么舍得分给别人,他在害怕,害怕我肚里的孩子会抢走曾独属他一人的爱。
赵景煜打从出生起就没了爹娘,我心里始终是心疼他的,即使没有血缘这份关系,我仍是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可现在,我也害怕了,我怕我做不到均分给他同等的爱。
我伸手轻轻擦拭他眼角的泪水,捧起他的脸蛋,格外认真道:「娘不会不要你的……」
可我除了这苍白的一句话外,竟不知还能做出什么样的承诺。
倒是赵景煜听完我的话,耷拉的小脸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拉过我的手,要与我勾手为证。
我依他照做了,看着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难受。
「皇后娘娘驾到!」
宫人高喊,粗哑的音调沿着弯弯绕绕的回廊传进我的耳里。
我起身,命人照看好赵景煜,便快步朝前堂走去。对于皇后的到访,我一点也不意外,只是没想到李公公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到了。
因为腹中的皇嗣,我现在倒是成了香饽饽,要不是因为禁足令,怕不是现在满堂都是人了。
待我赶到时,皇后正坐在堂中,手里捻着一串佛珠,一群侍从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搬进走出。我看着这一切心里纳闷得很,才刚怀上就是这般大阵仗,待我腹中的孩子呱呱坠地时,不知道还能有多夸张。
「儿臣来迟了,还望母后莫怪。」我朝她微微一行礼,也是因为如今这身子, 皇后一见便立马起身护着我,牵起我的手坐到一边,柔声道,「母后怎会怪你,如今有了身子凡事都小心些才好。」
我点点头,笑着回道:「多谢母后体谅。」
些许时日未见,皇后看上去气色红润了许多,原还憔悴的脸总算恢复了从前的神采,我淡笑道:「儿臣瞧着母后是愈来愈有风韵了。」
皇后掩唇轻笑几声,那双弯弯美目上下打量了我几分,似乎想从我脸上瞧出什么话来夸,可她的目光来回扫视,微启朱唇却说不出半个字。
我知道让她夸我实在有些为难她了,毕竟我在短短时间里就将自己吃成一张大圆饼。在宫里,那些嫔妃在后宫之中争奇斗艳,盈盈柳腰乃是常态,如我这般壮硕的,她哪见过。
我赶紧岔开话,干笑几声,指着那些锦盒问:「母后送来这么多东西,儿臣哪用得了呀!」
皇后这才收回目光,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忧心道:「母后怕你吃不好睡不好,特意找来一些吃食,好缓一缓太子妃的孕吐之苦。」
其实我很想告诉她,我不仅没有这方面的苦恼,反倒吃嘛嘛香,否则这一身的膘是哪来的。可我心里虽这么想,但并未打算说出来,若是说了,那一堆的东西不就是打皇后的脸嘛。
「儿臣那便先谢过母后了。」
「母后是过来人,有些事可比太医知道得多。」
皇后抬手招来一个捧着小罐子的侍从,她接过那罐子,揭开封口,从里面摸出一把梅子递到我手里,皇后笑道,「都说酸儿辣女,母后当初就是爱吃这盐渍梅子,后来才生了长……」
话至此,停得让我有些猝不及防,我知道她说的是谁,那个名字本就像根刺扎在她心里,现在突然顺着话就溜到嘴边,似乎连她自己都没想到。
长安,没活过十六岁的赵长安。
我接过她手里的罐子,放到一旁的茶桌上,那些试图安慰她的话却如鲠在喉,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关于长安的事,我知之甚少,只知道他年纪轻轻就殁了,同李思思一样,在最好的年华里死在冰冷冷的湖水中。
「母后……」我轻轻唤她。
可回应我的却是一道清脆的声音,「嗒」,一连串的珠子掉落,敲击在石地板上发出尖锐的撞击声,我循声看去,竟是皇后手里那串佛珠,现下有些正沿着石缝缓缓滚落至我脚边,我弯下腰,想将它捡起。
这串佛珠看着已然十分陈旧,我刚嫁过来时,就见皇后戴着,不知道她戴了多少年,亦不知道它背后的意义有多深远,但想来能贴身戴着的总归不一般,如今珠串一断,像是断了什么意义,看得我眼睛一涩。
我微微弯下腰,余光瞥向皇后。她的五指竟攥得紧紧,指尖像是要掐进皮肉般,一丝血色也无。
随后她的声音也同满地的珠子般,四分五裂,如蒙上了一层纱,含糊又隐晦。
「这佛珠一断,有些事也走到头了。」
皇后的声音是从未有过地冷,好似刚从冰窖中走出来,浑身泛着寒气,说的话也不带丝毫温度,那句话,就像冰碴子直戳我耳中。
三十三
皇后那句话这几天总萦绕在我的脑海中,她将话说得那般决绝,很难不让我多想,可无论我如何揣度,都想不出一个解释来。
不过很快,我就明白了。
入了九月,日头就开始慢慢变短了,院里的桂花渐渐开了,秋风一吹,嫩黄的花连带着树叶便簌簌摇晃起来,桂花香也同秋风一起晃晃悠悠地弥散在空中。
我正坐在烛灯下,亲手为腹中的孩子缝制衣裳鞋袜,但我手拙,缝出来的针脚总是乱糟糟的,我气自己蠢笨,正准备拆线重新缝制时,窗外就飘来一阵桂花香。
我爱桂花,说实在点,是爱桂花糕。
以前在宋家,每到这个时候,府里的嬷嬷便会为我做上好几盘桂花糕,我次次都吃得精光,即便是嫁进太子府,嬷嬷也不忘做好差人送来,直到去年,嬷嬷病逝,便没人再为我做桂花糕了。
我去院里折了一段桂枝,将它插在瓷瓶中摆在桌上,闻着桂香绣着衣裳,心里特别安心。
只不过,我的安心在下一刻却堪堪碎了一地。
屋外匆匆跑进一人,满面惊慌,见到我连脚都没站稳,喘着粗气直指外边道:「太子妃……出事了……」
我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见来人如此,心也跟着慌起来,「出什么事了?」
「太子府闯进来好多兵,看衣着不像御林军……」大概是跑得急,他连话都说得不太利索。
我尚在禁足,没有皇帝的意思,谁敢闯进来,想来只有一人。
思及此,我提起裙子跨步奔向大门,没走多远便看见李侍卫带着几人向我赶来。
「太子妃,我已备好马车,您赶快随我离开。」李侍卫面色凝重,「若再晚一步,便插翅难逃了。」
他行色匆忙,即便周遭光线暗淡,可我也能察觉出李侍卫冷冽的气息,以及他腰间佩剑隐约折射出的寒光,我浑身一战,不可置信地问道:「外面是诚王的人吗?」
李侍卫没点头亦没摇头,甚至回应都答非所问,「太子妃,得罪了。」
说罢,他拽住我的手臂,匆忙往后院赶去。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吓得魂都没了,整个人宛如木头般任由他摆弄。
他的态度已然是在告诉我答案,诚王起兵谋反,太子府俨然不能幸免。
精神浑噩,直到坐上马车,我才想起赵景煜来,心下一慌,赶忙高喊道:「赵景煜呢?怎么没把他带来?」
可李侍卫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一跃马上,扬起马鞭直甩而去。
车身一晃,我险些摔倒在侧,马车奔得极快,可即便如此,我还是听到不远处有追兵赶到,刀剑铮铮声仿似就在身后,甚至追兵口中的「一个也不能放过」也历历在耳。
「快停下,赵景煜还在里面!」我声嘶力竭地冲他哀求,一声声一遍遍,李侍卫却无动于衷。
他驾马一刻未停,月色淡如水,流淌在他身上,却让我第一次发觉他是如此冷血无情。
我侧过头望向逐渐远去的府邸,一片昏暗中闪现点点星火,我明明才承诺过赵景煜绝不会不要他,可在致命关头我却丢下他不管,我食言了,我无法再面对赵景煜。
刀剑无眼,他那么小的孩子,面对这一切,怕是哭得不成样子,我最怕他哭了,他的眼泪就是我的弱点。
我回眸看向李侍卫,发狠了威胁他,「你若不停车,我便从这跳下去!」
李侍卫未回头,只冷冷回道:「太子妃可得分清轻重,难道你腹中胎儿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孩子重要?」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并没错,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上骨血至亲,我与赵子钦的孩子怎能舍弃,可赵景煜我亦不愿丢下,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如何抉择。
「咻!」
一支羽箭突然从一侧穿过,直直扎入车板上,尾羽甚至还微微颤动着,还不待我反应,接二连三的羽箭纷沓而至,霎时间,我惊出一身冷汗,身子还止不住地战栗。
我的视线逐渐混沌,只听见李侍卫冲我高喊了一句,「太子妃小心!」
再之后,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十四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一睁眼便是熟悉的景象。
长春宫,皇后殿内。
床边有侍女照看我,一见我醒了,忙退出去,将皇后唤来。
此刻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手不由自主地伸至额头,一下便摸到裹在额上的纱布,忽然想起来自己晕过去时好像撞到了车框,大概破了皮又上了药,才这般疼。
我撑着身子坐起,刚想下地却被闻询而来的皇后制止,「好生歇着,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
我伸出去的腿一下定住,可下一秒还是踏到了地上,皇后三两步走到床边,将我的脚收回去,又替我掖好了被子,这才安抚道:「这几天你就在母后这好好养身子,养好了再回去。」
我怎么能坐得住,赵景煜还在太子府中不知生死,诚王既然想将我置之于死地,那整个太子府又怎能逃过他的毒手。
「我要回太子府。」我挣扎着起来,面对皇后一字一句道,「赵景煜还在里面,诚王能放过他?」
皇后动作极快,朝屋外喊来人,又转头压着我的肩不让我动弹,似不满我胡闹,当即冷了脸,「那孩子比你的亲骨肉还重要?」
我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皇后脱口而出的话,竟与李侍卫说的一模一样。
也许在所有人的眼里,赵景煜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孩子,即便冠上皇孙的名头,也抵不过皇家血脉四个字。
但对于我而言,赵景煜始终是不一样的,在太子府寂寥又无趣的日子里,他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给我平淡的日子添上许多色彩,甚至有些事理我活了十九年都没明白,最后还是从他的嘴里明白的,他在我与赵子钦之间,早已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屋外很快来了两三个侍女,分别按住我的手脚,皇后才松开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沉声道:「若非我护着你,你早就死在了箭下,能活下来,凭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她话已至此,我再听不出来便是个傻子,忽然间我想起过往种种,长春宫抬出的尸体,皇帝同我说皇后万一做错事,望我与赵子钦能原谅她,再到她亲自将李思思送进府里,再到她先前说的了结二字,一个从前我不敢想的念头,彻彻底底地浮现在脑海中。
「诚王造反,母后可有……」参与其中。
那四个字我都不敢讲出来,话到嘴边生生被我咽了回去。
皇后未再答话,目光极沉地看了我最后一眼,而后拂袖离去,可没走出几步,她又停下步子,背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大逆不道之事谁都不愿做,你若是我,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说到这,她大约是哽咽了,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道,「可你又不是我,你不会明白失去孩子的苦痛,亦不明白在这深宫之中需受多少煎熬。」
随后,屋外也响起了一道清脆的落锁声,咔嗒,顺带也将我的眼锁上了,眼角甚至流淌出一道浅浅的泪。
赵景煜,娘食言了。
三十五
长春宫门前有侍卫守着,屋里又有侍女监视,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逃出去的办法,只好软着声音向他们哀求,可无论我如何费尽口舌,他们恍如木头般一字未言,我气不过,直接拔下头上的珠钗,抵在喉间,逼他们放我出去。
侍女见我如此,吓得大叫一声,又不停地劝慰着试图让我冷静。
可我既然做到如此地步,又有何惧,大喊道:「若不放我出去,我立马死在这。」
有人慌了神,急忙让外头的侍卫将皇后找来,我无所谓,皇后多么看重我腹中的孩子,又怎会眼见我死,但把她喊来多少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心下一急,赶忙阻止道:「你们若敢走一步,便等着进来收尸吧!」
「太子妃,万万不能冲动啊!」
我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那些人估计也被我的话吓到了,左右是不敢再动,我紧接着催促道:「把门打开。」
我明白这么做于他们而言是左右两难,但我又何尝不是逼不得已。良久,我始终未听见门锁的动静,心下一慌,慌忙喊道:「不想我死,就赶紧开门!」
这话一出,门锁终于有了动静,我缓缓移到门边,视线牢牢盯紧屋里的侍女,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安全出去。
可正当我踌躇之时,那扇门被人一把推开,随后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稳步踏来,她端着皇后的威仪,见到我的行径后,也不心急,反倒嗤笑了一声,「我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也不过是使这种下等的手段。」
我将钗子抵得更深了,刺在皮肤上有些疼,可我不在乎,一些话想都没想就溜出嘴边,「与母后的所作所为相比,我的手段确实拿不上台面。」
皇后却像根本不在意我的讥讽,她自顾自言道:「我原想护着你,可你执意要送死,那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话至此,皇后顿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抬手屏退屋里的侍从,对我颇为神秘道:「只不过,你死之前我得让你知道些事。」
我未答话,盯着她的脸只觉陌生,皇后变了,短短时间里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她身上仅存的温柔在此刻已分崩离析,那双能藏事的眼也展露出从未有过的狠厉与恨意,皇后不再是皇后了,她好似对万事万物都已无谓,又或许,这才是她本性。
「赵子钦回来了!」
一句话,让我瞬间愣在原地,握着珠钗的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我明白赵子钦迟早会赶回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诚王逼宫不过一日的时间,他便能赶到,我怀疑他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只不过等着诚王造反的时机,回京一举拿下,可这难免会是一场恶战,谁负谁胜都落不得好下场。
皇后将我的神情皆数纳入眼底,趁我发愣,她快步移到我身边,将我脖颈上的珠钗夺走摔在脚边,钗子落到地上直接断成两截,上面镶的珠子也散落在四周,滚至各个角落里。
见我仍在愣神,皇后变得愈发狠厉,沉声道:「可他回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羊入虎口,不堪一击罢了。」
诚王不会胜的,这是在我得知赵子钦回来后,脑中蹦出的唯一信念。
但听她如此说,我还是害怕了,并非怕赵子钦出事,我信他,他那么聪明要强,怎么会允许自己打败仗,我只是怕眼前人,怕皇后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地豁出命,换来的是白绫一条,毒酒一杯。
我试图劝她,「可母后就没想过倘若诚王败了,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皇后不做思量,冷哼一声后,告诉我,「不过就是一个死字,我若怕死,便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她果真是做了赴死的准备,可我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里藏不住话,思绪也被这场宫变搅得一塌糊涂,想也没想就问了出来。
「母后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皇后一下敛了神色,收回目光,转身往内室走去,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走到高高的书架前,从最里边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细长的锦盒,看得出来她很宝贝这个盒子,即便外壳一尘不染,她拿到手中还是不住地用衣袖轻轻擦拭后,才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真容。
我走进一看,是幅画。
皇后将画取出,展开后怔怔地看着画中人,不过一眼,她那双凌厉的眼就悄悄落下了泪,留下一道清晰的泪痕。
那画中是位少年郎,大约十三四岁,模样清秀俊逸,手握狼毫,正坐在书案前,或许他本在读书写字,却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后,抬首笑得极为灿烂,如冬日的暖阳,一点一点暖进心里。
他是长安,我从未谋面过的长安。
「这幅画是他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了,我藏了很久,只敢在想他时偷偷摸摸地拿出来。」皇后说到这哽咽了,一手轻轻抚上长安的脸,颤着声继续道,「赵天禄他没有心,长安生前未能受到他的宠爱便罢了,就连遗物,他都要烧得一干二净,你问我为何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又何不问问赵天禄,他为何要如此对长安,亦为何要如此对我?」
皇后喊出皇帝的名讳时,我惊得心都差点漏跳一拍,直到皇后说完,我才回过神来。
她将画像捧在怀里,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全然失了皇后的体统。
「他若有一日将长安挂念在心里,我也不至于如此决绝,可赵天禄的眼里只有赵子钦,德妃生的孩子就是宝贝,那我的孩子算什么?」皇后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甚至是撕心裂肺地大喊。
我望着她颤动的肩,自己的心也不免一揪,可我还是不敢相信皇后会做出造反之事,也不敢相信她对皇帝的恨竟如此之深。
「皇后娘娘!!」
突然屋外传来一道急切的喊声,与之一起的是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我连忙转身,看见一位公公闯了进来,跪在皇后面前,「娘娘,诚王被俘……」
皇后却未理会他,只是抱紧了画像,一面哭又一面笑,那双美目都失了神采。
直至公公接连唤了她几声后,她才稳住情绪,同我说:「德妃死后,我亲手抚养赵子钦,却没想到是养虎为患。」
「当初他害了长安,赵天禄一点责罚都没有,如今我也将会死在他的剑下,你猜赵天禄会如何?」
「他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哭不会笑,就像死了个宫人罢了。」皇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后又苦笑一声道,「也许还会想,他心爱的德妃终于瞑目了。」
这话不难听出其中意思,但我还是想亲口听她承认,于是颤声问道:「德妃是母后害死的?」
「她该死。」皇后忽然暴戾,额头青筋暴起,大吼道,「她夺走皇上对我的宠爱,夺走皇上对长安的疼爱,竟还妄想夺走长安的太子之位!我沈明音乃一国之母,而她不过是个妃子,想骑到我的头上,做梦!」
她将真相一句一句摆到我眼前,毫无顾忌,全数倾泻而出,我的双腿打战,险些站不稳,我也终于明白赵子钦对皇后的恨意是源于此,面对弑母之仇,这么些年他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皇后忽然高举起右手,细瘦的手在灯烛下好似染上一层绯红,她喃喃自语道:「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只要向我求饶,收起她的傲气,我真的会放过她,可她偏偏不听劝,命都快没了还敢拿长安威胁我,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为何?」陈年旧事,终有一日要重见光明,而今日,我非得问个一清二楚。
「为何?」皇后像听见笑话般嗤笑一声,随后又低下头看着怀中的画,落了泪,「我们当娘的,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当年她们母子俩霸占着皇上的宠爱,长安有多羡慕只有我知道,我太心疼了,于是使法子让他装疾来换得皇上的怜爱,后来皇上的确慢慢改变,可长安的心疾装着装着好像就摆脱不掉了,关华琅手里握着这个把柄,想揭发我,我怎么能让她如愿……」
「所以德妃就该死?」我打断她的话,质问她,「母后下毒手时,难道不怕报应吗?」
皇后低低抽噎,再不开口,我想,报应早就来了,生命止于十六的长安俨然是对皇后最大的报应。
深宫中的仇与恨,有多少能理得清道得明,是非曲直,皆在她们的一念之间。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皇后却突然抬眸,将我的动作悉数纳入眼底。
她望着我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可我却再不敢看她,别开脸后,忽又听见她开口,也许是冷静下来,她的声音终于软了许多,她说:「你和从前的我可真像啊!单纯天真,没有一点心计,我这双手虽害死不少人,但从未想过害你,因为你太干净了,我不想把你搅进这腌臜中……」
皇后说着撑着身子,缓缓站起,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我默不作声地后退,直到身后再无可退之路。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手,在即将触碰到我时停了下来,慢慢收回去,她浑身都在发颤,连声音也是,「母后手脏,还是不碰得好,鸢儿,好好养胎,平平安安将他生下来,亦要平平安安抚养长大,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
说不动容是假,可正当我犹豫着如何回她话时,皇后迅速从宽大的衣袖中拔出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胸膛。
我目睹这一切,彻底被吓坏了,就连身子都没站稳,歪在一边,幸好有桌椅撑着,才没摔到地上。
我张嘴想喊人,却扯不开喉咙,发不出声来,还是跪在地上的公公见此,吓得大叫,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整座长春宫。
皇后倒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此生罪大恶极,不曾后悔!」
话毕,皇后便咽了气,带着她的长安一同走了。
三十七
皇后死了,宫里很快敲起了丧钟。
在这又沉又闷的声音里,皇帝脚步蹒跚地踏进了长春宫,他微微佝偻身子,看上去沧桑了不少,我见到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是望了他一眼,便退至一边。
皇帝缓缓靠近皇后,却在几步后停了下来,他卸下腰间佩剑,又捏住衣角搓了搓手,那明黄的龙袍上便留下一片血印子,我一瞧见就心惊。
他做完这一切动作后,才继续往前走,可在他看清皇后的死因后,我明显看出他的一双手在微微发颤,或许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沉默了许久后,才嗫嚅道:「她是怕我怪罪,才选择自尽的?」
此时长春宫所有的侍从都已被我赶了出去,皇帝的话很明显是在问我,可这个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她连死都不怕,怎会怕皇帝的怪罪?她只是再没有脸面面对了,背叛皇家,亏负皇帝,也没有勇气继续面对皇帝的冷眼相待!
「父皇……节哀……」
我张了张嘴,能说出口的,好像只有这么一句。
这下皇帝的背更弯了,他缓缓蹲下身,伸手触碰到皇后胸口上插着的匕首时,浑身一震,想来是看到了那副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