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无眼,他那么小的孩子,面对这一切,怕是哭得不成样子,我最怕他哭了,他的眼泪就是我的弱点。
我回眸看向李侍卫,发狠了威胁他,「你若不停车,我便从这跳下去!」
李侍卫未回头,只冷冷回道:「太子妃可得分清轻重,难道你腹中胎儿还比不上一个外来的孩子重要?」
我哑口无言,他说得并没错,这世上有什么能比得上骨血至亲,我与赵子钦的孩子怎能舍弃,可赵景煜我亦不愿丢下,手心手背都是肉,叫我如何抉择。
「咻!」
一支羽箭突然从一侧穿过,直直扎入车板上,尾羽甚至还微微颤动着,还不待我反应,接二连三的羽箭纷沓而至,霎时间,我惊出一身冷汗,身子还止不住地战栗。
我的视线逐渐混沌,只听见李侍卫冲我高喊了一句,「太子妃小心!」
再之后,我眼前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十四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一睁眼便是熟悉的景象。
长春宫,皇后殿内。
床边有侍女照看我,一见我醒了,忙退出去,将皇后唤来。
此刻我只觉得头痛欲裂,手不由自主地伸至额头,一下便摸到裹在额上的纱布,忽然想起来自己晕过去时好像撞到了车框,大概破了皮又上了药,才这般疼。
我撑着身子坐起,刚想下地却被闻询而来的皇后制止,「好生歇着,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
我伸出去的腿一下定住,可下一秒还是踏到了地上,皇后三两步走到床边,将我的脚收回去,又替我掖好了被子,这才安抚道:「这几天你就在母后这好好养身子,养好了再回去。」
我怎么能坐得住,赵景煜还在太子府中不知生死,诚王既然想将我置之于死地,那整个太子府又怎能逃过他的毒手。
「我要回太子府。」我挣扎着起来,面对皇后一字一句道,「赵景煜还在里面,诚王能放过他?」
皇后动作极快,朝屋外喊来人,又转头压着我的肩不让我动弹,似不满我胡闹,当即冷了脸,「那孩子比你的亲骨肉还重要?」
我愣住,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皇后脱口而出的话,竟与李侍卫说的一模一样。
也许在所有人的眼里,赵景煜不过就是个可有可无的孩子,即便冠上皇孙的名头,也抵不过皇家血脉四个字。
但对于我而言,赵景煜始终是不一样的,在太子府寂寥又无趣的日子里,他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礼物,给我平淡的日子添上许多色彩,甚至有些事理我活了十九年都没明白,最后还是从他的嘴里明白的,他在我与赵子钦之间,早已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屋外很快来了两三个侍女,分别按住我的手脚,皇后才松开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我,沉声道:「若非我护着你,你早就死在了箭下,能活下来,凭的是你肚子里的孩子!」
她话已至此,我再听不出来便是个傻子,忽然间我想起过往种种,长春宫抬出的尸体,皇帝同我说皇后万一做错事,望我与赵子钦能原谅她,再到她亲自将李思思送进府里,再到她先前说的了结二字,一个从前我不敢想的念头,彻彻底底地浮现在脑海中。
「诚王造反,母后可有……」参与其中。
那四个字我都不敢讲出来,话到嘴边生生被我咽了回去。
皇后未再答话,目光极沉地看了我最后一眼,而后拂袖离去,可没走出几步,她又停下步子,背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
「大逆不道之事谁都不愿做,你若是我,未必不会做出同样的事来……」说到这,她大约是哽咽了,停顿片刻后,又继续道,「可你又不是我,你不会明白失去孩子的苦痛,亦不明白在这深宫之中需受多少煎熬。」
随后,屋外也响起了一道清脆的落锁声,咔嗒,顺带也将我的眼锁上了,眼角甚至流淌出一道浅浅的泪。
赵景煜,娘食言了。
三十五
长春宫门前有侍卫守着,屋里又有侍女监视,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逃出去的办法,只好软着声音向他们哀求,可无论我如何费尽口舌,他们恍如木头般一字未言,我气不过,直接拔下头上的珠钗,抵在喉间,逼他们放我出去。
侍女见我如此,吓得大叫一声,又不停地劝慰着试图让我冷静。
可我既然做到如此地步,又有何惧,大喊道:「若不放我出去,我立马死在这。」
有人慌了神,急忙让外头的侍卫将皇后找来,我无所谓,皇后多么看重我腹中的孩子,又怎会眼见我死,但把她喊来多少是给自己找麻烦,我心下一急,赶忙阻止道:「你们若敢走一步,便等着进来收尸吧!」
「太子妃,万万不能冲动啊!」
我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那些人估计也被我的话吓到了,左右是不敢再动,我紧接着催促道:「把门打开。」
我明白这么做于他们而言是左右两难,但我又何尝不是逼不得已。良久,我始终未听见门锁的动静,心下一慌,慌忙喊道:「不想我死,就赶紧开门!」
这话一出,门锁终于有了动静,我缓缓移到门边,视线牢牢盯紧屋里的侍女,心里却盘算着怎么安全出去。
可正当我踌躇之时,那扇门被人一把推开,随后一道雍容华贵的身影稳步踏来,她端着皇后的威仪,见到我的行径后,也不心急,反倒嗤笑了一声,「我当你有什么本事,原来也不过是使这种下等的手段。」
我将钗子抵得更深了,刺在皮肤上有些疼,可我不在乎,一些话想都没想就溜出嘴边,「与母后的所作所为相比,我的手段确实拿不上台面。」
皇后却像根本不在意我的讥讽,她自顾自言道:「我原想护着你,可你执意要送死,那我又何必强人所难。」
话至此,皇后顿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抬手屏退屋里的侍从,对我颇为神秘道:「只不过,你死之前我得让你知道些事。」
我未答话,盯着她的脸只觉陌生,皇后变了,短短时间里我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只觉得她身上仅存的温柔在此刻已分崩离析,那双能藏事的眼也展露出从未有过的狠厉与恨意,皇后不再是皇后了,她好似对万事万物都已无谓,又或许,这才是她本性。
「赵子钦回来了!」
一句话,让我瞬间愣在原地,握着珠钗的手甚至有些微微发抖,我明白赵子钦迟早会赶回来,但没想到这么快,诚王逼宫不过一日的时间,他便能赶到,我怀疑他一早就知道会发生这件事,只不过等着诚王造反的时机,回京一举拿下,可这难免会是一场恶战,谁负谁胜都落不得好下场。
皇后将我的神情皆数纳入眼底,趁我发愣,她快步移到我身边,将我脖颈上的珠钗夺走摔在脚边,钗子落到地上直接断成两截,上面镶的珠子也散落在四周,滚至各个角落里。
见我仍在愣神,皇后变得愈发狠厉,沉声道:「可他回来又能怎么样?不过是羊入虎口,不堪一击罢了。」
诚王不会胜的,这是在我得知赵子钦回来后,脑中蹦出的唯一信念。
但听她如此说,我还是害怕了,并非怕赵子钦出事,我信他,他那么聪明要强,怎么会允许自己打败仗,我只是怕眼前人,怕皇后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地豁出命,换来的是白绫一条,毒酒一杯。
我试图劝她,「可母后就没想过倘若诚王败了,自己会落得什么下场?」
皇后不做思量,冷哼一声后,告诉我,「不过就是一个死字,我若怕死,便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她果真是做了赴死的准备,可我想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
我心里藏不住话,思绪也被这场宫变搅得一塌糊涂,想也没想就问了出来。
「母后究竟为何……要这么做?」
皇后一下敛了神色,收回目光,转身往内室走去,我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她走到高高的书架前,从最里边小心翼翼地取下一个细长的锦盒,看得出来她很宝贝这个盒子,即便外壳一尘不染,她拿到手中还是不住地用衣袖轻轻擦拭后,才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的真容。
我走进一看,是幅画。
皇后将画取出,展开后怔怔地看着画中人,不过一眼,她那双凌厉的眼就悄悄落下了泪,留下一道清晰的泪痕。
那画中是位少年郎,大约十三四岁,模样清秀俊逸,手握狼毫,正坐在书案前,或许他本在读书写字,却见到了什么有意思的事后,抬首笑得极为灿烂,如冬日的暖阳,一点一点暖进心里。
他是长安,我从未谋面过的长安。
「这幅画是他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了,我藏了很久,只敢在想他时偷偷摸摸地拿出来。」皇后说到这哽咽了,一手轻轻抚上长安的脸,颤着声继续道,「赵天禄他没有心,长安生前未能受到他的宠爱便罢了,就连遗物,他都要烧得一干二净,你问我为何要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又何不问问赵天禄,他为何要如此对长安,亦为何要如此对我?」
皇后喊出皇帝的名讳时,我惊得心都差点漏跳一拍,直到皇后说完,我才回过神来。
她将画像捧在怀里,整个人跌坐在地上,全然失了皇后的体统。
「他若有一日将长安挂念在心里,我也不至于如此决绝,可赵天禄的眼里只有赵子钦,德妃生的孩子就是宝贝,那我的孩子算什么?」皇后越说越激动,说到最后甚至是撕心裂肺地大喊。
我望着她颤动的肩,自己的心也不免一揪,可我还是不敢相信皇后会做出造反之事,也不敢相信她对皇帝的恨竟如此之深。
「皇后娘娘!!」
突然屋外传来一道急切的喊声,与之一起的是惊慌失措的脚步声,我连忙转身,看见一位公公闯了进来,跪在皇后面前,「娘娘,诚王被俘……」
皇后却未理会他,只是抱紧了画像,一面哭又一面笑,那双美目都失了神采。
直至公公接连唤了她几声后,她才稳住情绪,同我说:「德妃死后,我亲手抚养赵子钦,却没想到是养虎为患。」
「当初他害了长安,赵天禄一点责罚都没有,如今我也将会死在他的剑下,你猜赵天禄会如何?」
「他什么都不会做,不会哭不会笑,就像死了个宫人罢了。」皇后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后又苦笑一声道,「也许还会想,他心爱的德妃终于瞑目了。」
这话不难听出其中意思,但我还是想亲口听她承认,于是颤声问道:「德妃是母后害死的?」
「她该死。」皇后忽然暴戾,额头青筋暴起,大吼道,「她夺走皇上对我的宠爱,夺走皇上对长安的疼爱,竟还妄想夺走长安的太子之位!我沈明音乃一国之母,而她不过是个妃子,想骑到我的头上,做梦!」
她将真相一句一句摆到我眼前,毫无顾忌,全数倾泻而出,我的双腿打战,险些站不稳,我也终于明白赵子钦对皇后的恨意是源于此,面对弑母之仇,这么些年他到底是怎么捱过来的。
皇后忽然高举起右手,细瘦的手在灯烛下好似染上一层绯红,她喃喃自语道:「她本可以不用死的,只要向我求饶,收起她的傲气,我真的会放过她,可她偏偏不听劝,命都快没了还敢拿长安威胁我,那就怪不得我心狠手辣。」
「为何?」陈年旧事,终有一日要重见光明,而今日,我非得问个一清二楚。
「为何?」皇后像听见笑话般嗤笑一声,随后又低下头看着怀中的画,落了泪,「我们当娘的,哪个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当年她们母子俩霸占着皇上的宠爱,长安有多羡慕只有我知道,我太心疼了,于是使法子让他装疾来换得皇上的怜爱,后来皇上的确慢慢改变,可长安的心疾装着装着好像就摆脱不掉了,关华琅手里握着这个把柄,想揭发我,我怎么能让她如愿……」
「所以德妃就该死?」我打断她的话,质问她,「母后下毒手时,难道不怕报应吗?」
皇后低低抽噎,再不开口,我想,报应早就来了,生命止于十六的长安俨然是对皇后最大的报应。
深宫中的仇与恨,有多少能理得清道得明,是非曲直,皆在她们的一念之间。
我拖着沉重的身子往后退了几步,皇后却突然抬眸,将我的动作悉数纳入眼底。
她望着我的脸不知过了多久,可我却再不敢看她,别开脸后,忽又听见她开口,也许是冷静下来,她的声音终于软了许多,她说:「你和从前的我可真像啊!单纯天真,没有一点心计,我这双手虽害死不少人,但从未想过害你,因为你太干净了,我不想把你搅进这腌臜中……」
皇后说着撑着身子,缓缓站起,小心翼翼地向我走来,我默不作声地后退,直到身后再无可退之路。
她伸出染着蔻丹的手,在即将触碰到我时停了下来,慢慢收回去,她浑身都在发颤,连声音也是,「母后手脏,还是不碰得好,鸢儿,好好养胎,平平安安将他生下来,亦要平平安安抚养长大,千万别……重蹈我的覆辙。」
说不动容是假,可正当我犹豫着如何回她话时,皇后迅速从宽大的衣袖中拔出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胸膛。
我目睹这一切,彻底被吓坏了,就连身子都没站稳,歪在一边,幸好有桌椅撑着,才没摔到地上。
我张嘴想喊人,却扯不开喉咙,发不出声来,还是跪在地上的公公见此,吓得大叫,尖细的嗓音划破了整座长春宫。
皇后倒前,留下最后一句话。
「我此生罪大恶极,不曾后悔!」
话毕,皇后便咽了气,带着她的长安一同走了。
三十七
皇后死了,宫里很快敲起了丧钟。
在这又沉又闷的声音里,皇帝脚步蹒跚地踏进了长春宫,他微微佝偻身子,看上去沧桑了不少,我见到他什么话也没讲,只是望了他一眼,便退至一边。
皇帝缓缓靠近皇后,却在几步后停了下来,他卸下腰间佩剑,又捏住衣角搓了搓手,那明黄的龙袍上便留下一片血印子,我一瞧见就心惊。
他做完这一切动作后,才继续往前走,可在他看清皇后的死因后,我明显看出他的一双手在微微发颤,或许是不能接受这个事实,他沉默了许久后,才嗫嚅道:「她是怕我怪罪,才选择自尽的?」
此时长春宫所有的侍从都已被我赶了出去,皇帝的话很明显是在问我,可这个答案不是显而易见吗?
她连死都不怕,怎会怕皇帝的怪罪?她只是再没有脸面面对了,背叛皇家,亏负皇帝,也没有勇气继续面对皇帝的冷眼相待!
「父皇……节哀……」
我张了张嘴,能说出口的,好像只有这么一句。
这下皇帝的背更弯了,他缓缓蹲下身,伸手触碰到皇后胸口上插着的匕首时,浑身一震,想来是看到了那副画像。
「朕以为长安留给你的只有那串佛珠了,没想到你还偷藏了长安的画像,也好……」
皇帝自言自语的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明白,可本该回答他的人已无法再开口了,我上前一步,告诉他:「那串佛珠,前些日子……断了。」
皇帝猛地抬头,混浊的眼中泛起点点不可置信,好半晌,他才道:「长安走的那年,她日思夜想,活得不成人样,一双眼差点哭瞎了,朕便狠心命人将长安所留之物挪到别处,可谁想当晚走水,所有东西全烧没了,唯有那串佛珠尚存……」
说到这,他声音渐低,全身似乎都被抽走力气,软绵绵地靠在桌边,牵起皇后染血的手,面上涌出一抹痛苦的情愫,他哽咽道:「朕对不起你,这辈子都……对不起你。」
皇帝的每句话每个神情,我都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在知晓一切的前因后果后,我眼里流不出一滴泪。也许皇后生前从未听皇帝说过一次抱歉,毕竟他在皇帝的位置上坐久了,怎愿意纡尊降贵地说出那三个字。他只敢在她死后千般万般地后悔,我甚至很难分清他此刻说出口是不是只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理得罢了。
我忽然觉得屋里闷得慌,胸口憋着一股气怎么也透不出来,便悄悄逃了出去。
必须先找到赵景煜,这么久没见到,我真怕他出什么事。
我找来皇后身边的贴身侍女,逼问关他的地点,可她正为皇后之死哭得稀里哗啦,听得我心里直发怵,我一急,破口大骂,她这才跟我说正事,可她抽抽噎噎的,愣是说不清楚。
言语间,我努力拼凑出几个字,城西,南华府。
我立马冲往宫外,可还没走出几步,便被人从身后一把搂住,顿时吓得大叫起来,宫里现在乱得不行,怕不是哪个贼人想借我助他安全脱身,正当我思索该怎么安抚他别乱来,就发觉这人不对。
那只搂着我的手渐渐变得不老实起来,轻轻地抚着我的腰窝,随后又移到小腹上停住。
我气得浑身发抖,抬起脚就要往身后的色鬼踹去,一边大嚷着,「我乃太子妃,你若敢对我不敬,太子定不会让你活着出去!」
结果身后的人反而愈发大胆,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将我环在怀里,脑袋甚至抵到我的肩上,听见我威胁不怕反倒轻笑一声,「皇上来了都没用,难道我抱抱自己的媳妇还有错不错成了?」
这声音如此熟悉,他才说了几个字,我就听出来了。
「赵子钦……」我轻轻喊他。
「嗯。」他将我抱得更紧了,「我回来了。」
我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眼睛一瞬间泛酸,想起他不在时身边发生的种种,一股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特别想告诉他自己经历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又沉又重的四个字。
「我好想你。」
「我亦是。」
三十八
我与赵子钦一块去接的赵景煜,到南华府时,我着急忙慌地冲进去,可还没走出几步就发现赵子钦人不见了,一回头却看到他顿足在门口,抬头望着府门上的匾额若有所思,我喊了他几声,未得回应,于是无奈地折身回到他身边。
「看什么呢?」我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是一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匾额,但那南华府三个字却不普通,刚柔并济又清秀飘逸,不知是出自谁的手,可现在我只关心赵景煜,生怕再晚一步,那孩子便怨我更深一分。
我一拉他的手催促道:「这字是写得不错,但当务之急是赶紧进去把赵景煜抱出来。」
赵子钦似乎这才回过神,回握住我的手,掌心湿润,大约出了不少汗,他抬起步子走去,一边走一边沉声道:「这是长安的字。」
这回换我顿足了,他见我停下回头继续道:「我九岁时母妃没了,那时候年纪小,长安担心我,便带我到这住了一段时间。」
赵子钦拉着我往府里走去,轻车熟路地穿过各个回廊,一面走一面回忆,「他只比我大一岁,却总当自己是大人,但又能事无巨细地照顾我,尤其是在南华府的日子里,他想尽办法逗我开心,生怕我想不开,可他哪知道,九岁我就想明白了许多事。」
他说到这时,我们恰好走到了一间屋子前,门大敞着,入眼的就是满架子的书,一本挨着一本,就连屋子里都满是书墨的气息,赵子钦松开我的手,径直走到书架前,随手取下一本翻阅起来,我也跟着进屋,先是扫视一圈没见到赵景煜的小身影后,才凑到他跟前,脚都还没站稳,又听见赵子钦道:「这些都是他读过的书,他虽身子不好但胜在勤奋,兵法国论一样不落,我原以为他只是爱读书,可在见到这一面的书墙后,我忽然明白了……」
「他在意皇位,胜过一切。」
赵子钦合上书,递到我的手中,我低头一看是本策论,被翻阅得破旧不堪,可见长安有多刻苦。
「只可惜……」他不受皇帝宠爱,亦没活过十六岁。
我将书塞回书架上,将赵子钦拉出这间屋子,以免他再触景生情。
还没走出多远呢,我远远就看见赵景煜摇着拨浪鼓往我这蹦,小孩子眼睛亮,我还没喊出他名字,就听见赵景煜先喊了出来。
「爹,娘!」声音洪亮得不行。
我眼泪差点就落下来,来时我还在担心他会不会怪我把他丢下了,又怕他觉得我不守承诺,从此不再亲近我,可一切担忧在听到他喊的那一声后全数消失。
我张开怀抱蹲下身,还没蹲稳就被他撞了个满怀,身子不受控地往后一倒,幸好有赵子钦在一边扶着,才没摔到地上。
也许是太过想念了,赵景煜一扑进我的怀里就哇哇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嘴里的话也含糊不清,我仔细听着最后才分辨出他说的什么话。
他说:「娘,怎么现在才来接小煜啊!」
我吸着鼻子,眼睛雾蒙蒙一片,柔声向他道歉:「是娘不对,娘不该把你丢下的,小煜能不能原谅娘这次?往后娘绝不会丢下你的。」
未曾想,赵景煜哭得更凶了,小身子一颤一颤的,简直要把我的心哭碎了,我拍拍他的背,安抚道:「不哭不哭,娘知错了。」
赵景煜这才抽噎着,小脑袋凑近我的耳边,极为可怜地乞求道:「娘,不要丢下小煜!」
我连忙点头,「不会了,绝对不会了。」
「娘要说话算数,不然小煜就不要你了。」他如是说道,又将我抱得更紧了,可我心里却是一惊,害怕的事似乎还是发生了,若是以往与他做了约定,必定要勾手指为证,但这次他却没有再勾起我的手指。
我松开他,试图主动与他约定,在他面前伸出小指,「不跟娘拉钩为证啦?」
赵景煜抹了一把眼泪,看看我又看看我的手,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了手指与我勾勾手,我承诺他往后不撇下他,也不会把属于他的爱分给别人。
他那张哭得皱成一团的脸终于展开笑颜来,随后又扑进赵子钦的身上,撒着娇说:「爹,要抱抱,娘肚子里有宝宝不能抱小煜。」
赵子钦一把将他搂到肩上,笑道:「小煜真乖,会体谅娘了。」
我缓缓起身,十分乖顺地站在赵子钦身边,实在心虚的得,有孕这事吧,我一直没写信告诉赵子钦,原本打听过他再过一个月就回来了,便想给他一个惊喜,谁知道诚王造反,赵子钦提前回来了,我又被皇后的事惹得心神不安,差点都忘了自己还怀着身孕。
「我有身孕了,这事一直没和你说……」我向他解释,可还没说几句就看见赵子钦笑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早就知道了。」
「你打哪知道的?」
「全府上下哪个不是我的人,我要想知道点什么,都不用你张嘴。」赵子钦笑道,腾出一只手直接在我额头上弹了一个脑壳蹦,疼得我直叫唤。
「疼!」
「就是让你长记性,往后无论什么遇上事,都要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猜他早把我这段时间遭遇的事都摸得一清二楚了,也许是心疼我独自面对一切,怕我受委屈,才如此「警告」我。
我心里是乐滋滋的,但脸上却佯装不乐意地瘪瘪嘴,回道:「知道了。」
赵子钦再次牵起我的手,面上是如沐春风般的笑容,用极其温柔的声音说:「真乖!」
三十九
诚王也死了。
尸首被抬出来时,全身溃烂流脓,面容可怖,听说朝臣上奏欲将他凌迟处死,但皇帝念在兄弟一场,只是赐了他毒酒一杯。
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正在喝又黑又苦的保胎药,经过这场变故,我受了惊,太医说得好生休养。
「那他的妻女该如何处置?」我问身旁传消息的侍从,捏着鼻子一口将药灌下肚。
「皇上下令将她们流放,永世不得回京。」侍从接过我递给他的空碗,感慨道,「从前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这往后可怎么过下去……」
过去我与诚王妃交集不多,出了这样的事,我也生不出多少怜悯来,倒是想起了另一个人——李思思。
她为何惨死,到如今都没有个结果,好像整个太子府里的人都把她遗忘了,唯独我仍放不下,现在是该有个真相了。
我让人喊来李侍卫,想让他再回忆回忆当时的情景,我不信没有一点蹊跷之处。
很快,李侍卫来了,而赵子钦也一同回来了。
「听说你想查李思思的案子?」赵子钦倚着我坐下,一手揽住我,轻抚着我微微隆起的肚子闷声道,「她被送进太子府的那一刻起,命就握在了诚王的手上,诚王逼宫是迟早的事,可逼宫需要一个理由,李思思便是他的不二选择,义女惨死太子府这个由头最好不过了。」
我伸手盖着他的手背上,一字一句向他问出心里所有疑惑:「所以是诚王害的?可李思思是死在太子府里,诚王纵然野心再大,这手总伸不到你身边吧?难不成府里有细作?」
话刚落,我明显察觉到他轻抚的动作一顿,也许是被我猜中了,又或许是其他原因,只见他迟迟不肯开口,我有些着急了,正欲催他解释,隔着一幕珠帘的李侍卫却替他开口了。
李侍卫先是扑通一跪,紧接着额头扣在地上,发出一声轻响,颇有请罪的架势,我还觉得奇怪,他最近也没做什么错事,怎么突然跪倒?忽然间,我心里浮现出一个答案,一个我从未想过的答案。
我瞪大双眼,提着心望向珠帘外影影绰绰的身姿,只听他缓缓道:「回太子妃,李姑娘之死是……在下所为。」
他后面还在同我解释,可根本再没这个必要,因为我彻头彻尾地明白了,太子府没有细作,李思思的死也并非诚王所害,我原以为架着太子府的那把刀会是诚王挥来的,却不想是身边人所为。李侍卫既然敢下手,便断然得人准允,当时赵子钦又不在府上,想来只有一人能有这般权力——皇帝。
忽然,我忆起在明华宫与诚王对峙那日,我向皇帝恳求亲自处理李思思后事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我曾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现在想来或许那时皇帝早已算计好,借李思思之死挑起诚王欲念,逼宫不过是意料之中的事。
「这事你也早知道了?」我问他,其实问与不问没什么区别,倘若他不知道,又怎会及时赶到擒获诚王,只是我心里有东西硌着,不说出来实在难受,「她其实不坏,虽说总是假借送吃食接近我,但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她并未害我,左右不过是旁敲侧击打听你的消息,给诚王做个眼线,后来人突然没了,我心里说不上的难过……」
我嘴笨,心里一乱说起话来总是没头没尾的,可憋得久了就再也忍不住,继续道:「你说,她如果没有遇见诚王,没有卷进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也不是大圣人,明白皇位之争少不了要踩着尸首上去,宫变那天死了那么多人,他们与李思思又有什么两样?」
「赵子钦,我不想将来我们孩子也会变成如此。」变得残酷无情,变得嗜权如命,甚至不惜搭上自己的性命。
也许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腹中的孩子尚未出世,而赵景煜也才四岁,只要我好好教导他们,争权夺位,绝不能在他们之间重现。
赵子钦大概看出我想明白了一切,蓦地起身,整个人蹲到我面前,头轻轻贴上我的小腹,低语道:「你别怕,只要有我在,绝不让祸事重现,这其中的滋味我尝过一遍,断然不会叫他们再受一遍。」
我伸手搭上他的额间,小心整理着碎发,其实他不说我也信他,但能听见如此承诺,心中的不安顿时烟消云散。
他额前长了些细软的新发,乖乖贴在两鬓,乌如墨般漂亮,可赵子钦微微一动,我便瞧见其中隐隐约约的一丝白,小心拨开乌发,赫然拉起那根与他年纪不符的银发,再用力一拽,赵子钦微怔,却什么也没问,缓缓阖上眼,似乎累了。
我悄悄将白发缠在手指上,后又抬起手于烛光下仔细看着那根白发,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成亲前,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赵子钦忽然浑身绷紧,却不言一发,良久过后,他才用耳朵轻轻摩挲着我的肚子,笑道:「他动了。」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笑吓了一跳,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他不敢抬眼看我,但这更印证了我的话,我与赵子钦的初识绝不是在成亲当日,可我偏偏想不起从前在哪见过。
或许我该继续追问下去,但一瞧见他乐呵呵的模样,还是没问下去,而是傻乎乎地顺着他的话转了话题,「谁?谁动了?」
他立马将我的手往肚子上贴,整个人乐得不行,「我儿子!」
「……」
我觉得他误会了,怀了孕的我特别容易饿,他以为的胎动估计是我肚子饿了的缘故,但我也没打算拆穿,也不忍心看到孩子他爹失落,于是陪他干笑,「你儿子还挺好动。」
四十
皇后的丧事是偷偷办的。
因为罪后之身,不宜大操大办,原本连这场仪式都不该有,是皇帝悄悄召我进宫,特地嘱咐我操办她的后事。
他说:「她虽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错源于朕,她跟了朕这么些年,没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朕不想她连死都没个归处。」
皇帝说的这些话,我觉得实在没什么必要,但还是答应了他,这绝不是在帮皇帝忏悔,仅仅是因为皇后曾经对我还不错,又或许同为女人,有时候真的能感同身受,在知晓一切缘由后,我有那么一刻真真切切地心疼她。
我回府和赵子钦说了这件事,其实在回府路上我犹豫了很久,毕竟他生母德妃被皇后害死,若让他去给皇后吊唁,岂不是往他的心上捅一刀。
后来同他讲时,我愣是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讲明白,但赵子钦很快就理会了我话里的意思,我原以为他会生气,可赵子钦脸上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就当我想着要不向皇帝回绝这份差事时,他缓缓道:「我也叫过她一声母后,给她送终就当是让长安安心了。」
他与长安之间的情谊有多深,我原先并不明白,但我知道他与皇后之所以能平淡相处这么多年,全是为了长安,或许在他心里,始终是有愧于长安的。
我把丧事办在南华府,她那么爱长安,南华府算是她最好的归处了。
灵堂极为简单,一副棺木,再加两三个人,除了她生前的贴身侍女和公公外,就是我了。
赵子钦没来,我也没想过让他来,为皇后悼念这事由我来就够了。
由于害怕被公众知道,一切都办得小心翼翼,好在万事都顺利,为皇后做完所有事后,南华府的大门就此落锁,一把厚重的铜锁挂在朱门上,咔嗒一声便把所有过往都锁在这冷冷清秋里。
我直接回了太子府,这些日子被宫里的事烦得心乱,便想着早些回去与他安安心心吃顿好的,可脚刚踏进屋里,身子便被人从侧边打横抱起,把我吓得直叫唤,可想也不用想,我就知道是谁。
「赵子钦你干什么!!」
「多久没抱过你了,让我抱抱。」
「……」
「嗯,重了。」
我大手一挥直接拍上他的脑袋,「老娘怀着呢,两个人的分量能不重吗?」
赵子钦听得直乐,嘴都合不上,走到床边将我小心放下来,双手撑在我的两侧,整个人缓缓凑近,一双眼弯得不成样子,直勾勾盯着我,笑道:「还不够重,我还得加把劲,把你娘俩养得白白胖胖才好。」
我摸摸小腹,扁起嘴不满道:「合着是看在孩子的分上,才这么伺候我。」
「怎么还吃起孩子的醋?」他腾出一只手捏捏我的肉脸,无奈笑道,「无论有没有孩子,我都把你放在心尖上,这辈子是,下辈子也是。」
赵子钦说完,大概觉得光说还不够,紧接着那张俊脸压下来,唇贴着唇,直接将我亲懵了。
唇舌交缠,呼吸很快就变得又粗又沉,我险些快喘不过气来,直接伸手推他,他倒是亲得忘我,任凭我怎么推都不起来,直到我拿拳头揍他,他才老实起来,躺到我身边,一手抚上我的小腹,喘气道:「你说当初洞房花烛夜我若没醉晕过去,咱俩的孩子早就能说能跑了。」
我没想到他会提起这事,又回想起那天的场景,他喝得醉醺醺,进屋抱着我直喊媳妇,还说了些不着调的话,可没说几句就昏睡过去,现在想想实在有趣,于是我笑话他,「别人是和媳妇洞房,你呢,是和酒洞的房。」
赵子钦一听也来劲了,「你可不知道你爹有多不放心我,他生怕你嫁过来会受委屈,拉着我嘱咐了好多话,那酒当然也少不了。」
他一提起我爹我就想我爹了,不和他贫嘴,侧过身认认真真地问他:「边疆的战事如何了?我爹什么时候能回来?」
赵子钦摸摸我的脑袋,安抚我,「快了,不出一个月就能回城。」
我这才放下心,可看着他瘦了一圈的脸,又想到他在外面受了不少苦,心里不免有些心疼他,我正打算改改自己的脾气,对他温柔些,结果赵子钦一句话又把我惹得满面通红,甚至羞得想找地遁进去。
「再给我亲亲,太医说不能行房事,那我过过嘴瘾总行吧!」
我下意识地一巴掌过去,最后却还是乖乖给他亲了,由着他去,就当是他憋坏了发泄一下,毕竟如狼似虎的,也不单是他一个。
四十一
老皇帝的身子越来越差,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人就走不动路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胡话。
我挺着大肚子没法照顾皇帝,只是偶尔进宫陪陪他,同他说说话解解闷。
这几天皇帝越来越糊涂了,昨日把我认成皇后,今日又把我认成德妃,我告诉他我是宋鸢,他的儿媳,起初他还愣住,仔细端详了我好一会儿才认出我是谁,可现在无论我怎么解释,他都不相信,认定了我是德妃。
我觉得得叫太医来一趟,瞧这情况并不太乐观,往后还剩多少时日,总得说个清楚。
「朕瞧你这肚子,估计是个大胖小子。」皇帝那双浑浊的眼直盯着我的肚子,面上的淡淡笑意一直未减,「儿子好,长安往后读书习武也有个伴。」
我反问他:「万一是个女儿呢?」
皇帝咯咯笑了起来,「女儿也好,长得像你就行,可不能像我这副糟样子。」
我明白他这是又把我当成德妃了,一想到皇后和长安的旧事,我耐不住性子,「那父皇可不能偏心,两个儿子一样对待才好。」
却没料到,我这一句顿时让皇帝混沌的神志清醒过来,他颤巍巍地指着我,惊愕道:「德妃呢?朕方才还和她说话,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我缓缓起身,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仔细掖好四角,小声安抚他,「父皇,这里一直都是我,您刚刚说梦话,定是在梦里见到她了。」
皇帝却不信,扯着嗓子非要召见德妃,我几番安抚无果,正不知该怎么办时,赵子钦来了,身后还跟了好几个太医,各个均提着药箱鱼贯而入。
「父皇嚷着要见德妃,我如何劝都听不进去。」我回望皇帝一眼,看到他不再大喊大叫,而是张着嘴又轻又缓的念出德妃的名字,终于缓了口气。
赵子钦牵着我走到一旁,将我安置在软椅上,后又示意太医们上前诊脉,眼看着太医纷纷围在床前,他这才对我缓缓道:「父皇时日无多了……」
我也看得出来,老皇帝是扛不住多少日子了,虽说人固有一死,但到这种时刻,为儿为女的心里终归不好受,即便赵子钦面上看起来淡定非常,但我知道,他心里早已忧心不行。
他刚从外面踏进来,一身的寒气,连带着五指都发冷,我什么话也没说,握紧他的手,牢牢不放。
太医很快就出来了,将商讨后的方子递到赵子钦手里过目后,悉数跪倒在地,我惊愕一番,却也能料到是什么样的结果了。
太医说老皇帝的身子已是油尽灯枯,赵子钦手中的方子虽是吊命的汤药,但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换而言之,就是我们得准备后事了。
我再也坐不住,回到老皇帝身边,此时他的声音已低得不能再低,我必须凑到他嘴巴才能听清他在嗫嚅什么。
他说:「长安啊……」
皇帝就这么一遍遍地重复,赵子钦坐到身边来,握起皇帝粗粝的手,也一遍遍地喊他父皇。
很快宫里所有嫔妃都赶了过来,全数涌进明华宫内,纷纷跪倒在地,珠钗坠饰撞击在一起发出极为清脆的声音,可紧随而至的就是一阵哭咽,以往唱曲时婉转动听的嗓子,如今哭起来骇人得很,把我的心搅得乱七八糟。
我起身想将她们赶出去,却被赵子钦一把拦住,他颀长的身子挡在我身前,望了皇帝一眼后对我道:「你陪陪父皇。」
赵子钦丢下这句话转身便走,顺带将内室的门带上,那糟心的哭声顿时轻了许多,我才松了一口气,却见皇帝忽然手舞足蹈起来,似乎看见了什么害怕的东西,直喊道:「朕错了,你别留朕一个人……」
我被吓坏了,来不及思索他说的是谁,只顾着安抚他,连忙拍拍他的胸口,让他顺顺气,「父皇!」
他再次清醒了一些,木讷地看着我,涣散的双目蒙上一层水汽,轻轻呜咽着对我说:「她不肯原谅朕啊!」
我大约是明白了,方才估计是看到皇后了,我想告诉他,皇后不会原谅你的,但面对即将离世的老人我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抚顺他的气,再把侍从端来的药汤一点点喂进他的口中。
待皇帝沉沉睡去时,夜已沉,我走出明华宫,寒意直面扑来,身子禁不住战栗起来。赵子钦蹲坐在宫门前,抬头望着天上蒙蒙亮的月,我与他坐在一起,头靠在他肩上,疲乏的身子顿时舒缓了许多。
我问他:「想什么呢?」
「想我娘了。」
我虽未能见过德妃,但也曾在赵子钦的书房里见过她的画像,螓首蛾眉,温婉端庄,「她一定是个特别温柔的女子吧!」
赵子钦噤声,垂首看着地上淡淡的月影,良久才道:「她的温柔从来都给了父皇,留给我的只剩严厉苛责,打从我出生起,她便盼着我坐上太子之位,读书习武样样都得让她满意,否则便要挨手板子,有次我和长安玩疯了,躲在一处假山里不肯回去,后来她提着灯找来时,脸色沉如青石,我还未反应过来,她就当着长安的面用灯柄直接抽到我身上,一面哭一面打,直到长安扑到我身上,她才停下来。」
我安安静静听他说,身子靠他更近了。
「那时候年纪小,我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也想过她为什么不能像皇后对长安那样,温声细语地对我,后来等我想明白了,她却走了,把爱恨全都带走,独留我一个人在这皇宫里……」
「我娘和长安都走了,我怕父皇也……」他说到这顿住,我听得出来,他是哽咽得说不出话了。
我直起身子,站到他面前,微微俯下身捧起他的脸,一字一句道:「你有我,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还有赵景煜,爱你的人还在,也永不消失。」
宫门边立着两盏宫灯,昏黄的光映在他的脸上,我看见他微微蹙眉,朦胧的眼流出两行清泪,顿时鼻尖一阵酸涩,吃力地倾身拥住他,唇齿贴在他耳畔边,一切都至诚至意,「赵子钦,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他的脊背顿时发颤,闷声呜咽着,可很快他便恢复如常,大概也是怕我弯腰累着,立马起身牵着我回到明华宫。
踏进去前,他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被泪浸润过的眼泛着光,勾住我的心,他说:「这辈子,我有你真是何其有幸。」
四十二
正月初六,皇帝驾崩了。
新年伊始,丧钟再次敲响,沉闷的钟声将所有悲恸全数敲了出来。
先皇的妃嫔整日以泪洗面,原因不为别的,照礼制,有些妃嫔将直接送进庙里终老一生,有些则为先皇守陵一辈子,她们其中一部分人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去处,先皇走后没多久便一个接一个地自尽。
我已然是皇后,后宫之事霎时间全数交至我手中,谁知一接手就遇上这些事,丧的丧走的走,我心里实在没法舒坦,好在赵子钦体谅我,将我的活全揽了过去。新帝手头的事本就又多又杂,他都自顾不暇了还要处理后宫之事,我心疼他,却又帮不上什么忙,左想右想,只能怪自己没用。
这段日子肚子大得已经走不了多少路了,宫里的嬷嬷告诉我还是得多走动,这样生孩子的时候才不会受太多苦,听她如此说我也不敢犯懒,于是日日都走去赵子钦那,陪他说说话或者给他翻翻折子。
他一做起事来认真得很,有时候甚至能把我忘了,今日也是如此。
我见他全神贯注,不忍心打搅他,便打算自己悄悄溜出去,四处溜达溜达。
可我一脚刚踏出,赵子钦的声音就在背后响起。
「去哪呢?」
我回身,笑着回他,「我四处走走,这里闷得慌。」
「我陪你。」赵子钦搁笔,站起身扭扭脖子,「这些奏折我也批累了,咱们一块散散心。」
我是很乐意的,有人陪着还不好吗?何况这个人还是赵子钦,于是乐呵呵地凑到他身边,刚想牵住他的手,他倒快,一伸手直接搂住我粗壮的腰肢,动作极其轻柔,生怕把我弄疼了。
「搂紧些。」我佯装不满地用手肘捅了他腰腹一下,低声嘟囔道,「嬷嬷说了,越到紧要时候越要小心。」
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娇气了,身子虽然笨重,但行动尚且自如,只是临近生产,心里害怕了,什么血崩难产之类的字眼最近老出现在脑子里,怎么甩都甩不掉,浑身喘不过气来,又不敢将这些话告诉赵子钦,平白给他添忧。
于是只好换种方式来得我所需要的慰藉,比如这种明里暗里的撒娇。
赵子钦特别听话,将我搂紧了,满眼笑意,温声道:「是,小心些好。」
「你觉得是儿子还是女儿?」他突然问了我一句。
赵子钦一直以来都称我肚子里的是儿子,今日却突然这么问我,把我给问懵了,后来我想了想,都说酸儿辣女,自打怀孕起我就爱吃辣,除了点心茶水,其余的吃食都得放些辣子才觉得香,于是说:「女儿吧!」
他笑了,望着我点点头说:「女儿好。」
我问他好在哪,他说:「女儿贴心,亦不会争抢……」他说到这顿住,低下头目光落在我的肚子上,继续道,「凡是你我的孩子,无论男女都好。」
我一手搭上他置于我腰间的手,又歪着脑袋看他,打趣他道:「那和我比谁好?」
赵子钦被我逗得笑出声,一个指头戳到我的额头上,无奈道:「你这当娘的还要和孩子比?」
「我就问问。」
「你好,你最好,你天下第一好。」
「真敷衍。」
「我天天伺候你睡觉,还对你不够好?」
「那才哪到哪呢!」
御园里的花开了,粉白的桃花占了大片景色,赵子钦说今年花开得格外早,大概是为了迎接肚子里的孩子出世。
他说着就要去折一朵下来,幸好被我制止了,「既是如此,别坏了它的好意。」
花的美色是护住了,哪想我们二人的静谧时光却被人破坏了。
「娘!娘!」
一道稚嫩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一听便觉不好,与赵子钦深深对视一眼,随后听见他沉沉叹了口气,「来得真不是时候。」
我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也附和道:「防不胜防。」
结果刚转身,圆滚滚的赵景煜就抱上了我的大腿,也不知怎么他特别高兴,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娘,我在爹的书房里发现一样东西!」
「哦,什么东西呀?」
我以为小家伙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玩意,结果等他高举起手来,我定睛一看,不过是条陈旧的红色头巾,这巾子很常见,无论男女手里或许都会有一条,也不知他高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