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宋水韵愣了。
她的眼泪还没干,挂在脸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当啊。」
她惶惶然地哭。
「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后被皇帝宠着,不好吗?我,我,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怎么到我就成这样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哭得抑制不住。
我从袖子里寻出一只小巧的酒壶。
笑着,念了一句诗。
是宋水韵在我生辰宴上唱过的《将进酒》。
只不过,这一次,我说的是它本来的模样。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宋水韵顿住了。
她飞扑过来,将栏杆抓得哗哗响。
「你也是穿越而来的?」
「我就说,我就说,大家都是穿越的,你饶我一命吧。」
「皇后娘娘,顾翎是你的,我再也不跟你抢了。」
「本宫可不是穿越的。」
「怎么可能?你……」
我淡然一笑。
「但本宫的母亲,来自未来的中国。」
如果宋水韵长了脑子,费心思打听。
没准能打听到一桩陈年的后宅旧事。
吏部尚书的庶女,翰林学士谢清之的妻子元令宛。
婚后第四年,突然患上了疯病。
还被谢清之亲手打断了一条腿。
元令宛,就是我的母亲。
婚后第五年,她生下了我。
谢清之一看是个女儿,当即撇嘴走了,连样子都不装。
那时候,翰林夫人有疯病这件事人尽皆知。
谢清之没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元令宛虚弱地抱着我。
「这孩子……便叫家……」
「jia?」婢女问道,「夫人,哪个 jia?」
元令宛看着哭闹的我,轻轻笑了一下。
「嘉奖的嘉。」
等我长大才知道。
是回家的家。
我长到六岁,在府中没见过几个好脸色。
下人们捧高踩低,几个姨娘生了儿子,得意洋洋,对娘和我终日恶语相向。
还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总是一头撞向姨娘:「不许你说我娘。」
为此,没少吃了苦头。
七岁时,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开了蒙。
有的连诗都会做了,谢清之才想起为我找个女先生。
学些《女德》《女诫》,识得几个字便是。
娘拖着一条残腿,对他施了个标准的礼,扬起一抹淡笑。
「夫君,让我来教嘉娘吧。」
谢清之皱起眉头:
「就你?你个疯婆子。」
「我在闺中时,也是学过这些的,教起嘉娘足够了。」
她柔柔地说:「横竖我在府中也无事。夫君放心,那疯病,已经好了。」
我抱着娘的腿,一迭声地喊。
「我要娘教我。」
谢清之反正不上心,痛快地答应了。
「那便你来。」
「女儿家,胡乱认几个字就行了。」
娘缓缓应了声。
过几天,她递给我一本手抄的《女德》。
我仍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她屏退下人,将我抱上床榻,手把手摊开那一本《女德》。
「嘉娘最乖了。」
她看我的目光中盛满柔和,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东西。
「跟娘读书好不好?」
阳光洒进来,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
我点点头。
一字一句地,跟着娘读了起来。
「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互为依托……」
就这样,我学完了《女德》《女诫》《女训》。
日子一年年过去。
谢清之的官也越做越大。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坐上了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他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龙椅上坐着的,是十几岁的少年皇帝。
稚弱不堪,一击即倒。
谢清之权倾朝野,朝中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他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
阁权最鼎盛之时,也是我十七岁那年。
谢清之执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家中大笑,低呼。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我站在曲折回廊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几天,娘把我叫到房中。
她开门见山:「谢清之想当皇帝。」
她声音放得很轻,面上带笑:「嘉娘,若他当了皇帝,绝对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谢清之最厌恶娘和我。
他若登基,我们的惨淡下场可以想见。
毕竟,在宫变时,死一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这是谢清之这些年来贪污受贿的证据,他虽然多疑,对家里人却不设防。」
她将一个红木匣子捧给我。
「还有我留给你的很多东西,前上膛火器的改良方法,之类的,有些沉,你要仔细拿好了。」
「嘉娘,你连夜入宫,把这些交给皇帝。」
「然后,你开出条件,说你要做皇后。」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后。」
她知道。
小时候,家里的姊妹聚在一起闲聊。
这个说,以后要做当家主母。
那个说,以后要做贵妃。
还有的说,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没有搭腔。
而是转头回了房,扑进娘怀里,小声说。
「我想当皇帝。」
她捧着我的脸,明明在笑,眼中却带了泪,郑重地对我说。
「好。嘉娘以后要当皇帝。」
我收了匣子,抬头问她:「阿娘,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
娘摇摇头:「我要回家了。」
她突然拥住我,眼里闪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娘向来是温柔的,和煦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冷酷甚至阴狠的模样。
她在我耳畔,一字一句:
「谢清之断我的腿,我要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她重重推开我。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母亲跌坐在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她坚定地、微弱地对我说。
「去吧。」
「吾儿,当为尧舜。」
宋水韵懵懵的。
「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本宫母亲留下的东西里,有一些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递给她:「你看看。」
宋水韵翻了几页,欣喜若狂。
「这……这是英语。」
她一迭声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你想让我替你翻译这些是不是?我会的,皇后娘娘,求你救我一命。」
我勾起唇角。
「那是自然。」
我费尽周折,便是为了此刻。
宋水韵对我有用。
我也不担心宋水韵会造假。
她并不知道裴远钧是在我的指使下才死谏参她。
在她眼中,我是救了她性命的人。
一个人深陷泥淖之时,才会对伸出援手的人死心塌地。
宋水韵奋笔疾书。
娘留下的英文很少,不到一个时辰,宋水韵就全部写完。
她将纸递给我,仰起脸,满是希冀:「我翻译完了。」
我接过来。
粗略扫了几眼,就知道她没骗我,这确实是娘会说的话。
「可以放我走了吗?」宋水韵道,「我,我远走高飞。」
「可以。」
我含笑颔首,轻轻打开牢房的门:「走吧,外面有马车接应你。」
宋水韵欣喜若狂,又带了三分不可置信,急忙走了出来。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你……」
宋水韵的话没有说完。
她缓缓朝下看去。
一把短匕,插在她胸口。
我放柔了声音:「你不会真以为,本宫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道门吧?」
这是元郁手把手教我的位置。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我松开手,宋水韵应声而倒。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尔反尔。
我将匕首抽了出来。
她太年轻,太稚嫩,不知道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要拿性命去保守秘密。
我不是菩萨心肠,不可能留下她这个定时炸弹。
我走出牢房。
夜色如歙砚中浓得搅不开的墨汁,是个没月亮的夜晚。
元郁身着劲装,身负长剑,在门外等着我。
我对他稍稍一颔首。
是时候了。
宫变比我想象中更轻易。
如今的前朝大臣,接近半数都为我所用。
这些人里大多是寒门学子,郁郁不得志,暗中投入我外公,也就是吏部尚书门下。
我与外公的同盟,早在十八岁那年便定了。
他年逾古稀,眼神却仍旧如鹰隼般锋利。
我笑着问他,是如今的皇帝能令他地位更稳固。
还是本宫这个流淌着元家血脉的外孙女能?
外公长揖在地:「但为皇后娘娘驱使。」
他为我做了许多事。
包括,在鲁地,孔孟之乡,建立了第一所不需要束修的学堂。
以及,第一所女学。
很多东西我知道我这辈子都看不到。
比如母亲千千万万遍诉说过的那个世界。
但,我种出因,我女儿的女儿,女儿的女儿,才能结出果。
总有人要踏出第一步的。
我就是那个人。
我轻车熟路地找到顾翎时,他还在殿内和两个美人厮混。
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梓童,你来干什么?」
在顾翎眼中,我一直是那个贤后。
温婉端庄。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元令宛吗?」
十年前,顾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谢清之,将整个谢家下狱。
谢清之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是母亲与我出卖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误我。」
「我已将那疯妇尸身喂狗。」
尸身喂狗。
我哭着跪在顾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将我母亲安葬,没有尸身了,立个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顾翎挑起一边眉毛,眼神阴鸷。
「嘉娘怎么还想着谢家人?莫非,你对他们还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于朕?」
他的话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紧咬了牙关。
我没有任何依靠,任何办法。
我只能将血泪一起下咽,死命掐着自己手心。
让声音平复:「是臣女失态了。臣女对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证。」
顾翎满意地笑了。
我的母亲,也失去了最后一个下葬的机会。
顾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为了测试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着顾翎的脸,森森然笑了。
「顾翎。」
我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像一只柔软的毒蛇。
「我是来索你命的。」
「谢嘉。」被我的话刺激到,顾翎眼神清明些许。
「你,这么些年,我对你不薄!」
「不薄?」
我反问道:「让我母亲死无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他。
从十年前,顾翎答应封我为后那天,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我受过的教育。
不容许我当一个依附顾翎而生,没有任何思想的「贤后」。
我步步筹谋,就是为了今日。
顾翎咆哮一声,扑过来要杀我。
生死关头,他迸发出莫大的力气,眼见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贯穿了顾翎的手。
鲜血四溅,顾翎吃痛地捂着右手,双眸猩红。
元郁轻轻拥住了我。
「卑职来迟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翎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瞳孔猛地缩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们……」
我笑了。
「你有三宫六院,我为什么不能有呢?」
我手抚上小腹。
「顾翎,在你临幸妃嫔的时候,我也在与别人缠绵。」
「这个孩子,会继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会是,皇太女。」
这话信息量太大。
顾翎伏在地上,一时消化不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你要当皇帝?可笑。你们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几乎失了理智。
爬起来就要冲到我身前。
「谢嘉,就算我死,也要带走你。」
他没能如愿。
元郁三两下废了他的双臂。
两条胳膊软绵绵垂下,顾翎痛苦地嘶嚎着。
我反手抽出元郁的长剑。
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便在黄泉路上,好好看着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后,一剑穿喉。
大魏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位男皇帝。
凄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剑。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捂着脸,大笑起来。
「天下,是您的了。」
元郁跪下,郑重道:「陛下。」
我执起他的手,歪了歪头:「我还是喜欢嘉娘这个称呼。」
元郁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他是谢清之培养的死士,自小在谢府卖命。
小时候,我看到衣衫褴褛的他。
扭头问娘:「他好可怜,我能给他件新衣服穿吗?」
娘笑着摸摸我的头:「当然可以。」
于是,我偷偷塞给元郁一件新棉衣。
「给你穿。」
我笑着,顺便在他手里塞了块糖:「给你吃糖。」
他眼圈红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来,对我叩首:「二十六愿为小姐效劳。」
「二十六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郁。」
「郁郁葱葱的郁,你看那边的树,长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个头:「元郁愿为小姐效劳。」
他那时叫我小姐。
后来,谢首辅下狱,他带着那些死士,跪在我面前,叫我娘娘。
如今,他叫我嘉娘。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和眼前丰神俊秀的青年,渐渐重叠。
「嘉娘。」元郁赧然,轻轻唤了声我的小名。
「我此生,对你忠心不二。」
内阁几位辅臣站在金銮殿中。
徐太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开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选一位宗子继位。」
「您则在龙椅后安置凤椅,垂帘听政,做摄政太后。」
他斟酌着用词:「这样,天下看起来是宗子的,其实是您的。」
顾翎死后,我将几位阁臣请了过来。
共同商议大事。
毕竟,天下需要一个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龙椅。
古往今来,权力到达最巅峰的女性。
也不过是如徐太傅所说这般,垂帘听政。
她们永远永远,都在那道珠帘后,与龙椅隔了一道帘子的距离。
却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们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群臣知道,天下是她们的天下。
世间也不容许女人将脸露出来,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
她们成为了「皇帝背后的女人」。
这是夸奖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想成为谁背后的女人。
「很好的提议。」
我笑着开了口,而后缓缓走到上首,坐在龙椅上。
扶手冰冷的触感,微微凸起的雕塑,与我想象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本宫不喜欢。」
徐太傅愣了:「这……」
「本宫不做摄政太后。」
「朕要堂堂正正的,做皇帝。」
第二年,我身着衮服,头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没有继承大魏的国祚。
而是改国号为元,自己做了开国君主。
朝野间有反对的声音。
我杀了一批,又接连杀了贪腐的大臣。
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么着?
朕才不在乎。
我将他们资产充入国库,减免了百姓税赋。
年中,我的女儿,也降生了。
元郁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嘉娘,你看……」
我看着襁褓中婴儿皱巴巴的小脸。
就如母亲当年看着我。
她那么小,哭声却那么嘹亮,生机万千。
她会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会引领大元的子民,走向那个新世界。
她会和我一起,打破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枷锁。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学陆陆续续开起来了。
不用束修的免费学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价,降到了两文钱一升。
科考首次出现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坚定而稳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给我的女儿,女儿完不成的,便留给女儿的女儿……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们会看到,她们总会看到。
那个阿娘讲述过千千万万遍的世界。
东方红,太阳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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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月
凤舞天下,我为凰
沈栀野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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