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钮葫芦谢嘉要登基

「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宋水韵愣了。

她的眼泪还没干,挂在脸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当啊。」

她惶惶然地哭。

「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后被皇帝宠着,不好吗?我,我,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怎么到我就成这样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哭得抑制不住。

我从袖子里寻出一只小巧的酒壶。

笑着,念了一句诗。

是宋水韵在我生辰宴上唱过的《将进酒》。

只不过,这一次,我说的是它本来的模样。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宋水韵顿住了。

她飞扑过来,将栏杆抓得哗哗响。

「你也是穿越而来的?」

「我就说,我就说,大家都是穿越的,你饶我一命吧。」

「皇后娘娘,顾翎是你的,我再也不跟你抢了。」

「本宫可不是穿越的。」

「怎么可能?你……」

我淡然一笑。

「但本宫的母亲,来自未来的中国。」

如果宋水韵长了脑子,费心思打听。

没准能打听到一桩陈年的后宅旧事。

吏部尚书的庶女,翰林学士谢清之的妻子元令宛。

婚后第四年,突然患上了疯病。

还被谢清之亲手打断了一条腿。

元令宛,就是我的母亲。

婚后第五年,她生下了我。

谢清之一看是个女儿,当即撇嘴走了,连样子都不装。

那时候,翰林夫人有疯病这件事人尽皆知。

谢清之没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元令宛虚弱地抱着我。

「这孩子……便叫家……」

「jia?」婢女问道,「夫人,哪个 jia?」

元令宛看着哭闹的我,轻轻笑了一下。

「嘉奖的嘉。」

等我长大才知道。

是回家的家。

我长到六岁,在府中没见过几个好脸色。

下人们捧高踩低,几个姨娘生了儿子,得意洋洋,对娘和我终日恶语相向。

还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总是一头撞向姨娘:「不许你说我娘。」

为此,没少吃了苦头。

七岁时,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开了蒙。

有的连诗都会做了,谢清之才想起为我找个女先生。

学些《女德》《女诫》,识得几个字便是。

娘拖着一条残腿,对他施了个标准的礼,扬起一抹淡笑。

「夫君,让我来教嘉娘吧。」

谢清之皱起眉头:

「就你?你个疯婆子。」

「我在闺中时,也是学过这些的,教起嘉娘足够了。」

她柔柔地说:「横竖我在府中也无事。夫君放心,那疯病,已经好了。」

我抱着娘的腿,一迭声地喊。

「我要娘教我。」

谢清之反正不上心,痛快地答应了。

「那便你来。」

「女儿家,胡乱认几个字就行了。」

娘缓缓应了声。

过几天,她递给我一本手抄的《女德》。

我仍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她屏退下人,将我抱上床榻,手把手摊开那一本《女德》。

「嘉娘最乖了。」

她看我的目光中盛满柔和,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东西。

「跟娘读书好不好?」

阳光洒进来,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

我点点头。

一字一句地,跟着娘读了起来。

「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互为依托……」

就这样,我学完了《女德》《女诫》《女训》。

日子一年年过去。

谢清之的官也越做越大。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坐上了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他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龙椅上坐着的,是十几岁的少年皇帝。

稚弱不堪,一击即倒。

谢清之权倾朝野,朝中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他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

阁权最鼎盛之时,也是我十七岁那年。

谢清之执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家中大笑,低呼。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我站在曲折回廊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几天,娘把我叫到房中。

她开门见山:「谢清之想当皇帝。」

她声音放得很轻,面上带笑:「嘉娘,若他当了皇帝,绝对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谢清之最厌恶娘和我。

他若登基,我们的惨淡下场可以想见。

毕竟,在宫变时,死一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这是谢清之这些年来贪污受贿的证据,他虽然多疑,对家里人却不设防。」

她将一个红木匣子捧给我。

「还有我留给你的很多东西,前上膛火器的改良方法,之类的,有些沉,你要仔细拿好了。」

「嘉娘,你连夜入宫,把这些交给皇帝。」

「然后,你开出条件,说你要做皇后。」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后。」

她知道。

小时候,家里的姊妹聚在一起闲聊。

这个说,以后要做当家主母。

那个说,以后要做贵妃。

还有的说,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没有搭腔。

而是转头回了房,扑进娘怀里,小声说。

「我想当皇帝。」

她捧着我的脸,明明在笑,眼中却带了泪,郑重地对我说。

「好。嘉娘以后要当皇帝。」

我收了匣子,抬头问她:「阿娘,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

娘摇摇头:「我要回家了。」

她突然拥住我,眼里闪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娘向来是温柔的,和煦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冷酷甚至阴狠的模样。

她在我耳畔,一字一句:

「谢清之断我的腿,我要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她重重推开我。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母亲跌坐在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她坚定地、微弱地对我说。

「去吧。」

「吾儿,当为尧舜。」

宋水韵懵懵的。

「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本宫母亲留下的东西里,有一些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递给她:「你看看。」

宋水韵翻了几页,欣喜若狂。

「这……这是英语。」

她一迭声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你想让我替你翻译这些是不是?我会的,皇后娘娘,求你救我一命。」

我勾起唇角。

「那是自然。」

我费尽周折,便是为了此刻。

宋水韵对我有用。

我也不担心宋水韵会造假。

她并不知道裴远钧是在我的指使下才死谏参她。

在她眼中,我是救了她性命的人。

一个人深陷泥淖之时,才会对伸出援手的人死心塌地。

宋水韵奋笔疾书。

娘留下的英文很少,不到一个时辰,宋水韵就全部写完。

她将纸递给我,仰起脸,满是希冀:「我翻译完了。」

我接过来。

粗略扫了几眼,就知道她没骗我,这确实是娘会说的话。

「可以放我走了吗?」宋水韵道,「我,我远走高飞。」

「可以。」

我含笑颔首,轻轻打开牢房的门:「走吧,外面有马车接应你。」

宋水韵欣喜若狂,又带了三分不可置信,急忙走了出来。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你……」

宋水韵的话没有说完。

她缓缓朝下看去。

一把短匕,插在她胸口。

我放柔了声音:「你不会真以为,本宫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道门吧?」

这是元郁手把手教我的位置。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我松开手,宋水韵应声而倒。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尔反尔。

我将匕首抽了出来。

她太年轻,太稚嫩,不知道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要拿性命去保守秘密。

我不是菩萨心肠,不可能留下她这个定时炸弹。

我走出牢房。

夜色如歙砚中浓得搅不开的墨汁,是个没月亮的夜晚。

元郁身着劲装,身负长剑,在门外等着我。

我对他稍稍一颔首。

是时候了。

宫变比我想象中更轻易。

如今的前朝大臣,接近半数都为我所用。

这些人里大多是寒门学子,郁郁不得志,暗中投入我外公,也就是吏部尚书门下。

我与外公的同盟,早在十八岁那年便定了。

他年逾古稀,眼神却仍旧如鹰隼般锋利。

我笑着问他,是如今的皇帝能令他地位更稳固。

还是本宫这个流淌着元家血脉的外孙女能?

外公长揖在地:「但为皇后娘娘驱使。」

他为我做了许多事。

包括,在鲁地,孔孟之乡,建立了第一所不需要束修的学堂。

以及,第一所女学。

很多东西我知道我这辈子都看不到。

比如母亲千千万万遍诉说过的那个世界。

但,我种出因,我女儿的女儿,女儿的女儿,才能结出果。

总有人要踏出第一步的。

我就是那个人。

我轻车熟路地找到顾翎时,他还在殿内和两个美人厮混。

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梓童,你来干什么?」

在顾翎眼中,我一直是那个贤后。

温婉端庄。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元令宛吗?」

十年前,顾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谢清之,将整个谢家下狱。

谢清之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是母亲与我出卖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误我。」

「我已将那疯妇尸身喂狗。」

尸身喂狗。

我哭着跪在顾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将我母亲安葬,没有尸身了,立个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顾翎挑起一边眉毛,眼神阴鸷。

「嘉娘怎么还想着谢家人?莫非,你对他们还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于朕?」

他的话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紧咬了牙关。

我没有任何依靠,任何办法。

我只能将血泪一起下咽,死命掐着自己手心。

让声音平复:「是臣女失态了。臣女对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证。」

顾翎满意地笑了。

我的母亲,也失去了最后一个下葬的机会。

顾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为了测试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着顾翎的脸,森森然笑了。

「顾翎。」

我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像一只柔软的毒蛇。

「我是来索你命的。」

「谢嘉。」被我的话刺激到,顾翎眼神清明些许。

「你,这么些年,我对你不薄!」

「不薄?」

我反问道:「让我母亲死无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他。

从十年前,顾翎答应封我为后那天,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我受过的教育。

不容许我当一个依附顾翎而生,没有任何思想的「贤后」。

我步步筹谋,就是为了今日。

顾翎咆哮一声,扑过来要杀我。

生死关头,他迸发出莫大的力气,眼见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贯穿了顾翎的手。

鲜血四溅,顾翎吃痛地捂着右手,双眸猩红。

元郁轻轻拥住了我。

「卑职来迟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翎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瞳孔猛地缩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们……」

我笑了。

「你有三宫六院,我为什么不能有呢?」

我手抚上小腹。

「顾翎,在你临幸妃嫔的时候,我也在与别人缠绵。」

「这个孩子,会继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会是,皇太女。」

这话信息量太大。

顾翎伏在地上,一时消化不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你要当皇帝?可笑。你们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几乎失了理智。

爬起来就要冲到我身前。

「谢嘉,就算我死,也要带走你。」

他没能如愿。

元郁三两下废了他的双臂。

两条胳膊软绵绵垂下,顾翎痛苦地嘶嚎着。

我反手抽出元郁的长剑。

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便在黄泉路上,好好看着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后,一剑穿喉。

大魏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位男皇帝。

凄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剑。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捂着脸,大笑起来。

「天下,是您的了。」

元郁跪下,郑重道:「陛下。」

我执起他的手,歪了歪头:「我还是喜欢嘉娘这个称呼。」

元郁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他是谢清之培养的死士,自小在谢府卖命。

小时候,我看到衣衫褴褛的他。

扭头问娘:「他好可怜,我能给他件新衣服穿吗?」

娘笑着摸摸我的头:「当然可以。」

于是,我偷偷塞给元郁一件新棉衣。

「给你穿。」

我笑着,顺便在他手里塞了块糖:「给你吃糖。」

他眼圈红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来,对我叩首:「二十六愿为小姐效劳。」

「二十六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郁。」

「郁郁葱葱的郁,你看那边的树,长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个头:「元郁愿为小姐效劳。」

他那时叫我小姐。

后来,谢首辅下狱,他带着那些死士,跪在我面前,叫我娘娘。

如今,他叫我嘉娘。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和眼前丰神俊秀的青年,渐渐重叠。

「嘉娘。」元郁赧然,轻轻唤了声我的小名。

「我此生,对你忠心不二。」

内阁几位辅臣站在金銮殿中。

徐太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开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选一位宗子继位。」

「您则在龙椅后安置凤椅,垂帘听政,做摄政太后。」

他斟酌着用词:「这样,天下看起来是宗子的,其实是您的。」

顾翎死后,我将几位阁臣请了过来。

共同商议大事。

毕竟,天下需要一个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龙椅。

古往今来,权力到达最巅峰的女性。

也不过是如徐太傅所说这般,垂帘听政。

她们永远永远,都在那道珠帘后,与龙椅隔了一道帘子的距离。

却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们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群臣知道,天下是她们的天下。

世间也不容许女人将脸露出来,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

她们成为了「皇帝背后的女人」。

这是夸奖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想成为谁背后的女人。

「很好的提议。」

我笑着开了口,而后缓缓走到上首,坐在龙椅上。

扶手冰冷的触感,微微凸起的雕塑,与我想象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本宫不喜欢。」

徐太傅愣了:「这……」

「本宫不做摄政太后。」

「朕要堂堂正正的,做皇帝。」

第二年,我身着衮服,头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没有继承大魏的国祚。

而是改国号为元,自己做了开国君主。

朝野间有反对的声音。

我杀了一批,又接连杀了贪腐的大臣。

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么着?

朕才不在乎。

我将他们资产充入国库,减免了百姓税赋。

年中,我的女儿,也降生了。

元郁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嘉娘,你看……」

我看着襁褓中婴儿皱巴巴的小脸。

就如母亲当年看着我。

她那么小,哭声却那么嘹亮,生机万千。

她会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会引领大元的子民,走向那个新世界。

她会和我一起,打破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枷锁。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学陆陆续续开起来了。

不用束修的免费学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价,降到了两文钱一升。

科考首次出现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坚定而稳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给我的女儿,女儿完不成的,便留给女儿的女儿……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们会看到,她们总会看到。

那个阿娘讲述过千千万万遍的世界。

东方红,太阳升。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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岸边月

凤舞天下,我为凰

沈栀野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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