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多谢月相怜

我把头埋进枕巾里,闷闷抽泣着。

这一晚,枕巾难干。

天蒙蒙亮,我被小腹处阵阵抽痛疼醒,就像有人拿着把小刀割着我的身体。

我翻来覆去却不能缓释这疼痛半分,手里紧紧揪着被褥,身上冷汗涔涔而下。

「花玉……」我张了张唇虚弱地喊着,但声音小到只有我自己听见。

我费力地一点一点抻着手去够床头的烛台。

「砰——」的一声巨响,烛台如愿被我推倒在地上。

「娘娘!」花玉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就闯了进来。

我苍白着一张脸,艰难开口告诉他:「肚子……疼。」

她闻言不妙,掀开被子一角,在看到血迹的那一刻脸色骤然大变。

「见血了!」她抖着手将被子替我该上,转头大声吩咐外头,「来人,快去请太医!快!」

我心下一松,觉得眼皮抵抗不住地沉重,遂阖上了眼。

昏沉中,依稀能感觉到许多人在我床前来了又去。

我好像又听见了他的厉喝,不知在发什么脾气,总之周围嘈杂熙攘,扰得人不甚清静。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端着汤药喂我,我也没大有意识。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好似睡了个昏天地暗。

再次醒来时,屋内已点上了灯。

见我终于醒来,纪烨梁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皎皎,可有哪里还不舒服?」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脸,眼中的关切一览无余。

可他一字一句听在我耳里,我实在觉得厌烦,见不得他这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因为不想看见他,所以我不但没理他而且把眼睛又闭上了。

「我们有孩子了,皎皎。」他柔声细语中抑制不住欢喜的情绪,自顾自地说道,「我就说感觉没有错,看来这孩子亲我,我竟比你还先察觉到。」

我太过心大,直到今早腹痛才有预感,好在没出大事。

「太医说都快两个月了。 」

他对我絮絮叨叨,我却忘不了昨晚。

他是不是认为那是件大不了的事,因而以为今天的我可以把昨天的事转头就忘,依旧能笑脸对他。

「孕妇要忌大喜大悲,否则对孩子不好。你这次……」

我胸中的怒气就要喷薄而出,一点也不想让他快活。

我睁开眼,凭着脑袋一热截住他的话头,「不必如此费心,我没说这是你的孩子。」

纪烨梁止住了嘴,面色难看得很,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看见他不痛快了,似乎找到了乐趣,再也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继续往他的痛处戳去。

「我说,不仅是周和铃,我肚子里的也不是你的孩子,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自嘲地想,如今在他眼里我和周和铃是一样不安分的人了,不知他会怎样做。

我眼见着他脸上的血色随着我吐露的每个字一点一点褪去,心口却有痛意瞬间蔓延。

我觉得我疯了,拿这种事来气他。可我停不下来,我一想到周和铃,一想到那双眼睛,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声音有些嘶哑,眼角微微猩红,盯着我不放,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嘲讽地看着他,残忍地说着无稽之言,「不知道的人是你,纪烨梁。这几个月你忙得很也许不知道,自宴淮入朝后,我和他时不时就能碰见,比如说……」

纪烨梁再也听不下去,发了狠抬脚将边上的木架踹倒,架子上他亲自给我选的粉彩桃花春瓶滑落地上,「稀里哗啦」的破碎声阻止了我说出更多不着边际的话。

外头伺候的宫女见这一地狼藉都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低头看着地面。

他的胸口大幅起伏,呼吸愈发沉重。

「好得很。」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眸中迸射出恼意,给重华宫众人下了道令,「即日起,昭贵妃禁足重华宫,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重华宫。

一行人甫一离去,花玉快步上前扶住我,担忧道:「娘娘您这是何苦,您一气之下编这些不着调的事来气皇上,可到头来吃苦的不还是您自个儿。」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我就是很生气。」委屈、懊悔、气愤都涌上心头,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就是想看看若我和她做出一样的事,他将如何处置我。」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从前那样娇痴小意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吗?

自那日之后一连两三个月,我没有再见过他。

据闻,皇上最近因为边关战事忙得焦头烂额,除了上朝就是整日待在御书房里。

他没有踏入后宫任何一处,不管是我这里,还是周和铃的屏兰轩。

在我被困在这里休养生息的这段日子里,周和铃曾经来求见过我两次,但都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下了。

这样也好,我正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她。

虽然被禁足在这宫里,但让我意外的是重华宫的一应用度不仅没有被缩减,反而内务府比从前供应得更勤些。

我不知道纪烨梁到底怎么想的,但仅照这么看,似乎他并未真的相信我说的气话。

他为何这么相信我?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腹中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我靠在院里树下的躺椅上摸着隆起的小腹,突然很想听听那一晚他说的但是。

但是什么呢?

今晚的月亮圆圆的,比那夜烛影拟作的月亮不知好看上多少倍,可我的心头却是空落落的。

从宴淮到纪烨梁,我不过是想与一人等个华枝春满,守个天晴月圆,如何就这般难。

后湖边,房顶上,这宫里处处是我们的笑声。那时,他不像帝王,我不似后妃,恣情肆意地搅乱这座皇城。

我以为,我与他当不管波光变幻频,慢抚霜鬓几十年,执手相看这山川如画。

莫非真如佛家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原来长久不过是痴想,都不可求。

十月的秋夜天气转凉,临睡前我将后窗开至只留下一道小缝,怕夜风吹得头疼。

睡得迷蒙之时,后窗处的一声轻响将孕中浅眠的我惊醒。

守在外间的巡夜侍卫没有异动,大约并未察觉有贼人入室。

来人轻手轻脚,我只能捕捉到一点他走动间衣袍摩擦的声音。

此人约莫意不在财,从后窗径自往我床榻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不动声色地将枕头底下的簪子捏在手中,若贼人有伤我性命之举,我便竭力以此一挡。

我假寐着,把手心里的发簪紧了又紧,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他身量高挑,立在我床前就将半数月光挡了去。

谁搁这儿大半夜不睡,实乃午夜惊魂。

我悄悄掀起一线眼帘偷看他,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身形分外熟悉。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超出了我的预料。

他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我床前的脚踏上,轻轻将头靠在我的小腹上,怀着万分柔情感知那里的小生命。

是纪狗梁!

这大晚上的,他竟如贼子一般翻窗进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似乎紧张得很,根本不敢用力,只是侧头虚虚地靠在我的肚子上。

过了一小会儿,纪烨梁又换了一边耳朵去听。

半晌,我听见他纳闷地嘀咕道:「奇怪,怎么没听到动静呢?」

我一时绷不住差点笑出声,肚子因为憋笑而急促地收了一下。

结果,又听见他大惊小怪的感叹,「咦,动了!」

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我紧咬下唇拼命地憋着笑,想立马翻身坐起来嘲笑他。

转念一想,他还真是,都说了不是他的崽了,还这么巴巴地跑过来。

纪烨梁毛手毛脚的模样触及我心底的柔软,也许是孩子的存在,让我面对此情此景之时,感动得要落下泪来。

「乖乖,你别生爹爹的气啊。」他隔着一层丝被抚摸着我隆起的腹部,「我早想来看你了,奈何你娘亲太气人。」

我握着发簪的手动了动,恨不得扎在狗皇帝身上。

纪烨梁继续哄骗着,「你说她脾气怎么这么暴躁呢,解释都不带听完的,咱以后不学她啊。」

「爹爹要替你打天下去了,你乖乖等着爹爹,千万不要受人诓骗认贼作父。」他就像个唐僧,一句接着一句念得我头疼。

「吵死了。」我忍无可忍打断了他感情投入的陈情表白。

月光下,他惊闻我的声音,转头对上我睁着的眼,手足无措的样子被我尽收眼底。

或许是被我抓了个正行,纪烨梁也觉得十分丢人,下意识地就想遁逃。

我奚落他,「怎么,又从窗子翻出去?」

他直起身端起一副拽得不得了的样子,眼神飘移不看我,右手握拳轻咳一声,「谁说的,朕可不是特意来看你的,不过是夜里无眠随意散步至此处罢了。」

散步还要翻窗户吗?简直没带脑子说话。

我为他今晚的智商折服,嗤笑一声,「我又没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急着承认什么呢?」

他立马反驳我,「胡说,朕没承认!」

话音刚落,我挑眉看着他。

纪烨梁一手扶额,开始自暴自弃。

静默片刻,我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但是,你说但是什么呢?」

「哼。」纪烨梁冷哼一声,勾起嘴角,反倒还摆起谱来,「舒皎皎,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我不知道纪烨梁是不是有点毛病,抱怨我不听完解释的是他,现在尾巴翘到天上去的也是他。

于是,我十分自然地下了逐客令,「哦,那你滚吧,我……」

「除了我。」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确定了,他是真有病,这得治。

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因为如果他看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他可能就不会认真解释。

他会摆谱,会翘尾巴,会自恋。

病情复杂,反复发作。

总结成一句话,此人逆反心很重。

第十五章

「那你随便说说吧,我就随便听听。」我靠在床头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果不其然,他被我毫不在意的样子气到了,倒豆子似的给我从一段六年前的爱情故事讲起。

这段故事倒不是关于纪烨梁的,而是存在于周和铃和纪闻渊之间的。

我插了一嘴,「纪闻渊是谁啊?」

「我大哥。」

「天啊,你这是把你嫂子抢回宫了?」听得我瞪大了眼睛。

纪烨梁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脖子赶紧闭嘴。

他这才接着说下去。

周和铃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和先太子在周国公的寿宴上一见钟情。

那时纪烨梁十四岁,他发现向来在上书房待到傍晚的大哥,竟然连续几日都早退了。

本着我做不好,我也要揪你小辫子的心态,纪烨梁这个小屁孩尾随大哥一探究竟。结果,他看见了太子和周国公家小姐互许终身的一幕。

猝不及防的狗粮惊得他从国公府院墙上栽了下来,在二人面前摔了个狗啃泥。自那后,他不情不愿地被逼成了掩护大哥谈恋爱的幌子。

这么一来二去,三人互相都熟悉起来。因为周和铃比纪烨梁略长一岁,所以他被大哥按头喊周和铃姐姐。

我恍然大悟,「啊,原来你见我第一面喊我姐姐是这个缘故。」

「我喊了吗?」他心虚地摸摸鼻梁,「我那时恍惚得很,只记得看了一眼你的眼睛觉得眼熟。」

那么周和铃为何会被纪烨梁丧心病狂地掳回宫呢?话要说回纪闻渊战死的那一年。

说来天意弄人,就在纪闻渊准备向先帝请旨册封周和铃为太子妃时,玉卢铁骑犯我大鄢边境。

于是先太子临危受命,他与周家女儿的婚事也被搁置下来。

谁料纪闻渊心中念着有人远在京城等他,再加上实战经验不足,因而被敌人抓住了急于求胜的弱点。

玉卢军假意败退以诱敌深入,引纪闻渊率领的军队进入岐源的一处峡谷后,从山上推下巨石将大鄢的军队折损了一大半,同时从上往下射杀先太子及其亲卫。

经此一战,大鄢败退,岐源归顺玉卢。

纪闻渊毕竟是储君,幸存的残兵护着先太子遗体运抵京城。侍人在为先太子整理衣冠时发现了一封亲笔信,信的内容便是,他若遭不测请纪烨梁代为照看周和铃周全。这倒不是要他娶她,而是希望遇上变数之时纪烨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那时,先帝已是油灯将灭,乍闻噩耗更是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后就宾天了。

说到此处,纪烨梁讥讽一笑道:「朕初登帝位之时,周和铃泣涕涟涟求到朕跟前说周家长辈逼她嫁人,望朕给她个虚名,替纪闻渊守着清白。」

「朕念着皇兄的遗愿便允了。结果呢?不过一年,她就勾搭上了别人,现在更是连孩子都有了。」

「这便是皇兄到死都念着的人!实在是……」他闷闷地往床沿锤了一拳。

这下我明白了,合着纪烨梁还真是替别人养崽啊,因为对兄长的承诺,所以亲自出面打消了那些不算谣言的谣言。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许诺道:「你放心,若你死了,我不会……」

他听不得我虚情假意的安慰,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从床边跳起躲开我的手,「你别想着找宴淮当朕孩子的便宜爹!朕会长命百岁,万古千秋!」

我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你这么确定我肚子里这个是你的?」

纪烨梁嘴角微翘,一手缓缓扶上腰带,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说:「因为朕知道一句话,见识过雄鹰的女人不会回头看一眼雏鸡。」

我迟了好几拍子,然后反应过来他在暗指什么,脸上腾地一下仿佛烧了起来,旋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还真是满嘴荤话!」

「纪烨梁,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但是!」我想起来这件重要事,手下又加了一巴掌。

他收敛了一点,「我说!皎皎别生气!」

我停下了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了靴子,麻溜地爬上我的床,又钻进我的被子。

「那个……」

见他半天说不来几个字,我不悦,「嗯?」

「大哥说,他就是因为一双眼睛喜欢上周和铃的。我恨极了周和铃与他人苟合,想着是不是因为这双眼太妖媚了,让皇兄当初迷了心智。」他窝在我的颈窝处,将一切娓娓道来,「第一次见你时都愣住了,因为你们眼睛相似,但你的更美。我想证明自己才不会因为一双眼睛而动心,即使把你放在身边。」

「在镇上疗伤的那些日子里,你气鼓鼓的样子总是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活像只小松鼠。到了晚上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想着念着,最后下定决心试试能不能把你带走。」

他低下头来与我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诉着衷情。

「可是相处久了,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心意都交代出去了,每天非要跟你斗上几嘴,才不会觉得这宫里太空。」

他喟叹道:「朕的小姑娘怎么就……怎么就这么让人放不下呢?」

「你觉得我好吗?皎皎。」他突然出言问我

「好呀。」我扯了扯他耳朵,想了想小声地补充一句,「最好。」

纪烨梁轻笑一声,「你看,我当初骗你,时不时凶你,把你带到陌生的地方,又惹你掉眼泪,即使这样,你还是觉得我最好。」

「我纪烨梁前半生从未体会到的偏爱,都是你给我的。」他微微一顿,「你这么蠢,你是猪吗,舒皎皎?」

其实我有一点感动了,但还是因为他这不恰当的比喻而皱起了眉,我忍了忍没有说什么。

「你叫我如何不爱你。」他的唇贴上我的眉心,深深落下一吻。

我仰起头,目不转睛看着他,「你送给我的香和她的一样,第一次用膳时你以为我和她一样爱吃甜的,还有那本诗经……」

「等会儿。」他疑惑道,「什么诗经?」

我提示他,「就是御书房里的那本诗经,载见那篇被翻了很多次。」

「载见?」他琢磨了一会儿,脸上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那应当是大哥落在那的,因为先前只有太子被允许入御书房议政,我即位后也没着人彻底打理过那一堆书。」

「真的?」

他不屑地撇了撇嘴,「自然是真!诗经有什么好看的,还不如尉缭子有趣。」

此话倒是不假,他醉心于兵书,以至于我常常嫌他不解风情。

「至于那盒苏合香,我是听周和铃说姑娘家会喜欢这个味道的,我闻着确实不错,就没想太多让人送了一盒来。我这样俊朗的长相,又没追过姑娘,这些事除了自个儿领悟,就只能问问周和铃,毕竟我之前好歹把她当半个姐姐。」

听见他的陈白里还夹杂私货,我也学他不屑地撇了撇嘴。

「还有,你说不喜甜这一点确实让我措手不及。长襄和周和铃母家都在江南,我本以为你们口味相近,也就没想太多。我可是很把皎皎放在心上的,你看你第一次说了不喜欢,后来不是上的都是辣口的菜色了吗?」

我点点头。

「皎皎,我从没有过把你当作谁的替身。」

「哈啊——」我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纪烨梁觉得自己的真心话都喂了狗,满脸黑线地看着我。

我眨了眨眼睛,坦白说:「困了。」

皇帝吃瘪,只好大手一挥,「好吧,睡吧。」

和解的第三天,纪烨梁大清早地把我从床上拖起来「叭」地亲了一口,趁我睡眼蒙眬之时叽里呱啦说了些什么。反正我什么也没听清,他见我这迷糊样,只好气呼呼地把我往被窝里一塞就走了。

等我睡醒了已是日高三丈。

花玉打水进来,看我呆呆地坐在床上,一副似梦非醒的样子。

「娘娘醒了?皇上离开前还说娘娘睡得可沉了。」花玉笑说。

纪烨梁走前说的话在此时被唤醒,我赶紧问她:「皇上这是要御驾亲征了?今日走?」

「是啊,已经走了。」花玉伺候我穿上鞋。

我心里后悔瞌睡误事,又问道:「去多久?」

「听说短则三月,长则一年。」花玉将盐水递给我,「皇上特意嘱咐奴婢好好伺候娘娘,若娘娘生产时他还未归,只能让奴婢主事盯着了。」

我心下黯然,讷讷道:「这么久啊……」

「娘娘别怕,奴婢会守着您的。」花玉握住了我的手,以为我是害怕疼,「到时宫里多了位像皇上的小殿下,多热闹啊!」

小纪烨梁?嘶,似乎有点欠揍啊。

我拳头开始痒痒。

「不成不成,还是算了。」这么一想,我也没有那么想纪烨梁了。

一晃又是三个月,在没有纪烨梁在身边的一天里,我迎来了熙平五年。

新年过了十多日,我收到纪烨梁在除夕写的信,刚瞄了一眼,我就「啪」地把信拍在桌上。

花玉瞧见了,捂嘴轻笑,「娘娘何以面颊通红?」

我思及信件开头的第一句,面上赧然。那厮是这么写的:

「今日是你第一次亲我的第三百六十五天,可惜身在军营,难与皎皎重温旧梦。」

在花玉了然的目光中,我羞得把脸埋进软垫里,纵使无人看见,我也强压着嘴角的笑。

又是一日,我跟着花玉学刺绣。

纵使我之前会一些简单的绣工,但花玉师从宫中绣女,所学的技巧是旁人没有的精湛。

我在绣工上着实无甚天分,绣着绣着心思又神游天外。

我上次拒见周和铃是因为误会了她,既然我与纪烨梁都把说开了,那去看看她也无妨。

「花玉,别做了。」我瞅了一眼专心致志的小丫头,「咱们去一趟屏兰轩。」

虽说屏兰轩名字里带个兰字,可实际上院中栽种的是几丛茂密的细竹。

在宫中走熟了才发现,原来到屏兰轩还有一条近路直通侧门,上次我们来时实则是绕了远路。

侧门并无侍卫守着,因而我同花玉进院时无人通报。

走至一排竹枝掩映的漏窗下,隐约听见主仆二人的私语。

我刚想绕过窗户招呼一声,耳朵却敏感地捕捉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于是脚下一滞。

我和花玉心照不宣地对望一眼,停在竹叶下悄悄听着她们的对话。

屋里人没有想到隔窗有耳,因而谈话的内容肆无忌惮。

尤其是与周和铃交谈的那个陌生女声,话里话外对周和铃带了些压迫之意,让人一时分不清谁主谁仆。

她的声音又尖又细,替周和铃献上一条精妙又阴险的计谋。

我越听越心惊,回头看见花玉眼中流露出的惊怕。

我不自觉地后退一步,却好巧不巧一脚踩上了枯竹叶堆,细微的「咔嚓」声在此时被无限放大。

花玉的瞳孔一瞬间放大,惊慌失措地看着我。

两人蓦地住了嘴,似乎就要提脚往屋外来。

顾不上多想什么,花玉当机立断紧紧扶着我快步离开。

第十六章

纪烨梁估计的果然不错,这确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事,所以直到我生产时,他也没能赶回来。

所幸花玉提前两个月就安排好了几名稳婆在宫里住下,这些人的底细都是经过安公公查过的,让我放心用。

分娩那日,我痛得脸色发白,发丝粘在脸上,衣衫都被汗水浸透了。

两名妇人抓住我的腿,其中一人不停地说些话来引导我,「娘娘,使劲啊!」

尽管我紧咬着下唇,还是克制不住发出了叫喊声。

饶是花玉提前做好了准备,此时也被我声声痛呼的阵仗吓得小腿发颤,寸步不离守在我床前,强撑着有条不紊地指挥着各人。

我的眼前一片模糊,突然脑海中闪现出两月前在竹丛后听到的话,一时气血上涌发了一股力。

「诶,孩子头已经出来了!娘娘,加把力啊!」

我脑袋发昏,下意识顺着稳婆推的力道用力。

「娘娘!花枝姐姐!」一宫女小跑至花玉身边。

「怎么了?」花玉面色不虞,「没见娘娘疼着吗!」

「娘娘恕罪,是屏兰轩那边传来消息,说周婕妤也发动了。」

「你可听清楚了吗?按时间算,周婕妤应当还有半月啊。」花玉说到这突然停下嘴,我知道她想起了什么。

我竭力抬了抬眼皮,那日周和铃和那婢女的话言犹在耳,让我时刻不敢忘。

「大小姐,周氏一族的荣耀可全系在您一人身上!若先太子还在,您如今可就是皇后了。」
「绫织,什么太子妃,什么皇后都与我无关,我只想带着孩子平安过活,你以后勿要再提这些。」
那奴婢盛气凌人,「我的大小姐,您看真切了!皇上说了待您产子就送您出宫,到那时国公府哪里容得下这孽种!」
「住口,这是我的孩子!」周和铃愤怒地反驳她。
女子软下声来,哄劝她道:「依奴婢看,不如行个偷天换日之计,待贵妃分娩那日将两个孩子互换了。这样纵使皇上要赶咱们走,至少能让小主子留在宫中,等孩子大了再……」
周和铃不可置信地问:「这是父亲让你来敲打我的?混淆皇室血脉之事都敢做,周国公府竟猖獗至此?」
那人声音冰冷,「奴婢从未忘记国公和夫人的嘱托,就不知大小姐是否还记得呢?」
周和铃冷笑一声,「呵,不需要我做什么,国公府也很快就要完了。」

记忆戛然而止,又一阵腹痛让我身子发颤。

我摸索着抓住了花玉的手,让她低下头来。

我动了动干涩的唇,在她耳边有气无力地嘱咐道:「待会儿……等孩子一出来,你就盯着孩子……不必顾我……」

花玉握紧了我的手,「奴婢省得。」

不知过了多久,我反复昏过去又被剧痛疼得醒来,外边的天都昏暗了。

直到我攒聚全力最后一用劲,只觉身体瞬间通畅,然后听见产婆欣喜的声音,「生了,生了!」

此时,我已筋疲力尽,连孩子是男是女都没来得及去问就昏睡过去。

这一觉,我似乎睡了很久很久,翻来覆去地梦见纪烨梁。

我抓着他的袖子,抬手就往他那张俊脸上一勾拳,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还不回来,老娘都要痛死了,你知不知道!」

然后又是一拳捶在他的胸口,这么几场梦下来,我打得也疲惫不堪。

想要看看孩子的念头驱使我从梦中挣脱出来,我费力睁开眼睛,偏头看见花玉一只手撑着脑袋在床边打盹。

「花玉。」

她没动静。

我声音大了些:「花玉?」

花玉被我唤得陡然惊醒,朝我这边看来,惊喜道:「娘娘,您可醒了!您都睡了一天了。」

「想不想吃些或是喝些什么?奴婢让小厨房一直温着燕窝莲子汤,就是怕您醒来说饿。」她慢慢扶我坐起靠在床头。

我一心念着孩子,回道:「我等会儿吃,孩子呢?」

「是位小公主呢,已经让乳娘喂了睡下了。」说起孩子,花玉眉飞色舞,「可漂亮了,嬷嬷说没见过出生就这么白净的孩子。」

我幻想着女儿的小模样,眉目舒展开来,「那我明日再看吧,小孩子贪睡。」

我突然想起周和铃,随口一问:「周婕妤如何了,生了个男孩还是女孩?」

出人意料的是,花玉面色凝重起来,低声说道:「那孩子没活下来。」

没活下来。

我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喃喃自语:「刚生下来就死了,她会有多伤心啊。」

「那周婕妤她还好吗?」我抬头又问了句。

「周婕妤她……」她权衡再三,狠下心来说出口,「她今早上已经去了。」

「怎会如此!」我失声惊呼道。

「奴婢私下问过看诊的太医,说是产后恶血不去加之血气逆行,导致血出如崩根本止不住。」

我心里一阵痛意,鼻子酸酸的,感觉有些想哭。

我犹记初见她时,她身着鹅黄的衣裙,温柔地替我取下勾住发丝的枝条。

她总是那样温和地笑。

我一直在误会她,被我拒见了一次又一次。

可即便是那日窗下的对话中,她也并无伤害我和孩子的意思。

周和铃,不过是一个陷入桎梏挣脱不得的女子。

国公府把她当成谋求荣华的棋子,曾给予她温暖的未婚夫战死疆场,打小陪伴她的侍女从不关心她内心的渴求,好不容易有个孩子陪伴她可又死了。

她的愿望如此低微,却到底什么都失去了。

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平复内心,复又睁开,「给陛下报信了吗。」

「已经派人去了,脚程快也要半月才能到。」

我默然。

我不敢想象纪烨梁若得知这个消息心里会有多愧疚。

毕竟这是他兄长唯一托付给他的事。

我知道周和铃的死必有蹊跷,单说她与我同日生产一事,就让人难以相信这是巧合。

她为何会早产?是不是和她那个婢女有关联?

那个绫织一心一意听从国公府,甚至想了个调换孩子的计策,那她可能早就想过怎样让周和铃也在那日产子。

我猛然想起叮嘱花玉做的事,于是连忙跟花玉确认,「花玉,我的孩子生下来你就一直盯着的吧?」

花玉忙不迭地点头,「放心吧娘娘,从公主出生到洗净沐浴被嬷嬷抱出来,奴婢都一直看着呢。」

我略略放下心来,却突然发觉有点不对,询问她:「被嬷嬷抱出来?孩子洗身时你没在旁边吗?」

花玉看我郑重其事的样子,也紧张起来,「洗身那一小会儿嬷嬷没让奴婢进去,说浴堂窄空气不通怕憋坏了小公主,是以……是以只有两个嬷嬷当时在里头。」

听到这里,我心底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是奴婢疏忽了。」她愧疚地说道,又宽慰起我来,「不过娘娘不必过度忧心,这些嬷嬷都是经安公公查过底子的,清白得很。」

虽说如此,我还是没办法忽略心里的不安。

万一这几个妇人在宫里的这一两月里被人买通了呢?

万一在浴堂里时,她们就已经得手了呢?

那现在在重华宫睡着的孩子就是周和铃的女儿,而我的孩子恐怕早已遭了毒手!

我一把掀开被子翻身下床,赤脚站在冰凉的地上。

花玉大惊失色,连忙拦住我,「娘娘您这是做什么,太医说了还未出月子受不得凉。」

「我不放心。」我光是想到那个可能性就遍体生寒,情绪有些失控地喊道,「我不知道我的女儿到底在哪里!你把孩子抱过来给我看看!」

她被我的样子吓住了,连连答允,「好好好,奴婢这就去抱。您先回床上躺着,奴婢这就去!」

我压制自己的焦躁,深吸气调节呼吸,听她的话坐回了床上。

等孩子来的这段时间里,仿佛有半辈子那么久,连手心被自己掐疼了,

远远地听见廊前有急促的脚步声混合着婴儿的哭声,我立马坐不住了,站起来向门口张望。

花玉带着抱着孩子的乳娘崔氏给我行礼,「给娘娘请安。」

「免礼免礼,抱上前来让我看看。」

崔氏上前几步,我轻轻掀开包被打量着孩子。

她已经止住了哭声,但小鼻子还在一抽一抽,刚哭过的小脸憋得红彤彤的,粉嘟嘟的两颊还挂着泪珠。

我学着乳娘的姿势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怀里,就这么小小的一团却要把我的心都填满了。

鼻子和嘴巴看不出更像谁,但睁开的眼睛……

崔氏见我看孩子入了迷,开始说些恭维话,「小公主是个美人坯子,一双眼睛像极了娘娘,长大了必是比那画上的人儿还要好看些!」

谁知乳娘这马屁拍到了马腿上,我正摸不准这孩子的身份,她还一个劲儿夸说眼睛像我。

其实,若说眼睛像周和铃也情有可原。

我抱着孩子不撒手,左看看右看看,愣是看不出来。

小丫头毫不在乎我看不看她,倦意上来,吧唧几下嘴眼睛一眯就在我怀里睡着了。

我叹了口气,让崔氏抱了孩子回去睡。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