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多谢月相怜

纪烨梁喝得耳热,无比自然地顺势将头枕在了我的腿上,躺倒下来。

「我很坏,皎皎,我把你抢了过来。」他轻轻说了一句道歉,「对不起。」

自打我遇见他以来,时隔多日,我终于听到了这句道歉。

「可是我不后悔。」他的声音飘散在冬夜的风里。

纪烨梁不知道,我早就放下了。

来到这里,我想说我也不后悔。

我低头,不由自主地伸手抚上他的眉,缓缓开口,「君无悔,我亦无悔。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怀里的人眼睛亮如星子望向我,张了张唇想说什么,却只是喊了我一声,像在叹息,「皎皎……」

纪烨梁倏然抬手搭在我的颈后,手上使力轻轻压着我的后脑勺将我倾身倒向他,带得我俯身亲上了他的唇。

我双眼紧闭,感受着炽热的唇紧紧相贴,心脏狂跳不已。

他温热的呼气在唇齿间打转,我只听见我们呼吸缠乱。

以这个姿势持续了一会儿,他似是觉得不好用力,翻身起来将我压倒在檐瓦上。

他一遍又一遍地细碎吻我,我的唇上承受着他的爱意。

我和他都喝醉了,我只记得双手环抱着他和他亲吻得愈加投入,却忘了这是屋顶。

于是,我们在倾斜的屋顶上抱着拥吻了几圈后,从斜面上滚落。

「砰——」的一声,我们跌落在草丛里。

夜巡的侍卫远远地被声音吸引过来,厉声喝问:「什么人?」

我和纪烨梁又醉又晕,趴在原地没力气动。

直到那几名禁卫军循声过来扒开草丛一看,神色一变,纷纷跪下,将头深深地磕在地上。

「卑职有罪。」领头的那人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告罪。

可他们又有什么罪呢?

在这时,我听见从角楼传悠悠传来的鸣钟祈福声。

新的一年了。

脑海里想完这一句话,我就昏了过去。

第八章

天色大亮,我仍赖在床上不愿睁眼。

一是困,二是昨晚摔得腰酸背痛,三是……

三是我不知道怎么清醒地面对纪烨梁,毕竟亲着亲着从房顶上滚下来也太丢人了。

身边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纪烨梁在干什么。

「皎皎?」纪烨梁凑到我耳边坏心眼儿地吹着气。

我忍。

「咱们要不要聊聊昨晚?」他又伸出手指戳戳我的耳朵。

我藏在被子里的手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克制耳朵处传来的痒意。

我听见纪烨梁故意咂巴了一下嘴,似在回味什么,「皎皎的唇好像水晶糕,又甜又软……」

我猛地将眼睛睁开,对上身侧嬉皮笑脸的这人,抓起枕头朝他身上扔去,「纪烨梁,你要脸不要脸!」

纪烨梁轻轻松松地接住枕头,趁机俯身在我额头用力亲了一下,发出一声响亮的「啵」。

在我发作之前,他收住笑对我说:「新年快乐,皎皎。」

新的一年,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就在我下定决心和过去一年的时候做个了断的时候,旧事里的人却突然跳出来,打破现有的平静。

开春三月,从各地选拔上来的才子纷纷赶赴京城参考。

在这前几天,内阁几位吏部大臣拟了份殿试参选名单呈给皇帝。

纪烨梁阅着名单,薄唇抿成一条线。

他忽地冷笑一声,一把将折子掷在案上,抬起头来意味不明地看着我,「皎皎,你的这个故人还真有两手。」

我捏碎了手里的花生酥,心里有些烦闷。

三月十五,殿试于保和殿举行。

同日,纪烨梁钦点宴淮为探花。

我踏进御书房的时候,看见殿中跪着的二人愣了愣,一时脚步放停。

纪烨梁见我来了,招招手让我过去他身边。

「朕有一棘手事,还需爱妃替朕评评理。」他笑着将我当众搂在怀中,眼神却落在低头跪地的一袭白衣身上。

没想到,兜兜转转,我竟会在这样的境遇下再次遇见他。

分别时,我是妻,他是夫。

如今,我是妃,而他是臣。

宴淮微微抬头,目光动容地看向我。

半年不见,他竟清瘦至此。

上一次我看他面上这样憔悴,还是我在林子中迷路,他找了我一整晚的那天。

纪烨梁捏了捏我的手,「朕以为,为官当以德立身,若官员中有始乱终弃、贪慕仕途之辈,则会纲纪不振、良莠混淆。爱妃,你以为呢?」

我回过神来,将视线从宴淮身上挪开,「皇上所言极是,比起有德无才,有才无德之人往往会招来更大的祸患。」

纪烨梁缓缓开口,声音染上几分隐怒,「可朕的吏部尚书大人却与此意相悖……」

「皇上!」跪地的刘尚书抬首,想要劝服纪烨梁,「微臣不知皇上从何听闻宴淮德行有亏,臣以头上这顶乌纱帽担保,宴淮品行端正,绝非趋炎附势之徒!」

刘大人进一步进言,「更何况,此人针对水患写的策论精巧,说不准可以解决梅雨时节涟江流域的洪涝问题。」

「臣,万望陛下三思!」

我看得出来,纪烨梁并非真的想要将宴淮赶出朝廷,他只是想探探我对宴淮的态度。

「哦?」纪烨梁似乎来了兴趣,顺势借坡下驴,「刘大人都以官位起誓了,朕岂有不信之理。既如此,便授探花郎以——」

「国子监祭酒一职吧。」

我皱了皱眉,觉得这职衔相对刚入仕的探花来说有些过高了,一时搞不懂纪烨梁在想什么。

「说起来,新入朝的几位大人都无家室,爱妃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刘尚书一脸错愕地望着纪烨梁,似乎没搞明白皇上前一刻还对宴淮有诸多顾虑,下一刻又关心起新臣的家室来。

只有我和宴淮明白纪烨梁此举为何意。

他想让我亲自说出口,断了宴淮的念想。

谁能想到,几月前宴淮抛弃了我,现今却是由我来为他安排新的妻子。

罢了,既然已决意开启新的生活,那我……

我稳了稳心神,脸上扬起一抹端庄的笑意说道:「按之前的惯例,本应该从京城世家小姐中挑几位相看,但臣妾听闻宴大人的母亲是个能干不过的人,而这些闺阁小姐向来眼高手低,操持起家务来怕是不难以让令堂如意。」

我了解宴淮,知道怎样说最能戳中他的痛处。

于是我一字一句,字字诛心,「倒不如,留意留意各郡下乡绅里有无心灵手巧的女儿,若有好的与之相配,那便是皆大欢喜的事了。」

我的话像是一记闷锤重重地锤在了宴淮的心上,他跪着的身子轻轻一颤,顿时脸色煞白。

宴淮深深地望着我,眉眼流露出一层哀戚。

他张了张唇,却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

听了我的建议,纪烨梁拊掌开怀一笑,「如此甚好,那就按爱妃的意思去办。」

「走罢,刘爱卿陪朕去一趟翰林院看看。」纪烨梁找了一个借口,浩浩荡荡地带着一群人走了。

此时,除了殿外守着的婢女,只余下我和宴淮。

我缓步走向他,迈着从未有过的庄正的宫妃步子,耳边的流苏坠轻轻晃动。

宴淮不敢看我,低下身以额头抵地。

一步一步,金缕鞋踏在地面,一声声轻响,叩在他的心上。

我以命令的口吻说道:「抬起头来。」

他缓缓直起身子,垂着眼皮。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想起那日他也是这般跪在地上将我拱手让人,一时血气上涌。

我蓦地提起裙角,一脚踢上他肩膀,将他踹得身形一晃。

宴淮没想到我会如此动作,失神地望着我,喃喃道:「皎皎……」

「叫错了,宴大人。」我口气冷淡地截住他的话头,提醒他,「于礼,你该唤我一声娘娘。」

我环视一周这殿内,问他:「你看,这宫殿好看吗?」

「陛下的御书房集能工巧匠的技艺之大成,自然是好看的……」

「多谢你。」我的话锋一转,浅浅一笑,「如非你,本宫这辈子都难得见到这三进三出的宫室。」

宴淮双拳攥得死死的,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我将他的反应纳入眼中,心里似乎大仇得报。

我快意得很,带着侍女头也不回地从他身边走过。

夜晚,纪烨梁抱我在怀里。

「你今日与他说了些什么?」

我无语白他一眼,「你不是知道吗?」

我就不信他当时真的就这么放心留我和宴淮叙旧,门外的婢女中一定有他的眼线。

他倒也没否认,只是把头埋在我颈边,闷闷地道:「可我想听你说。」

「我说,得亏他当时放我走,我才住得上这么好的房子。」

「就这?」他傻眼了。

这声反问听得我不爽了,口气不善问他:「怎么?你希望我说些什么?」

「我希望你说。」他不正经地捏着嗓子模仿我说话,「『得亏我夫君有钱、有权、长得又俊,我才心甘情愿跟他走』。」

我眼瞅着他这幅欠打的样子,好笑地捂脸轻笑,这家伙极其臭屁。

「今日,我有一刻真怕你后悔了,要跟他离开。」

「我怕是脑子有病才会吃回头草。」我毫不留情地吐槽,说到这又想起来问他,「对了,你为何给他个这么高的位置?」

「哦,因为我看他确实有才,若日后还能进益的话,说不准能提到太傅的位置。」纪烨梁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我更奇怪了,「你为什么执着于让他当太傅?」

「想想看,假设你是宴淮。」纪烨梁不答反问,「时隔多日你又见到了被你休弃的妻子,你憔悴不已而她依旧貌美如花,你心不心痛?」

我幻想了一下那个场景,回答,「心痛!」

「而她已经嫁了人,那个男人不仅长得比你俊朗,他还是你的主子,你说你是不是特别憋屈又有苦难诉?」

「太憋屈了!」

「更要命的是,他俩还生了十个八个孩子,你作为师者,不仅得忍受他俩天天在你眼前如胶似漆,还得尽心尽力地辅佐他们的孩子,你会不会心如刀绞?」

「会啊,还是把杀猪刀,心都碎成渣渣了。」我答完,瞬间对纪烨梁肃然起敬。

不愧是帝王,杀人诛心!

可是,咦,等等,我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

「你说什么十个八个?」我连连摆手推让,「这……这我不行的!」

纪烨梁没理我的谦让,动手将我压倒在床榻上,低下头看着我惊慌失措的模样,嘴角噙着一丝笑。

气氛一时焦灼起来。

他呼出的热气扑在我的面上,「皎皎,我想和你有个家。」

我眼睁睁地看着纪烨梁眉目精致的俊脸在我面前放大,然后我被触手可及的美色迷得有些情动。

突然间,脑子里灵光一现。

「等等等等!」我抵住他的胸膛,我做事一向会考虑到事情的可行性,于是仰头问他,「你……你行吗?不是,我的意思是你会吗?」

听见我的质疑,纪烨梁眸子微挑,「爱妃把朕的洁身自好误解成如此,朕的心都要碎了。」

话音未落,他再次压了过来,不理我的挣扎,手下动作不停。

芙蓉帐暖里一顿鸡飞狗跳。

「你别使蛮力,这小衣不是这么解的!」

「好麻烦。」

「等下!还有烛灯没灭!」

「正好看得清楚些。」

「纪烨梁,你有点重,可不可以我在上面?」

「……你能不能闭嘴。」

第九章

第二日我一睁眼,就对上纪烨梁靠在床头饶有兴致打量我的眼神。

见我醒来,他一挑眉,神采奕奕地问我:「怎么样,叶梁哥哥厉不厉害?」

我动了动身子,身上传来的一阵酸痛让我倒吸一口冷气。

我瞄了眼精神抖擞的纪烨梁,十分生无可恋地叹道:「哇,太棒了吧。」

闻言,纪烨梁满意地把我脑袋按回被窝,又把我翻来覆去折腾了好几回。

一连多日我都宿在了纪烨梁的寝宫中。

并非我自愿,实是因为我那宫正殿不知怎的屋顶漏水,墙壁也被渗湿了,只好让花玉着人报了俪贵妃派工匠去修缮。

我怀疑这是纪烨梁这个幼稚鬼的手笔。

每次他快回宫时我就心惊胆战,原因无他,主要是我这老腰经不起连日的折腾了。

正想着,我仿佛听见了公公在门口通报的声音。

下一刻,纪烨梁掀帘大步跨进门,铁青着一张脸。

我眼觑着他的脸色,心里暗自一喜,想必他今天没心情逮着我了。

纪烨梁一言不发地在软榻上落座,烦闷地按着额头。

我决定关心关心他,「哟,这是哪位大臣惹咱们皇上生气了?」

他叹了一口气,放下手,转过头来跟我倒苦水,「宴淮一直都这么烦人吗?」

我被他的直言直语问得一愣,「嗯?」

「你说说朕这是招的什么臣子?朕问往东走行不行,他说不行;朕又说那往西如何,他还说不行。于是朕问他依爱卿看如何走才能行,结果他说走这件事根本就不行。呵……朕还真是给自己添堵来了。」

我想起纪烨梁之前用的那些小心机,不禁揶揄他道:「忍一忍吧,他毕竟是你亲自为孩子挑的老师。」

可不知怎么的,他又想到那档子事儿上去了。

他专注的目光投向我,眼中疲惫散尽,「说得对,咱们得抓紧时间,尽快给宴淮找点麻烦。」

说罢,拉着我的手腕就要往龙榻上去。

这还有人管吗?

我猛地坐在地上,死死地抱着桌腿开始号,「我来不了了,你要不想想别的法子!」

纪烨梁不管我的耍赖,就要来弯腰抱我,「这事儿非你不可。」

之后,每一天我都会亲自去俪贵妃那儿跑一趟,催催她让匠人加快修整进度。

在我一天三回的催促下,原本十日的工期缩短到了一半。

当我重回我的小院时,我顿时神清气爽。

「娘娘,这院子里好香啊。」花玉在我身边吸了一口气,感叹道。

「确实香。」我附和她,扫了一眼这院落,发现窗下多了一长溜的茉莉花。

我走近蹲下身,观察着这些小花。

「没想到俪贵妃这么细心,还给咱们搬来了这些茉莉。」

到目前为止,我觉得纪烨梁的后宫还是挺和谐的,也没什么互相争宠的戏码,大家都是乖乖地窝在自己的宫殿里。

花玉已经先进了殿内替我收拾落了灰的东西,听见她孩子气的喊话,「娘娘,连这殿内都是茉莉香呢!」

已是春末转夏的时节,除了茉莉,宫中还有许多品种的花都因着这暖意而悄然开放。

花玉是极爱看花的,我便携她逛起距金銮殿不远的三园圃。

游走在花丛里,满目姹紫嫣红,有一种人也成花的错觉。

「微臣见过昭贵妃娘娘。」一道清润又熟悉的嗓音在我身后响起,我不觉背脊一僵。

微微偏头,一角深蓝色在这一片姚黄魏紫中尤为突兀。

我转过身来,正对着离我几步之遥的宴淮。

他身着文官官服,袖子宽大衬得他一身清隽。

我轻轻「嗯」了一声,就当是应了他的礼。

我开口客套几句,「大人是刚下朝途经此处?」

我估摸着时间,推算百官退朝后逛到三园圃需要多久。

出人意料的是,他毫不掩饰地坦言道:「臣是特意在此处等候娘娘的,昨日来了,前日也来过,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臣在今日等到娘娘……」

「宴大人!」我怕他还有什么心思或是不该说的话,于是严声制止了他,「若大人无别的事,那本宫便先走一步。」

说着,我转身就想走。

可他却不依不饶,「娘娘可曾见过周婕妤?」

周婕妤?那个从未露面的宫妃?

我皱眉问她道:「你提起她做什么?你见过?」

「臣有幸见过她一面。」他眸色深沉地端视着我,似乎藏着不能言说的秘密,「臣以为贵妃娘娘也应当见见她。」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听不懂宴淮的故弄玄虚,想让他给个明白话。

「娘娘与她聊上一会儿便知晓了。」宴淮闪烁其词,低头后退一步,准备告辞走人的姿势。

「臣言尽于此,还望娘娘多提防着点身边人。臣告退。」

留下这句话,宴淮不再多作纠缠,离开了我的视线。

我的目光掠过站在不远处束手候着的花玉。

身边人?宴淮知道些什么,他又为什么会知晓后宫的事?

回去的路上,宴淮的话不断在我脑海里回荡。

我心事重重的样子被花玉留心到了。

「娘娘可是有什么心事?」

我对花玉不由得比平日多了几分打量。

她微微偏头望着我,眼里的关心一如往常。

见我盯着她却不说话,她轻轻唤了声「娘娘?」。

我还是无法将她和居心叵测这样的词联系起来,但或许以后该留个心眼儿了。

我摇摇头,笑了笑安慰她道:「没事,快些回去吧,看天色快下雨了。」

这天说阴就阴,一场大雨连着下了好些时日,将宫苑浇了个透彻。

直到这一日压在宫殿上头的乌云彻底消散,终于迎来了个日暖风恬的好天。

「昭姐姐,你的重华宫可真香。」如才人隔着张小桌,与我同坐在暖榻上。

不知为何,她今日一时兴起就来了我宫中。

我听她夸说香,笑着把身后的小窗也打开来,这下更加浓郁茉莉幽香从窗下随着风浮动在殿内,「也不知是什么品种,总觉得这茉莉比寻常的要更香一些。」

「不仅如此,还有姐姐身上的苏合香,还有……」如才人闭上眼耸了耸鼻子,细细嗅着,「还有淡淡的奶香味!」

「奶香味?」我心里犯嘀咕,哪来的奶香味。

如才人眨着圆眼问我:「昭姐姐,你这儿是不是藏了什么奶做的糕点?见我来了也不给我?」

我用力地吸了吸鼻子,还是只闻得到花香,「我这儿可没有你说的什么糕点?但我怎么没闻到?」

花玉此时插了一句嘴,「娘娘,其实奴婢最近也觉得这屋里总有一股子奶味。」

我见一个二个都说有,怀疑自己是不是鼻子堵了。

「奴婢听说,怀有身子或者是生育过的妇人身上会带有奶香。」花玉打趣地说道,「您近来睡得明显多些,是不是您?」

我被她一说脸上不自觉泛起微红,想着这月小日子按时来过了,应当不会这么快吧。

这么想着,我迅速瞥了一眼边上正在努力找味道的如才人,好在她没在意这边。

如才人循着气味下了榻,踱着步绕着正殿四壁走了一圈。

这行为看得我和花玉面面相觑。

「这墙壁里真的有奶香味。」她走回来坐在了我身边,下了个奇奇怪怪的结论,「我从小鼻子就可灵了,你们得相信我。」

如才人走后,我让人把窗外的茉莉搬得远些。

待风把屋里的花香都吹散后,我也闻到了一阵似有若无的奶香。

我走近一面墙壁,将鼻子凑过去闻了闻,一股子香甜味直冲我的鼻腔。

正殿的墙壁是前些日子才新刷的,为何会有奇怪的香味?

若不是如才人提醒,我怕是指只闻得见茉莉香而察觉不了这墙粉的异常。

对了,茉莉!

最初,我以为俪贵妃给我这宫院添了些花是为了装饰。

可茉莉在一众宫花中并不出挑,因此鲜有妃子会想起来用它装饰庭院。

如今我不得不怀疑,俪贵妃或许有别的意图。

我大脑思绪烦乱,打定主意不再住正殿,于是唤来花玉:「花玉,你替我收拾点东西,我以后都去偏殿住着。若有外人来访,咱们再回正殿会客。」

「娘娘是怀疑这墙壁有蹊跷?」花玉贴心地说出了我的猜测。

我点点头,「没搞清这东西之前,我不敢再住那儿了。」

看着花玉领命而去的身影,我懊悔地敲了敲脑袋。

明明想好了要多留心观察观察花玉的,可真有事时,我还是下意识地把话一股脑地跟她说出来。

第十章

我靠在床榻上,手中拿着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

丧气地把书往脸上一蒙,我歪倒在床边。

不知过了多久,脸上盖着的书被人拎起,眼前的黑暗被亮光代替。

丰神俊朗的一人长身玉立在床前,声音轻柔问我道:「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住到偏殿来了?」

我望了纪烨梁一眼,张口想回答他,但又觉得事情还未有眉目,便只是长叹了一口气,「唉——」

他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朝我伸开了长臂,很是大气地对我说:「来,爷抱抱!」

我毫不客气地扑进了这个流氓的怀里,拖着长音抱怨道:「我好烦,纪烨梁。」

他的臂弯拥住我,对我的话忍俊不禁,应和我道:「朕也烦得很,无论朕提出什么想法总有人作对。」

「他们是不是又说我来着?」我描摹着他胸前衣襟上的花纹,随口一问,「都说什么了?」

「无非是说朕纵情于昭贵妃的美色,对待后宫众人却寡情薄义。」纪烨梁手指绕着我的头发玩,无甚在意地说道,「哦,今天还多用了一个新词——椒房专宠。」

说来说去,我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因为总归骂的都是我。

指尖将我的脸抬起,纪烨梁端详着我的表情,「还闷着呢?嗯,让朕想想如何哄皎皎开心。」

思考了一会儿,他提议道:「那不如……」

「那不如什么?」我眉心一皱,防备地盯着他游走在我腰侧的手。

「朕想那个……」见我如此警惕,纪烨梁声音渐小。

「不要!」我就知道他提不出好主意,一脚想踹他下床,却不防被他握住了小腿。

纪烨梁见软的不行,便想来硬的,「我也不想的,可叶郎我没有办法。」

我乱踢了一通还是挣不开他的手,气喘吁吁地问他:「你哪没有办法,你歪门邪道多得很!」

他变本加厉地覆身上来,声音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磁性,「不知道皎皎有没有听说过一个词?」

我一分神,被他牵着鼻子走,「什么词?」

「『叶』郎自大。」

要死了,我们之间再也没有纯洁的爱情了。

我就不该在进宫那日讽刺他有问题,果然是报应不爽。

我坐在镜子前面摸着两个青黑色的黑眼圈,明显的长期纵欲的症状。

花玉捧着衣服侍候在一旁,笑道:「皇上疼爱娘娘得紧呢。」

「就该让那些大人来体验体验这『椒房专宠』!」我忿忿不平地戳着镜子里的黑眼圈。

我低头抹着香膏时,似乎有什么词忽然引起了我的警醒。

椒房专宠?

椒房!

这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椒房殿的建造工艺。

据说,椒房殿在建造时,工匠将一味叫「花椒」的香料和泥混入涂料,然后粉刷上墙。

以此建成的宫殿不但有淡淡馨香萦绕,而且在冬日时也温暖宜人。

巧的是,我宫里正殿的墙体也奇异地散发香气。

那么匠人在修缮我宫里正殿的墙体时,会不会也是受了这样的启发?

我开始好奇,墙粉里到底加了些什么。

我在太医院并无相熟的太医,看来还是得跟纪烨梁说一声。

「你不舒服?」纪烨梁一面问我,一面让人去太医院拨个可靠的太医来候着。

我并未挑明,找了一个借口,「其实没什么大碍,就是时常觉得困。」

他蹙眉打量了一会儿我的脸色,郑重其事地嘱咐:「多喝热水。」

我……

太医什么时候来,我不想和这个傻子说话。

在我望眼欲穿的等待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医提着药箱匆匆入殿磕头行礼。

纪烨梁抬抬手,「上前来给贵妃看看。」

许太医隔了一方白色丝帕为我诊脉,片刻,神色微凝。

他沉着脸,口气严肃地询问我:「娘娘可感觉到有何不适?」

我眼见他煞有其事的样子,心里略微慌张起来,老老实实回答道:「睡的时候很多,偶尔觉得头晕,但换到偏殿来之后症状有所缓解。」

纪烨梁忍不住开口问:「贵妃这是什么病症?」

太医收了帕子,躬身回话:「回皇上,臣方才把脉触到娘娘的脉相缓慢,不似常人脉搏跳动有力。结合娘娘说的头晕犯困之兆,故臣推测是中毒之相。」

「中毒?」纪烨梁不觉地提高了声音重复一遍。

许太医被皇上的高声喝问吓得往地上一跪,谨慎措辞回话道:「确实是中毒的症状,但具体是何种毒臣还不能确定。还望皇上给臣一点时间,逐一排查娘娘近来接触过的物件。」

纪烨梁的声音像藏了冰一样,「查!给朕仔细查!」

我偏头与花玉一对视,心下有了计较。

这时,我提议道:「先不急着查别的,还请太医看看这粉末是否有问题。」

花玉见机给许太医递上一个纸包。

「这是?」

花玉低头答道:「这是从正殿墙角刮下的白色粉末。」

太医打开纸包,用手沾了少许墙粉观察其状,又隔了些距离嗅粉末的味道。

纪烨梁看我和花玉早有主意的样子,略略放下心来。

「你早怀疑墙粉有问题,所以才搬到偏殿来?」他叹了一口气,「为何不跟朕说?」

「你不是最近都忙于政务吗?我见你的次数又少,加上这事儿还没有眉目,我就盘算着压一压再说。」

「回皇上。」许太医的回禀中止了我们的对话,「娘娘的猜测不错,就是这墙粉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我急切地问道。

「这墙粉里混入了夹竹桃的花粉,若非其独特的香甜气味,臣恐怕还难以察觉。」

纪烨梁沉声问道:「夹竹桃的根、叶、花皆有毒,那这花粉是否也带毒性?」

「确如皇上所说,这花粉亦对身体有害。若不慎吸入过量的夹竹桃花粉,会使人有倦怠乏力、恶心呕吐之感,这一点正符合娘娘的症状。若长久下去,恐会出现心脉失常,后果不堪设想。」

我心里一跳,旋即又是无尽的后怕。

好在如才人的发现让我及时警醒,否则我可能一直被蒙在鼓里。

这些轻微的症状还让我怀疑过是不是真的怀孕了。

没想到,竟然是毒。

「孕中的女子尤其要禁用此物,因为可能导致滑胎或是影响腹中孩子的心智。」许太医在太医院待了多年,想是知晓些宫中女子争宠的手段,因而说到此处时刻意压低了声音。

纪烨梁额上青筋暴起,紧攥着桌角的手透露出他强压着怒气。

这房间里各人屏息凝神,一时阒然无声。

纪烨梁攸地从座上起身将宽袖一拂,只听得「哐当」脆响,几只汝窑茶杯成了地上的碎片。

伺候在殿内外的奴才闻声跪了一地。

「她们真是好大的胆子!」纪烨梁口气冷硬,「看来朕确实是疏于管束后宫了,一个个的,手都伸到朕的身边来了!」

他全身散发的寒气让跪在下首的老太医都抖了抖。

我握住纪烨梁的手,想通过交握的手给他传递一些暖意。

他转过来凝视我,眉梢的冷意稍暖。

我晃了晃相牵的手,温言道:「没事了,还好我发觉得早。不着急,慢慢来。」

口中说的不怕是假的。

后来我无数次在脑海里假设,如果没有那日的提醒,我会不会就此在昏沉中逝去。

思及那几盆宛如白玉的茉莉,谁能想到,这样纯净的花竟是掩盖肮脏手段的遮羞布。

这看似平静的后宫却暗藏祸心。

纪烨梁摩挲着我发凉的指尖,「给我些时日,我必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

纵然目前最直接的关联指向俪贵妃,但听他的意思,这其中的关窍未必如此简单。

我心里庆幸又怅然。

还好我没有怀孕。

可惜我没有怀孕。

第十一章

最初发现房顶漏雨时,花玉让会些拳脚功夫的德良上去检查过。

德良当时回禀说,屋面缺了好几块完整的檐瓦,且周围的瓦片并无磨损的迹象。

一回想起这个细节,我和花玉都认为这瓦片不是自然松动的,而极有可能是让人故意移走的。

那时不知对方移走房顶的瓦片是何故,后来雨水泡湿墙面,俪贵妃命人重做修补,直到多出的几坛茉莉花,再到我连日嗜睡,而墙面又发现有问题。

这一环扣一环,是暗中人早就准备好了下一步。

行事之谨慎,让人心惊。

也许是纪烨梁将我保护得太好了,以至于让我忘记了这后宫是埋葬了多少红颜枯骨的地方。

在我来之前,纪烨梁从未驾幸任何一宫。

所以纵然各嫔妃品阶高低不一,但谁都没有多得皇上一分青睐,各宫也就默认守着自己的身份度日。

然而在我入宫以后,纪烨梁常日流连重华宫,是我的到来打破了这个平衡。

宫中后位空悬,谁先怀上龙裔,谁的赢面就更大。

于是,有人心急了。

目前看来,最可能的还是琼玉宫的那位俪贵妃。

最怕被我分权的是她,最容易从中作梗的也是她。

无论如何,墙粉一事是我掉以轻心了。

我该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了那些藏在暗处的手。

调查一事我放心让纪烨梁去查,接下来竟觉得有点过于空闲。

我与花玉席地而坐于涡云湖畔的芳草地,突发奇想就玩起了斗草。

花玉起先还推推阻阻,说每日都有专人打理这些花草,不能随意攀折。

但在我的怂恿下,她也放下心来与我玩了几回。

「来来来,咱们再来斗一次,这次玩赌钱的!」我又拔了根苜蓿,誓要斗败花玉。

「娘娘,您可饶过奴婢吧!」花玉捂着荷囊,哭丧着脸求饶道,「奴婢月俸就八两银子,这一两一注的玩法奴婢实在输不起……」

我按下了她捏着荷包的手,善解人意地宽慰她,「好花玉你别急,你亏的钱算纪烨梁头上。你亏了多少,我晚上替你从他那儿讨回来,乖啊。」

花玉闻言吓得一哆嗦,更是坚决拒绝,「不可不可,那奴婢更不敢要了。」

我只当她是在讲客气,大手一挥,「客气啥,他那钱这辈子自己一个人又花不完,我们这些侍候他的,总该为他分担分担不是……」

不远处假山后头一阵响动,似有人谈话的声音,花玉眼疾手快地捂住我这张招祸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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