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皎,你的眼睛藏了我大鄢最美的山与河。」叶梁望向我时,眼眸含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他看得着了魔,伸手欲抚上我的眼,嗓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语,「凭什么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都能开在你眼里,而你的眼里却不能有我? 」
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只能仓皇闭紧了眼
他冰凉的指尖点过我的眼皮。
这一路走得很匆忙,就像是有大公鸡在后面啄着马屁股,马车轱辘日夜转着没有停歇。
终于有一日我实在撑不住了,在我第三次因为马车颠簸吐着酸水时,叶梁忍无可忍地下令,就近找客栈休整一日。
因为我这回吐到了他的身上。
我嫌弃地坐得离他远了些。
他瞄到我自觉远离他的反应都被气笑了,修长的手指提起自己的袖口,愤愤道:「亏我还担心你!你倒好,当我是抹嘴布吗,用完就扔?」
「我不是,我没有,你在瞎说!」我连忙摆摆手撇清自己,扫了一眼他宽大的袖子,「我从来不用泥巴色的手帕。」
他眉心一跳,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粗话,「舒皎皎……这他妈的是香色。」
我一时被噎住了,顿时意识到了我与他这样的勋贵之间的差距,因而不敢再多嘴。
他用力地甩着宽袖先行下了马车,我自己扶着车沿跳了下来,颇有眼色地跟紧他。
随从们都被留在了门外,我随着他走进了客栈内。
「一间天字号房。」叶梁板着张脸,扔出一小块碎银在店小二面前的桌子。
一间?我女他男,一间可不行。
我赶紧伸手拦住小二,「要两间!」
叶梁反问我一句:「你付钱?」
「我……」我没钱啊,于是㞞㞞开口,「我……听你的。」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只傲娇的孔雀。
我反复思量,还是觉得叶梁这样的有钱人这么抠可不对劲,他故意让我和他住一屋不会是今晚就想……
此时此刻,我被叶梁塞进了被窝里,就在他跟我摊牌说要我今晚给他暖床之后。
我把自己卷成了一个蚕蛹,叶梁在屏风后沐浴的水声传来,我尴尬得坐卧不宁。
我说:「我七天前才被休,能不能让我缓缓。」
他道:「秋夜空寂寒凉,爷我等不了了。」
是了是了,他是我金主,我得抱他大腿。
想着想着,我又往被窝更深处缩进了一点。
屋内熏香暖意,我摸着柔软如云的软被,还没等到叶梁就睡着了。
不过半晌,我已然进入酣甜的梦里,却感觉到身上一阵凉意。
「舒皎皎?」
「嗯?」我困倦万分,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我迎着这声警告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不是个暖床的吗?」
叶梁毫不顾怜地提溜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扔到了冷硬的地上。
他刚沐浴出来,衣领松散地敞开,发丝上还挂着水珠,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床暖好了,你可以给我滚下去了。」
说完,他翻身就躺入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我被冰凉的地面激得清醒过来,又被他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弄得瞠目结舌。?你明明那天还说喜欢我的,说什么要我眼里有你?
有钱人都是这么玩的吗?花大手笔买个人暖床?
说暖床就真的只是暖个床咯?
我叹了一口气,正人君子正人君子。
我对叶梁的不满全转化为了敬意。原来不对劲的那个人,是我。
但是心生敬畏之后,我登时反应过来,叶梁真的没给我留下一条被子一个枕头。
好吧,君子归君子,可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背对着我的那人呼吸已经平息,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我只好揪着他垂落下的一边被角,倚着床架囫囵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揉着磕痛的脑袋,龇牙咧嘴地回瞪着叶梁。
他摊摊手,无辜地辩解道:「我就是觉得被子掉下去了有点冷,可不能让被窝里的暖气都跑了,我用力拽了拽是……人之常情吧?」
我收回了熬了夜的疲惫目光,认命地往马车靠背上一躺,开始补觉。
经过这些时日的奔波,叶梁的神态越来越松懈下来,估计是快行至他的地盘了。
终于这一日,我们的马车从偏僻小道行驶至热闹的街道。
我听见车外小商贩的叫卖声,状似无意地感叹,「想必是个商贸繁荣之地,比我们长襄镇不知热闹上多少倍。」
叶梁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床边,语气里无不自豪,「那是自然,这里水陆交通都极为发达,外来商贾往来不绝,是当之无愧的富庶之地。」
「你是这儿的官?」
他弯了下唇,没有否认,「我是这儿的城主。」
城主?本朝有这个官职吗?乍一听还匪里匪气的。
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你管的是什么城?」
叶梁笑看着我,声音醇厚而有质感,吐出两个字来:
「皇城。」
「哗——」的一声,我手里的瓜子散落一地。
他说的是皇城不是京城。
若说是京城,我尚且可以理解为他是京兆尹。
可是他说皇城,皇城是皇帝及其亲族所居的宫城。
普天之下,敢如此狂妄地声称自己是皇城之主的只有一人!
大鄢当今的皇帝,纪烨梁。
我敲了敲停摆的脑袋,愣愣地转头看向坐在那里整暇以待的叶梁。
啊不对,纪烨梁。
「你,你……」我颤抖着手指指了指他,又立马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指。
我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怎么跪显得我比较从容一点。
纪烨梁挑了挑眉,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悠然自得地说了一句:「夫人免礼。」
我没注意他的称呼,只是看着眼前的美男后怕地咽了咽口水,找回一点礼仪常识,「谢……皇上?」
他像是在玩猫捉老鼠,面目揭开便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做我的八夫人。」
「放屁!」我的反驳没有经过大脑,只是凭着心情在说话。
话一出口,纪烨梁脸色黑了,我舒皎皎心里怕了。
对不起,我可能还是没办法把这个流里流气的叶梁和当今圣上联系在一起。
纪烨梁很是无语,「我好歹是一国之君,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我重新开了口,遵循礼仪规范用上了尊称,「您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熙平三年,帝崩于朱雀街。(划掉)
纪烨梁抽了抽嘴角,无视我的心声。
这几日,阖宫都在讨论一事。
皇帝大张旗鼓地带了一名民间女子回宫,将其安置于重华宫内。
金碧楼台十二层,玉壶珠翠五千灯。
人间万籁清无寐,玲珑森罗星斗稠。
作为当事人,现在我看着满屋的珍宝挪不开眼。
我僵直地坐在凳子上,任由几位侍女围着我将我打扮规整。
而纪烨梁坐在一旁的桌边,边优雅地品着我宫里的糕点,边指挥着婢女给我头上再加一支珠钗。
事毕,我愣怔地看着镜中的宫装丽人,不觉地抚上耳畔的珍珠坠子。
还未触及,我的手就被边上的嬷嬷轻压住,「娘娘,耳际的坠子是不能随意动的。按宫中的规矩,宫妃行走间步履当稳,耳坠不可剧烈晃动,更不能发出声响。」
我听着嬷嬷的教规,抬起的手不知该往哪放。
「我……我知道了。」我垂下手,绞尽脑汁只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纪烨梁留意到了这边动静,提步走到我身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她道:「你下去。」
嬷嬷察觉到皇上口气的冷厉,道了告退之后就麻利退了出去。
「学会基本的宫规礼仪,可以保护你不被拿捏错处。」纪烨梁俯身将头挨近我,温声道,「但多余的这些,朕不会再让她们教你,所以——」
他轻轻捏上我的耳垂,将我原本的珍珠耳坠换了下来,替了一副带流苏的掐丝明月耳坠上耳。
「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走得『金环耳际摇』也无妨,我恰好爱听这流苏簌簌的声音。」
即便坦明身份,他在我面前还是多以「我」自居,但有时转换不过来的「朕」让他的自称有些混乱。
我出神地望着铜镜里头挨着头的陛下和妃子。
不知为何,在这寂寂深宫里,我竟寻到了一丝从所未有的安心感。
不再是长襄镇上唯唯诺诺的晏家媳妇,不用日夜忧患宴淮在我与他母亲之间的进退两难,不必担心有一天宴淮可能做出的取舍和抛弃。
我如今是大鄢的昭贵妃,舒皎皎。
第五章
封妃礼后,我累得连身上的烦琐都无力摘,想直奔床榻把自己扔进床里。
身旁的小侍女叽叽喳喳,好说歹说要我先把发钗卸了。
我不好驳了她的好意,只好又坐在镜前任她动手。
皇帝纳妃其实也就相当于民间纳妾,因而这宫殿里并无太多喜庆的装饰。
除了案前烧着的两根红烛,再无红色。
饶是如此,小丫头花玉还是按着我,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等着皇帝。
我百无聊赖这边把玩着床头悬下的流苏,那边摸摸锦被上精致的绣纹。
忽有公公唱喏道:「皇上驾到——」
我陡然紧张地站了起来,回忆起礼教嬷嬷说的礼法,慌手慌脚要行屈膝礼。
纪烨梁看着我这副手脚生疏的模样,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挥挥手让随侍众人退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着正式的明黄龙袍。
他一步步踏靴走来,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全然绽开。
他目光逡巡,低头打量着我卸下钗环丝发披肩的样子,问我:「可还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转变,我觉得他今晚的眼神与往日的神情不同。
我略带局促不安地说:「有……有点不习惯。」
他因我的坦然轻笑出声,「无妨,我会教你。」
「现在。」他倏然对着我弯腰将头低下,声音带着点调笑的意味,「还请爱妃替朕取下发冠。」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一个帝王对我弯腰低头这意味着什么。
我猜是因为纪烨梁在我面前太没有做皇帝的自觉了。
我看着送到我眼前的乖巧的皇帝脑袋,依言抬手小心为他解下玉冠。
末了,盯着纪烨梁的后脑勺,我的手还是没忍住,薅了一把。
「舒皎皎!」纪烨梁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猛然将头抬起怒吼一声,「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摸,你不知道吗?」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实诚地说:「我只知道老虎的屁股不能随便摸,所以你?」
我想,不怪纪烨梁在我面前没有做皇帝的自觉,我在他面前也没有做宫妃的自觉。
我就说温馨的场面不适合我们,现在这种感觉才对嘛。
等我在他的命令下龟速把外衣脱了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殿内还是只有一张床。
我无比哀戚地问:「皇上,我现在还是你的暖床丫头吗?」
「嗯哼。」
得到答案的我欲哭无泪,「啊,又要睡地上啊!」
他好笑地看着我生不如死的表情,慢慢悠悠地说:「其实……你也可以不睡地上。」
我听到后半句话顿时活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望向他,「那今天你睡地上吗?我给你铺被子!」
我就要去床上扒被子,却被纪烨梁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手。
「朕一个雄伟如峰的大男人,怎么可能睡地上?」
我被他拦住时,花时间反应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开起车来。
我迟疑道:「如风?你是说你很快吗?」
纪烨梁微微一愣,随即咬牙切齿,「朕顶天立地、峰峦雄伟,爱妃大可放心!怎么?你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
我谦虚地摆摆手,深藏功与名,「皇上您自登基起后宫就有妃子,如今你登基三年,我先前成亲也才一年。算下来,您是我的前辈。」
然而,这番好话并没有让纪烨梁脸色好看一点。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忽然起身。
红烛吹灭,月光满床。
一片漆黑中,他准确无误地一把将我按在床上。
黑暗中他的眸子亮亮的,他在我上方呵气如兰,「允许你再说一句话,说完咱们就睡觉。」
我其实还真有问题,因为我突然想到──
「你成亲三年却无一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纪烨梁撑在我耳边的手一软,躺倒在我身侧的床上。
他似乎有些挫败。
我开始懊悔我戳穿了皇帝的秘密,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
「朕又没碰她们……她们谁敢冒出个孩子来?」
我被这个解释惊得合不住嘴,「所以你说你有七房姬妾,实际上你还是个雏儿?」
话一说完,我也觉得我这个人太过粗俗了。
我假装没看见纪烨梁忍无可忍的表情,迅速把被子盖住脑袋闭眼装成鸵鸟。
他隔着一层被子紧紧地箍住我的腰不让我动,恶狠狠地说:「看来明日起朕还是得让你学点规矩,免得有人太过无法无天了。」
……
事实证明,女人多的场合就有斗争。
除了我,宫中另有一位俪贵妃,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代掌宫中事宜。
当我第一次请安时,七个女人的茶话会让我长了世面。
「听闻昭贵妃出自乡野,我原以为乡野之人都相貌粗鄙,如今一瞧倒觉得传言不真。」一位下巴尖尖的娇媚美人先拿我开了个场子。
我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莫名被点,还没进入状态。
这是谁呢?
我偷偷地从袖子里掏出纪烨梁给我画的后宫美人图,与她对照起来。
昨晚。
纪烨梁怕我第二天请安叫错人,于是未雨绸缪把他后宫的众人画了下来。
他拿起成品,满意地掸了掸纸张对我说:「你要是不知道欺负你的是谁,你看看这画就明了了。」
我凑了一个脑袋过去看,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见过狗挠墙吗?差不多就是那种风格。
纪烨梁没在意我的无言,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他在一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头上画了一朵大红花,「这个长得妖里妖气的是宜妃,她嘴巴最碎但脑子不太行,所以经常被当枪使。」
他修长的手指上移,指着个嘴巴尖尖像鸡嘴的圆脸说:「和宜妃蛇鼠一窝的是温嫔,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明天坐最上首的是俪贵妃,与你位分相当,但手里暂管凤印,她不简单。」
我伸手指着画在角落的那个女人,好奇地问:「这个挂着鼻涕的是谁?」
纪烨梁也沉默了。
「这是眼泪。」他鄙夷地看我仿若看着个智障,「李美人最是娇气,一见到朕就掉眼泪。」
我勉强接受了他的强词夺理。
「这个老拿着佛珠的是孔嫔。」
「位分最低的是如才人,她快言快语,难得的是心不坏。」
我点了点数,发现这里只画了六个人。
「还少了一个人呢?」
纪烨梁微微一顿,不冷不热地说:「她身体不好,不常见人。」
现实回笼,我比对着手里的纸有点绝望。
嘶,这画和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毫不相干。
好在我凭着那美人头上硕大的一朵绢花判断出她的身份。
原先的后宫老二,如今被我挤掉一位,成了宫里老三。
纪烨梁的教诲言犹在耳,「后宫里的女人都面和心不合,你听她说话都得反着听。」
听上去像是在夸我,实则是在贬低我的出身。
我清了清嗓子,斟酌出六个字,「宜妃,你也不差。」
宜妃那张美艳的脸,因为我的六字真言而凝滞了。
「可不是嘛。」温嫔装作无意地打量着我,笑着对上座的俪贵妃说道,「昭贵妃娘娘这通身的气派竟不逊于俪姐姐,想来是头上这支四蝶金步摇的功劳。这可是上月海通进贡来的首饰,昭贵妃倒真得皇上疼惜。」
好家伙,一支步摇都注意到了。
我终于对纪烨梁的画技有了清醒的认识。
温嫔的嘴巴不是鸡嘴巴,反而是张樱桃小嘴。
李美人没有掉泪,但依旧我见犹怜。
我被温嫔绵里藏刀的话给噎住了。
无怪乎我不会这些场面话,因为纪烨梁还没来得及教我如何应付。
我紧张地想挠头,却又怕抓散了发髻,于是手抬到一半又放下。
万幸的是,我听见外边一声「皇上驾到」,顿时激动不已。
「给皇上请安——」众人行礼。
「平身吧。」纪烨梁一撩衣袍,在我身侧的空位坐下了。
「聊得怎么样?」他压低了声音,当众跟我咬起耳朵来,「不是跟你说了,忘记人的时候就拿画出来看一看吗?」
我晃了晃压在手下的纸,笑得苦涩中透露出一丝坚强,「那也得看得懂才行啊。」
也许是我手上的幅度大了些,吸引了右侧如才人的注意。
她探了半个身子过来看我的手,声音响亮地足以让整室的人听见,「咦,谁画的画这么丑?」
「是你画的吗,昭姐姐?」她追问道。
俪贵妃见机出声,端的是大气稳重,「看来,昭贵妃的书画该练练了。」
我眨眨眼,「不是啊,是……」
纪烨梁突然长臂一伸掐住我的腰,搂着我站了起来,「既然这安请得差不多了,朕就带昭贵妃去御书房看看。」
说罢,他不顾我微弱的挣扎,把我压在怀里就带了出去。
第六章
第二天,宫里盛传昭贵妃不仅不精书画,还当众勾引皇上,这是对俪贵妃的挑衅。
这边,我被他半威胁地挟持着晃到了御书房。
一进门,就有秉笔太监跟上来在他耳边禀报政事。
他周身的气场瞬间森冷,放开我,大步走到桌案前看起呈上来的奏报。
我被晾在一边,四处张望着房内的装潢。
我行至一面落地的花梨木雕书墙前,各式书籍被错落摆着。
纪烨梁见我无所事事,抬头说了一句:「想看什么自己拿,朕阅完这些折子就陪你。」
我赶紧回头应了一声好,看见他已经低头继续忙着手中的事了。
这书架上的书目让我挑花了眼。
我扫了一眼,发现有一本书的书脊朝内看不见这本书名,像是被人匆匆塞进书架的。
我垫脚拿了下来,翻过来一看:《诗经》,于是拿着这本诗经去了床边的矮榻上坐着看。
随意翻开一页就是一首《周颂·载见》:
载见辟王,曰求厥章。
龙旂阳阳,和铃央央。
鞗革有鸧,休有烈光。
率见昭考,以孝以享。
以介眉寿,永言保之。
这一页的压痕很重,应当是纪烨梁时常翻看的缘故。
这首诗讲的是诸侯王朝见天子时,祭祀台前旗章飘摇、马车沿和铃清脆的一幕,场面宏大磅礴。
纪烨梁毕竟是位君王,瞻仰万国来朝的情景是情理之中的事。
也许是他平日在我面前诸多不正经,让我忘了他暗藏的野心。
我看了几眼还是觉得此诗索然无味,翻到后面去看那些情诗。
这屋里一直没有声音,我一个人靠着软垫昏昏欲睡。
直到手中的书被人抽走,我抬起眼皮一看,对上纪烨梁俯身看我靠得极近的脸。
他没在意我的目光,伸手拨开我睡乱的额发,声音轻柔得不像话,「怎的在这里就睡了过去?」
我脑子不甚清醒,没回答他而是自说自话,「你忙完了?」
「嗯。」他顺势在我身边坐了下来,「朕唤人来替你洗把脸,待会儿就传膳了。」
我顺从地坐了起来,跟着侍女去洗脸净手。
我坐在了桌前等着传膳,瞥见纪烨梁翻动着我方才看的那本诗经。
「诗经里你最喜欢哪一则?」
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还是想问他一遍。
他停下了翻页的手,沉吟了一会儿。
纪烨梁抬首看我,唇角含着一丝笑,「『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首《月出》最得朕心。」
他念出这一句之后视线锁定在我脸上,波光潋滟的眸子里面情意浮动。
这句诗是我名字的出处,没想到他竟然也猜到了。
我有些意外他会答这一首,但心里并不欣喜,反而有点失落。
因为他大概没有和我说真话。
也许是觉得我不足以让他敞露心扉,分享他的所想,分担他的所求。
不对不对,应当是我想多了。
可能是因为那首《载见》恰好能抒发他的胸怀,而《月出》这首情诗是遇见我后他对情爱的态度。
同时爱着江山和美人,又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想告诉我,他喜欢我而已。
我用力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不该什么事都往坏处想。
一筷子糖醋荷藕被夹到我碗里,他好奇问我道:「在想什么?」
我下意识回避这个问题,于是夹起一片藕,张口咬得「咔嚓」响。
然后一块玉米烙,又一勺甜豆白玉羹,被纪烨梁一股脑儿地往我碗里塞。
我赶忙出声,「不用给我添菜了,你自己吃便好。况且我也不太爱吃甜的。」
他悬在空中的手一时顿住了,意外地问我道:「你不爱吃甜的?」
「不喜欢,我喜欢吃辣,最喜欢吃水煮牛肉和辣萝卜!」
纪烨梁听着我的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眨眼间,又一个白团子一骨碌滚进了我的碗里。
我夹起那个被做成小猪模样的包子,偏头对上满眼促狭的纪烨梁,听见他说:「别的甜食不吃也罢,这一道是朕特地吩咐御厨做的,皎皎可莫要辜负朕的一片苦心。」
吃饱喝足后,纪烨梁继续忙着他的军机要事,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带着花玉打算去御花园走走。
结果这一走,就迎面走出来个冤家。
宜妃见了我也没有行礼的意思,鲜艳红唇张口就是一句讥讽,「哟,昭贵妃进宫才几日?嫔妾这么一打量,已经找不见娘娘的腰了。贵妃可得悠着点,小心哪天遭了陛下厌弃。」
我听着她直白的话只觉得好笑,想要告诉她这都是纪烨梁今晚给我疯狂夹菜的结果。
我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认真地告诉他:「这都是皇上的功劳。」
「皇上?」她又惊又疑,急忙上前朝我走了两步,声音尖利,「你才进宫多久,这……这就有了?」
她这么一说轮到我愣了,很快我反应过来我刚才的话是多么容易产生歧义。
我一时起了捉弄她的心思,于是故意扶了扶腰。
宜妃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地扫了几眼我的腹部,一时讪讪地没有开口。
「羡慕吗?」我问她,把方才她的表情都纳入眼中。
她见我挑衅她,迅速找回了自己高傲的样子,「哼,你有的,迟早我也会有!」
有什么?小肚子吗?
我好心为她出谋划策,「叫你家小侍女每天给你多加加餐,不出十日保管你的肚子也圆滚滚。」
我带着花玉说完就转身走人,留下还没转过弯来的宜妃,在原地半信半疑地问着她的婢女:「所以昭贵妃到底怀上没有?她是不是在骗本宫?」
「娘娘……」
我逗完了宜妃心情大好,心情好了我就觉得我又行了,因而在回去之后又吃了一小碟点心。
晚上纪烨梁来时我还在殿内转着圈消食。
「你这是吃了多少?」他看着我的动作哑然失笑。
「还不是都怪你。」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嘴,又想到宜妃的柳腰有些绝望,「我这辈子是与不盈一握无缘了。」
在我快转至他面前时,纪烨梁突然伸出一只手臂将我圈入怀中。
虽说这段时日我与他同榻而眠,但他倒也君子从未有过动手动脚的行为。
如今,我措手不及地被他搂在怀里,头靠在他胸前,心脏扑通跳着。
他身上的脂粉香袭进我的鼻息,伴随着他十分欠扁的话语。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他的呼吸扑在我的耳朵上,很是深情地开解我,「皎皎,千万不要因为喜欢我就不吃饭,我不想你饿死。」
我咬了咬牙,「放心,我不会喜欢不行的男人的。还有,请皇上好好解释一下为什么偷用我的苏合香?」
他一听我问起香,一把将我松开,都没在意我的前半句话,「你闻到了?」
我理所当然地点点头,「你给我的这盒苏合香我虽然今日没用,可是我前几日都在用,自然熟悉它的味道。」
他被我说得败下阵来,「咳咳……那朕不用便是。」
第七章
自我入宫以来,纪烨梁确实很纵容我。
万里挑一的布料和首饰被源源不断地送入重华宫,免去了每日我给俪贵妃的请安,他除了养心殿就是来我这里蹭个被窝。
我说不愿闷在殿内,他就带我满皇宫窜。
前日,纪烨梁背着我在后湖边蹚水时,被路过的太傅撞见,发须花白的老人当场被气得站不住脚,大呼「美色误国」。
次日,朝堂上又流传下一句,「莫把美色误国士,君王只解妒杨花。」
我把这些话学舌给他听,他哼哼道:「朕可没有误了正事,朕只不过是把历任君王遛鸟的时间都拿来陪皎皎了。」
「朕有错吗?」昏君问我。
妖妃,也就是我,摸着良心答道:「自然没错,陛下不过是比他人更会做时间管理罢了。」
纪烨梁满意地捏了捏我的脸。
初见时他捉弄于我,后来使计带我入宫,可到了这里,他却又明目张胆地偏爱于我。
我和纪烨梁都是骄傲而固执的人,就像两只刺猬。
随着时长日久,对着对方逐渐袒出了柔软的肚皮。
我和他越走越近,拉拉手、抱一抱都是常有的事,只差肌肤之亲就是真正的恋人。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离他足够近,却又觉得和真实的他隔着一层什么似的。
眼看年关渐近,宫里的人都忙碌起来。
纪烨梁正过着宵衣旰食的日子,争取把所有的政事在新年前处理完。
到了年尾宴这天,我刚午休起来,就被花玉拉到纱橱旁准备起晚上的装束。
我将最后一支斜斜插入鬓发,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满目含春的模样,心中暗许对来年的期待。
宫宴上,王公大臣觥筹交错,席上笙歌舞乐绵绵不绝。
三千珠履踏香泥,百十金钗舞翠笄。
初次观赏宫里的歌舞时看得我眼花缭乱,多看了几个便发现都是类似的范式,顿觉索然无味。
当然,今晚最多的还是臣子向天子敬酒说祝酒词的环节。
这么一轮一轮下来,任谁都要道一句不胜酒力。
推杯换盏之间,酒酣倦杯的君王看向了坐在左下侧的贵妃。
纪烨梁单手支着脑袋,装作不经意地侧头将视线飘向我,与我正观察他的目光对撞。
霎时,金风玉露一相逢,周遭黯然失色。
不见月明金轮转,不听风掀玉佩环,不管流光瑶席露,不顾影拂羽人鬟。
我眼里终于只映着他。
纪烨梁看着我出神望着他的样子,眼里迅速拂过笑意。
我慌乱地以酒掩唇,小嘬一口。
眼神一瞟,望见纪烨梁在桌案下对我悄悄勾了勾手指,我心领神会。
只见他的宽袖往案上一罩,神不知鬼不觉地顺走一小壶酒。
然后,他起身说了几句冠冕堂皇的话,就在一片恭送声中去侧殿更衣。
他走后,我坐在座位上又耐着性子吃了几口菜,才推说身体不适先行一步。
我抓起花玉非要塞给我的苹果,说是寓意着来年平平安安,只身往侧殿去找他。
谁也不会想到,在除夕夜,皇上偷了一壶酒带着他的贵妃溜出了宫宴,双双坐在屋顶上看星星。
万家灯火照亮黑夜,星星点点布满我们脚下的整个都城。
我俯视着满目的山河安好,不知何来的一股豪情,胸腔气血热涌。
想张口吟诗两句,却记不起哪句诗最配此情此景。
「你真的和我之前想的帝王很不一样。」我和纪烨梁并肩坐在屋脊上时,突然感慨一句。
他丝毫都不意外,反而饶有兴致地问:「你说说哪里不一样。」
「我本以为君王应当稳重自持,而不是……而不是像你这般……」
「像我这般插科打诨?」他毫不介意地接过话来。
虽然我心里很是认同他对自己的描述,但我没有吱声。
在某一段时间里,我们都不再说话。
直到他再次开口,以一种娓娓道来的方式说起自己。
他语气平淡,「你说的不错,我不是个天生的帝王,无论是在父皇还是在大臣的眼中。」
「我这样的性子本来就该做个闲散王爷,这个位置应该属于我大哥。」
「你知道岐源之战吗?」说到这里,他侧头来看我。
「我知道,据说先太子就是在这一场战役中……」
「嗯。」他淡淡地应了一声,「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仓促上位的。」
「可惜了,自小我大哥就是按储君的要求培养的。他学什么都比我快,在朝堂上为人进退有度、宽以待人,因而大家对他诸多赞誉。」
「从小他们都更喜欢他,无论是父皇还是……」他突然止住了嘴,没有再说下去。
我在等他说完,可是他没有继续往下。
他停顿了一会儿,语气似遗憾似失落,「他若做皇帝,必然比我做得好些。」
纪烨梁端起手边的酒壶,抬头灌了几口。
我眼看他这副失意的模样,心底一阵柔软,安慰他道:「我不知道如果先太子上位后会怎样,但如今我看到的是一个励精图治、兼听则明的皇帝,在我面前的是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的大鄢。」
「纪烨梁,你已经做到了,而且做得很好。」
这是我第一次喊他名字,我没想到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喊出口的。
他听见我的话,缓缓转过头来,眼里的一丝诧异未褪尽。
我想到了什么,情不自禁笑了笑,「或许应该庆幸先帝最开始没有像培养储君那样栽培你,所以比起史书上那些贤明的君主,你更多了一份侠士风骨。」
纪烨梁凝视着我,眼里浮动轻柔的光。
我回视他,没有退避。
他手执酒壶坐在那笑了,眉目舒展如朗月入怀,身后是万顷星河。
我心里一动,滚烫的情绪翻涌,伸手夺过酒壶也学他倒着喝了几口。
温酒入喉,只被我尝出淡淡的苦意和烧得呛喉的刺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