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多谢月相怜

「娘娘,方才那些话若被他人听去了可是大不敬。」

我扒下她的手,也学她低声讲话:「我知道了。」

假山那处一阵低语后,又恢复了平静。

「我去会会这人,你在这儿等我。」说完,我撇下花玉拾级而上,不顾她在我身后想喊又恐惊扰山后人影的焦急。

这座假山本就只是点缀园景的小山,因而从山下到山亭不过几十阶,而能藏人的山洞处是在山的一半。

转过一个拐角,几块巨石叠就的小山洞显现在我面前。

「嘶——」我倒吸一口冷气,原是山壁横斜出来的几根花枝勾住了我的发髻。

我偏着头手忙脚乱地抬手去解,却因为看不见反而还越勾越紧,「这怎么解啊?疼死我了。」

我累得胳臂都酸了,一点进展都没有,于是干脆放弃打算歇一会儿,任由头歪着被头发拉扯挂在枝上。

一双百蝶攒珠绣鞋出现在我视线里。

「别动,我来替你解开。」她的话语如和煦微风,安抚我的烦躁。

我没法看到她的模样,只看见她踮起脚来。

她的手很灵巧,不过一会儿我就觉得头上不再紧绷。

「好了。」

我理理鬓发抬起头来,一名鹅黄色衣衫的女子站在枝叶之下。

她容貌清丽不俗,堆云砌黑的秀发高高地绾了个简单的发髻,脸上薄施粉黛,清澈明亮的眼睛让人望之可亲。

见我出神望着她,她主动蹲身赔礼,「刚才情急未来得及给娘娘请安,嫔妾周氏见过贵妃娘娘。」

「你就是周婕妤?」我惊呼。

她看我惊讶的样子,笑了笑,坦然承认:「正是嫔妾。」

不知什么原因,我总觉得她似曾相识。

我想起上次宴淮让我找周婕妤聊聊天,于是开口邀她,「我与我的小婢女在下边玩斗草,周婕妤要不也来凑个热闹?」

周婕妤也不扭捏,大方应允,「那嫔妾就却之不恭了。」

我与周婕妤初次见面,我自然不可能赚她的钱。

她不过也是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虽然处世进退知礼,玩起来倒也不拘束。

她似乎玩这个比我更有经验,告诉我车前草比苜蓿更有韧性,因而更容易赢。

我听她的话拿车前草与花玉试了几次,发现果然如此,当下与她更多了几分亲近。

我凑近了她坐,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味,惊喜地说:「你用的香与我的香一样!原来我们喜好也相似。」

「娘娘也喜欢苏合香?那真是难得了。」

我向她真心道谢:「方才多谢你,不然我一直挂那儿可太狼狈了。」

周婕妤打趣道:「可惜了,这等风流之举不该由嫔妾来做。若是陛下在此,或许会感概一句『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我随性惯了,调侃纪烨梁那是张口就来,「别提了,如果他看见我被树枝挂住那模样,只会问我为何『自挂东南枝』。」

到底是世家女子出身,周婕妤即使笑也是掩唇轻笑而不放肆。

「为何我老是没见着你?皇上跟我说你是身体不好。」

周婕妤唇边的笑意淡了淡,模棱两可回答道:「也许吧。」

「不过现在身子好多了,娘娘得空可以来屏兰轩玩儿。」她复又抬起头,发出邀请。

我还没来得及应允,便听见一声怒喝。

「你在这儿做什么!」

我猛地一回头,看见纪烨梁脸色十分难看朝我们这儿疾步而来。

我被他凌厉的语气吓了一跳,以为他是在冲我发脾气,不知所措地站起来,「我……」

纪烨梁站在我和周婕妤之间,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至身后。

这时,周婕妤不卑不亢屈膝一礼,「臣妾出来散散心,无意惊扰贵妃娘娘,还望皇上莫怪。」

「哼。」纪烨梁冷笑一声,「最好如此。」

周婕妤受了冷嘲热讽,表情也无甚波动,向我颔首点头,自觉先行退下了。

「你这么凶做什么?」我拧了拧他胳膊。

「她自己不安分罢了。」纪烨梁察觉到我的小动作,转过头来面色稍霁,「她与你在一起时没说什么吧?」

我摇摇头。

「日后离她远点。」

我望着周婕妤消失的路,心里疑惑重重。

我觉得周婕妤和纪烨梁之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我不知如何描述纪烨梁对周婕妤的态度,就好像周婕妤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一样。

灯火昏黄,一室静谧。

我窝在纪烨梁怀里,用眼神细细描摹过他侧脸的轮廓。

他看《尉缭子》看得痴迷,没顾上我在做什么。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他:「夹竹桃一事可有眉目了?」

他翻着书页的长指微顿,故作轻松地说:「朕让小安子把那几日经手修葺的人都查了一遍,你猜发现了什么?」

我经不起他这样吊我胃口,急急问道:「是发现了什么?」

「你先猜。」

「我猜你个头!」说着,我掐了一把他腰间的肉,「快说!」

他连连叫疼,故意高声说道:「爱妃可得轻点,朕险些要受不住了。」

窗外传来几名小丫头会心的笑声。

我又羞又恼,暂时松了手上的劲,转头又作势要扑过去挠他。

他一把搂住我,减缓我冲撞的力道,眼睛在我身上上下扫视了几次,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皎皎,我觉得你不对劲。」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下意识地就要回嘴。

「我看你才不对劲。」

「不是,我是说,你看起来好像和从前不同了。」纪烨梁扶正我的脑袋,认真地凝视我一会儿,慎重地开了口,「皎皎,你……是不是怀孕了?」

他的一问让我有些紧张,「我……我不知道。你是妇科圣手吗,怎么一看就知道?」

纪烨梁低低一笑,「大概是我和孩子心有灵犀吧。」

他望着我的小腹,想了想又嘱咐我:「你平日收收自己的毛躁,我明日让许太医来替你请脉,说不定是你这个做娘亲的没意识到。」

想到自己身体里可能已经有了一个小生命,我心里莫名柔软和悸动。

「过来,陪爹看尉缭子。」纪烨梁说着就要来牵我的手。

我手往后一躲,眼睛一眯,逼问道:「纪烨梁,带上脑子说话。」

他十分理直气壮,「朕是在跟朕的小公主说话,何错之有?」

我都被他气笑了,这八字没一撇的事他倒来了劲。

「若是女儿,你就带她看这劳什子兵书?」我对他不解风情的行为很是不屑,「你懂何为『虫二』吗?」

「我如何不懂。」他捉了我的手指作笔毫,在桌案上边说边写,「風无边为虫,月无边为二。」

「你这人太不风雅。」我不满地摇摇头。

我将手伸向案边的残灯微焰时,袖子带过一阵风。

我指着那摇晃的烛影,跟他说:「此为风。」

站在灯烛前,我拢起手比了个圆,一轮灰边金馅的丑月亮映在墙上。

「瞧,这是月!」

我兴奋地回头看他,见纪烨梁撑着脑袋眉眼弯弯笑着看我。

他如此炽热地看我,使我脸上一热。

「让我看看你的风月无边。」我偏开头,催促他。

纪烨梁站起身,踱着步朝我走来,用低沉而清醇的嗓音不急不缓地开口。

「我看风月便是『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皎情结,好比度日如年。』」

终于,墙上的影子戏里出现了两抹人影绰绰。

他身形修长挺拔立在我面前,目光亮如辰星将我纳入眼中,好像满心满眼都是我。

我的手被他执起放于他的胸口。

我感受着掌心下温热的胸膛和跳动有力的心。

纪烨梁低下头在我耳边轻语,湿热的呼吸吹在我的颈边。

他说:「我心动了是因为风,在我面前的,是我此生永不会落下的皎月。」

「若是我咬了一口我的月亮呢,则为上弦月……」

灯影摇曳碎,人影重叠长。

第十二章

「娘娘,您真要去找周婕妤啊?」

我看着花玉替我整着衣领,「是啊,上一次我见她时,就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想去找她多聊聊。」

「其实奴婢也有这种感觉,但奴婢之前也从未见过周娘娘。」花玉停了手,又问,「可皇上上回叮嘱娘娘说了,别往周娘娘那儿去不是?」

我率先往门口走,满不在乎地说道:「没事儿,咱不跟他说就没事了,真不知道他俩什么仇什么怨。」

花玉听着有理,快步跟了上来。

「这么迟了才用膳吗?」我穿过清幽的小院,踏进了这间不大却雅致的屋室。

周婕妤抬起头看到我有些意外,很快又端起温柔的笑意朝我从容一拜。

「嫔妾惫懒惯了,今日日高才起,索性将午膳也推迟了。」她让身边的粉衣侍女替我布置碗筷,「娘娘若不嫌弃,要不也再用点?」

我扫了一眼这桌上的菜,三菜一汤颜色清淡。

忽然,我的视线在三盘菜上定住了。

周婕妤注意到我看着那几道菜入了神,以为我想尝尝,「这是糖醋荷藕,那道叫甜豆白玉羹,还有一盘玉米烙,娘娘尝一尝看?」

「你喜欢吃这些甜的?」我紧盯着她熟悉的眼睛,话语里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紧张。

「让娘娘见笑了。」她不好意思笑笑,解释说,「嫔妾母亲是淮宁人,因而从小就好甜口。」

我心里升起一股异样。

我想让自己定下心来,不要再多想。

于是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水,抿了一口,让自己平复下来。

「你也别老喊我娘娘了。」我重新挂上笑容,温和地看着她,「既然我俩投缘,不如以后互唤闺名。我叫舒皎皎,你呢?」

她点点头,赞叹,「真是个好名字。嫔妾……」

「啊,不是。」她略显局促地改口道,「我姓周,闺名叫和铃。」

我的笑意僵在脸上,恍若被雷击中,霎时脑中轰然一片空白。

这个名字我未曾听过,可是我曾在御书房中发现过她的踪迹。

我的指甲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努力让自己显得平静。

也许是同音呢。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飘飘忽忽,像无主的杨花悬在空中,「哪个和,哪个铃?」

「也是出自诗经的,『龙旂阳阳,和铃央央』,我名字中的和铃便是这二字。父亲说,女孩儿取这个名字有柔婉也有大气。」

她后面说了些什么,我都没仔细听了。

我想起第一次用膳时,纪烨梁下意识就以为我爱吃甜的。

入宫时,他送我的苏合香和周和铃一模一样。

那日,他承认偷用了我的香,可事后我发现我的苏合香从未被动用过。

诗经里反复翻阅的那一页是《周颂·载见》,我本以为他是对我隐瞒了野心,却不知他是在掩饰一个人。

他说他最爱《月出》,这般违心的话得亏他说得出口。

我的眼眶泛酸,竭力不让自己在人前落下泪来。

「是……我说错了什么吗?」

周和铃担忧地望着我,有些无措。

我抓着桌沿站稳了身子,冲她勉力一笑,「没有,你没有错。只是我突然不大舒服,先告辞了。」

留下这一句话,我顾不上看她的神色,仓皇逃离这间屋子。

我提着裙摆,挥开沿路的垂柳,踉踉跄跄跑过来时的路,对路边跪拜的宫女视若无睹。

直到我用力将殿门锁上,我的力气像被抽干净了,靠着那扇门无力滑落坐到地上。

我手紧紧地抱着腿,将头埋在膝盖间,忍不住痛哭出声。

花玉在外面拍着门,徒劳地干着急,「娘娘,您这是怎么了?有何事想不开的,您与婢子说啊!」

我恍然之间想通了宴淮提醒我谨防身边人,这个身边人不是花玉,而是日日夜夜躺在我身边的纪烨梁。

我知道自己撞破了一个秘密。

证据就在那些菜肴里,在苏合香里,在诗经里。

还在……周和铃的眼睛里。

没错,为何我和花玉都会觉得周婕妤如此眼熟。

尽管我与她乍一看一点儿也不相似。

可今日再次细看,我惊讶地发现我和周和铃的眼睛如出一辙。

谁像谁,这个答案呼之欲出。

我的眼型很是特殊,从小到大我的姊妹里就没有与我眼眸相像的。

宴淮也说过,我这双眼极美,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我当真以为纪烨梁带我入宫,是因为觉得我眼睛好看。

却不知道,他这是在想着另一个人。

「你的眼睛藏了我大鄢最美的山与河。」

「凭什么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都能开在你眼里,而你的眼里却不能有我? 」

纪烨梁他分明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人偶,捏成他想要的样子。

他昨夜说我是他的月亮,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月亮啊。

泪水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滑落,打在我的衣襟上,脸下贴着的布料已然浸湿了。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头顶雕花的房梁,拼命地想咽下喉中的呜咽。

花玉还在门外不知疲倦地劝诫我,但我置若罔闻不想开门。

隔着一扇门,安公公吓了一跳,「花玉姑娘,咱家奉皇上之命,带了太医来给娘娘请脉。娘娘这是怎么了?」

「安公公,娘娘今日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殿内,奴婢着急想进去看看,可无论怎么劝娘娘都闭门不开。」

「哎哟,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您去请请皇上,若皇上知晓了必会担心得很。」

「这……这可不是咱家不愿去,只是皇上明日设宴招待北郕的使节,现下正替他们接风呢……」

「不许去找他!」我冲着门外喊了一句,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

「娘娘,那您开开门,让婢子入殿服侍您可好?」花玉很是担心,见我有回应连忙靠近门对我说。

「花玉。」我吸了吸鼻子,清清嗓子安抚她,「你让我自个待会儿,晚些唤你进来服侍我梳洗。」

「娘娘……」

安公公大老远带人来我这却扑个空,我心里觉得抱歉,「公公,辛苦你改日再带人来吧,如今本宫要歇下了。」

他恭恭敬敬应下:「诶,那老奴改日再来。」

「还有。」我没忘了嘱咐他,撒了个谎,「别跟皇上说今日之事,免得……他担心。」

安公公没有再问什么,带着太医离开了。

花玉不敢再扰我,不声不响地坐在门外等我。

我坐在冰凉的地砖上,落日熔金的光透过背靠的门格洒在我裙边的地面。

我盯着这金灿灿的光看了许久,看得痴了,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摸。

触手一阵寒凉。

我明了,这暖阳的光也照不暖石板。

坐了许久,直到最后一块光斑眼见着也要消失,我才动了动发麻的腿,扶着门扇慢慢站起来。

我的动静惊醒了花玉,她贴着门问我:「娘娘,日头昏了,让奴婢进去替您掌灯可好?」

「进来吧。」说着,我将门闩打开。

花玉拉着我的袖子这也看那也看,见我与寻常无异才放下心来。

用膳时,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主意。

「花玉,你帮我找套衣服来,要颜色亮些的。」

我想在明晚的宴会上试一试纪烨梁。

我让花玉跟乐师说,昭贵妃想在宴会上献舞,给陛下一个惊喜。

乐师不动声色地收下了银两,并没起疑。

因涉及两国邦交,此次宴席的规模着实不同凡响。

光是席位就从殿内摆到了殿外,宫女鱼贯而进,流水般地将膳食呈上。

我在后殿能听着前面传来的丝竹乐声。

我覆上一层面纱,只露出一双眉眼,眼角标志性的泪痣被我拿厚厚的脂粉盖住了。

俨然就是周和铃的眼睛。

我转过头去问花玉:「我是谁?」

花玉呆呆地看着我这样装扮,回神道:「娘娘,这么一看,您和周婕妤的眼睛还真有几分相似。」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放心地整了整面纱。

我舞技底子不太好,因而讨巧地选了动作好看易学的一支舞,希望能糊弄过去。

这时,一侍从跟花玉附耳说了几句话。

该轮到我唱这出好戏了。

我解下披风,随着配乐渐起,从乐人中旋转入殿中的华光下。

在停息处暂立,于急节处回身还入。

应着乐师的鼓点,身从声动,眼随手移。

于是身如惊鸿,纤细回翔。

于是珠缨颤动,明珰乱坠。

像回到了长襄镇的小院里,我伸开手臂在夜里星空下转圈。

殿顶在我眼里旋转,满座宾客都变成虚影。

乐声渐息。

背对着上首那人,我停在大殿中央,手心里布满了一层汗。

猜想着他看清我眼睛的那一刻,会是喜还是怒。

如是想着,我徐徐回头,隔着嘉宾贵客将视线定格在纪烨梁的脸上。

彼时,纪烨梁慵懒地手握着酒杯朝我看来。

在目光触到我的那一刻,他登时睁大了眼睛,出乎意料地唤了我一句:「皎皎?」

声音里无喜无怒,只有诧异。

闻声,我眉头一皱。

我慌忙摸了摸脸上的面纱,还稳稳当当地戴在脸上,没有掉落。

不该啊,他如何一眼就将我认出?他不应当把我误认为周和铃才对吗?

思虑间,纪烨梁已当着众人的面顺着台阶而下,朝我走来。

他走到我身边,欲用手轻轻撩起我的面纱,我立马退后一步让他的手落空了。

纪烨梁对我的想法毫无察觉,还以为是我在与他玩闹,眉毛一挑,「皎皎,你为何作此装扮?」

我在思考自己是不是暗示得不够明显。

因此,我假装将头发别在耳后,小指似有若无地划过眼尾。

他的目光在落到我用粉遮盖的位置时,眸光骤然一沉,似乎明白了我的用意。

「舒皎皎,你这是在做什么?」

他从未用过这种语气跟我说话,这让我意识到他生气了。

纪烨梁周身的气压变低,唇角绷得紧紧的。

他已然忘了席上的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执着地站着等我的回答。

见我垂眸不答话,纪烨梁更是上前一步,一把将我的面纱取下,抛在我的脚边。

他气恼地抬起我的下巴,手指狠狠地擦着我的眼角,似要把扑上的脂粉都抹去。

他的力道并不轻柔,我觉得眼角被揉搓得泛起轻微的刺痛感。

我忽然觉得这满室的灯火炫目得很,刺得我眼睛要落下泪来。

我见他这样失态的模样,觉得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验证,心底有一丝苦涩开始泛滥。

一名使臣打破了沉寂,「陛下,不知此女为何人?」

趁着纪烨梁回头的片刻,我弯腰拾起面纱就往殿外跑去。

虽然明知他不会留下使臣追我而来,但我还是提着一口气跑了很远。

回忆起纪烨梁方才的表情,我的腿一软,没力气再继续跑,幸得被追上来的花玉托了一把才没跌倒。

花玉把我这两天的反常看在眼里,扶着我慢慢走在回宫的路上,心疼地说:「娘娘,若有什么心结,您告诉奴婢,咱们一块儿想想法子。即便您什么也不与奴婢说,也别一味地搓磨自个儿的身子。」

我拍了拍她的手,宽慰她道:「没关系,我不过是在与皇上闹脾气,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主仆二人各怀心事,沉默着走回重华宫。

夜里,我坐在床上,等着纪烨梁来找我摊牌。

我今日的所作所为,摆明了告诉他我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床前的烛火明明灭灭,我又挑高了灯芯,想让它亮堂些。

过了许久人还未来,我靠着床柱昏昏欲睡。

「娘娘?」花玉轻敲了敲门。

我以为她是来看看我睡没睡的,遂答道:「我还没睡,你今晚不必守夜,回屋歇着去罢。」

她推门进来,脸色不好地走到床边,小声地说:「娘娘,奴婢不是来说这个的。」

我扫了眼她耷拉着的脸,「怎么了?」

她为难地说:「娘娘,您今晚别等陛下了,想必不会来了。」

「是安公公给你传话了吗?」我想起他时常因为处理政事而干脆宿在御书房,揣测着说,「也是,今日为了迎那使臣,想必他忙得很吧。」

「哎呀不是,娘娘……」花玉欲言又止。

我耐心地等着她说完。

花玉犹豫再三,还是把话说出了口,「其实是……是陛下在周婕妤那儿歇下了。」

我的手指瞬间不自觉地收紧,一阵痛意撅住了我的心。

许是他宠我太久了,我竟忘了他还是一个帝王,他有他的三宫六院,他爱睡在哪就睡在哪。

可为什么,偏偏是今晚,偏偏是周和铃。

这便是懒得与我解释的意思了罢。

我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连呼吸都费劲。

我朝花玉强挤出一个笑,话音轻颤,「那便……睡吧,不等他了。」

说完,我觉得鼻子一酸,于是匆匆转头吹灭床前的烛光。

黑暗中,我脸颊凉凉的,我听见花玉掩门前留下的一声叹息。

第十三章

第二日,周婕妤复宠的消息便如长了翅膀似的,传得六宫皆知。

本以为,这已是最糟糕的境地了,谁知事情还没完。

屏兰轩的周婕妤被诊出喜脉,已一月有余了。

这当然不可能是皇上昨夜风流的结果,于是众人又叽叽喳喳一片,争论是不是周婕妤自个儿不甘寂寞,与他人暗通款曲。

「结果你猜怎么着?」如才人一口一个小奶酥,与我说着外头的消息。

她倒实心眼得很,当着我的面说皇上和新宠的事,不怕我以为她是故意过来奚落我的。

我也捻起一块糕点,接了话,「怎么着了?」

「今日给俪贵妃请安时,皇上当着我们的面儿袒护周婕妤,说一月前他去看过一次她,那回去得隐秘,因而彤史并未记录。」

「啪」,我手一松,糕点掉在桌上。

如才人眼疾手快地抓起就往嘴里扔,含糊地说:「吓死我了,还好掉桌上十下以内还能捡起来。」

我无心思考如才人在说什么,满脑子回忆起一月前发生了些什么。

一个月前,我还没见过周婕妤,而那时我已搬来侧殿住着了。

那个月纪烨梁看上去很忙的样子,三十天里约莫来了我宫里十天,剩下的说是歇在御书房或自己寝宫了,但……谁知道呢。

也许是周和铃自己先察觉自己有孕,昨晚才告诉纪烨梁的吧,不然何以这么巧,今早上便安排了太医去请脉。

「他既认了,那便是他的孩子了。」我语气淡淡地,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情深意浓时,他说想和我有个家,这才过了几月,转眼就去给别的女人一个家了。

真奇怪啊,想我舒皎皎之前上山、蹚水,劈柴、浣衣,什么时候丧气过。

怎的才入宫不到一年,就变得宛如深闺怨妇一般。

其实想想,自我入宫他便独宠我,无论是他还是我都受了诸多非议。

如今这样也好,如此那些臣子不会再盯着我不放了。

我安慰着自己,心中却依旧酸涩。

晚上,我早早地洗漱完毕。

花玉替我放下帘帐,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娘娘,今晚还等吗?」

透过纱帐,我望着花玉隐约的身形,告诉她:「不等了,昨夜不来,那以后都不等了。」

我躺在床上过了好久,却总是翻来覆去地没有睡着。

我逼着自己闭上眼睛。

没过半晌,便听见屋外有些动静。

「给皇上请安。」

我蓦然将眼睛睁开。

「你家娘娘今日这么早就睡下了?」

「回皇上的话,娘娘心情不好,是以奴婢劝她早些歇息。」花玉回话的口气生硬,大约是替我不满。

纪烨梁没在意,如往常一般说道:「那朕便进去看看她。」

「皇上!娘娘这几日皆睡不安稳,如今好不容易才睡下,若皇上顾惜娘娘,便白日再来罢。」

花玉怕也是气急了,竟敢这样拦着纪烨梁。

「放肆!皇上的意思你一小小宫女也敢忤逆?」想来是哪位公公沉不住气,先训了一句。

「廉才,罢了。」纪烨梁终于察觉到花玉的气从何来,对她说道,「朕知你是替主子不平,朕今日来便是给她一个解释,如此你还要拦着吗?」

沉默片刻,我听见花玉松了口,「……那皇上进去时轻一点。」

我慌忙闭上了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假装入眠已久。

纪烨梁脚步轻轻地走到我床边,无声无息地挑开纱帐,然后在床沿坐了下来。

他没有说话,我只是感觉他在凝视着我。

过了许久,他才开口试探着唤了我一句:「皎皎。」

我没应声。

他叹了口气,似乎饱含着浓浓的疲惫。

见我没有反应,他把被子给我往上拉了拉,又把我放被子外边的手给塞回被子里面,大概是怕我冷着。

可是我怎么会冷啊!这明明是夏天的晚上!

于是我悄悄探出一只脚。

没过一会儿,纪烨梁发现了我一只脚探出被子,遂又把我的脚放回去,还贴心地掖了掖被角。

烦死了,怎么还不走?待在这里又不说他的解释,都快热死我了。

我正腹诽着,就听见纪烨梁脚步离去的声音。

我心下松了口气。

却在下一刻,觉得身上又被铺了一层被子。

这人绝对是故意的!

我放弃了装睡,噌地一下坐起来,喝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纪烨梁见我醒来了,手上还拎着被子的一角,笑眯眯地回我道:「给你盖被子呀。」

我伸出了薄汗的手心给他看,憋着一股气说他:「没看到爷要热死了吗?」

话一说出口,我就后悔地想咬自己的舌头,和他待久了,我也不自禁地自称「爷」。

纪烨梁忍着笑,十分入戏地配合我,「可是妾担心爷着凉。」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撇过头去不看他,「你走吧,爷不喜欢你了,爷有别的美人要喜欢。」

他听见我的哀怨,在原地怔了一下。

我留意到后面没声儿了,心里有些失落。

纪烨梁从身后抱住我,将头搁在我的肩上。

沉吟良久,他开口就是一句,「我昨夜去见了周和铃。」

我冷笑一声,反问他:「你在跟我炫耀?」

「绝对没有!」他双手握着我的肩把我转向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昨天去找她,是因为有事要问清楚。」

「问着问着,就问到床上去了?」我话里带着嘲讽。

他顿了一下,随即一脸了然,嘴角噙起一丝笑意,「皎皎这是……醋了?」

我没有被他转移注意力,不冷不热地吐出了两个字:「没有。」

「你放心,我和她昨夜什么都没发生。」他一脸诚恳地看着我,为了表明诚意还竖起了三根手指。

昨夜没有什么,那前日呢,那上月呢?

说来好笑极了,难不成周和铃一人就能怀个孩子出来。

他见我不信,扶着我的肩膀用力了些,着急地说:「我和她本没什么关系,不过是因为我答应过要护她一世周全。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你们连孩子都有了,这仅仅是护她周全吗?」我忍不住出声反驳他。

他的解释在我耳里听来毫无说服力,倒像是在为自己开脱。

「她……」纪烨梁张口就要辩白,突然停下有所顾忌地望了望窗外,然后刻意压低声音,「她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

我猛地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惊疑不定,「不是你的?」

「天地可鉴!」

听了这话,我的心里转晴一瞬,却又在下一刻沉重下来。

不是你的你还认了,你该有多爱她啊。

我这样想着,却没有说出口。

他那日对周和铃凶巴巴的模样跳入我的脑海,我忽然想通了。

难怪他每次见她都是那副态度,难怪他那日说「她自己不安分」。

大约是早发现周和铃和别人好上了,因此由爱生恨。

能容忍自己的妃子给自己戴绿帽子还附带送个崽,我们这位皇帝还真是胸襟开阔。

敢明目张胆地绿皇帝,我自此对周和铃高看一眼。

好一个「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说他们之间没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信。

「这样吧。」我的视线锁定在他脸上,提议道,「我只想问一个我最关心的问题。」

他被我郑重的口吻弄得紧张起来,收敛起了脸上笑意,「好,你问。」

我一字一顿问出我心中的疑惑:「你带我进宫,是不是因为我这双眼睛。」

纪烨梁被问得一愣。

我的指甲掐着掌心,逼迫自己镇定下来。

他不自觉咽了一小口唾沫,微微动了动唇,「我……」

「是不是?」我直视着他黝黑的眸子,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只需告诉我是与不是!」

我悬着心站在混沌的边缘,等着他下一句话决定我的下落。

纪烨梁看我不问清楚誓不罢休的架势,目光毫不躲闪地凝视我,回答道:「是,但是……」

「不用但是。」我利落地打断他,自嘲地说了一句,「我明白了。」

他说是。

他承认了。

一切尘埃落定,那颗因他而跳动的心被一个字摔得碎裂。

如果一段感情的开始就是谎言,那么耳鬓厮磨之时的蜜语甜言又有几分真心。

「梆梆梆」门扇被叩响,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一个小太监嗓音尖细悄声禀报:「皇上,前线来了消息。」

纪烨梁因为被骤然打断而面色不悦,声音染上几分隐怒呵斥道:「没眼力见的东西!有何事等朕明日再说!」

那小太监被纪烨梁吼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劝道:「皇上,报信兵说是急报。」

纪烨梁深呼吸,平复着内心的怒气。

我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嗓音里带着压抑的鼻音,「你走吧。」

纪烨梁无奈叹了口气,转头看着我道:「那朕先去了?」

我垂眸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他的话。

他受了我的冷落,又知道军情急报不可耽误,于是只好收回停留在我身上的视线,起身疾行而去。

第十四章

他一走,我卸了力般地直直朝后仰倒在床上。

我这些天总被如迷雾般看不清的真相困扰。

此时,烟消云散,可我只觉得十分疲惫。

叶梁是一阵风,以无可阻挡之势闯入我的生活。

我都快忘了,他不是叶梁,他姓纪。

我一直以为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自己,到今天才发现,我只是另一个人的影子。

我把头埋进枕巾里,闷闷抽泣着。

这一晚,枕巾难干。

天蒙蒙亮,我被小腹处阵阵抽痛疼醒,就像有人拿着把小刀割着我的身体。

我翻来覆去却不能缓释这疼痛半分,手里紧紧揪着被褥,身上冷汗涔涔而下。

「花玉……」我张了张唇虚弱地喊着,但声音小到只有我自己听见。

我费力地一点一点抻着手去够床头的烛台。

「砰——」的一声巨响,烛台如愿被我推倒在地上。

「娘娘!」花玉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就闯了进来。

我苍白着一张脸,艰难开口告诉他:「肚子……疼。」

她闻言不妙,掀开被子一角,在看到血迹的那一刻脸色骤然大变。

「见血了!」她抖着手将被子替我该上,转头大声吩咐外头,「来人,快去请太医!快!」

我心下一松,觉得眼皮抵抗不住地沉重,遂阖上了眼。

昏沉中,依稀能感觉到许多人在我床前来了又去。

我好像又听见了他的厉喝,不知在发什么脾气,总之周围嘈杂熙攘,扰得人不甚清静。

半梦半醒之间,有人端着汤药喂我,我也没大有意识。

我就这样躺在床上,好似睡了个昏天地暗。

再次醒来时,屋内已点上了灯。

见我终于醒来,纪烨梁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皎皎,可有哪里还不舒服?」他的手指轻柔地抚过我的脸,眼中的关切一览无余。

可他一字一句听在我耳里,我实在觉得厌烦,见不得他这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因为不想看见他,所以我不但没理他而且把眼睛又闭上了。

「我们有孩子了,皎皎。」他柔声细语中抑制不住欢喜的情绪,自顾自地说道,「我就说感觉没有错,看来这孩子亲我,我竟比你还先察觉到。」

我太过心大,直到今早腹痛才有预感,好在没出大事。

「太医说都快两个月了。 」

他对我絮絮叨叨,我却忘不了昨晚。

他是不是认为那是件大不了的事,因而以为今天的我可以把昨天的事转头就忘,依旧能笑脸对他。

「孕妇要忌大喜大悲,否则对孩子不好。你这次……」

我胸中的怒气就要喷薄而出,一点也不想让他快活。

我睁开眼,凭着脑袋一热截住他的话头,「不必如此费心,我没说这是你的孩子。」

纪烨梁止住了嘴,面色难看得很,不可置信地盯着我,「你说什么?」

我看见他不痛快了,似乎找到了乐趣,再也没能管住自己的嘴,继续往他的痛处戳去。

「我说,不仅是周和铃,我肚子里的也不是你的孩子,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我自嘲地想,如今在他眼里我和周和铃是一样不安分的人了,不知他会怎样做。

我眼见着他脸上的血色随着我吐露的每个字一点一点褪去,心口却有痛意瞬间蔓延。

我觉得我疯了,拿这种事来气他。可我停不下来,我一想到周和铃,一想到那双眼睛,我就控制不住我自己。

他声音有些嘶哑,眼角微微猩红,盯着我不放,说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嘲讽地看着他,残忍地说着无稽之言,「不知道的人是你,纪烨梁。这几个月你忙得很也许不知道,自宴淮入朝后,我和他时不时就能碰见,比如说……」

纪烨梁再也听不下去,发了狠抬脚将边上的木架踹倒,架子上他亲自给我选的粉彩桃花春瓶滑落地上,「稀里哗啦」的破碎声阻止了我说出更多不着边际的话。

外头伺候的宫女见这一地狼藉都不敢说话,唯唯诺诺地低头看着地面。

他的胸口大幅起伏,呼吸愈发沉重。

「好得很。」他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眸中迸射出恼意,给重华宫众人下了道令,「即日起,昭贵妃禁足重华宫,没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

没有再看我一眼,他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离开了重华宫。

一行人甫一离去,花玉快步上前扶住我,担忧道:「娘娘您这是何苦,您一气之下编这些不着调的事来气皇上,可到头来吃苦的不还是您自个儿。」

「我也不知我怎么了,我就是很生气。」委屈、懊悔、气愤都涌上心头,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我就是想看看若我和她做出一样的事,他将如何处置我。」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从前那样娇痴小意的时光,再也回不去了吗?

自那日之后一连两三个月,我没有再见过他。

据闻,皇上最近因为边关战事忙得焦头烂额,除了上朝就是整日待在御书房里。

他没有踏入后宫任何一处,不管是我这里,还是周和铃的屏兰轩。

在我被困在这里休养生息的这段日子里,周和铃曾经来求见过我两次,但都被门口的侍卫给拦下了。

这样也好,我正好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态面对她。

虽然被禁足在这宫里,但让我意外的是重华宫的一应用度不仅没有被缩减,反而内务府比从前供应得更勤些。

我不知道纪烨梁到底怎么想的,但仅照这么看,似乎他并未真的相信我说的气话。

他为何这么相信我?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我腹中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我靠在院里树下的躺椅上摸着隆起的小腹,突然很想听听那一晚他说的但是。

但是什么呢?

今晚的月亮圆圆的,比那夜烛影拟作的月亮不知好看上多少倍,可我的心头却是空落落的。

从宴淮到纪烨梁,我不过是想与一人等个华枝春满,守个天晴月圆,如何就这般难。

后湖边,房顶上,这宫里处处是我们的笑声。那时,他不像帝王,我不似后妃,恣情肆意地搅乱这座皇城。

我以为,我与他当不管波光变幻频,慢抚霜鬓几十年,执手相看这山川如画。

莫非真如佛家偈语,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原来长久不过是痴想,都不可求。

十月的秋夜天气转凉,临睡前我将后窗开至只留下一道小缝,怕夜风吹得头疼。

睡得迷蒙之时,后窗处的一声轻响将孕中浅眠的我惊醒。

守在外间的巡夜侍卫没有异动,大约并未察觉有贼人入室。

来人轻手轻脚,我只能捕捉到一点他走动间衣袍摩擦的声音。

此人约莫意不在财,从后窗径自往我床榻的方向走了过来。

我不动声色地将枕头底下的簪子捏在手中,若贼人有伤我性命之举,我便竭力以此一挡。

我假寐着,把手心里的发簪紧了又紧,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他身量高挑,立在我床前就将半数月光挡了去。

谁搁这儿大半夜不睡,实乃午夜惊魂。

我悄悄掀起一线眼帘偷看他,黑暗中瞧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身形分外熟悉。

然而,下一刻发生的事却超出了我的预料。

他小心翼翼地跪坐在我床前的脚踏上,轻轻将头靠在我的小腹上,怀着万分柔情感知那里的小生命。

是纪狗梁!

这大晚上的,他竟如贼子一般翻窗进来,到底是想干什么。

他似乎紧张得很,根本不敢用力,只是侧头虚虚地靠在我的肚子上。

过了一小会儿,纪烨梁又换了一边耳朵去听。

半晌,我听见他纳闷地嘀咕道:「奇怪,怎么没听到动静呢?」

我一时绷不住差点笑出声,肚子因为憋笑而急促地收了一下。

结果,又听见他大惊小怪的感叹,「咦,动了!」

这该不会是个傻子吧。

我紧咬下唇拼命地憋着笑,想立马翻身坐起来嘲笑他。

转念一想,他还真是,都说了不是他的崽了,还这么巴巴地跑过来。

纪烨梁毛手毛脚的模样触及我心底的柔软,也许是孩子的存在,让我面对此情此景之时,感动得要落下泪来。

「乖乖,你别生爹爹的气啊。」他隔着一层丝被抚摸着我隆起的腹部,「我早想来看你了,奈何你娘亲太气人。」

我握着发簪的手动了动,恨不得扎在狗皇帝身上。

纪烨梁继续哄骗着,「你说她脾气怎么这么暴躁呢,解释都不带听完的,咱以后不学她啊。」

「爹爹要替你打天下去了,你乖乖等着爹爹,千万不要受人诓骗认贼作父。」他就像个唐僧,一句接着一句念得我头疼。

「吵死了。」我忍无可忍打断了他感情投入的陈情表白。

月光下,他惊闻我的声音,转头对上我睁着的眼,手足无措的样子被我尽收眼底。

或许是被我抓了个正行,纪烨梁也觉得十分丢人,下意识地就想遁逃。

我奚落他,「怎么,又从窗子翻出去?」

他直起身端起一副拽得不得了的样子,眼神飘移不看我,右手握拳轻咳一声,「谁说的,朕可不是特意来看你的,不过是夜里无眠随意散步至此处罢了。」

散步还要翻窗户吗?简直没带脑子说话。

我为他今晚的智商折服,嗤笑一声,「我又没说你是特意来看我的,急着承认什么呢?」

他立马反驳我,「胡说,朕没承认!」

话音刚落,我挑眉看着他。

纪烨梁一手扶额,开始自暴自弃。

静默片刻,我有些不自然地开口,「但是,你说但是什么呢?」

「哼。」纪烨梁冷哼一声,勾起嘴角,反倒还摆起谱来,「舒皎皎,没有人会一直在原地等你。」

我不知道纪烨梁是不是有点毛病,抱怨我不听完解释的是他,现在尾巴翘到天上去的也是他。

于是,我十分自然地下了逐客令,「哦,那你滚吧,我……」

「除了我。」他飞快地补充了一句。

确定了,他是真有病,这得治。

虽然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因为如果他看出来我是真的很想听听他的解释,他可能就不会认真解释。

他会摆谱,会翘尾巴,会自恋。

病情复杂,反复发作。

总结成一句话,此人逆反心很重。

第十五章

「那你随便说说吧,我就随便听听。」我靠在床头双手交叉抱于胸前,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态度。

果不其然,他被我毫不在意的样子气到了,倒豆子似的给我从一段六年前的爱情故事讲起。

这段故事倒不是关于纪烨梁的,而是存在于周和铃和纪闻渊之间的。

我插了一嘴,「纪闻渊是谁啊?」

「我大哥。」

「天啊,你这是把你嫂子抢回宫了?」听得我瞪大了眼睛。

纪烨梁横了我一眼,我缩了缩脖子赶紧闭嘴。

他这才接着说下去。

周和铃是国公府的嫡小姐,和先太子在周国公的寿宴上一见钟情。

那时纪烨梁十四岁,他发现向来在上书房待到傍晚的大哥,竟然连续几日都早退了。

本着我做不好,我也要揪你小辫子的心态,纪烨梁这个小屁孩尾随大哥一探究竟。结果,他看见了太子和周国公家小姐互许终身的一幕。

猝不及防的狗粮惊得他从国公府院墙上栽了下来,在二人面前摔了个狗啃泥。自那后,他不情不愿地被逼成了掩护大哥谈恋爱的幌子。

这么一来二去,三人互相都熟悉起来。因为周和铃比纪烨梁略长一岁,所以他被大哥按头喊周和铃姐姐。

我恍然大悟,「啊,原来你见我第一面喊我姐姐是这个缘故。」

「我喊了吗?」他心虚地摸摸鼻梁,「我那时恍惚得很,只记得看了一眼你的眼睛觉得眼熟。」

那么周和铃为何会被纪烨梁丧心病狂地掳回宫呢?话要说回纪闻渊战死的那一年。

说来天意弄人,就在纪闻渊准备向先帝请旨册封周和铃为太子妃时,玉卢铁骑犯我大鄢边境。

于是先太子临危受命,他与周家女儿的婚事也被搁置下来。

谁料纪闻渊心中念着有人远在京城等他,再加上实战经验不足,因而被敌人抓住了急于求胜的弱点。

玉卢军假意败退以诱敌深入,引纪闻渊率领的军队进入岐源的一处峡谷后,从山上推下巨石将大鄢的军队折损了一大半,同时从上往下射杀先太子及其亲卫。

经此一战,大鄢败退,岐源归顺玉卢。

纪闻渊毕竟是储君,幸存的残兵护着先太子遗体运抵京城。侍人在为先太子整理衣冠时发现了一封亲笔信,信的内容便是,他若遭不测请纪烨梁代为照看周和铃周全。这倒不是要他娶她,而是希望遇上变数之时纪烨梁能帮一把就帮一把。

那时,先帝已是油灯将灭,乍闻噩耗更是一病不起,不到一年后就宾天了。

说到此处,纪烨梁讥讽一笑道:「朕初登帝位之时,周和铃泣涕涟涟求到朕跟前说周家长辈逼她嫁人,望朕给她个虚名,替纪闻渊守着清白。」

「朕念着皇兄的遗愿便允了。结果呢?不过一年,她就勾搭上了别人,现在更是连孩子都有了。」

「这便是皇兄到死都念着的人!实在是……」他闷闷地往床沿锤了一拳。

这下我明白了,合着纪烨梁还真是替别人养崽啊,因为对兄长的承诺,所以亲自出面打消了那些不算谣言的谣言。

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背,许诺道:「你放心,若你死了,我不会……」

他听不得我虚情假意的安慰,仿佛一只炸了毛的猫从床边跳起躲开我的手,「你别想着找宴淮当朕孩子的便宜爹!朕会长命百岁,万古千秋!」

我托着腮,饶有兴致地反问他:「你这么确定我肚子里这个是你的?」

纪烨梁嘴角微翘,一手缓缓扶上腰带,别有深意地看着我说:「因为朕知道一句话,见识过雄鹰的女人不会回头看一眼雏鸡。」

我迟了好几拍子,然后反应过来他在暗指什么,脸上腾地一下仿佛烧了起来,旋即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还真是满嘴荤话!」

「纪烨梁,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什么但是!」我想起来这件重要事,手下又加了一巴掌。

他收敛了一点,「我说!皎皎别生气!」

我停下了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了靴子,麻溜地爬上我的床,又钻进我的被子。

「那个……」

见他半天说不来几个字,我不悦,「嗯?」

「大哥说,他就是因为一双眼睛喜欢上周和铃的。我恨极了周和铃与他人苟合,想着是不是因为这双眼太妖媚了,让皇兄当初迷了心智。」他窝在我的颈窝处,将一切娓娓道来,「第一次见你时都愣住了,因为你们眼睛相似,但你的更美。我想证明自己才不会因为一双眼睛而动心,即使把你放在身边。」

「在镇上疗伤的那些日子里,你气鼓鼓的样子总是从我脑海里跳出来,活像只小松鼠。到了晚上睡不着,我辗转反侧想着念着,最后下定决心试试能不能把你带走。」

他低下头来与我额头抵着额头,轻声诉着衷情。

「可是相处久了,一个不小心把自己心意都交代出去了,每天非要跟你斗上几嘴,才不会觉得这宫里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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