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多谢月相怜

皇帝的白月光贵妃死了。

说来倒也传奇,她生前本不过是位婕妤,死后得了个贵妃的封号,却被草草下葬在京城外的荒山上。

宫人都说她一生凄凉,我也曾为她唏嘘。

皇帝赏我她爱用的香,赐我用她偏好的菜肴,不知情的我还怀着满腔欢欣谢恩。

可直到后来,我才发现事情并非如传闻那样。

他分明就是把我当成了一个人偶,捏成他想见的那个人。

那个被他护在深宫里从不见人的婕妤。

第一章

「舒皎皎!都什么时辰了还不起来,让你进我家门可不是为了享福的!」

妇人扯着如同响锣般的嗓门冲我这屋叫喊,即便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木门,也不能削弱她话里的气势分毫。

我揉了揉眼睛,眯着眼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纸,隐约望见外面灰蒙蒙的天,心里开始羡慕起婆婆拥有的好精神,怎的每日都能起得这样早。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了过来,将我探出被窝的脑袋压入他的怀中。

他俊秀的脸上双目依旧紧闭,似在睡梦中说着呓语:「别理我娘……皎皎昨晚累坏了,得多睡会儿……」

我刚睡醒的脑子里仍然是混沌的,听到宴淮的话也不知害羞,反倒觉得他说的甚是有理,随着他的声音,下意识地就又要闭眼睡去。

「我儿哪怕娶只母鸡进门好歹会下蛋,不像某些人,进门一年连个蛋都下不出……」

站院内的婆婆见我还没出屋,嘴皮子下的刀子越发锋利。

我被她不绝的抱怨扰得清醒了些,也失去了继续睡下去的兴致,睁开了眼,愣愣地盯着破朽房梁上结出的蜘蛛网。

宴淮也醒了过来,闻见他娘不堪入耳的骂骂咧咧,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他叹了口气,宽厚的大掌覆上我的耳朵,隔绝了妇人的骂声。

「我娘说话伤人。」宴淮低头看着怀中的我,颇为无奈地说道,「我知皎皎为我忍耐许久,你无须理会她。 」

宴淮是我们这儿最出众的读书人,他从小被寡居的婆婆辛辛苦苦一人拉扯大,因而他也是远近闻名的孝子。

能让宴淮为我说出这般忤逆母亲的话,我满腹委屈此时也烟消云散。

我爹是镇上小有名头的地主豪绅,发迹后出了点银子,买了个员外的身份。

大伙儿都知道舒员外家女儿多,我爹也向来对女儿家不甚上心。

我这个排行第四的女儿,更是从一出生就被抛在了脑后,所以当宴淮这个穷书生来我家上门提亲时,爹才猛然想起他的四女儿已经及笄。

嫁到晏家之后,只学过琴棋书画的我,由于做不顺手家务活而被婆婆嫌弃。

若宴淮在时则好些,他听不惯他母亲说的那些刻薄话,时常为我辩驳上两句。

我后来才知道,他长成的这二十年第一次与母亲顶嘴便是为了我。

那一日,他执了我的手,目光坚定地看着母亲,说出的话在这间小院里面掷地有声,「娘,皎皎的这双手是替我研墨的。若有什么重活娘且先放着,待儿子晚些来做。」

「在想什么?」宴淮探了脑袋过来,在我颈边嗅了嗅。

我的思绪被他突然蹭过来的动作打断,好笑地推了推他的脑袋,「我还是起身罢,让母亲等着总归不好。」

他见我一副清醒回话的样子,知道我再也睡不着了,便松开手任由我坐起了身。

我转过身去,随意将外衫套在身上,然后坐在床沿弯腰穿着鞋。

蓦地,一具温热的身躯往我的后背上靠了过来。

「皎皎。」我身后的人轻声唤我,一字一句说着承诺,「我明年一定会考取功名,替你挣个诰命。」

「我们皎皎这样的美人,合该配个三进三出的大宅子里,不应住这破屋子……」

「到那时,我聘三五个下人供我母亲使唤,她就不会再来扰你了……」

我背对着他,听见他的念念有词心中发酸。

纵使衣单食薄,他最怕的还是委屈了我。

我忍着心底泛起的酸涩,脸上带着笑意转过身来。

我一把捏上他白皙的脸,嬉笑道:「光说不做假把式,小书生你该起床温书了!」

……

宴淮不在家的时候,我闲来无事爱描几张花样子,或者是去后山折些草药去药铺换钱。

这日,我依常例上了小山包。

许是近来雨水丰沛,林子里的草木长势惊人,我不得不一边用小镰刀拨开疯长的草丛,一边艰难地向前走。

好事是今日寻得的药材也格外丰盛。

我颠了颠背上的小竹篓,估摸着篓子里已盛了个六七成,心里雀跃起来。

按刘老头前日告知我的价格,想必这些草药能换四五十个铜板。

拿二十个铜板买两斗米,再拿十个去瞿大娘那儿换两个流油的咸鸭蛋,剩下的攒好了给宴淮买笔墨……

我暗自把算盘打得哗哗响,脚下的步子越发轻快往林子更深处走去。

我没注意脚下的路,眼里只有切开的鸭蛋,想着想着嘴角就要流下不争气的口水。

「哎哟!」我感觉脚下一软,踩上了什么东西,下意识惊呼出声。

我自己脚上突然收了力,使得整个身体失去平衡往面前的地上跌去,摔得跪在了地上。

我龇着嘴揉了揉膝盖,瞥见药草都散落一地,顾不及多想,便手忙脚乱地想将它们拾起,放嘴边吹一吹灰。

我跪在地上,低着头循着药草一根根地捡着。

还有四根……两根……最后一根……

我眼尖地发现还有一抹绿色被压在了一只手下,于是十分礼貌地扒开那只手,「兄台,借过下哈!」

我拎起那片叶子尖尖,心满意足地笑开了眼。

等等!

我刚刚是怎么做的来着?

我十分礼貌地……扒开了那只手……那只手?

我猛然一惊,顺着这只手臂往上看去。

一位身着绿衫的男子躺在面前的草丛里,因着他脸朝下,我看不见此人的长相,只看见他背上衣衫渗出了血红色,显然身负重伤。

我思及他方才任我摆弄毫无反应的模样,心下一凉,揣测着他已经死了的可能性。

我捏紧了竹篓的编条,小心翼翼地朝他挪去,然后颤颤巍巍地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肩膀。

我试探着出声,「诶,人还在你就吱个声?」

方才落下的那只手猝不及防抓住了我伸出的脚腕,地上的绿人动了动身子,像是苏醒过来。

小绿勉力微微撑起身子,从地上抬起了他的脸朝向我。

凌乱的发丝下,脸上的几道血痕衬得他俊美的面容有些狼狈。

他眨了眨失神的眼睛,仿若隔了一层雾气般望着我,张了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我看他还有命活,不觉松了一口气,遂大着胆子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说什么?」我将耳朵凑近了他。

他似是竭尽了力气,气弱声嘶地在我耳边挤出了几个字。

他说:「首先……我不叫诶……」

话音未落,他撑着身子的气力撤去,倒在了地上。

这一通操作,把我看得傻了眼。

我抬起头,透过重叠的树枝望了望天上的日头,已然是薄暮时分,再不下山,宴淮势必会担心。

至于面前这人,我又不好带回去。

他体量重不重且不说,单说我一个有夫君的女子带陌生男人回家这一点,就足以让镇子上的长舌妇戳我脊梁骨骂。

更何况,此人好歹不辨,若给宴家带来了祸事,那怎生是好?

想清楚后,我决心少管一桩闲事,只管将他留在这里好了。

我深深地看了一眼他,心里默默道了个歉,然后直起身扶正了背上的小竹篓,转身准备下山。

我走出一两步,听见身后细若蚊蚋的声音,「姐姐,救我……」

我刚挪动的脚步顿时滞住,倒不是因为我忽然就心软了,而是这男的分明就比我年纪大,竟然还有脸喊我姐姐!

姐笑了。

「姐姐……」像是怕我没听见,他虚弱地一声又一声喊着我。

怎么地,都熙平三年了,还有人兴老牛装嫩草这一套?

我心里憋了口气,反头死死地盯着地上的男人。

要不是看他是个伤员,我真想摇着他的肩膀把他晃醒,让他睁大狗眼看看老娘的花容月貌。

在我杀人般的目光下,他渐渐没声了。

我眉头一皱,慌了起来,快步上前探了探他的鼻息。

气若游丝。

我忍住烦躁,跺了跺脚,还是决定帮他一把。

第二章

一道白色的闪光撕开乌云的一角,自裂开的间隙中劈下。

「轰隆隆──」

沉闷如钟鼓的山雷在群山中回荡,像是将士进发时的擂鼓示勇,听得人心慌。

我抱腿坐在阴潮山洞里,望着眼见不见停歇的雨帘忧虑重重。

我本意是先下山见宴淮以免他担心,再由他出面找大夫上山救人。

可谁承想,还没等我走多远,瓢泼大雨便倾泻而下。

大雨天走山路太不安全,于是我干脆寻了处避雨地,把那男子也拖了进来。

身在山中不知时间,只是眼瞅着乌漆的天色,猜测着已经过了晚膳。

我再焦急,也被这无边的雨磨得没了气性,不经意瞥见一旁被我丢在石板上的那人面色潮红、胸脯起伏不定。

像是伤口发炎导致的发热。

我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了,叹了口气起身往他那边走了两步,俯身观察他的症状。

开始在草丛边匆匆一扫,我乍一看只记得此人容貌俊朗。

如今细细打量下来,瞧见了他长眉飞鬓,高挺鼻梁,无一不是美男相。

与我家宴淮的好看不同,宴淮是春风化雨、月影修竹,而他美则美矣,但周身散发的气质让人隐惴不安。

视线往下,我注意到他被石砾划破的衣袍用料讲究,袖边似乎镶了什么东西,在阴暗的环境中反而还折射出淡淡的光。

我被这袍子的奇巧做工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真好啊,比我们这儿县主簿大人的衣衫还要好。

可是这样的好料子宴淮从未穿过。

我忆起宴淮穿的洗旧的白衫,想象着他找不到我焦急忙慌的模样,心情又一瞬间低落了下来。

雨丝裹挟着凉风飘进山洞口,湿意扑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皮动了动,掀开眼帘悠悠转醒。

他忽然醒来,把正在像观察动物似的观察他的我逮个正着。

四目相对,我不由得一愣。

他目光在落到我脸的那一刹那,我没忽略他怔讼的眼神,他大约是没想到我还真的没撒手扔他不管。

他打量着周围,动作里透露着对这个世界捎带的迷茫。

在他视线逡巡了一圈后,才放下了戒备,慢慢撑起身子靠着石壁坐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最后,他的视线柔和地定在我身上。

我听闻他询问我闺名,脑中顿时警钟大响。

我知道自己长得好看,但没想到有让他一见钟情、以身相许的那么好看。

我挪开身子,离他坐得远了些,正色回答道:「我叫舒皎皎,今年十六已婚配。家里有三口人,夫君、婆婆和我。」

他看见我一脸提防的样子,苍白的唇牵出一丝笑意,「已婚配?夫君何人?」

我被他进一步的提问弄得有些不悦,板了脸说:「一介书生罢了,恐污了阁下尊耳。」

「书生啊。」他若有所思,眼神飘向歪倒一旁的竹篓,「书生并无俸禄,想来平日是你采药换钱供着家里开支吧。」

虽然他说的是事实,但我心思敏感又护犊子得很,一心只觉得他言语间是对宴淮的打压,于是面色骤冷,「是这样又如何?我夫君爱我护我又怀才抱德,待明年开春过了科举便要接我入京!」

「亏我本还想让我夫君来救你!」末了,我愤愤地抱怨了一句。

他丝毫不介意我冲撞的语气,笑着偏头睨了我一眼。

我没再说话,他也没有继续问,这一室洞穴霎时安静下来。

良久,久到我都反省完自己方才冲动的脾气时,他却突然张了口。

一长串的自报家门,「我叫……叶梁,今年二十三岁,有美妾七房但尚未娶妻。家中只余我一人,无父、无母、无兄弟……」

听到他说七房美妾的时候,我不禁撇了撇嘴,想着果然是位行事浪荡的贵公子。

而当他提及后一句时,我就笑不出来了,心里反而戚戚然。

父母俱亡,全家只留他一根独苗苗,这人的命也真够硬的。

「咳咳……」叶梁被夜里的冷风一吹咳嗽起来,血迹干涸在他的衣衫上,看着有些瘆人。

他孤苦伶仃的身世让我于心不忍,刚才口舌上的不愉快被抛在脑后,我簌簌扒拉着篮子里的药材,看看是否有他可用的。

叶梁的脸上被高热烧得泛起了红晕,却还不忘调侃我,「你拿草药给我用,你夫君买纸的钱可就少了。」

「放心吧您。」我择了几须甜草根走来他身边,一边将根茎就着岩洞壁渗下的水冲洗,一边没好气地接话,「这药自然不是白给你用的。等你好了,记得派人去山脚晏家送十个铜板,就当是买了我的药草了。」

说话间,我把洗净的药根递给他。

他蹙眉地看着我手心的草,面露不解。

我只好耐心地给这位贵公子解释:「不巧得很,我今日采的药都是些清热补益的,所以你身上的伤口我无药可用,你且先服下这草根解解热。」

「我知道了。」他伸出白皙的手从我手上缓缓捻起一根药须,放到眼前仔细观察,嫌弃道,「可是这是生的,你让我怎么吃?你不该找个锅给我熬出来?」

我看着他公子做派有些头疼,想起他这么大年纪还装嫩喊我姐姐那回事,于是抓起一根递到自己嘴边,作势要咬下去,暗讽道:「就这么吃,看到没?就像老牛吃嫩草那样吃!」

他听着我的比喻笑弯了眼,随后捏起那根药叼在嘴边,问我:「我可从来没老牛吃嫩草过,你说的可是这样?」

说完,他嚼着药材,故意吧唧出声。

叶梁此时斜靠在石壁上,像极了村口叼着狗尾草吹流氓哨的李二狗,抬手之间却又自带一股倜傥之气。

我被他坦然看向我的一双笑眸看得心下一跳,不自在地偏过头含糊其词,「差不多吧,把药汁咽下去就得了。」

我没再看他,拖着我的小竹篓坐在了山洞的另一侧,离他远远的。

他见我似乎有了恼意便不再逗我,安安静静地嚼着草药。

岩顶跌落的雨水滴在石洼间,清脆的「叮咚」一声一声填补着我们之间的空寂。

我是被宴淮唤我的声音惊醒的,此时已是大白天亮,下了一夜的雨终于停歇。

我生怕是自己出现的幻听,一骨碌翻身起来,蹲在洞口屏气凝神地侧耳静听。

「皎皎——」

「晏家娘子!」

这一次我听清楚了,前一声是宴淮,后一声是隔壁家王大娘的儿子。

我欣喜得很,兴冲冲地朝着来时的小路跳起来招手,突然反应过来他们看不见我,于是赶紧拢着手呼喊回话。

「宴淮!我在!」

宴淮似乎已经离我不远了,他听见我的回应顿了一顿,不确定地追问道:「是你吗皎皎!你在何处?」

我扯着嗓子,回答:「是我是我!我在山洞这里!」

「你乖乖等我,我很快就来了!」

我十分听话,眼巴巴地守在洞口望,忽然传来一声嗤笑。

过了一夜,叶梁的状态似乎更糟了,脸上血色尽失,唯有那一双黑玉一般的眸子嘲弄地望着我。

我这才想起山洞里还有另一人,扭头看他,好心情地说道:「我夫君带人来寻我们了!你跟着他们下山后去镇大夫那儿看看伤。」

我捞起地上的背篓,忽然想起来什么要叮嘱他:「哦对了,我穷人不说暗话,你要记得还钱。」

说完我没在意他的表情,转身就准备走人。

可一旋身,发现宴淮已经带着三五个人直直地站在洞前的小路上,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进来。

他一身白袍静静地立在那里,

我从未见过宴淮这样冷峻的表情。

他距离我不过十步的距离,但他没有看我,而是遥遥盯着洞里的叶梁,面色不虞。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将视线投注到叶梁身上去。

叶梁这厮不知何时将肩上的衣服拉垮了,左边肩头袒露出来。

见众人望着他,他也浑然未觉似的,慢条斯理地在宴淮如炬的目光中把衣衫整理好,然后唇边勾起一丝笑意,凝视我道:

「好的,皎皎。」

第三章

夭寿了!

我捂住了脸,不敢去看宴淮的表情。

妻子在野外山洞和一个陌生男人宿了一夜,找到时那男人还衣衫不整,任谁都容易想歪。

我深吸一口气,硬着头皮慌乱地对宴淮解释:「不是的,夫君……他在林子里受伤了,但我不认识他!」

宴淮凉凉地扫了我一眼,没理我,我见他这神情,不自觉缩了缩脖子。

「那今日就劳烦几位送这位……公子下山,宴某改日再谢。」他跟边上同行的几人说这话,说到一半还顿了顿。

说罢,他看也没看我,竟径自转身就走了。

我被我这向来温言细语的夫君丢下我的行为弄得目瞪口呆。

是生气了吧!

我急忙提起裙摆追上他,「夫君!」

「夫君,你把我给忘了!」

我跟在他后面小跑,虽说我也有委屈,但我知道此时哄好宴淮才是第一要事。

「宴淮!我昨日是上山采药来着,然后我就在草丛里发现了他。」

「他当时伤得很重,我就想着下山先给你报个信。」

「没料到,这老天就跟夫君的脸一样说变就变,没走两步就落起雨来,我就找了个山洞暂时避避雨……」我边说边去瞄他的脸色。

他挺直着背走在我前面,但我知道他肯定偷偷竖着耳朵,在听我说的来龙去脉。

果不其然,他脚下的步调逐渐放慢,终于停了下来。

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无奈地看着我一副夹起尾巴做人的样子,脸部的线条柔和了几分。

「你只有在做错事的时候,才会唤我夫君。」

我看着他不再冷冰冰的表情放下心来,笑意盈盈地挽上他的手,软语认错,「是,我不该让你担心。」

「以后不许一个人上山。」

「听夫君的!」

……

然而,待我下山后才发现,从前的日子已经回不去了。

我那日与外男共宿一夜的说法,在这个偏僻的小镇里甚嚣尘上。

刚开始我一如既往地想去刘老头那儿送药材,可每回走到半路,就被出门采买的妇人丢的坏菜烂果弄脏了一身,就连街边的小贩,也会义愤填膺地朝我吐上几口唾沫星子。

明明不是事实,可我有嘴无处去说。

于是我为了避开风头,再也没有独自一人上街。

不只是我,宴淮也被牵连颇深。

在之前,宴淮是他们心中最惊才绝艳之人,平日又多施善举,镇上的人都把他视为长襄的骄傲。

而现如今,宴淮只要出门就会被人指指点点,说他没用看不住自己婆娘。

我看着他每次回来疲惫的脸,心里不住地自责。

最狼狈的时候是有一日,我估摸着时间开门迎他回家。

宴淮身着白衣,怀里抱着几卷画纸,垂首往家这边走来。

却见一帮不知从何处蹿出来的小孩,围着他又叫又跳,「 皎娘纤腰不自持,一枝海棠倚阑时。」

「春风吹尽无人管,只有山莺恰得知。」

宴淮听见皮孩子唱的荤词时面色涨红,欲要和孩子们理论却又不知从何说起,急得语无伦次。

他这个样子正好落了那群孩童的下怀,他们许是觉得有趣因而唱得愈发欢快,一遍又一遍地叫嚷着。

我眼睁睁看着我从来清风朗月的夫君,被几名小儿肆意嘲笑,一时如鲠在喉。

他是我的如玉公子,怎能容他人欺辱至此?

我克制不住胸腔里翻涌的怒意,一把推开门扉。

我扛着一柄扫帚气冲冲地朝他们走过去,把宴淮都看得一愣。

那群小孩看见我这个当事人要拿着扫帚教训他们,纷纷作鸟兽散,还边跑边喊:「不好了,皎娘打小孩儿了!」

这几个讨厌鬼跑得还挺快,我的扫帚只来得及拍上落后一人的屁股。

宴淮瞅见我拄着扫帚气哼哼喘气的样子,哑然失笑了一下,又很快眉目黯淡下去。

他无言从我手中接过扫帚,眉间的忧色却没有消减多少。

我老老实实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婆婆也不敢出门,只是整日在家里冲我骂骂咧咧。

她看我越来越不顺眼,似乎也是认定了我与别人勾勾搭搭。

最让我担心的是宴淮的态度。

我和宴淮之间眼见着话越来越少,随意提起的话头都有蓄意转移话题的嫌疑。

我真是恼恨死了叶梁的不着调,在心里咒骂他了千万遍。

最蛊惑人心的是谣言,最消磨情意的是时间。我不知宴淮能信我到何时,毕竟那日的场景他也一度误会了。

从前婆婆对我略有指摘,宴淮都会拦在我身前。

今日饭桌上,婆婆指着我鼻尖骂我「狐媚子,不守妇道」。

我依旧是干巴巴地辩白一句,「母亲信我,我不会做出让宴淮蒙羞的事。」

我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宴淮。

可他今日却视若无睹,低头扒了两口白饭,之后「啪」就把碗筷放桌上一放。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的,在这间屋子里响起,「母亲你们继续吃,儿子先去温书了。」

他起身时,清秀的眉眼扫了我一眼,眉宇间只有疲惫。

然后,转身离开,然后,将我一人留下。

那一眼望得我心似被针扎了一下,一阵刺痛。

我知道,他动摇了。

晚上,我靠在冰凉的被衾里,手指划拉着墙壁,隔着窗户望着对侧屋子里如豆的灯光。

我闭上眼,暗自祈祷这样的日子快点结束。

我们的日子确实结束了,却是以一种撕裂的方式。

若我知道我将一语成谶,我那晚不顾一切也要和他在一起。

这一日,久无人顾的院门被叩响。

不速之客来时,我还在小渠边锤着衣服。

我端着一盆子洗好的衣服回家,远远地就张望见院门大开,门外肃立着几名身侧佩剑的兵家。

心底略微一颤,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门内传来的声音我有些耳熟。

「宴淮,本官给你一次机会。」

「我把舒皎皎带走,这十金归你,这些够你赶考的盘缠和你娘的开销了。」

「当然,你可以拒绝,只不过——明年生员的名单上只怕会少了一个名字。」

「十年寒窗,我觉得你应该不舍得让你娘含辛茹苦供你读书的心血都付诸东流吧?」

那人不紧不慢地说着,如恶魔般的话语在引诱着宴淮坠入深渊。

「收下钱,你我都好。你说呢?」

我的步子不觉地停在门外,门口的两名小兵并未拦我,通过敞开的门我出现在了几人的视线里。

宴淮直挺挺地跪在地上,面前整整齐齐地排着几个金元宝。

听闻动静他抬起头来,在视线接触到我的那一刻,脸色唰地一下惨白,无意识地喃喃一声:「皎皎……」

背对着我的颀长身姿转过头来,朝我展颜一笑,还似当日纯良无害的模样。

叶梁见我到来,心情颇好,像哄小孩一样给我顺毛,「皎皎耐心等等我,很快就好。」

等什么?等着看他在这以科考资格威胁我夫君,要将我夺走吗?

我冲他怒目而视,冷声道:「叶大人,只当是我那日瞎眼救错了人。现在,请你带着你的人和钱滚出我家!」

「不着急。」他嘴角的笑意淡了淡,「说不定,你夫君愿意将你拱手相让做我的人呢。」

跪一旁的婆婆看不下去了,她哀婉地拉着宴淮的衣袖,「淮儿啊,你体谅体谅为娘吧!你那个早死的爹,去时没给咱娘俩留一文钱,娘是为了你才这么多年没改嫁啊!」

「我儿啊,你看看娘的手!你看看,这都是年轻时给大户人家洗衣裳洗的呀!」婆婆似泣似诉,不管不顾地将一双沧桑的手伸到宴淮面前,「还有,还有娘这一到潮天就发痛的腿,是你小时为了背你过河求医落下的病根,你可不能忘了啊!」

「你今日若要为了一个失了名声的女人自断前途,那为娘……为娘不如今日就去了好!」

说罢,妇人作势就要往院墙上一头撞去。

我心下一紧,上前一步。

「娘!」

这一幕给宴淮下了一剂猛药,他猛然回神连忙抱住婆婆,死死按着她的肩不让她往墙上撞。

妇人寻死未成,跌坐在儿子怀里哭天抢地。

眼前的母子情深并未打动看戏人,他掌控着节奏,步步紧逼着宴淮。

「宴淮,本官最后再问一遍。你是要平步青云的仕途,还是要这个女人?」

我的手指紧紧抠住木盆边缘,屏住了呼吸。

宴淮缓缓地抬起头,凝望着我的眼底挣扎和痛苦交织着。

我再也看不见周围人,眼里只有宴淮,他的一个抬眼、一个呼吸起伏都牵动着我的心。

终于,他眼里的挣扎褪去。

宴淮垂下眼皮,俯身叩地行了一礼,颤抖着手去够地上的金元宝将其纳入怀中。

他的话如同丧钟,一字一句敲打着我的心,「良禽择木而栖,大人……带她走吧……」

我不觉地松了手,任那木盆摔落在地。

好一句良禽择木而栖……不过是在为他自己开脱。

这是叶梁精心排演给我看的一场戏,我却没有发声的资格。

我不知叶梁为何毫不顾忌我已经嫁过人的身份,如此破釜沉舟非要把我要了去。

只是山上那一夜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宴淮厌弃我了。

我的夫君亲手把我送给了别的男人。

哦,差点忘了不是送,是一桩卖了十金的划算买卖。

我回想起他近日对我强压不耐的神情,每夜燃到天亮的油灯,只有我一人的被窝……

他早就厌烦我了吧,是不是心里也在怪我给他惹上的流言蜚语,是否早就起了将我休弃的心思,也或许他从未真正相信过我。

他何必露出一副这么为难的表情,他大概正在庆幸叶梁恰到时候递的一把刀,让他可以唱着红脸将我与他的一切斩断。

我张了张嘴,听见自己的喉咙里的声音。

「小时候我读书,读至生涩之处总是不解其意。如今这事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面前,我才算是明白了那句话。」

我死死地盯着地上那人的头顶,怒极反笑:「何为『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何为『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古人……诚不欺我。」

宴淮没有抬头看我,用力攥着金元宝的手背骨节发白。

叶梁站在我身侧,突然低头笑了出来,这一声笑在此刻显得尤其突兀。

他止住了笑,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当着宴淮的面问:「皎皎你看,他不要你,所以你愿不愿意跟我去享荣华富贵?」

我此时只想尽快离开这里,忘记了这人才是一切噩梦的罪魁祸首。

我放出狠话,贪婪这片刻的快意,「良禽择木而栖,荣华富贵谁不爱?」

我说,我愿意。

话音落下,宴淮将身子伏得更低了一些。

我无视跪在我脚边的他,率先走出了这个破败的小院,从此我与晏家再没了瓜葛。

第四章

我不知道叶梁要带我去哪,我甚至不知道他是谁,但我一时气愤,就跟着他上了马车。

叶梁慵懒地靠在软垫上,颇有兴致地端详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可是在怨我?」他打破了这长久的沉默。

我心里冷哼一声,没有理他,仍旧保持着望向窗外的姿势。

我听见茶杯碰撞的响声,淡淡的茶香袅袅飘过我的鼻尖。

咕噜噜的沏茶声中,他清润的嗓音滑过我的心上。

「我知晓你对我有诸多恼恨,怪我以势压人,以这样的方式将你带走。」

叶梁轻啜一口茶,将茶盏放在桌上时磕出了一声清脆,说出的话意味深长,「可是,这世道本就是有能者居之,无能者失之。天下之事如此,你亦如此。」

我忍不住插了一嘴,「若为官者人人都如你这般,你所说的世道便是让天下眷侣都不得其好。」

他闻言摇头轻笑,似乎在笑话我的天真。

「你当真这么想吗?」他的眼里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如黑玉石般的眼眸似要望进我的内心,「他并非只有一条路可走。今日即便不是我,换作别的事,需要他在三者中作出个妥协,结果也会相同。」

他接下来的话像一握冰锥,狠狠地砸中我的妄想,「只不过无论是跟仕途、钱财还是他母亲相比,你都是最末的选择,明白吗,皎皎?」

我颓然坐倒在座位,背脊紧贴在马车厢壁上,被他揭露出的鲜血淋漓的真相压得喘不过气。

叶梁没有催我,静静地把玩着手中的茶杯,等着我平复过来。

其实叶梁说的没错,纵使是他从中作梗,宴淮做出的选择确实让我无法为他找到合心意的借口。

从宴淮这些日子的冷淡可以窥见端倪。

士之耽兮,犹可说也,也许不爱了就是不爱了吧。

只不过……

「我有什么好?」我问出了这个盘旋在我心头的问题,「你既已有七位妾侍,要我这个嫁了人的女人做什么?」

还来不及等他回答,我脑袋陡然一个激灵,惊异道:「特殊癖好!」

我能这么想是有根据的,说书人口中总是流传着许多市井的风流韵事,其中一则就是说前朝某位大官喜欢强虏已婚妇人到后宅,以此满足他变态的心理。

叶梁的俊脸一瞬间黑了下来,额角青筋突出,「你就是这样看我的?」

我看着他满脸怒意的表情,心里有些发颤,「不……不然呢?」

他听到我的反问,抬手用力按了按额头,像是要把怒气都压回去。

我自觉说错了话,于是乖乖闭了嘴。

狭小的车厢内,叶梁不动声色地朝我倾了倾身子,他衣服上的暖香强势地扑面而来。

他低头专注地端视我的眼睛,似在欣赏一件绝世至宝。

「皎皎,你的眼睛藏了我大鄢最美的山与河。」叶梁望向我时,眼眸含着让人看不懂的情愫。

他看得着了魔,伸手欲抚上我的眼,嗓音低沉像,在自言自语,「凭什么那漫山遍野的山花都能开在你眼里,而你的眼里却不能有我? 」

我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神经,只能仓皇闭紧了眼

他冰凉的指尖点过我的眼皮。

这一路走得很匆忙,就像是有大公鸡在后面啄着马屁股,马车轱辘日夜转着没有停歇。

终于有一日我实在撑不住了,在我第三次因为马车颠簸吐着酸水时,叶梁忍无可忍地下令,就近找客栈休整一日。

因为我这回吐到了他的身上。

我嫌弃地坐得离他远了些。

他瞄到我自觉远离他的反应都被气笑了,修长的手指提起自己的袖口,愤愤道:「亏我还担心你!你倒好,当我是抹嘴布吗,用完就扔?」

「我不是,我没有,你在瞎说!」我连忙摆摆手撇清自己,扫了一眼他宽大的袖子,「我从来不用泥巴色的手帕。」

他眉心一跳,从牙缝中挤出来一句粗话,「舒皎皎……这他妈的是香色。」

我一时被噎住了,顿时意识到了我与他这样的勋贵之间的差距,因而不敢再多嘴。

他用力地甩着宽袖先行下了马车,我自己扶着车沿跳了下来,颇有眼色地跟紧他。

随从们都被留在了门外,我随着他走进了客栈内。

「一间天字号房。」叶梁板着张脸,扔出一小块碎银在店小二面前的桌子。

一间?我女他男,一间可不行。

我赶紧伸手拦住小二,「要两间!」

叶梁反问我一句:「你付钱?」

「我……」我没钱啊,于是㞞㞞开口,「我……听你的。」

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像只傲娇的孔雀。

我反复思量,还是觉得叶梁这样的有钱人这么抠可不对劲,他故意让我和他住一屋不会是今晚就想……

此时此刻,我被叶梁塞进了被窝里,就在他跟我摊牌说要我今晚给他暖床之后。

我把自己卷成了一个蚕蛹,叶梁在屏风后沐浴的水声传来,我尴尬得坐卧不宁。

我说:「我七天前才被休,能不能让我缓缓。」

他道:「秋夜空寂寒凉,爷我等不了了。」

是了是了,他是我金主,我得抱他大腿。

想着想着,我又往被窝更深处缩进了一点。

屋内熏香暖意,我摸着柔软如云的软被,还没等到叶梁就睡着了。

不过半晌,我已然进入酣甜的梦里,却感觉到身上一阵凉意。

「舒皎皎?」

「嗯?」我困倦万分,忘了自己身处何地。

「记住你自己的身份。」

我迎着这声警告恍恍惚惚睁开了眼,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不是个暖床的吗?」

叶梁毫不顾怜地提溜起我的衣领,一把将我扔到了冷硬的地上。

他刚沐浴出来,衣领松散地敞开,发丝上还挂着水珠,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床暖好了,你可以给我滚下去了。」

说完,他翻身就躺入了暖烘烘的被窝里。

我被冰凉的地面激得清醒过来,又被他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弄得瞠目结舌。?你明明那天还说喜欢我的,说什么要我眼里有你?

有钱人都是这么玩的吗?花大手笔买个人暖床?

说暖床就真的只是暖个床咯?

我叹了一口气,正人君子正人君子。

我对叶梁的不满全转化为了敬意。原来不对劲的那个人,是我。

但是心生敬畏之后,我登时反应过来,叶梁真的没给我留下一条被子一个枕头。

好吧,君子归君子,可这未免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就这么一小会儿的时间,背对着我的那人呼吸已经平息,显然是进入了梦乡。

我只好揪着他垂落下的一边被角,倚着床架囫囵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揉着磕痛的脑袋,龇牙咧嘴地回瞪着叶梁。

他摊摊手,无辜地辩解道:「我就是觉得被子掉下去了有点冷,可不能让被窝里的暖气都跑了,我用力拽了拽是……人之常情吧?」

我收回了熬了夜的疲惫目光,认命地往马车靠背上一躺,开始补觉。

经过这些时日的奔波,叶梁的神态越来越松懈下来,估计是快行至他的地盘了。

终于这一日,我们的马车从偏僻小道行驶至热闹的街道。

我听见车外小商贩的叫卖声,状似无意地感叹,「想必是个商贸繁荣之地,比我们长襄镇不知热闹上多少倍。」

叶梁一手撑着脑袋,斜靠在床边,语气里无不自豪,「那是自然,这里水陆交通都极为发达,外来商贾往来不绝,是当之无愧的富庶之地。」

「你是这儿的官?」

他弯了下唇,没有否认,「我是这儿的城主。」

城主?本朝有这个官职吗?乍一听还匪里匪气的。

我顺着他的话继续问:「那你管的是什么城?」

叶梁笑看着我,声音醇厚而有质感,吐出两个字来:

「皇城。」

「哗——」的一声,我手里的瓜子散落一地。

他说的是皇城不是京城。

若说是京城,我尚且可以理解为他是京兆尹。

可是他说皇城,皇城是皇帝及其亲族所居的宫城。

普天之下,敢如此狂妄地声称自己是皇城之主的只有一人!

大鄢当今的皇帝,纪烨梁。

我敲了敲停摆的脑袋,愣愣地转头看向坐在那里整暇以待的叶梁。

啊不对,纪烨梁。

「你,你……」我颤抖着手指指了指他,又立马触电似的收回了手指。

我看着自己的膝盖,思考怎么跪显得我比较从容一点。

纪烨梁挑了挑眉,看穿了我心里的小九九,悠然自得地说了一句:「夫人免礼。」

我没注意他的称呼,只是看着眼前的美男后怕地咽了咽口水,找回一点礼仪常识,「谢……皇上?」

他像是在玩猫捉老鼠,面目揭开便提出自己的要求,「我要你做我的八夫人。」

「放屁!」我的反驳没有经过大脑,只是凭着心情在说话。

话一出口,纪烨梁脸色黑了,我舒皎皎心里怕了。

对不起,我可能还是没办法把这个流里流气的叶梁和当今圣上联系在一起。

纪烨梁很是无语,「我好歹是一国之君,你能不能放尊重点?」

我重新开了口,遵循礼仪规范用上了尊称,「您说的这是什么屁话。」

熙平三年,帝崩于朱雀街。(划掉)

纪烨梁抽了抽嘴角,无视我的心声。

这几日,阖宫都在讨论一事。

皇帝大张旗鼓地带了一名民间女子回宫,将其安置于重华宫内。

金碧楼台十二层,玉壶珠翠五千灯。

人间万籁清无寐,玲珑森罗星斗稠。

作为当事人,现在我看着满屋的珍宝挪不开眼。

我僵直地坐在凳子上,任由几位侍女围着我将我打扮规整。

而纪烨梁坐在一旁的桌边,边优雅地品着我宫里的糕点,边指挥着婢女给我头上再加一支珠钗。

事毕,我愣怔地看着镜中的宫装丽人,不觉地抚上耳畔的珍珠坠子。

还未触及,我的手就被边上的嬷嬷轻压住,「娘娘,耳际的坠子是不能随意动的。按宫中的规矩,宫妃行走间步履当稳,耳坠不可剧烈晃动,更不能发出声响。」

我听着嬷嬷的教规,抬起的手不知该往哪放。

「我……我知道了。」我垂下手,绞尽脑汁只说出来这么一句话。

纪烨梁留意到了这边动静,提步走到我身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吩咐她道:「你下去。」

嬷嬷察觉到皇上口气的冷厉,道了告退之后就麻利退了出去。

「学会基本的宫规礼仪,可以保护你不被拿捏错处。」纪烨梁俯身将头挨近我,温声道,「但多余的这些,朕不会再让她们教你,所以——」

他轻轻捏上我的耳垂,将我原本的珍珠耳坠换了下来,替了一副带流苏的掐丝明月耳坠上耳。

「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走得『金环耳际摇』也无妨,我恰好爱听这流苏簌簌的声音。」

即便坦明身份,他在我面前还是多以「我」自居,但有时转换不过来的「朕」让他的自称有些混乱。

我出神地望着铜镜里头挨着头的陛下和妃子。

不知为何,在这寂寂深宫里,我竟寻到了一丝从所未有的安心感。

不再是长襄镇上唯唯诺诺的晏家媳妇,不用日夜忧患宴淮在我与他母亲之间的进退两难,不必担心有一天宴淮可能做出的取舍和抛弃。

我如今是大鄢的昭贵妃,舒皎皎。

第五章

封妃礼后,我累得连身上的烦琐都无力摘,想直奔床榻把自己扔进床里。

身旁的小侍女叽叽喳喳,好说歹说要我先把发钗卸了。

我不好驳了她的好意,只好又坐在镜前任她动手。

皇帝纳妃其实也就相当于民间纳妾,因而这宫殿里并无太多喜庆的装饰。

除了案前烧着的两根红烛,再无红色。

饶是如此,小丫头花玉还是按着我,老老实实坐在榻上等着皇帝。

我百无聊赖这边把玩着床头悬下的流苏,那边摸摸锦被上精致的绣纹。

忽有公公唱喏道:「皇上驾到——」

我陡然紧张地站了起来,回忆起礼教嬷嬷说的礼法,慌手慌脚要行屈膝礼。

纪烨梁看着我这副手脚生疏的模样,眸子里漾开一丝笑意,挥挥手让随侍众人退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他穿着正式的明黄龙袍。

他一步步踏靴走来,浑厚的上位者气息全然绽开。

他目光逡巡,低头打量着我卸下钗环丝发披肩的样子,问我:「可还习惯?」

不知道是不是身份的转变,我觉得他今晚的眼神与往日的神情不同。

我略带局促不安地说:「有……有点不习惯。」

他因我的坦然轻笑出声,「无妨,我会教你。」

「现在。」他倏然对着我弯腰将头低下,声音带着点调笑的意味,「还请爱妃替朕取下发冠。」

我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后退一步,一个帝王对我弯腰低头这意味着什么。

我猜是因为纪烨梁在我面前太没有做皇帝的自觉了。

我看着送到我眼前的乖巧的皇帝脑袋,依言抬手小心为他解下玉冠。

末了,盯着纪烨梁的后脑勺,我的手还是没忍住,薅了一把。

「舒皎皎!」纪烨梁察觉到我的小动作,猛然将头抬起怒吼一声,「男人的头不能随便摸,你不知道吗?」

我笑眯眯地望着他青一阵白一阵的脸,实诚地说:「我只知道老虎的屁股不能随便摸,所以你?」

我想,不怪纪烨梁在我面前没有做皇帝的自觉,我在他面前也没有做宫妃的自觉。

我就说温馨的场面不适合我们,现在这种感觉才对嘛。

等我在他的命令下龟速把外衣脱了的时候,我意识到一个问题。

这殿内还是只有一张床。

我无比哀戚地问:「皇上,我现在还是你的暖床丫头吗?」

「嗯哼。」

得到答案的我欲哭无泪,「啊,又要睡地上啊!」

他好笑地看着我生不如死的表情,慢慢悠悠地说:「其实……你也可以不睡地上。」

我听到后半句话顿时活了过来,眼睛亮晶晶的望向他,「那今天你睡地上吗?我给你铺被子!」

我就要去床上扒被子,却被纪烨梁眼疾手快地捉住了手。

「朕一个雄伟如峰的大男人,怎么可能睡地上?」

我被他拦住时,花时间反应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开起车来。

我迟疑道:「如风?你是说你很快吗?」

纪烨梁微微一愣,随即咬牙切齿,「朕顶天立地、峰峦雄伟,爱妃大可放心!怎么?你对这种事情很有经验?」

我谦虚地摆摆手,深藏功与名,「皇上您自登基起后宫就有妃子,如今你登基三年,我先前成亲也才一年。算下来,您是我的前辈。」

然而,这番好话并没有让纪烨梁脸色好看一点。

他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忽然起身。

红烛吹灭,月光满床。

一片漆黑中,他准确无误地一把将我按在床上。

黑暗中他的眸子亮亮的,他在我上方呵气如兰,「允许你再说一句话,说完咱们就睡觉。」

我其实还真有问题,因为我突然想到──

「你成亲三年却无一子,是不是……有点问题?」

纪烨梁撑在我耳边的手一软,躺倒在我身侧的床上。

他似乎有些挫败。

我开始懊悔我戳穿了皇帝的秘密,担心能不能活到明天。

「朕又没碰她们……她们谁敢冒出个孩子来?」

我被这个解释惊得合不住嘴,「所以你说你有七房姬妾,实际上你还是个雏儿?」

话一说完,我也觉得我这个人太过粗俗了。

我假装没看见纪烨梁忍无可忍的表情,迅速把被子盖住脑袋闭眼装成鸵鸟。

他隔着一层被子紧紧地箍住我的腰不让我动,恶狠狠地说:「看来明日起朕还是得让你学点规矩,免得有人太过无法无天了。」

……

事实证明,女人多的场合就有斗争。

除了我,宫中另有一位俪贵妃,一直以来都是由她代掌宫中事宜。

当我第一次请安时,七个女人的茶话会让我长了世面。

「听闻昭贵妃出自乡野,我原以为乡野之人都相貌粗鄙,如今一瞧倒觉得传言不真。」一位下巴尖尖的娇媚美人先拿我开了个场子。

我屁股都还没坐热就莫名被点,还没进入状态。

这是谁呢?

我偷偷地从袖子里掏出纪烨梁给我画的后宫美人图,与她对照起来。

昨晚。

纪烨梁怕我第二天请安叫错人,于是未雨绸缪把他后宫的众人画了下来。

他拿起成品,满意地掸了掸纸张对我说:「你要是不知道欺负你的是谁,你看看这画就明了了。」

我凑了一个脑袋过去看,看了一眼就沉默了。

见过狗挠墙吗?差不多就是那种风格。

纪烨梁没在意我的无言,自顾自地介绍起来。

他在一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头上画了一朵大红花,「这个长得妖里妖气的是宜妃,她嘴巴最碎但脑子不太行,所以经常被当枪使。」

他修长的手指上移,指着个嘴巴尖尖像鸡嘴的圆脸说:「和宜妃蛇鼠一窝的是温嫔,笑里藏刀,口蜜腹剑。」

「明天坐最上首的是俪贵妃,与你位分相当,但手里暂管凤印,她不简单。」

我伸手指着画在角落的那个女人,好奇地问:「这个挂着鼻涕的是谁?」

纪烨梁也沉默了。

「这是眼泪。」他鄙夷地看我仿若看着个智障,「李美人最是娇气,一见到朕就掉眼泪。」

我勉强接受了他的强词夺理。

「这个老拿着佛珠的是孔嫔。」

「位分最低的是如才人,她快言快语,难得的是心不坏。」

我点了点数,发现这里只画了六个人。

「还少了一个人呢?」

纪烨梁微微一顿,不冷不热地说:「她身体不好,不常见人。」

现实回笼,我比对着手里的纸有点绝望。

嘶,这画和人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毫不相干。

添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