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望仙楼上望君王

望仙楼上望君王

古风甜饼 2,扑通扑通的今生限定

温妃说,皇帝宠我,只因为我长得像极了他香消玉殒了的先皇后,对我是没有半分真心的。

我表面愁眉深锁,内心则忍不住狂喜:还有这等好事?

于是送走了温妃后,我忙让陪嫁宫女婉喜去打听,这位已故先皇后平日爱做些什么、吃穿些什么。

婉喜不解,问我难道不难过吗?

我大口吃西瓜,问她:「这大好人生,难道要虚耗在帝王那点薄凉的恩爱上吗?」

然而当我沾沾自喜以为拿捏了皇帝时,皇帝却在和他的总管大太监打趣我:「你瞧她还真学得有几分像。有趣,甚是有趣。」

1

我初入宫的时候,正赶上先皇后的忌辰。

跪在院墙根旁,我刚好能看到先皇后曾常住的望仙楼上,一抹明黄身影正哭得前仰后合。

我不禁腹诽:出来前我让婉喜给我炖了肘子,若再晚些回去,该凝住了。这皇帝也是,哭这么久不饿的吗?

不知是否天子有神通,那抹明黄身影竟真转头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吓得我忙垂下头,跟着硬挤眼泪。

又嚎哭了一阵后,跪在我前边的身影也遭不住了,小心翼翼地挪动着膝盖。

你也跪麻了啊,温妃?

旁的人我还没认下,但这位温妃娘娘真是让我印象深刻。

她长得极美,父亲又是朝中正二品的大官,一看便是自小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是惯常的跋扈。

我们这批新人入宫当天,她就来施下马威,让我们顶着花瓶走路,摔碎一个就不准用晚膳。

而我表现出众,起码预留了十几个晚上要饿肚子。

「你别自恃着你这张脸就无法无天,」温妃掐着我的下巴,我当时还不明白她那样美的人何必嫉妒我这个长相,「后宫的日子还长着呢,可别想在我眼皮子底下作妖。」

「娘娘,」我决定以柔克刚,顺着她的手几乎凑到了她鼻尖前,「嫔妾岂敢在神女面前作妖啊,岂不是得被娘娘收了去?」

温妃一愣,脸上一时又气又想乐,像辣炒的西瓜心,矛盾又有趣。

她如是放过了我的十几顿晚膳,让我夹紧尾巴做人,少勾引皇上。

宫里的妃嫔就像开不败的花,一朵赛一朵的漂亮,我放人堆里是看不见的那一个,更何况我父亲不过西北一不得重用的芝麻小官。

我当时实在想不到我能靠什么勾引皇上。

直到今日,皇帝哭累了走下来,一步一步停到我身前。

他让我抬起头。彼时我饿得前胸贴后背,仰头时的表情应有些龇牙咧嘴。

这年轻皇帝叫褚瑜,这是我头一次细看他,人如其名,确实是个面如冠玉的人。

只是不及我细瞅,褚瑜眼中倏地腾起一片震惊,紧接着抽抽了几下,竟然——竟然昏过去了……

混乱之中,温妃双手搀扶褚瑜还不忘给我一脚,一个眼刀子刮过来,仿佛在说:「老娘是不是说过,不让你个小蹄子在老娘眼皮子底下作妖!」

吓得我当晚哭着啃完了一整个肘子,并嫌婉喜盐放少了,不然我还能再喝两盏葡萄果茶。

2

自先皇后死后,后宫一直未立后,一切事宜由贵妃陈思贤代理。

皇帝迟迟不醒,陈贵妃便命人先拿住了我。万一是我吓病的皇上,便立马把我扔进冷宫里去。

在我又一次快跪麻的时候,皇帝终于醒了。

后来听说是饿醒的,行径不可谓不恶劣。

褚瑜当天就传我侍寝了。

烛光熠熠,星月灿烂,他也有几分局促,问我要不要一同饮酒。

白玉盅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褚瑜一愣,说不必非得撞上。

我直言,我在家时便与父亲这样饮酒。

「那朕也不是你爹,不必撞得这般响亮,」他摸了摸他的酒盅,眼里是真情实意的心疼,「白玉,易碎啊……」

抠死算了。

我当然不敢说,我当然只能说「对对对,是是是」。

我有五个哥哥,我是家中唯一的女儿,母亲又走得早,所以阖府都很娇惯着我。我比旁的深闺小姐多读了很多书,当了武将的三哥哥还教会了我骑马射箭。

我还时常偷穿哥哥们的衣裳招摇过市,听街角满口荤话的说书匠讲一些宫闱秘史——

说书匠大多讲说帝妃初遇,都是如何如何的一眼倾心、干柴烈火,可轮到我了我才方知,这场景实则是有多尴尬。

毕竟是第一回见面的人,他兴许连我的名字都不尽知,更何谈亲密无间。

于是褚瑜果然问我了:「周才人可有小字?」

「回皇上,臣妾名唤『周辛夷』,小字便是『辛夷』。」

好容易有话说,一轮问答过后又无话了。

看褚瑜手里的白玉盅没被我撞破、却快被他无聊得抠破了,我忙接话茬:「皇上可有小字?」

褚瑜看我的表情像吃了辣炒西瓜心。

「怀瑰。」

「那臣妾可以这么称呼皇上吗?」

「不可以。」

「好的皇上。」

我想这一次是有进步的,好赖多走了几个来回。

而也因着我太过无趣,那晚完全没有引发皇上的兴致,于是我们一人一头各自睡去了。

但自然是他睡榻,我在躺椅上将就,导致我之后扶腰捶背了好几日,惹得众姐妹艳羡非常——据闻褚瑜因过于思念先皇后,所以鲜少踏足后宫,没几个嫔妃被宠幸过。

「娘娘,这群嫔妃好像对娘娘有什么误会。」婉喜知道我那晚的遭遇,帮我揉肩捏腿。

「不,」我一边剥橘子一边沉思,「她们可能是对皇上有什么误会……」

婉喜是我的陪嫁丫鬟,自小跟我疯惯了。我装纨绔少爷的时候她就扮狗腿小书童,荤书没少和我一起听,所以立即就意会了。

于是她跟着附和:「也是呢,不然为何皇上自太子时便娶妻纳妾的,至今好几年了也没个一儿半女。」

不然为啥哭个丧还能晕过去,可见龙体抱恙。

我重重点头,已经开始替朝臣们担忧这一代的皇嗣了。

3

我被连着翻了半个月的牌子,位份从才人跃升到了嫔位,这在后宫里是前所未有的。

虽然没人相信,这半个月我和皇上除了把酒尬聊,根本没做别的事情。

但我跑镖局的四哥常说「喝茶是朋友,喝酒是兄弟」,我与褚瑜在组了这半个月酒场子之后,倒也没一开始那么生分了。

「哎哎哎皇上!臣妾这杯都喝干了,你留个底子是什么意思?拿臣妾当外人是吧?臣妾在皇上眼里没分量是吧?」西北人喝酒,最烦这种抠抠搜搜的。

褚瑜酒劲早上了头,酒量还没我一半好,他实在不得不皱眉讨饶:「朕明日还要上早朝的,周嫔……」

白玉盅上覆着同样白玉色的指节,褚瑜的另一只手支撑在额发边,微垂的眉眼下绯红一片。

大约是江南岸的柔风养人,他当真是个生得很漂亮的男子。

我如是想着,凑过去,轻声说:「那皇上答应臣妾一件事儿,臣妾就饶了皇上。」

他问我什么事,那双星子一样的眼眸,在翩翩的睫毛下忽闪忽闪。

「皇上叫一声臣妾的小字,『辛夷』。」

褚瑜怔了怔,立时便笑开了。

他笑的时候眼睛会跟着温软,我被猝不及防带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他近乎是咬着我的耳朵说的——

「辛夷、辛夷、辛夷……可听清了,辛夷?」

他温热的鼻息钻进我的耳朵里,一路冲开心扉,直像一块落石,在我心里猛地砸起了止不住的涟漪。

我酒壮怂人胆,接着再讨:「那臣妾能叫皇上一句——」

「不能。」

「好的皇上。」

虽然是又一次的尬聊,但今晚情势不大相同了——褚瑜露出柔情的一面,将他榻上的褥子抽了一床出来,亲手帮我铺在了躺椅上。

谁看了不说一句「绝了」。

翌日褚瑜去上早朝,婉喜照旧帮我按揉,与我剖析情势。

我们甚至已经在思考,假如皇上无后,届时现有的四个王爷谁会继位。

「到时候要是某个王爷当了皇帝,我是不是得搬到庆熙殿那边颐养天年啊?那御膳房的蒸鱼我还吃得上吗?这菜得热的时候吃啊,送到庆熙殿不就凉了吗?」

婉喜也陷入沉思,蒸鱼她比我还爱吃,每次就指着有我一条鱼吃、就有她一个鱼头啃了,这谁舍得呢。

「那这几年咱们就多吃几条罢,不然庆熙殿的日子就难捱了。」

我深以为然,当即就命宫女去传话,给我宫里连着送一个月的蒸鱼先。

4

褚瑜命我搬进宜晖宫中的望仙楼后,温妃坐不住了。

重重叠叠的贺礼前,她连我的茶都没喝就气呼呼地说道:「周嫔不会以为这份隆恩,当真是出于皇上喜爱你吧?」

我乖乖抱着一碗燕窝,感觉此时大口吃粥不合氛围,于是只得小心翼翼答道:「嫔妾愚钝,还请温妃娘娘赐教。」

温妃挑起眉梢,就差把冠冕堂皇刻在脸上,「周嫔长得像极了先皇后,那可是皇上做太子时就陪在身侧的青梅竹马。」

「先皇后做太子妃时,虽年纪轻轻病故了,但皇上登基后依然破格给了她皇后的尊荣入葬皇陵,可见皇上对先皇后的思念之心。」

温妃瞧见我傻愣愣的神情,这才气定神闲地喝了口茶,「拾人牙慧罢了,周嫔可别得意过头失了分寸。」

这下情绪的变化换到我这头了。

我想了想,接着审时度势皱眉、哀伤、抱头哭喊:「不是的、不会这样的,皇上一定不是将我当成了先皇后的替身!」

但我内心实在喜悦,万万没想到还能有捡现成的这种好事!

我哭到温妃满意离开为止,婉喜忙上前来宽慰我,我忙把手里的燕窝粥塞给她让她热热。

婉喜问我都什么境况了,不难过就算了,怎么还能只顾着喝粥。

「这大好人生,难道要虚耗在帝王那点薄凉的恩爱上吗?」我敲了下婉喜的脑袋,明明自小人精似的丫头,怎的看不破这个。

但婉喜领悟得很快,「哦」了一声后,顺带着把蒸鱼也热了一下。

「这鱼终究是要吃新鲜的,」我扒拉了几口,甚为痛惜,「温妃来的真不是时候,她换个时辰来辱骂我不好吗?白白失了这条鱼的鲜美,唉。」

「辛夷长吁短叹什么呢?」褚瑜踏风而来,在我身旁坐定,就着我的筷子吃了几片鱼肉。

他白玉净的脸红扑扑的,我怪这江南岸的盛夏燥得实在不成样子。

他说我从严寒之地来,应当是习惯不了这样热的夏天。因此他命人在望仙楼后近山林的地方,给我搭建了风亭与水榭。

望仙楼是先皇后最爱的一处楼阁,褚瑜能让我搬进来,已见恩宠了。

如今还为我新建亭台,确实是温妃所言的「隆恩」了。

我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禁感叹:还是我会长啊!

漂亮管用吗?倾国倾城管用吗?到头来,不还得是我命好,长得像先皇后最管用。

5

褚瑜对我说,要有什么所需的,只管跟他讲。

我想起此前听说过的一点关于先皇后的事,听闻那是个爱荷花的娴静女子。

于是我微低着眉眼,双手搭在桌边,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像只兔儿一样乖,「既有水榭,臣妾倒想再和皇上讨一汪菡萏。」

「所谓『田田初出水,菡萏念娇蕊』——」我观察着褚瑜的神色,见他无动于衷,于是我又多背了几首诗。

「重门布绿阴,菡萏满广池——」

「蒹葭影里和烟卧,菡萏香中带雨披——」

「江花折菡萏,岸影泊梧桐——」

「是了,再于岸边种几树梧桐,便更好了。」背到这一句时,褚瑜终于眉开眼笑说了话,我长呼一口气忙点头附和。

他要再不喊停,我对于荷花仅知的几句诗词就要背尽了。

「却不知辛夷会作画否?」褚瑜蓦地问道,望着我的眼睛亮晶晶的,「梧桐细雨初秋,辛夷若画得出,朕便挂在朝熹殿中日日观赏。」

眨眼间,我闪过八百个心眼。

我推测先皇后应是个爱写诗作画的人,指不定她就曾画过秋雨梧桐,此时不知在褚瑜哪个枕头下边藏着呢。

于是我字斟句酌道:「臣妾倒是最爱画秋景的。只是草野技拙,画得不好罢了,哪得挂在朝熹殿里,没来由让觐见的臣子们笑话。」

褚瑜拉过我的手,他那双眼睛笑起来时,永远和浸着汪春潭似的,波光粼粼。

「朕宠着你,谁敢笑话?」

是是是,对对对。

一个月速成国手级画师,这恩宠给你要不要。

但人生在世,学海无涯。

听闻温妃曾为博皇帝一笑,水中舞练到抽筋,我又有什么理由不努力呢!不然岂不是活该被人天天摁在地上踩!

于是褚瑜走后,我就忙找了曾服侍过先皇后的老嬷嬷来问话。果然听她说,先皇后曾在东宫时,最爱去湖心亭赏荷观树。

树正是梧桐,想来也是为着「江花折菡萏,岸影泊梧桐」这句诗。

先皇后也确爱作画,多画荷花,连太后宫里都珍藏了好几副。

我让老嬷嬷多说些先皇后的事,事无巨细,最好连她喜欢什么样式的酒盅也要说。

老嬷嬷眉头一皱,我便顿感大事不妙,果然听她说道:「先皇后身子孱弱,向来滴酒不沾的。酒盅之类的物件,更是碰也不曾碰过。」

我扭头看了一眼我身后大坛小坛叠满墙的酒架子。

一时坐立不稳,我悔不当初地埋进了婉喜怀里。

「婉喜,你说,这还能补救吗?」

「那就从今日开始戒酒罢,娘娘。」

那年猪蹄下酒,你说你爱小酌怡情,原来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6

我在水榭避暑的一个月,至少画了六、七十幅细雨梧桐。

温妃向来警觉,以为这又是什么争宠新风向,也跟着闭门作画。她画的是芦花寒雁,比我技艺高多了。

于是前脚褚瑜挑走了我画的挂在朝熹殿里,后脚我就要了温妃的画,装裱好挂在了书房里。

温妃闻风赶来时,神情很是哭笑不得。

她问我图什么。

我难得对她说点不阿谀奉承的真心话:「娘娘的这副秋景,很像嫔妾家乡的光景。看着了就像看见家,便不那么想家了。」

「周嫔向来嘴皮子利索,巴结人的话倒是说得蜜似的。」温妃扬着脑袋,虽然话刻薄了些,但却指点了我画梧桐的要领,很是受用。

温妃不仗势凌人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

我一边抱着一牙西瓜啃,一边笑着看温妃。

可能是我过于眼冒精光,她像是被下了蛊之后猛地苏醒,一拍桌子拂袖就要走,「每日赏赏本宫的画修身养性,你可少作些妖罢。」

「温妃娘娘,您若是会画大漠孤烟,下回来便再赏嫔妾一幅罢!」我将她送到宫门口,看那趾高气扬的女子睥睨众人,倒是没回绝。

婉喜说我好狗腿,比她还会做奴才;我说要是她来做这嫔位,两天就得被整进冷宫里。

「都不用整,要是知道宫里有温妃这样凶悍的人,奴婢得自己想办法搬到冷宫去。」婉喜撇撇嘴,在我的督促下去和御膳房要小茶点。

适时飘将小雨,我一时无事,便将一个小铜盆放在廊下,接檐上的落雨。

我正蹲在铜盆前看雨滴打花水面,褚瑜的声音从宫门边传来:「辛夷在做什么?」

我招他过来瞧,明黄的衣袂扫过水面,他在我咫尺前蹲下身,身上裹挟着花与雨的清香。

「也没做什么,就是想着接盆水来用,」水面倒映着我俩,我看到他脸上的不解,「臣妾家在漠北,常年缺水。难得遇上雨天,家里人便会找器皿来接檐上水存着用。」

我指着斜风细雨拂过的荷花湖,「皇上,这是臣妾见过的最大的一汪水了。我家那边若有这样一方湖水,我爹爹便不会日夜愁眉难展了。」

褚瑜若有所思,问我可是想将家人接到都城来。

我摇摇头,言说纵便我私心想接,我父亲也不会愿意来。

我捕捉到褚瑜眼中闪过的怀疑,想来他只当我是在耍什么争宠的手段。

所以这话我想得很慎重,甚至有些涉险:「皇上是天子,坐在万万人之上的位置,又当真每时每刻都安享于这都城的富贵繁华吗?」

这话甫一问出口,我就后悔了。

毕竟当皇帝的快乐,我一介凡夫俗子哪能想象得到。

7

褚瑜怔了一下,但他很聪明,很快便明白了我在讲什么。

总有人在其位、谋其政、忧其民,食君之禄,不敢忘责。

我爹便是这样的人,可惜性子过于木讷,讨不了高位者们的欢心,空有一腔报国之志罢了。

因此褚瑜不答反问我:「你爹爹可是最北边的甘泉州里,专管治沙的官员?」

「倒不是专管,小小副官,人微言轻,有些治沙的法子,终究只是愁坏了自己。」小铜盆很快盛了半指高,我划拨着水面。

「臣妾将自己画的梧桐荷湖,挑了一幅送回了家里。」

我微微抬眸,看到褚瑜难得肃重的神色,「臣妾想让父兄们,也瞧瞧这样好的水景。毕竟自臣妾记事起不过十年,甘泉州的沙漠,便已要蔓延进城门里了。」

褚瑜登基不算久,东边有敌国侵扰,南岸常起匪患,西北太远,会有疏漏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并不因漠北贫瘠便弃之不顾。那晚他宿在我的书房,我知道他为治沙研究了通宵。

天将亮时,他顶着眼下一片乌青推开门,派圣旨八百里加急,还遣了救济粮,去我提到的常年颗粒无收的州县。

送圣旨的队伍里,还夹着一道密旨——是褚瑜要我写给我爹的家信,专门问询治沙之策。

他并不因独宠我而偏听偏信、任人唯亲。

「辛夷,你可恼朕不当即提拔你父亲?」他问这话时,清晨的微雨簌簌落下。

那廊下的小铜盆盛满了雨水,他竟直直就着那盆冷水洗漱起来。

我看怔了,分明是阴雨天,却仿佛有耀目的春晖从他身上漫溢。

「臣妾只恼此时此刻,不能和皇上痛饮一壶好酒。」

他擦干脸,一边言说今日受教、此后绝不敢再浪费用水,一边伸出骨节分明的手,轻握住我的腕子。

那双笑眼近在咫尺,倒映出心动得不能自已的我,「周嫔不是戒酒了吗?」

很好,心动只在转瞬间。

果然这冰凉深宫不能求那份帝王之爱。

他调笑着我,说先去上朝,晚上再来与我饮酒。

我十分扫兴,虚弱地摆摆手,冲着他的龙辇叫喊:「臣妾真戒了!还是喝茶吧!」

「周嫔拿朕当外人是吧?朕在周嫔眼里没分量是吧?」

这熟悉的话语传进望仙楼,惹得我脸上一烧,痛苦地抱头蹲地。

一路的宫人震惊地围观着,婉喜甚至都想避着我走。

「婉喜你要绕去哪儿?快把鲜肉小馄饨端过来!我老早就闻见了!」

8

路途遥远,回信到时已是秋日。

褚瑜几乎是小跑进望仙楼的,把正在啃话梅小排骨的我拦腰抱起,原地旋了好几圈。

我觉得他当时是想亲我的,但可能看到我嘴边一圈的油,最终只是生硬地抚了抚我的后脑。

呵,还挺爱干净。

「朕提拔了你爹爹,高不高兴?」他就着我的手吃掉半块排骨,温软的唇触及我指肚,痒痒的。

我脸上一烧,不禁避开他的笑眼,「若真有法子治沙,臣妾才高兴呢。」

「怎么没法子呢,你爹爹回信书陈七条,条条切实可用。不讨封、不讨赏,只要朕速速派人手去做实事——」

他拿出自己怀里的帕子帮我擦嘴,「你这干脆耿直的性子,想是随了你爹爹的。」

我眉头一挑,顿觉不适。

为了效仿先皇后病弱美人的气质,我平日里又是写诗作画、又是对湖自叹的,要不是他今天闯得突然,否则怎么也抓不住我大大咧咧胡吃海塞的原形。

「皇上,您可能误会臣妾了,臣妾其实随家母,是很娇弱怕生的——」

我话音都未落,便见褚瑜把一个酒盅摆在我面前,一脸「你还没喝怎么就说上醉话了」的疑惑表情。

难受得我一口气不顺咳喘起来,褚瑜忙帮我拍背,声音里饱含担忧:「是不是吃排骨时不注意,碎骨头卡住了?」

啊对对对、是是是,我吃排骨卡嗓子眼,漱口都用五十年的花雕酒。

我瞬间意识到,这样下去是不行的。

于是原本打算在中秋国宴露一手的,我当晚便让婉喜搬出了我偷偷苦练的古琴。

已故先皇后,虽未见过其人,但我越了解、越敬佩。

说书先生口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才女,这就是啊!可惜红颜薄命,如今还被我东施效颦糟蹋了。

我统共只练了一首曲子,也是传闻先皇后最爱的一首。我弹得战战兢兢,一曲毕小心翼翼抬眸,果然瞧见褚瑜有几分出神。

我巧妙地加了几声病恹恹的轻咳,秋风起兮月落梧桐,正当是思念故人的氛围。

「你今日这身芙蓉色的裙子很好,」褚瑜望向我,神色和声音俱温柔,「花虽凋了,幸而还有你在。」

故人已去,还好有我这么个替身解闷。

读懂这话的一瞬,我没由来的有几分委屈。

只是还不等我细思我在委屈什么,褚瑜倏地走到我面前,笑眼里带着明显的歉意:「是朕失言了。辛夷本就是花,凌寒而开,更胜芙蓉。」

烛火微动,明月伏在他身后。

我霎时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见他一寸寸靠近,亲吻顺势落下,微凉的秋夜蓦地滚烫。

红烛帐暖,那晚我在褚瑜温热的怀里,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美梦。

9

温妃送来大漠孤烟的画时,我刚换好骑马装,要往马场去。

美人娇娇地扬着下巴,一边言说女儿家学的什么骑马,一边又偷觑我,没忍住问道:「周嫔初学时,可摔下马过没有?」

「回娘娘的话,因一直有兄长们的看护,嫔妾不曾摔过。」我忍俊不禁,打量着一脸别捏的温妃。

看她纠结得不成样子,我拉着她的腕子就向外走,「就当嫔妾求娘娘,陪嫔妾骑回马吧!」

「既是周嫔苦苦哀求,本宫便允了你这一回。」

一旁的婉喜暗暗向我投来敬佩的眼神,我不禁腹诽:学吧婉喜,阿谀奉承的奴才也不是好当的!

我亲自给温妃挑了匹性情温顺的小白马,我先抱她坐上去,然后顺势跨坐在她后边。

我今日才发现温妃身量很小,全然是江南岸柔婉美人的娇柔。

温妃显然因离我太近感到不适,我急忙溜须拍马:「嫔妾瞧古画里,神女飞天骑的便是这般通体雪白的神兽。娘娘可抓紧了缰绳,别回了天庭,教嫔妾以后没处看神女去。」

小美人霎时笑得花枝乱颤,我打马前行,一时好不快活。

可是我体验皇帝坐拥佳人的快乐还不到一个时辰,真皇帝便煞风景地出现了。

温妃又一次像中蛊后苏醒,推搡着我,说要皇上载她。

从来只有我夺别人的食,哪有人能夹我碗里的肉?

于是我提议和褚瑜赛马,谁赢了谁载温妃。

可以说是现场除了我,所有人听了这话后,神情都如同吃了辣炒西瓜心一样。

褚瑜算是最见怪不怪的一个,他答应了我的比试,与我一人一马驰骋起来。

他大约想不到我骑术这般好,我回眸时将他眼中清晰的震惊收下,甚至还游刃有余地放慢了步伐。

最后的光景有几分诡异:斜阳西尘,彩霞缱绻,皇帝最宠爱的两个妃子相依偎打马草场上,他自己孤零零跟在后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惹得褚瑜晚间宿在我宫中时不免吃醋,说还从未见过温妃用那样炽热的目光看过什么人。

我想了想说:「温妃娘娘也许只是羡慕臣妾。」

「她进宫前住在四四方方的府里,进宫后住在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臣妾央她画的大漠孤烟,她也从未曾见过,只是仿着古画画的罢了,大抵是向往自由的。」

「周嫔恐怕不知,温妃曾在府时,每年跟着她父亲上塞北、下江南数趟呢,估计只是想不到能有宫妃这么会骑马罢。」

这样啊,那无事了。

我尴尬地斟茶,尴尬地饮茶,尴尬地推辞褚瑜递来的一盅酒,尴尬地没忍住灌入口中。

却不料这一杯酒下肚,片刻后我便头晕腹痛,堪堪干呕了起来。

阖宫慌作一团,我头一次见气定神闲的褚瑜吓白了脸。

他抱起我往榻上放的臂弯,颤得不能自已。他一遍接一遍唤我的名字,连传召太医时的声音都在抖。

我试图安抚他,一只手伸过去却换了两只手紧握回来,「辛夷、辛夷,你别吓我、别吓我啊……」

虽然浑身钻心的难受,但这一刻我没由来地更心疼他。

以及不免多心:他这样的忧心里,究竟有几分出于当年送别先皇后时,同样的难过?

太医来后,谨慎极了。

探了又探,最后还请了两个更德高望重的太医来看过,这才敢说——

竟是我有孕了。

10

褚瑜看向我,嘴张了又张,那神情比我还要又惊又喜。

屏退众人,他伸手轻握住了我的手。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半晌一个字都讲不出来,只是红了眼眶。

我被他这副模样逗笑了,我问他多大的喜事,怎么还想哭了。

他哼唧着,像只毛茸茸的小狗,被我揽住脖颈带进了怀里。

「辛夷,我真怕照顾不周你与孩子……」

他的鼻息扑在我掌心里,似是已在想什么可怖的疏漏,温热的眼泪霎时便落在了我的腕子上。

此一刻我才知晓,原来统领万民、执掌江河万里如天子,也有让他忧惧的事情。

而这忧惧,只来自于我这样小小的女子,和腹中小小的娃娃。

我深拥住褚瑜——我头一次生出想要保护他的念头,「别怕,皇上。康庄大道也好,穷途末路也罢,我们一起走。」

「叫我『怀瑰』,辛夷。」

我学他第一次唤我小字那样,附他耳畔,声音柔柔,「怀瑰、怀瑰、怀瑰。可听清了,怀瑰?」

一切当很温馨了,如若褚瑜不说最后那句「此后可当真要忌口了,可不能再偷偷吃排骨下酒了」的话。

温妃是第一个赶来看我的宫妃。

她照旧第一句就数落人:「说了不准在本宫眼皮子底下作妖,你竟悄悄就怀上了龙嗣,真招人恨。」

但也是照旧的嘴毒心软,「既有身孕,昨日还敢赛马,也不怕失足坠马伤了身子。」

我凑近她,装得一派可怜模样:「那神女娘娘怕不怕?为不为嫔妾担心?」

「谁管你——」我故意咳起来,惹得温妃狠话没说完,便忙亲自倒了杯热水喂我,「你可千万小心些,先皇后当年便是深秋里落了咳疾,没挨到新年便没了的。」

我心里一滞,缓缓问她,我是否真的很像先皇后。

温妃先是点了点头,皱了会儿眉头后摇了摇头,但又迟疑着点了点头。

「模样七分像,性子却是天壤之别,」她思忖了片刻,「但瞧你弹琴作画,又时常处处都很像。」

温妃是彻底被我「招安」了,她竟真心实意为我打算起来。

她说既然我能这般像先皇后,便收敛收敛性子里顽劣的部分,以此长长久久博得皇帝的宠爱,倒是好事。

我原本就是如此打算的,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若褚瑜对我半点真情没有,我想我也会一直这样装下去。

为自己,更为我进宫的初衷:为母家争一份荣宠,让我那总被欺凌打压、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能有一展抱负的机会。

只是人心呐,总是有那么一块儿不知足的地方。

我会企望在他赏画听琴时,能有一分喜悦是为了我;在他望着十里荷塘时,能有一刻记得岸上的辛夷花;在我故作温柔小意的日子里——

他能觉得策马饮酒的我,更招人喜欢些。

11

我没想到许久未见的陈贵妃,会亲自登门来看我。

一品宰相嫡女,代理六宫勤勤恳恳从未出过差池。于情于理,她都是目前当皇后的最佳人选。

只是未有子嗣,而我又怀了宫中的第一个孩子。

我有点忐忑。之前是孤身一人,我胆大包天些也无妨,但如今有了身孕,到底会为了孩子谨慎起来。

思贤思贤,陈贵妃人如其名,总是带着贤良的气度。

权贵之女,又有着天生的雍容华贵,她坐在那儿,只消一个眼神递来,我就知道人为主、我为仆,我不必要当个跳梁小丑在人家面前跳腾。

一番客套话之后,她提起了我的两位在军营里的兄长。

她的亲舅舅正任西北兵马大统领,说为了让我在宫中安心养胎,也会嘱托她舅舅照顾好我的哥哥们的。

陈贵妃愿先以恩施压,而非直接上雷霆手段,倒让我松了一口气。即便这其中多少有些威胁的意思。

这事儿我其实老早便有考量,所以也没甚慌的,只向她徐徐承诺道,若我诞下男胎,会请旨认养于她膝下,尊她为生母皇后。

她求权,我求安生,表明了态度,便站在一条船上了。

陈思贤明白了我的意思,饶有兴致盯了我一眼,「周嫔在本宫面前口误便罢了,旁的人面前可要注意分寸,免得被拿了把柄惹事端。」

「也是嫔妾私心了,只想着若自己生了皇上的嫡长子,总要养在中宫皇后身边才算体统,便将话早吐露了几日。」我为陈贵妃端茶,她笑盈盈接过,问我可是皇帝属意。

「嫔妾不敢擅自揣测圣意,」我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只是嫔妾想着自该如此,有娘娘持正,嫔妾才能一直过这样饭来张口的好日子不是。」

「怪道你拿得下温妃,今日本宫算是领教了你这张巧嘴。」她伸手轻点我额间,离去的时候满脸写着快意。

「娘娘,您不当奴才,真是可惜了。」婉喜搀扶着我晒太阳,由衷地感叹道。

我故作高深望向远山,「还不是为了给你们留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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