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误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十六岁那年,老爹带了一个比我大一岁的哥哥到我面前,说这是我未来的夫君。
我看着面前耍着把木剑扬言要去拯救世界的少年,二话没说,转身回房拿出了我的家传佩剑。
没过三招就粉碎了他拯救世界的梦想。
他坐在地上嗷嗷直哭。
我直接撂担子走人不干了!
就问,这届夫君上门验收不合格怎么办?
简单,离家出走,再捡一个。
1
陆归宁是陆剑山庄的少庄主。
听这身份,够牛逼的!
这怎么着也是个绝顶高手。
至少六岁前,陆归宁第一次吹嘘这个身份的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
我问他:「绝顶高手可以飞檐走壁吗?」
他拍拍胸膛,「那当然!」
我眼睛一亮,点头如捣蒜,要他当场给我「飞」一个。
他一脸高深地望着我,说:「高人不露相,绝招从不往外示人,所以……」
所以采用最低调保守的方法,踩着我的肩膀,成功爬上了我家最高的那棵杏子树。
我兴奋地直拍手,狗腿道:「高人高人,快帮我摘几个杏子下来。」
他抱着树干两脚颤啊颤,抖着声音大声叫,「高啊啊啊啊,好高!」
杏树生得高,下端的杏子早就被打掉了,只剩下上端顶部还有一些。
「高人最棒了!」
「等着,绝顶高手不会让你失望!」
陆归宁抬起脑袋,一咬牙开始往上爬啊爬,一口气爬到了顶,摘了几个杏子丢下来。
我接住杏子,一脸佩服地望着他,「哇,原来真的绝了顶诶,难怪叫绝顶高手!」
他十分得意地哼哼唧。
结果哼唧了半天,发现下不来了,一张小脸儿成了哭唧唧。
「救命!我下不来了!」陆归宁哭得整个头发丝都写满了害怕,「我害怕,呜呜呜呜——」
「你是绝顶高手,你怎么会害怕!」
「呜呜呜呜,就是,我是绝顶高手,怎么会害怕,呜呜呜,一定是因为有人在场,我的功力害羞,躲起来了!」
陆归宁说的瞎话自己都不信,一张小脸被憋得通红,两腿夹着树,颤啊颤,我看不过去,直接扯着嗓子喊,「陆庄主,您怎么来了?」
陆归宁浑身一震,手一抖,从树上掉了下来。
摔了个四仰八朝,衣袍下面顺着流出一股不明意味的液体。
「这么大了还尿裤子,羞羞人!」
我捏住鼻子往后退。
「好你个死丫头,竟敢骗我说我爹来了,今天,我这个绝顶高手就要除了你这个祸害!」
「会尿裤子的绝顶高手!哈哈——」我撩起裙摆往外跑。
从此他再也不敢在我面前提起「绝顶高手」这四个字。
反而换了一种说法,我要拯救世界。
2
十六岁生辰那日,陆剑山庄为了彰显与碧林镖局的百年世家情谊,决定两家联姻,连夜把陆归宁作为生辰礼打包送到了府上。
陆归宁送过来的时候,陆剑山庄一路烟花爆竹,别提有多高兴。
可不是吗,终于送出去了个傻大儿,不用再丢山庄的脸面。
我爹也笑得合不拢嘴,对嘛,白捡一个儿子。
陆归宁嘴角眉梢俱是得意,天杀的!举着一把短木剑直言,「方九玉,从此以后,你的后半生都归我陆归宁陆大侠管!」
好的谢谢你们,我一个人受伤的世界达成。
我努力扬起一个笑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块方糖。
「乖,别闹,给你颗糖吃。」
陆归宁站起来,睁大了眼睛,头发都差点竖起,「规矩呢,我分明比你还要大一岁,你居然把我当小孩哄!」
他拿起木剑指着我的鼻子,跳起来怒骂,「方九玉!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未来的大侠,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丫的,给你颗糖还哄不好,非要讨一顿是吧。
行,我二话没说,转身回房就拿出了我爹给我的家传佩剑。
没过三招,陆归宁就被我揍得坐在原地嗷嗷直哭。
我十分无奈把剑一扔,摊了摊手,然后哭丧着把脸转过去看我那傻了眼的镖主老爹,「未来夫君上门验收完成,爹,咱这女婿,是一定要签收不退吗?」
换句话意思就是非他不嫁吗?
我爹痛定沉思了一下,说:「俗话说得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闺女——」
我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陆归宁咋咋呼呼的一句话打断,「鸡狗多没意思啊,我才不当鸡和狗,我是一只快乐的小猪呼噜噜!」
我爹:「……」
我挑挑眉,合着鸡狗你不随,非要做猪是吧!
我爹尴尬地轻咳一声,「那个闺女,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唯独没有嫁猪的——」
「所以嫁给别人,也不是不行?」我立马接话道。
我爹脸色一变,直接给了我一记我最爱吃的大板栗。
「唯独没有嫁猪的你也要委屈一下,给我嫁!」
终究是不爱了,我最亲最爱的爹爹,有了陆归宁,不爱我了!
于是我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既然爹爹靠不住,夫君不合格,那我就离家出走,我自己再捡一个!
3
事实证明,出来江湖混都是要还的。
离家出走不过三天,我就饿得眼冒金星。
在路边踉踉跄跄,捡到了一个哥哥。
哦不,是那哥哥捡了我。
那哥哥身上穿得很破,腰杆挺直地跪在寒风中,衣衫被风吹得鼓起,冷风在人脸上刮刀子。
那位哥哥的唇色苍白,愣是抖都没抖一下。
这该死的破碎感!
这不是妥妥的梦中情夫吗?!分分钟等我在线捡回家的那种!
不过,这捡人回家也有讲究,我是个女子,万万不能太主动。
那什么,话本子不都写着吗?
梦中情夫一般都是女主角的救命恩人。
于是我身子一晃,两眼一闭,啪地倒在那哥哥身前。
哥哥,等着!我来捡你当我的救命恩人来了!
但话本子没说的是,为什么一眼睁开我的梦中情夫变成了阴冷反派!!!
被人简单粗暴地喂了些水,呛得差点肺都咳了出来。
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温润好看的漆黑瞳孔。
「你是碧林镖局的大小姐?」
我警惕地往后缩了几步,盯着他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犹豫了一下发问:「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他长睫的眼眸微眨了一下,嗓子里闷出一声好听的笑意,慢条斯理地脱掉了自己罩在外面的破旧的衣袍,含笑问:「我专门派人打听,听说你喜欢这款的,所以故意在冷风的巷口等你呢 ,救命恩人是不是抬举我了?」
「不是救命恩人,那就好汉!」我紧张得浑身发抖,倒也不是害怕,就是怕我那不太做人的爹找上门来,把我好不容易碰到的梦中情夫挫骨扬灰了。
我非常耐心地跟他讲道理,「好汉,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你要懂!我告诉你,我爹,我爹你知道吧!一镖之主!想要绑架我的多了去了,强的美的脱衣有肉的……啊呸,反正各式各样的能人之士都有,现在连个尸骨都找不到了!」
哎哟,一想这个,我就捶胸顿足。
能绑架碧林镖局大小姐的都是有勇有谋有志的人才,留一个给我做未来夫君多好啊!
那哥哥垂眸看着我,嘴角微扬,溢出了笑声,「你这是在担心我?」
我赶紧点点头,对对对,哥哥,赶紧住手吧!不作死不会死!
他继续笑了一声,低垂下的浓密羽睫,一颦一笑,皆是动人心魄。
竟然叫人移不开眼,心跳怦怦直跳!
没过一刻,我才回味到了不对劲,怎么回事,眼睛真的移不开了,心脏有点不受控制,特别是一些心里话。
「你快让我把你捡回家,当我的梦中情夫!」
梦中情夫听了:「……」
我惊呆了,赶紧捂住嘴巴,该死,心里话怎么出来了!
我试着委婉地补救,「我的意思……你跟我回家,我爹说不定就不会找上门了。」
「你以为我怕你爹吗?」
那哥哥笑了一声,突然蹲下来,抬手锢住我的下巴,「你可知,苗疆的少年擅蛊?」
擅蛊?可不是吗,你本人就蛊得很,看见你都蛊出心魔来了——
我突然瞪大了眼睛,「难道你就是苗疆的少年?!」
那哥哥莞尔一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我立马紧张了起来,「不对,你什么时候给我下的蛊,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他笑了笑,「神不知鬼不觉,你不注意的时候。」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遇见这么有路数的劫匪,呜呜呜呜,爹啊!这次你可千万要挺住,别栽了啊啊啊!
4
然而,这次栽的不是我爹,而是另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
只听门外一阵打斗的声音,一个身影挤进来破门而出,连带着外面看守的人也被踹了进来。
脖子上牢牢抵了一把木剑。
我看着那在一众招式伶俐的打斗中,风卷残云游刃有余的身影,眉宇拧成了川。
不是!是我眼睛瞎了,还是这世道崩乱?
那个用木剑把一众亡命之徒打得满地找牙的是陆归宁?
一个守卫被打得扑过来,趴在地上毫无招架之力。
这个时候,站在我身旁的哥哥突然低笑了一句,「陆剑山庄少庄主,深藏不露,不枉我特意设这趟局。」
淦!你抓我竟然不是为了威胁我爹,而是为了引出我未婚夫!
他笑着看我,大手放在我头上,语气温温沉沉,「怎么,很意外吗?」
话落,他一个眼神扫过去,一个亡命之徒猛地窜出来,对我刀剑相向。
眼看着泛着白光的冷刀子要戳过来,妈耶,我不会就交代在这儿了吧!
「九玉!」陆归宁踹开一个人,猛地冲过来,「别怕,我马上就来!」
话落,我竟然发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什么桎梏住了,浑身不得动弹。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身体一轻,整个人腾空,被人拥在怀里反身一转。
于是亡命之徒的刀子,不偏不倚地戳进他的后肩上。
我睁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他,「你不是设局要害我吗,为什么救我?」
他勾唇一笑,肩背缓缓地渗出血来,沾得我满手黏腻。
他的语气温沉,带着几分玩味,「你未婚夫我惦记他很久了,为你受点伤,我好接近他。」
我瞬间瞪大眼睛,我当你是梦中情夫,你居然惦记我未婚夫!
「我叫慕衡,身上失血过多,身体大抵不能支持,你身上还有我的蛊虫,若想要解蛊活命,便乖乖将我带入府中养伤,否则,你就等着七窍流血而亡。」他的语气很温和,只用我俩听得见的声音说话。即便后肩一直在流血,脸色苍白,却仍有余力气定神闲地跟我讲条件,「我只想拿到我想要的,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伤害你的。」
你想要的就是接近我未婚夫!
话落,他支撑不住,猛地瘫倒在了我的身上。
我还不得不接住了他。
悲愤屈辱!一瞬间全部涌上了脑袋,该死的,美人都是毒蛇,这句话果然没错!
「九玉!还好你没事。这人受了重伤,给我来吧。」
陆归宁看到我没受伤,终于好歹松了一口气,急匆匆地赶来,上前就要帮我接过慕衡背在身上。
我吓得也不管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重不重的,赶紧把人往自己身上一揽。
开玩笑!我能给自己身上带点绿儿?!
陆归宁一脸震惊地看着我,表情上写着,「你居然还有这力气?」
我漆黑美丽的瞳孔立马空白片刻,心道:你被我揍的时候,我也没想到你小子竟然还有隐藏功力呢!
5
回去的路上,我独个儿背着个人,气哼哼的。
陆归宁跟在后面,缩着头,眼神时不时往我这边瞅两下。
我心中警铃大中,十分狐疑地看过去,脸色不快地挡住陆归宁那暗戳戳的眼神。
「做贼呢?这么心虚?」我语气不善地发问。
一看我这架势,陆归宁脑袋缩了一下,后面下定决心,表情一沉,像是豁出去了,俨然十分认真严肃的语气,「小玉,我观此人容貌俊美,气度不凡,虽然形象气质方面很符合你的口味,但人家好歹也救过你一命,你不可以玩弄别人感情始乱终弃。」
谁想玩弄他的感情,谁始乱终弃?!
你可真是千年圣母,也不枉你拯救世界的伟大志向了!
「哼,」我重重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提醒道:「你是不是道德水平有点高啊?与其担心我对人家始乱终弃,你怎么不关心关心自己头顶一片绿?」
陆归宁脸色一板,正经严肃道:「所以为了防止你的道德沦丧以及我的头顶一片颜色的情况,你还是别招惹人家为好!」
我默默翻了个白眼。
陆归宁大喊:「眼睛小心!」
我心道:关你屁事!
「别翻眼睛了,小心眼前的箭!」
啊——
不早说!
我想要反应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我吓得闭上了眼睛,只听一声空气刺破的声响,却突然一股气流带起了风劲。
我睁眼一看,陆归宁不知何时快步移到了我面前,掌心歃血,五指收缩,紧紧抓住了箭端。
「陆陆归宁——」我被吓傻了眼。
面前乌泱泱来了一堆刺客。
陆归宁护着我直往后退,刺客步步紧逼。
我与陆归宁对视一眼。好嘛,都不是各自的宿仇。
到底冲着谁来的,十分明了。
我立马从身上取出了家传佩剑,扔给了陆归宁。
「喏,陆大侠,给你把好剑,溜他们十圈!」我自觉我这话说得十分挑衅了。
陆归宁一开口,我才知道我错了,这小子狂起来真欠,「真家伙我就不用了,木剑照样能打。」
然后提着一柄木剑上去啪地就劈下一个人。
一众刺客怎么能忍?
这竟然被一个黄毛小子把他们的脸皮摁在地上摩擦!
士可杀不可辱!
于是,一众刺客腾腾杀意满满地对上了陆归宁,以至于我带着慕衡桃之夭夭竟然都没人发觉。
倒也不是我不讲义气,好歹我爹也是一镖之主。
陆归宁那两下子,我看我爹对上他都要悬得慌,更何况这一群在江湖排不上号的末流小杀手。
不过刺客毕竟是刺客,好歹也是有点职业素养的。
发觉上了我和陆归宁的当后,很快又追了过来。
6
背上的人气息微动。
我跑着故意癫了一下后背,背上的人发出一声痛哼。
声音喑哑。
——听这声音,可不像是失血过多引起来的伤势。
他身上肯定还有别的旧伤!
我道:「喂,你是不是活不长了?」
背上某人:「……」
这话实在问得有些直接了。
能感觉他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他吐字艰难:「方镖主这么教你说话的?」
没有直接血喷我爹教女无方,问候我祖宗十八代的,看来涵养还不错。
我话锋一转,开门见山道:「你和我爹是一伙儿的吧。」
他身体一顿,沉下了脸。
不说话,那就是喽。
我老爹那个人,是什么德行我最清楚不过了。
江湖中人讲的是道义,他讲的是「盗义」!
碧林镖局到底是靠什么起家的,我哪儿能不清楚。
我爹当年白手起家,靠的就是剽窃江湖百家的独门秘诀,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幼时将我掳走的人,大多都是当年的仇家,他为了斩草除根,故意用我将人引出来,一网打尽。
鲜血淋漓,尸骨成堆。
慕衡故意将我劫持,我爹却迟迟没有派人来救
若是放在从前,我爹定要疑心是哪个仇家余孽,派出人来,定要将人抽筋拔骨死透了才好。
但此番动作无为,意图却是很显然了。
放线钓鱼,存心试探——陆剑山庄真正的实力。
作为天下第一剑庄,陆剑山庄的实力不容小觑。
我爹这些年来吞并江湖百家,表面上与陆剑山庄交好。
实际上,暗地打压步步紧逼。
陆剑山庄这些年逐渐式微,连唯一的继承人都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甚至还愿意主动将陆归宁送到方家联姻,以此为质。
算是将他作为弃子,作为自保的手段。
我爹区区几十年就能在偌大江湖起势,并且隐隐有霸主江湖的势头,说只凭他一人之力,我是万万不能信的。
我回头看了一眼追上来的刺客,宁愿冒着得罪碧林镖局和陆剑山庄的风险,一路截杀,江湖中,有这个胆子的高手还没出生。
我又癫了癫背上的人,「喂,你是朝廷的人吧。」
朝廷的人向来不把我们这些江湖之人放在眼里,也只有他们,才敢这般肆无忌惮。
能引得这么多人追杀,此人在朝中定然位高权重。
慕衡趴在我背上,久久的沉默终于被打破,轻笑道:「碧林镖局大小姐真是冰雪聪明。」
这算是默认了。
这也就好解释了,慕衡是朝廷的人,我爹能和他合作,定然是与朝廷有点勾当的,也难怪他能在江湖这么快站稳脚跟。
弄清是哪边的人那就好办了。
眼看刺客越追越多,我脚尖儿一转,找了间破庙藏起了身。
我带着慕衡藏在破庙的观音像。
我们身体贴合,挨得极紧。
慕衡语气不缓不慢,颇有点置身事外的味道,「他们人多势众,你躲在这间破庙里,不怕他们瓮中捉鳖了吗?」
「怕啊,你要是稍微道德感强一点,就知道自己主动现身,免得连累无辜。」
这话是提醒他注意谁究竟才是那个被追杀的!
他笑了笑,「方姑娘说话,别有一番趣味。」
「但是别忘了,我在你身上还种了蛊,我要是被抓住了,第一个控制你拿出去做人质。好歹也是碧林镖局的大小姐,我猜没人敢真弄死吧。」
我咬咬牙,好你个阴险小人!
7
正说着,外面的刺客进来搜查。
四周脚步声响起,刺客手里握刀盘查,一个一个地方翻找,踩到木板的地方直接带刀插进去。
这架势,是一处也不可放过的意思了。
我不由得呼吸紧张了起来,后背紧挨的胸膛,也能感觉到他手指屈起,身体一瞬间的紧绷。
查到观音像的时候,如我所料,一柄利刃猛地刺了进来。
我知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是根本躲不过去的。
所以我只能任由外面的刺客把雪白的刀子伸进我的肚子里,慢慢推进,清晰的钝痛感迅速地传达到我的全身。
我几乎疼直不起身来。
卡到一半的时候,我用手死死地抓住了剑端。
因为剑再往前伸,下面轮到的就是慕衡!
我额上的冷汗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剑的另一端,那刺客好像与这尊泥塑的观音像过不去似的,非要用剑伸进去,剑身染了一层红色的血迹。
我的手掌被划得血肉模糊,差点握不住了剑。
「该死,伸不进去了!」刺客一声咒骂。
另一个刺客过来,检查了泥像周围,「别插了,这观音像应该是实心的,越到里面越难伸进去,把剑抽回来吧。」
听到刺客要把剑收回来,我的呼吸更慌乱了,双手大力地握住了剑,好像是跟那刺客较劲似的,硬不让他收回。
那刺客没了耐性,怒了,猛地往外抽,「这是怎么回事!进去了又出不来!里面难道还有鬼不成!」
慕衡冷了脸色,紧紧拧了眉头,显然是对我这举动不满。
我忍着剧痛示意他看剑上的血迹,他了然,看向我的眼神闪了闪,眸色竟然多了几分我看不懂的意味,眼神满是复杂。
一直冷眼旁观的他,脸色终于有了松动,一双大手包裹了我的手掌,一个个抠掉了我抓在剑上的手指,也不管伸进来的刀刃是否锋利,牢牢地抓稳了剑身。
一番较量下,外面的刺客终于放弃了拔剑,气急败坏地往泥像上踹了几脚。
另外几个刺客已经搜查完,看了这边一眼,「走吧,这泥像被你踹了几脚都没塌,说不定是里头结实,剑被卡住了,回头让主子再给你配把新剑。」
外面的声音渐渐远去,慕衡扶着我出来,我的眼前发黑,踏在地上每一步都脚步虚浮。
就在我快要倒下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很轻的呢喃,像是在自问,又像是在沉思,「方九玉,你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
——我这个人,自然是小心眼自私贪生怕死的宵小之辈。
「不要以为我救了你就是善心大发,慕衡,我方九玉不做亏本买卖的,这一次救你……我是要还的。」
我的整个身体失重,猛地一跌,肚子上鲜血淋漓。
慕衡那双温润好看的眼睛终于泛起了波澜,良久,嘴巴里吐出一句话,「你活着,我便应你。」
「我当然得活着,」我为了保持着清醒,道:「我心里还有一个人呢,我才舍不得死——」
话落,慕衡望着我的眼睛更多了几分动容,而我的目光却紧紧落在门口。
「小玉!」
只见一个少年急急地破门而入,手里提着我那柄家传佩剑,身上多处血迹,却衣袂翩跹,身姿潇然。
与记忆中白衣少年无限重合。
我笑着,眼皮下沉,重重合上了眼眸。
8
梦中光影纷叠。
那年草长莺飞,正是杏花纷扬的时候。
我追逐着风筝在院里跑,风筝被卡在了树上。
刚上去的时候不知道怕,拿到了风筝,才发觉下不去了。
那树生得很高,风一吹,杏花落了,还颤,连带着我的泪珠子也颤颤巍巍地抖落而下。
就在这时,一位少年拨花而来,花影浮动,风起飞旋。
几个起落之间,我已经被他抱在了怀里,安全落地。
少年戴着银色面具,看起来年纪同我一般大,却远远高了我好几个头。
他将我放下,转身离开,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初见挺立之姿。
我追过去,问他:「你要去哪里?」
他发出一声轻笑,状似半开玩笑地回答:「我要去拯救世界。」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话本子里的绝顶高手,好像在那一刻有了样子。
话本子,果真没有骗人。
我心里对自己这样说。
早就听说陆剑山庄的少庄主从小资质出众敏慧卓绝。
那个时间段陆家派人前来碧林镖局做客的时候。
再次见他,又是在杏花树下。
可他却已经变换身形,原本比我高了好几个头的玉立少年郎,站在我面前已经矮下了一截,我想试探,借口让他上树帮我摘杏子,他却有意隐藏,言语行状处处拙劣不堪。
即便如此,因着那句半开玩笑的话,「我去要拯救世界。」
我也肯定是他。
这些或许都是出自他无奈之举,可这么多年来的隐瞒,可见他从未交付真心。
既是如此,我又何必强求执着。
陆剑山庄送他来碧林镖局联姻之时,我便故意在我爹面前做戏,甚至离家,以此表达对这桩婚事的不满。
至少这样,他也不必一辈子困在这段联姻里,藏匿自我。
可我千想万想没有想到,在得知我被劫虏了之后,他竟会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前来相救。
9
我昏迷了十多天,再次醒来就见慕衡坐在我的床头,目光温柔地看着我。
「玉儿,可有好些了?」
「陆归宁呢?」我看了一圈,没找到人影,不欲跟他废话。
慕衡露出一副受伤的神情,「玉儿醒来,一开口就要惦记着别人?」
「废话,那是我未婚夫,我不惦记他惦记谁?!」
「你不是亲口承认我是你的梦中情夫吗?好歹也是个夫?是不是也说明,我在你心中有点分量?」
我:「…………」
有点道理,但不多。
我不欲跟他废话,道:「别跟我弯弯绕绕,你就直说,陆归宁在哪,有没有事儿?」
慕衡默了一下,眸色深沉地看我,「你真想知道?」
话音刚落。
外边的门轻轻动了一下,我抬头看了过去。
「小玉,我在这儿。」
一个白衣高挑长身玉立的少年出现在了我的视野里,玉带束发,真真是好一个少年郎。
只是唇色看起来有些苍白。
他这般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的房间,这般招摇,难道已经没有顾忌了吗?
想起放在慕衡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由想到了最坏的一个结果。
我声音微哑,喉咙就像被什么阻塞了一般,话到嘴边竟然出不了口。
「……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陆剑山庄……已经没了。」他低笑一声,缓缓从背后抽出了一柄剑。
他说:「小玉,我已经没有家了。」
说着,他将剑对准我和慕衡的方向,我竟然不躲不闪,直接闭上了眼睛,早就预料过会有这么一天,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却没想到,陆归宁的刀锋一转,对准了慕衡。
我睁开眼睛,诧异地望着他。
陆归宁一字一句清晰道:「我没有家了,所以,小玉,不能再也没有你了。」
我心口微微一震,这种情形却容不得我犹豫,我想都没想,便紧紧抓住了他的剑身,不让他推进慕衡分毫。
他瞳孔一缩,微微松了力道,我将他的剑夺过来,对准他,每一个字都说得冷漠无情,「陆归宁,方才我和慕衡在屋内的话,相信你也听到了。他是我的梦中情夫,我和他是情投意合,至于你,陆剑山庄都没了,与你的婚约,便也可以作废了。」
陆归宁身形一晃,猛地倒出一口血来,倒在地上。
我挣扎着起身,颤抖地用手去摸他的脉搏,果真果真如此,内力全失,武功尽废……
胸口像是郁结了一团浊气,顿时让我喘不上气来,眼睛酸涩得要命。
我爹果然对他下手了,他受了重伤逃脱,却出现在了这里,定是想带我离开的。
可是又能去哪儿呢?
我爹斩草除根的性子,一定会对他赶尽杀绝的。
「慕衡,你和我爹计划的目的都已经达到了,我刚才也算救了你一次,看在我两次舍身相救的份上,我可不可以求你,放过陆归宁?」我抖着声音问。
慕衡目光深深地望着我,「你为我做的,难道一切都是为了他?」
我无声沉默,便是回答。
我早就想过,如果我爹要对陆归宁赶尽杀绝怎么办?
跪在他面前去求,或者以死相逼吗?
我爹早就和我说过,成大事者,不能感情用事,过分拘泥于情爱。
那样只会换来我爹更狠绝的杀伐。
我对慕衡道:「你答应过我,欠我的人情,是要还的。」
慕衡盯着我的眼睛,轻轻地笑了,「方九玉,你果然很聪明。」
他道:「但我也有一个条件,嫁给我,让你爹完完全全地信任我,全力支持我稳固朝堂。」
江湖和朝堂,本就互相对立,用我作为枢纽,巩固合作,情理之中。
我答应了,但在此之前,我道:「先把我体内的蛊取出来。」
慕衡微笑:「取出来,我可是去了一个筹码。若是你爹临阵倒戈,岂不是容易得很?」
我咬了咬嘴唇,慕衡手指轻轻摁在我的唇上,声音低柔道:「玉儿,你体内的这个蛊,我动不了的。」
10
我和慕衡的婚事,我爹欣然同意了。
他乐呵呵地摸着我的脑袋,「闺女,这桩婚事,爹当然同意,爹一直想为你谋划的就是这样的婚事,陆家那个不算,是爹拿来跟陆家做样子的。」
我强扯了一个微笑,试探道:「爹,陆剑山庄的余孽,你找到了吗?」
「哼,」说起这个我爹胡子一蹬,冷笑道:「陆家那个小子,算是我小瞧他了,明明废了他的武功,应该跑不远的,这些天却怎么也搜不到他的下落。」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将人藏身在碧林镖局,这些天自然搜不到他的下落。
我状似不经意地开口,道:「爹,你已经废了他的武功,陆剑山庄也已经覆灭,现今,整个江湖,我们碧林镖局一家独大,没人再能撼动你的地位了,陆家余孽,想必掀不起浪花了。」
我爹听了,喜笑颜开,拍了拍我的肩膀,「所以啊,闺女,接下来的日子,你就安安心心地待嫁吧,碧林镖局已经是江湖第一的世家了,爹爹已经为你铺好路了。待你以后嫁入皇宫,你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以后没人能瞧不起你。」
我眼眸微动,皇宫——慕衡的身份,果然不简单。
大婚的那天,十里红妆,我爹广邀了江湖上的赫赫有名的世家前来赴宴,就连皇宫那边也有了动静,送来了好几车贺礼。
我爹在宴上喝得尽兴,向所有人介绍了慕衡身份。
原来是他竟是皇子,当今圣上的第二子,已故宁贵妃之子。
当年,陛下纳了一个哑巴苗女为妃,赐号宁,却不想这位贵妃娘娘生下皇子之后,被人诬陷用蛊害人,圣上下令处罚期间突然暴毙,连刚出生的小皇子都下落不明。
慕衡这些年来隐姓埋名,直到这段时间,才敢露面,用信物与皇宫联系。
说到底,也是因为有了我爹的支持,想要暗害他的人就算权势再大,也动不了他。
我爹在酒宴上喝得大醉,竟然耍起了酒疯,当着众人的面痛哭了起来,「玉儿她娘,我终于给女儿铺好了路,女儿就要当皇后了。」
慕衡小心翼翼地一路牵着我,隔着红盖头,我也看不到他听到这话时脸上的表情。
可我却一直心下隐隐不安。
慕衡说过,大婚这天,碧林镖局防卫松懈,会派人护送陆归宁离开。
到了拜堂的环节,二拜高堂的时候,我爹牵着我的手,放在慕衡的手上,重重地拍他的手背,「好好待她!」
夫妻对拜的时候,我弯下腰去,却感觉对面的人,迟迟没有落下来。
场面一度冷寂。
我顿时感觉到了不对劲,扯开盖头一看,只见门口的红色喜绸下,赫然站了一个身影。
我愣了愣神,瞧见他只身前来,一双明朗的双眸变得冷硬无比,整个人的气质都发生了改变。
「陆归宁……」我轻轻地唤着,整个人的心紧绷到了极致。
他是想做什么?
我爹怒了,「你还敢来!大婚之日败坏老夫的兴致 ,你是嫌自己命活得太久了吗!」
慕衡站在我身边,一向云淡风轻的脸色有了几瞬异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