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神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我成亲的那天晚上,被人沉了河。
醒来后多了个河神夫君,他有天人之姿,但就是能看吃不着。
每晚我会望着他的神像说喜欢他,终于有一天晚上,他忍不住了。
「你的心里话,我都听见了。」
「什么?」
他严肃又别扭:「你我人神有别,不许再想了。」
我闹了个大红脸:「你以为你是个神,就高不可攀了么?连牵个手都不能,谁要惦记你?!」
1
「时辰到~请新娘子上轿……」
一声高亢声音响起,紧接着被捆成粽子一样的我就被扔到竹筏上。
竹筏顺着水流一路漂着,突然狂风大作,掀翻了竹筏,我也被扣进冰凉的河水里。
河水呛进我口鼻,失去神志之前感觉被一双手拉住手腕。
那手刺骨的凉,难道是水鬼索命?
过了许久,我缓缓苏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放大的俊脸。
「啊——」
我尖叫,那「脸」显然被我吓到,身子往后撤了撤。
我坐起身子环顾四周:「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
「河神庙。」
我愣愣的打量着眼前的人,俊俏公子模样,周身竟还隐隐泛着银光。
「是……你救了我?」
「我叫龙吟,住在这里。」
我听完他的话,后脊背发凉。
我从小在这村子长大,从未听说过河神庙里有人住。
想到这,我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人」,他和我们不一样,不仅周身缭绕着银光,而且救我的时候那双手那么凉。
难不成他是……
我慌了,挣扎着身子想要逃跑。
「你这个表情看我,是想说什么?放心,我不是鬼。」
我更慌了,他竟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他被我反应逗笑,像是在枯燥重复的日子里找到了一点乐子,觉得有趣。
他故意抬头看了看河神像,我也跟着抬头看,唉?怎么有点像。
我猛地看向他:「你?你该不会是他……?」
龙吟没说话,从贡品里撕了个鸡腿扔给我:「里间屋子空着,你可以住,放心,在我这里没有人能欺负你。」
只这一句话,便让我顷刻间崩溃。
是啊,我怕什么呢?我又能跑到哪里去?
我是个无家可归的孤女,大家都说是我克死了父母,因此我从小受尽白眼。
后来我长大了,十六岁这年,村里请来了求雨的法师,折腾了几天几夜,雨没求来,倒是说我八字硬,留我在村子里必有大祸。
再后来,村民就与我那黑心的舅舅舅母合伙捆了我,用我献祭河神。
这村子已经闹灾很多年了,不是旱就是涝,他们如今都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说是若河神满意了我这个媳妇,那从此村子里便会风调雨顺。
我低头看着手里拎着的鸡腿,再看着龙吟,心一横,管他是人是鬼?
他救了我的命,总比村子里那些要我命的强。
2
我自小日子过得不好,最擅长识时务。
龙吟虽然不是人,但他既然对我无恶意,我便愿意在这待下去,就地过得风生水起。
我在河神庙里为自己整理出了栖身之地,就在河神像身后。
没了村里人的骚扰,我还在后院开辟了一方菜地。没有东西吃,我就上山摘野果、布置陷阱。
还央求龙吟用我「出嫁」时佩戴的银钗到集市上换钱,买一些锅碗瓢盆。
龙吟常在我忙碌时,冷不丁出现在我身侧。
他看着我把河神庙布置得像家似的,紧紧皱着眉头。
我余光瞥到他在看我,有些怕他,却又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他隐约在忍我,最后态度松软,撇袖消失,我松了口气。
我在河神庙里一住就是两个多月,与龙吟的相处也越来越熟稔。
这日,我照例去后院打理菜园子,龙吟正半躺在树上看书,我喊他:「帮我浇水?」
炙热的日头下,龙吟身形未动,只是睨了我一眼,随后打个响指,菜地上方便来了一小朵乌云。
水从乌云里浇下,绿油油的菜叶长势喜人。
龙吟说:「我堂堂一方河神,竟是每日被你支使着浇菜园子,真是可笑。」
我吓了一跳,上前一步想要拉他的手。
不等他反应,我就已经被他身上的仙泽灼伤。
我强忍着疼,收回了手,改为扯住他的袖子:「你别生气。」
龙吟没想到我被灼成这样了,还不怕他,眼底掠过一抹柔和。
「放手!」
我一愣,他叹气:「我没生气,我去给你拿药。」
我开心地笑起来。
自小从未有人管我饿不饿,疼不疼,龙吟还是第一个,哪怕他不是「人」。
他是天上犯了错的神,而我是凡间不详的人。
我们不能触碰,这次被他仙泽灼伤,我养了好久。
从那以后,龙吟便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偶尔被我缠得烦了,才会许我扯一扯他的衣袖,那是我们最亲密的动作了。
一日,我做好饭,替他也摆上一副碗筷。
「龙吟,你会在这里呆多久?」
「不知道。」
「那你在这里呆了多久?」
「大概……几百年了吧。」
他穿一身白衣,周身缭绕着银光,寡淡地回我。
他长得可真好看,比镇子上的那些公子哥都好看,我看着他出神。
我还记得初见他那日,他把溺水的我从河里捞上来,那时我还以为他是鬼。现在看来,有时候鬼或许比人要好。
「你是这一方河神,每日都在庙里,不需做些什么吗?」
我想到这些年,这里的年景一年不如一年,收成不好时,村民大多挨饿,大家都说是河神在发怒。
「这是他们该受的。」龙吟面无表情。
我突然被吓到,但想到那些人对我的欺凌,所作所为愚昧野蛮,我也闭了嘴。
日子平稳过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是被献祭来的缘故,旁的人根本看不见他,我却能。
那日,我一如往常去去后山采野果,却被乡亲追打。
「你被祭了河神,却没有死!」
「来人啊,打死她,河神的新娘竟然逃跑,河神会惩罚我们整个村子的!」
「打死这个妖女,打死她!」
村里的壮汉们抄起锄头和刀子朝我冲来,我拼了命跑进深山,才逃过了这一劫。
我回到河神庙时,浑身伤痕累累。
龙吟看到我这样回来,脸色徒然一黑,没说什么,沉着脸出去。
当晚,村子里狂风大作暴雨倾盆,打我的那几个人家里房子被水冲垮,村里险些死人。
那晚以后,村里又多了许多关于河神庙的风言风语。
4
我问龙吟,那晚的雷雨大作,是不是他在帮我报仇?
龙吟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我总归算他的妻。
这世上没人护我,他总得护着我。
我听着眼睛泛疼,故意扯着嘴角很开心地笑,泪却不听使唤落下来。
龙吟看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浑身仙泽,连替我擦泪都不能。
这天以后,我每日变着花样的给他做饭吃。
「你一个人吃饭,不用费这样的心思。」我给他摆的碗,他从来不碰。
我知道他是神,自是不稀吃这凡物,但我也不在乎,因为这是我的心意。
我只是对他笑:「我乐意。」
我性子外向,开始每日叽叽喳喳地给他讲我的事。
例如我小时候遇见过什么奇事,譬如我之前去集市,把采来的灵芝卖了多少钱,在药铺里又听说了什么趣事。
龙吟话少,只听不语。
后来日子久了,他终于搭理我。
我才知道,原来龙吟在这里几百年,我算是他看着长大的……我讲的那些他都知道,他甚至还知道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我早逝的父母是一对恩爱夫妻,比如我所住的村子百年前有人犯了天忌,所以才有天罚。
「什么时候才能好?」
「因果循环,罪赎清了才行。」
所以,并非什么祭祀河神就会风调雨顺,只是人们贪心不足才惹了祸端。
龙吟说完这些,面无表情,他看见过太多生死,而我不同。
「怎么,想帮他们?」他问。
我摇摇头:「我与这些人没什么感情。」
若真认真算,那只有恨,还有仇。
龙吟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外头关于河神庙的传言越来越盛,我以为村民受到了教训,不敢再来了,安心与龙吟过了一段风平浪静的日子。
我时常有一种恍惚感,觉得我们就是真的夫妻一般,每日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日子。
可惜好景不长,那夜村民们又摸黑闯入了河神庙。
「就是你!你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嫁给了河神竟然还敢赖活着!」
「村子的大灾都是因为她,上次村里出事的那几户人家,都是因为没能杀死她,河神才会发怒!」
「族长算过了,今夜河神不在,我们必须杀了她!不然河神回来,见她还活着,必要降灾于整个村子!」
他们几十人冲我喊着:「杀啊!杀啊!」
「把她抽筋扒皮,骨肉分离,供给河神!」
我心里窜出一阵恐惧,一步步往后退,拼命地挣扎。
我告诉他们,我是龙吟的妻。
「你们不许伤害我!」
可无论我怎么说,他们都杀红了眼。
我只好大喊:「龙吟!救我!」
可这些人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更是像恶鬼一样疯狂,在庙里打砸一番,我布置出来的家被他们毁得不成样子,唯有河神像安好。
我望着高台上冰冷的神像,哭得不能自己,突然生出悲凉。
我疯了一般的反击,明知以寡敌众也不再尝试讲道理,拿出早就备下的火引。
我掀开河神庙的一角,他们看到这里齐齐摆着几箱黑火药。
「是那种东西!」
「你们再敢上前来,我们就一起死在这里!」
这些村民终于怕了,发了疯的速速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身侧传来声音,我如惊弓之鸟一般看去,看见龙吟站在身侧。
我红着眼眶看他,说不出话。
说不怨他吗?怨的,但那又怎么样呢?神和人本就不能并肩而论。
「什么妻子,就是个笑话。」
他蹲下来看我:「你生气了?」
5
我别过头,不再理他,默默收拾打碎的东西。
我的手腕被伤到,有好大一条血痕,乱中还紧紧握着一件准备送他的东西。
那是一条月白素锦做的男子发带。
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怜悯,而是疼惜。
「是我不好。」
我委屈得眼泪汪汪,不再理他,任由情绪上头。
今夜我能活下来,多亏我备下的那些东西。
那时我想要赚些钱修葺河神庙,就听路过的矿工说可以炸山取矿去卖,这才备下的。
我初时觉得自己胆子大,现在竟有些庆幸。
我喃喃道:「我差点就等不回你了。」
龙吟在一地狼藉中蹲下身,坐在我面前。
我望着他好看的眉眼,不再那般遥若冰川,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我是出去给你买这个了。」
他抬袖一挥,掌心多了个精巧的小铜镜。
镜中映出我的模样,十六七岁的美貌少女,我想到前些天我与他抱怨,日日在庙中洗漱多有不便,若是能有一面镜子就好了。
那时我还厚着脸皮说:「我也算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丫头,现在快连自己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
「龙吟。」我红着眼看他,接过铜镜攥进手中。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个脾气发得很不应该,羞红了脸,把手中的那条本就准备送给他的发带塞进他手中。
「给你,回礼。」说完不再看他。
我默默收拾庙中的东西,龙吟哑然失笑。
龙吟妥帖收起发带,起身一挥衣袖,刹那间一切恢复原样,再也看不出打砸的痕迹。
「这几日你先别出门了,就在庙里呆着。」
我点了点头。
他起身又要出去,我拦住了他:「别再去找他们麻烦了。」
他周身银光缭绕,书上说这种一般都是身份很高的神,怕是犯了什么错才被困在这里重新修行。
若他本就是戴罪之身,就别再为我多生事端。
「我不是柔弱无骨,只知道依附家里的大家闺秀,我不会任由他们欺凌的。」
「上一次我被投河,是因为……他们趁我不备下了药,我才中了算计。」
我脸颊微红:「我不会再让他们得逞了。」
龙吟最后还是应了我,我得了他的礼物,欢天喜地的去重新热饭菜。
从那以后,我和龙吟之间便多了些话题。
晚上我在庙里睡,偶尔会望着他的神像,说说一些不能被外人知晓的心里话。
龙吟看我的眼神越来越不对劲,好几次欲言又止。
我不明所以,对他的爱慕日益滋长,每晚入睡前都久久望着他的神像不说话。
终于有一天晚上,龙吟忍不住了。
「你的心里话,我都听见了。」
「什么?」
我脑子里轰了一声。
龙吟严肃又别扭地看着我:「你我人神有别,不许再想了。」
我忽然脑里一片空白,不仅是为了我的少女心事被他知晓,更因为他的话!
他都知道了,而且回绝了我……
我心里难过,却偏偏装作不在意的样子:「你以为你是个神,就高不可攀了么?人神虽有别,可我能尝到好吃的,玩到好玩的,人可以拥有七情六欲,还可以找到两情相悦的人共枕眠,可你呢?你永远只能冷清的看着。我和你在一处,连碰你都不能、牵个手都不能,谁要惦记你?」
「你不用提醒我。」我倔强地把头转过去,看着窗外。
我感到周遭温度骤降,龙吟很久都没说话。
等了很久,我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他,只见他站在灯火尽头处,嘴角紧抿着,满身说不出的落寞。
他在我面前消失了。
从这日以后,我和龙吟形同陌路了很久,我在庙里做我的,他偶尔只出现一会,也不再陪我吃饭和说话了。
6
这夜,龙吟在庙里施了法,我心生疑惑,却故意不问。
忙了很久,龙吟终于开口:「明日初一,我要离开河神庙一日,这个结界能护着你,你别出去。」
原来他做这些,是为了防止那些村民来伤我。
我想向他道谢,却因为心里想争那口气,硬是扛着什么都没说。
清晨,龙吟照例一大早离开了。
我起身洗漱,突然听到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我铭记龙吟的话,绝不踏出半步,所以只是探头去看。
外头很奇怪,只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婆婆躺在庙前的槐树下,不停地喊着疼:「姑娘,救救我!」
我心生警惕:「老婆婆,你怎么了?」
「婆婆我腰上长了个疮,药石无医,就要死了……有人说这庙里住着神仙,让我来拜一拜,我年纪大了,已经走了三天三夜,实在走不动了,你过来扶扶我。」
她说着,翻开了上衣一角给我看,好大一片疮口,肉已经烂了。
老婆婆哭着说:「姑娘,求你帮帮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河神若在必定愿意帮我。」
我左右为难,这是乱世中求上门的人,是相信龙吟能救她的人……
我一直不出去,老婆婆叫声越来越惨厉,最后甚至晕死过去。
我眼睁睁看着羸弱的老婆婆倒下,心中一痛,豁出去了救人。
「婆婆!」
谁知道我一踏出门槛,周围蹿出不少村民围住我。
为首走出俩人,竟是我那黑心的舅舅和舅母。
舅母说:「几月不见,涟漪,你竟然还胖了些,出落得越发水灵灵了。」
我知中计了,连连后退,想逃进庙里,可我原本想救的老婆婆却悠悠转醒,趁乱扒住我的后腿:「好姑娘,你别跑,我这是在救你。」
「救我?」我笑了。
一群数次想要我命的人,竟然说要救我?
我心寒地看着他们:「我不过就是个可怜孤女,何至于非要置我于死地?」
舅舅一脸严肃:「我们怎么是要置你于死地呢?我们这次来可是为了你好,既然你没死,说明老天不肯收你,你继续住庙里只会扰了神仙的清静,整村人都要跟着遭殃,你不如去镇上享福。」
舅母笑吟吟说:「正好镇上的吴员外要讨一房妾室,村里商量了一下,都说你最合适。」
我凄笑,当我傻呢?
分明是那吴员外说村子里只要送个姑娘给他,他才会出资给村子修井。
况且那吴员外我听说过,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变态,被他折磨死的姑娘没有上百也有几十,我若去,绝无活路。
我生气拼死挣扎,可他们记得上次的教训,不再容我使计谋逃脱。
我很快被捆起来,甚至有人不安分地摸我,我急红了眼。
我用力去撞他们,推搡间,我随身带着的小铜镜落地摔坏。
片刻后,周围突然银光乍现。
龙吟来了,我哭了。
我刚与那些人拼命时没哭,此刻却望着龙吟泪流满面。
龙吟解开我的捆索,我跌跌撞撞摔入他怀中,他还没来得及反应,我早已再次被仙泽灼伤。
我瘫在地上,抹了一把眼泪痛哭。
龙吟沉痛,想拥我而不能,眼神冷得可怕。
他望着那些溃逃的村民:「你进去,我进村一趟。」
「你做什么去?」
他沉默不语。
我捡回理智,拉住他的衣袖:「他们不仁不义我们不管,可你万万不能造杀孽。」
「他们如此对你,你还护着他们?」
「龙吟,我想护的从来不是他们,是你!」
我抬头望他,眼中含泪:「你若因此伤人性命,那这几百年的苦不是白吃了?」
龙吟愣在原地,我拼命使劲站起来。
「龙吟,我痛。」
我柔柔弱弱的样子,惹人怜惜,他无奈敛了眸中戾气,先来照顾我。
7
经此一事,我俩不再置气,关系复如从前。
我深知之前那些话刺痛了他,日后事事小心了些。
我永远记得他想拥我而不能的样子。
「龙吟,帮我收拾一下院中草药。」为了让他好受,我频频故意差使他做事。
他一挥衣袖,所有杂乱的草药顷刻间归于架上。
我笑着打趣他:「你总是什么都一甩手便成了,少了许多乐趣。」
「乐趣?」
我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你瞧,这本是家务,要亲力亲为才有乐趣,还有每日所食饭食,我知你们神仙只食朝露,可饭食却可满口舌之欲,这可不都是乐趣?」
他忙完草药,我饭也做好了,给他摆上了碗筷:「你今日必须尝尝。」
龙吟不禁轻笑,挨不住我炙热的目光,真的拿起碗吃了起来。
我知道他只是不习惯吃,并不是不能吃。
他看着我如临大敌又期待的样子,忽然就勾唇笑了。
「确实不错。」
龙吟伸出手,摸了摸我的头。
我抬眸,撞上他眼底的缱绻万千。
……
龙吟为了保护我,直接在我身上下了法术。
若是再有人对我起歹意,那法术便会反弹护我,后来的每月初一,龙吟干脆在他离开时将我一并带走。
虽然我仍旧不知道,他每月离开的这日是去做什么,只知道每月初一一早他就把我送到镇子上的客栈。
他去办事,回来时再陪我去附近逛集市。
我明显发觉龙吟脸上的笑容多了,人也不再那么冷冰冰的。
我总喜欢找新奇的东西逗他发笑,他有时绷不住脸,就这么从天上的仙君跌为我人间的夫君。
时间一久,我愈发贪恋跟他在一起,虽然我只能牵一牵他的衣袖,什么也做不了。
我深知二人间有人与神的鸿沟,干脆把心思藏得严严实实,再也不让他知道。
正月十五,凡间的上元节。
这日我和龙吟没有回河神庙,而是留在镇子上逛灯会。
街道上行人匆匆,万家灯火,我隔着衣裳碰了碰龙吟的手。
龙吟低头看我,我们俩视线相撞,我心里跃上丝丝酸涩。
人间好时节,我心仪的人在身边,我却什么都不能做。
我把手往回收,却被他一把拉住。
隔着衣袖,我感觉到他的手很凉,刺骨的凉。
夜里,我和龙吟宿在客栈,他安顿好之后便要消失,我拉着他。
「龙吟,我害怕。」
「怕什么?」
我缄默不言,许久后才说:「怕你会和我分开。」
「今日我与你一同走着,瞧见了万家灯火的热闹,突然就想到了这件事。」我看他的侧脸,「你是神,千万年不灭,可我是凡人,寿命只有几十年。」
龙吟不说话。
我盯着床顶发呆:「龙吟,你说凡人能成仙吗?」
龙吟转头看我,然后给我掖了掖被角。
「不早了,快睡吧。」
我撇了撇嘴,心知自己就是在痴人说梦。
这一夜后,我虽然嘴上不说,背地里却开始偷偷想办法。
例如每逢集市就找人探听各种修炼的办法,想法子与江湖浪子、能人异士们打交道,可惜大多数都是骗子。
我攒了一些银子,全被骗走了。
这些事,我都瞒着龙吟。
后来,我又陆续和龙吟去过几次灯会,每次我都不知不觉地睡过去,再醒来时,人已经回到了河神庙。
这几次外出,我感觉到龙吟指尖上的凉意越来越重。
8
傍晚,我和龙吟正在吃饭,突然前殿来了一个人。
「涟漪?你真的在这?」
我看着那人愣了愣,脸上掠过惊喜:「是宋文哥哥?」
「你不是进京赶考了吗?怎么回来了?」
「我考中了,这次是回来接我爹娘进京的。」
我激动得热泪盈眶。
宋文与我算是青梅竹马,三年前离乡时我还去送他,他说……等他高中之后一定回来接我。
宋文紧紧握住我的手。
「啪」的一声,龙吟故意掉了手里的筷子,我被吓了一跳。
宋文:「什么声音?」
我看了看龙吟,知他是不高兴了,我忍着笑:「没什么声音,大约是这庙中的耗子吧。」
我故意岔开话头:「恭喜宋文哥哥高中,那你们什么时候启程?」
宋文眼中藏着深情:「涟漪,是咱们,你和我一起走,我这次就是来接你的。」
「接我?」
那些年少无知时许下的诺言,我早已不当真了。
宋文有大好前程,而我也早已嫁龙吟为妻,更何况……我喜欢龙吟。
宋文焦急地等我回答。
「轰隆隆……」
外面突然闪过一阵电闪雷鸣,我转头看龙吟,他正摆弄自己的袖子,装作若无其事。
龙吟一贯清冷,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情绪外露。
我眼中都是笑意,仿佛感受到了不曾体会过的夫妻情趣。
「我在这里很好,我不会走的。」 我对宋文说。
说这话时,我悄悄看向龙吟,龙吟眉目松缓,而后又陷入另一番深沉之中。
我推宋文离开,他仍旧不肯放弃:「涟漪你别担心,你的事情我已经跟我爹娘讲好了,你且收拾东西准备好就是,三日后我来接你。」
宋文不容我拒绝,留下这番话,直接出了庙门。
回到饭桌前,龙吟脸色阴沉,我开心朝他笑:「没想到我们这穷乡僻壤也能出栋梁之材。龙吟,若将来我们也有了孩子,我也要让他念书,长大后为民谋福祉,建立一番功业。」
龙吟:「孩子?」
我手上一顿,笑容也僵在脸上。
我突然想起我和龙吟是不可能有孩子的,我们连手都不能牵。
我摇头:「说笑的,你也知我最讨厌小孩子了,他们哭起来能捅破天地,我院子里的菜也曾被他们……」
「你走吧。」龙吟出声打断我。
「走?我走去哪?」
「去哪都好,去过本该属于你的日子。」
龙吟起身要走,我连忙拉住他的衣袖。
龙吟垂眸看我:「你不属于这里,早晚都是要离开的,也该到了要走的时候。」
「我不走,我是你的妻。」
「狗屁我的妻!」
龙吟突然一声低吼,桌上的饭菜被震的直颤。
我被他的怒意吓到,颅顶一轰,威压袭来,凡人之躯受不了神的施压,鼻血一滴滴落下来。
是啊,我们算什么夫妻?
他是神,我是人,我们除了在一张桌子吃饭之外,别的什么都做不了。
无法肌肤相亲,没有夫妻之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夫妻?
我从小就性子倔,认定的事情谁都改变不了。
我看着龙吟:「我早已不喜欢宋文了,我不会跟他走。」
晚上,我睡前又盯着河神像看。
我不愿和他说话,他也不再理我。
待我睡着后,我感觉龙吟来到我身边。
我睁开眼,伸手碰他,却不出所料被他仙泽灼伤。
龙吟在黑暗中注视我:「听话,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你留在这里只会给自己招来危险。旁人看不到我,你在这里的所作所为,在村民们眼里就是个疯子。」
「那又如何?」
「人活一世,不可能不惧世俗。你是个女子,难道不想搏个好名声?」
「名声能当饭吃?女子又如何,这世道女子就该仰仗着名声过活吗?」
我知道因为有龙吟的保护,旁人伤不了我,外面的人更加忌惮我,将我妖魔化,整日商量着怎么抓我除害,可那又如何?
「我只知道谁待我好,我就待谁好,我既心甘情愿将你认作我的夫,那我就在这河神庙里守着你过一辈子。」
「荒谬!」
我气劲儿上来:「你别总想着把我往外推,跟了宋文又如何,我做不了官夫人,不是这个料。」
龙吟无声叹息。
「涟漪,你留在这里我还要分神照顾你,保护你,你只会耽误我修行。」
我猛地抬头看他。
他说了那么多话我都不信,唯有这句,我信了。
他在这里是为了修行圆满重返天宫的,而我只会耽误他。
龙吟不再看我,掐了个决,身影慢慢变浅。
「你睡吧,这几日我出去办事,不回来了。」
龙吟走了,真的两日都没有回来。
三日后一大早,宋文如约而来。
我独自开门,宋文笑着看我:「我们走吧。」
我心事重重地随他到了村口码头。
宋文格外开心:「今日天气真好,真是难得的风和日丽。」
我仰头看天,湛蓝湛蓝的,一丝风也没有。
「又闷又热,哪里好?」我突然心头有些泛酸,故意往身后看,仍不见龙吟身影。
宋文站在船上喊我:「涟漪,快开船了,上来。」
他朝着我伸手,我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他把手递了过去。
9
我没有上船,而是将手里的包裹递过去。
宋文诧异地看我:「涟漪?」
「这些干粮都是我亲手种的,宋伯伯和伯母是村子里少有的对我不错的人,这些算是我的心意。」
宋文扔了包袱跳下船:「你做什么?不是让你跟我一起走?」
我笑着摇头:「我只是来送送你们,我不会跟你走的,我的夫君在这里。」
宋文听到「夫君」二字,脸色一变。
我催促他:「时辰不早了,快赶路吧。」
我说完转身,几乎是一路小跑回到河神庙。
果然,我推开庙门的时候,正与龙吟四目相对。
他正蹲身打理我的菜地,看到我的一瞬,神情一愣。
「你?」
我知,他是想问我怎么又回来了。
我粗喘着气息冲他笑:「我怕水,走不了水路。」
龙吟看着我,我笑道:「这回我的竹马也跑了,你得一辈子收留我了。」
我们俩看着彼此,龙吟冰冷的脸上藏着说不出的柔和。
我挽起袖子,接过他手里的水桶,熟练地给自己种的菜浇水。
一切如常,就好像我不曾有宋文要把我接走这件事一般。
我故意问他:「你不是会术法吗?刚刚为何要用水桶浇水?」这么费劲是为那般?
他不说话,过了好久才低头望我:「大约是想感受一下,你每日劳作的艰辛吧。」
「嘶……」龙吟说完,一声轻哼。
「你怎么了?」
「没什么。」
他装作若无其事,在我追问下他才说:「最近施法过渡,得休息几日。」
我气他不爱惜身子,却又隐隐觉得不安。
龙吟认真地看着我,只说:「涟漪,我给过你机会,是你自己不肯走,往后可别后悔。」
「我绝不后悔!」
想到这几日我心里受的折磨,我舀了一瓢水就朝着他身上泼。
两人嬉闹,龙吟躲闪不及,锦袍湿了大半,可他只顾纵着我高兴,好似把他所有的温柔都给了我。
我怔愣地看着他。
我发现龙吟变了,他变得不再冷漠,不再那么不食人间烟火。
他似乎有了七情六欲,只是藏得太深,深得连他自己都瞒过去了。
10
这夜,周围突然狂风大作。
我动了动身子,忽然惊醒。
这村子只有龙吟生气时才会如此,今儿是怎么了?
正想着,突然一道强光闪过,紧接着雷电劈进了庙里。
我起身出门,龙吟不在,河神庙外站着一个人。
「宋文哥哥?」
宋文不顾说话,只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外带。
我挣脱他的手:「宋文哥哥,你做什么?」
「我请到了京中有名的医师,我带你去瞧病。」
我死命挣脱宋文的手:「我没病,瞧什么病!」
我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劲,刚挣脱宋文,外头就冒着雨冲进来另外几人。
「外头疯狗病横行,已有几人这样了,症状全是说话颠三倒四,臆想自己升官发财,还有极少数像你这般,总觉得自己身边有人……」
宋文着急,紧紧缚着我,我挣扎得更加用力。
情急之下,宋文吼我:「涟漪!你别固执,你已经染上这疯病,不瞧病怎么行?」
原来,宋文那日没有强求我随他走,是因为他早已决定这样做。
他以为我病了,患了癔症。
他一心为我,可我根本就没病!
「龙吟!」正待我百口莫辩又无助至极时,终于又是一阵响雷。
震耳欲聋的雷声响彻河神庙。
有人喊宋文:「宋大人!」
宋文顿时朝光亮的地方看去,他看不清雷光中的人,只隐约感觉到一阵威压。
我对宋文说:「我夫君回来了。」
随着宋文来的人惊慌失措:「宋大人,这地方太诡异,不可再儿戏!」
他们看我犹如妖孽,拽着宋文走了,不让他再管我这个疯女人。
突然,我眼前闪过一道白光,有天雷朝我而来,紧接着虚空中摔出一人,紧紧护着我。
「龙吟?」
那人浑身是血,虚弱至极。
雷声终歇,我耳边响起龙吟虚弱的声音:「没事了,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