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愿我如星君如月

「你……你……」他手抖得不行,指着我,「你这个不孝女!」

「不孝女?」我一步步坚定地走过去,面带戏谑,「你又何时把我当作你的女儿?」

「直到今天,这是你第一次正眼看我吧。」

「我来京都之前,不是没有期盼的。」

「是你毁了这份期盼,还毁了我在这世间最后一份温情。」

「于开傅,你怨不得旁人,是你自己,自食恶果!」

「你……你……」这位风光一时的老臣,没有了华丽官服的加持,少了许多威风,人衰老了许多,不等说出个所以然,忽地喷出一口热血。

我嫌弃地后退一步。

背对着他往回走。

「于大人,一路顺风啊。」

我路过他们的马车,于染和她受到了牵连的夫君,正扒开马车的帘子,恶狠狠地往外看。

我似乎都能听见于染咬牙切齿的声音。

早知今日,何必呢?

把小梦带去骑马……

那匹马还未被驯服……

我都能想象得到小梦惊恐的样子,还有她摔下去时的绝望……

小梦的尸体是从乱坟岗找到的,埋得敷衍。半个身子上的土都被雨水冲刷掉了,裸露的腐肉上满是蝇虫。

我找了仵作验尸。

他说,胸口扎进去的捕兽弩箭虽然深,但不致死……致死的是双脚骨裂,无法移动,失血过多……

也就是说,我的小梦是躺在荒凉的郊外,在那片阴森诡秘的密林里,一点一点死去的。

那时,我在江南。

我在给她买衣裳、买首饰、买些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

「白念,你陷害忠臣 不会有好下场的!」于染到底是没忍住。

都说嫁人后的女子更懂礼法,但于染似乎很幸运,待字闺中的时候被于开傅宠着,嫁人后被夫君疼着,否则也不会依旧是这刁蛮的性子。

只有被偏爱的才会如此。

不像我的小梦,永远都那样安静。

我很后悔当初因为怕被夜允安排的暗卫发现,而没有将小梦接走。

但,谁又能想到呢?

我不过来这王城,一年罢了。

「自身难保还口出狂言,于染,或许你应该听你夫君一句劝。」我含笑看着窗内她夫君正拉扯她的手。

「而且,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你们将我送进宫欺君这样简单?」

「于家已经大不如从前,于开傅也不如祖上厉害,但依旧在各处压着朝中新人,每一处都有于家的人。」

「这个天下姓夜,不姓于。」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你真的孝顺,就时常告诫你爹,下辈子做个好人。」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我没再和她纠缠,我走过去,优雅地登上马车。

没关系了,不是因为我原谅他们了,

而是,没有必要跟死人纠缠。

出城后的杀手是我派的,但我找人的时候并未刻意避开夜允。

他是个果断决绝的帝王,所以也不会允许于开傅这样的人存在。

他也说过,当初留下我,也有想过等合适的时机治于开傅的罪。

恰逢于开傅督促建造运河不利,加上这件事,「告老还乡」合情合理。

我看着他们愈来愈远的马车,眯了眯眼,落下帷幕。

以后就没有于家的贵妃了。

夜允说,明年开春,桃花盛开的时候,封我当皇后。

对外就说是南巡带回来的。

没了于家,没了一家独大,没人敢反对的。

这一切都很好。

只是……

我的小梦,再也看不见了。

18

即便大仇得报,我还是经常郁郁寡欢,每日看着小梦送我的木簪子发呆。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才十岁,家中后门的街上,每每有集市就会有一个木匠在那儿,也不叫卖,戴着斗笠,一坐就是一天。

小梦跑去讨好人家,说要学做木头兔子送我当礼物。

最后也没学成,只做成了一个打磨粗糙的簪子。

到如今,只不过四年。

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

夜允从各地寻来有趣的小玩意儿,还请来了姑苏里的厨子、杂耍团。

我知道他心疼我,但我真的笑不出来。

装都装不出来。

不哭不笑,像没了魂。

德妃也来过好几次,送来了亲自抄写的佛经。德妃的性子不是个温柔的,不会说什么奉承的话,只是递了杯安神茶,同我说:「人死魂归天,你好歹去玄神殿拜一拜。」

那是我见过于家人之后,第一次走出院子。

完全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是又半个月后。

那天,夜允请来了姑苏里特有的唱青翎调的戏班子,这个戏种唱腔雄浑,又多为女子唱老生,别有一番风味。

那天唱的是《风铃动》。

这是一出带有鬼神色彩的戏,讲的是一个叫刘凤的女子,代替受伤的哥哥刘风服兵役的故事,她的勇敢感动了天上神仙,于是得到了一个可以改变性别的铃铛。

刘凤极有军事才华,没几年就节节高升,百战百胜。每每她作战,都会响起一阵铃声,回荡在茫茫大漠……

这是小梦最喜欢的一出戏。

我带着她偷偷在门口看,她扬起天真的小脸,笑着跟我说:「我也要去打仗!要保护姐姐!」

我蓦地就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肆意。

夜允屏退左右,把我抱进怀里,轻拍着我,「我在……我在……」

19

那出戏后,生活恢复如常。

德妃总是来找我,有时候下下棋、遛遛鸟,有时候就来我这儿,霸占我的榻子看话本子。

不过,她再也没等过夜允,甚至每次都故意避开他。

我不知道为何她以前这样喜欢夜允,不过总之现在是不喜欢了。

心如死灰,无可复燃。

我也多了个新爱好——做饭。

倒不是什么都做,只做姑苏里特有的云月糕。

这是乞巧节的特定点心,里面加了一种叫「白首」的药材,老人说女子给夫君做了云月糕,两个人就能「共白首」。

夜允喜欢吃,德妃也喜欢,我每次都要做两份。

不多久,冬天到了,降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漫天飞雪的皇城,少了份威严,多了份冷清。

宫里在准备一件大事——给一个人接风洗尘。

安北侯温亦行。

自百年前,西北地区的北夷人开始扩张领地,发展农商业,国力不断强盛,近些年已经与夜国差不许多。

以游牧起家的民族尚武是常事,边关总是动荡不安。

不过幸好有温亦行横空出世,近些年北夷人才消停了点。

为了镇守疆北,温亦行已经三四年不曾回来了。边关苦寒,这样的功臣的确该重视!

听闻一位冷姓的军师也一道回来,那人女扮男装,也是温小侯爷的妻子。倒是让人好奇。

……

宫宴来得悄无声息,我虽不是皇后,却破例坐在他旁边。

本来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直到——

「念念身体不好,这杯酒,臣替她喝了!」

「可是不久前那场战事受了伤?」夜允猛地站了起来,不像个稳重的帝王,倒像个初出茅庐的皇子。

我为夜允斟酒的手一晃,酒水撒了一桌。

不过夜允激动地站了起来,没注意到,我拿出帕子擦了擦。

我撑着一口气,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头。

「念念只是受了风寒,多谢陛下关心。」

「谢陛下关心。」那个名冠天下的冷军师,就像她的名字「白霜」一样,满脸冷静、周身冷清,一身红衣又热得像烈焰,比平常女子稍深的肤色不显得突兀,反而给她增加了些世间少有的野性,只是坐在那,就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叫她:念念……

我脑海中浮现出前不久在花园听几个宫女太监说的,「听闻冷军师极爱红色,一身红衣又飒又美!」

「皇上。」我叫了一声,把酒递过去。

这时,他像是才想起我这么一个人一样,手微蜷了蜷,眼神只和我对视了一眼就移开了,接过酒直接坐下。

他看见了什么?

应该是我眼中不加掩饰的疑惑吧。

我端坐着,余光看见桌子下,他似乎想握我的手,但抻在半空半晌,到底还是放了回去。

我敛眸看着下面为冷白霜夹菜的小侯爷温亦行,冷白霜脸上的寒意褪去,露出一副小女儿神态。

原来,帝王也有不可得啊……

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向来看得比旁人多,想得也多,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

我想喝酒,但隐在宽袖下的手暗暗摸了摸小腹。

三天前置办宫宴的时候有些头晕,宣了太医才知道是有孕了。

我本想喜上加喜,宴会结束了再告诉他……

「拿一盏温水过来。」我吩咐道。

「怎么……」夜允想搭话,但话音未完,金銮殿四方突然乱了起来。

十几个黑衣人,还有一些正端茶递水的宫人扯去宫服,露出里面玄中印着暗红色花纹的衣裳。

上面暗红色的标志是……北夷人!

殿内霎时混乱了起来。

我下意识去拉夜允。

却不承想,落得一手空。

他都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奔向冷白霜的位置……

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直到盛熹开始拉扯我,我才回神。正往身后的屏风跑去,就看见一个还穿着宫装的宫女拿着一个飞镖似的暗器,正瞄准夜允。

银制的暗器在照得屋子恍如白昼的灯下,闪着晃眼的光。

行动先于思考,我推开盛熹冲了过去。

倒下的那一刻,我看着夜允玄色龙袍上的云纹。

盛熹大声惊呼,「贵妃娘娘!」

他似乎转过身来了,又似乎没有。

人的很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会先于想法表现出来。

比如我为他挡暗器,

比如他奔向冷白霜。

……

我以为我死了,但当我醒来的那一刻,伤口的疼痛提醒我:没有,还活着呢。

然后,我忽然有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我的孩子……没了。

我不信鬼神,孩子才有两月,肯定没成人型,但也许这就是母亲吧,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系。

德妃曾宽慰我,或许,小梦会投胎成我的女儿,也不是没可能。

定国寺的大师也说,心诚则灵。

我本不信鬼神,但自从知道了有孕,我也忍不住这样想过。

「嗯…….」只是坐起来,我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

「娘娘,您醒了!」盛熹正和采荷走进来。

「嗯。」

盛熹贴心地端过一杯水。

我喝得见底,压着心底的慌乱,还有一点侥幸,开口问:「我的孩子…..」

盛熹和采荷都目光躲闪,耷拉着脑袋。

「杀手……是什么人……」

「是北夷死士,那些宫人是他们五年前埋伏下的间谍,温小侯爷在北疆时中了一种毒,本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但不成想那只是蛮夷蛊毒的障眼法,那天杀手本是要将刺激那蛊毒发作的药引放出来……」

「温小侯爷……没了……」

我知道的,温亦行在北夷的名头比夜允还大,难怪北夷人为他动用了潜伏了五年的谍网…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我直直地靠到床头,眼泪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满室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忽地抽噎起来。

身体抖动地厉害,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扯着头发。

「我的孩子……」

「小梦……」

但没哭太久,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事,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径直跑下了床。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渗出了血。

盛熹和采荷大声喊我,但不敢牵制。

翊坤宫原本是离尚书房最近的宫殿了,但我却像是跑了一辈子……

头发没有朱钗簪着,一跑就散了。

凌乱地铺在樱粉色的里衣上,我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门口的太监伸了伸手,但不敢用力,我闯了进去。

没几步跑到屏风后。

他正端着玉碗喂冷白霜。

反而是后者头扭向一侧,满脸不耐又无法发作的样子。

我怔在那,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一样,血液都变得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是冷白霜先看见的我。

我也回过神疯了一样,大叫着「小梦!你把小梦还给我!」扑了过去。

夜允会武功,虽事发突然,但还是一把扯住了我。

被推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有悔意,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冷白霜旁边。

我仰头大笑。

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贵妃行迹疯癫,来人,把贵妃送回去!」夜允大袖一挥冷声吩咐。

几个太监站在我旁边,不知如何下手。

夜允回头看了眼冷白霜,回过头恼怒道:「还不快动手!」

我止了笑,踉跄地站起,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脚下虚浮,「疯癫?」

「不,臣妾正常得很。」

「病的是皇上。」

「皇上是如何做到翻脸这样快的?啊?」

「我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我摊开手,「我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上看一眼,他又做错了什么?」

「皇上,您不伤心吗?」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挡在了冷白霜前面,我以为已经冷到底的心竟又凉了一分,苦笑着指着冷白霜,「臣妾懂事,臣妾不应该怪冷先生。」

「冷先生多厉害啊,为国征战谋划,是为天下女子表率,呵,只是杀手为了害小侯爷,都是意外.……臣妾知道,臣妾懂事……」

「可是谁又懂臣妾啊?」我陡然拔高音量,用力拍着胸口,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我懂事,我从小就懂事,所以我活该吃亏。」

「我活该……」

「我凭什么活该!」

「所以小梦死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孩子没了,我还是不能表现出来……凭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是错在为了保命进宫?还是错在为皇上挡暗器错?又或者是错在爱上了身为天下至尊、永远不可能只爱一个人的您啊?」

我哭着往后倒退两步,用力弯起一个不成型的笑 ,「兴许,是爱上皇上错了吧……」

眼泪朦胧了视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皇上放心,臣妾总要报仇的,要不……」我笑了,「您大发慈悲,赐死臣妾好不好?」

他眉头皱得极深。

俊美的脸上充盈着怒气,眸底的愠色化作彻骨寒意。

「来人!贵妃行迹不端,德不配位,即日起禁足翊坤宫!」

「别啊,禁足太轻了,您还是把臣妾打入冷宫吧,省得以后臣妾做出什么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我说话时看着冷白霜的衣角,视线慢慢移回夜允脸上。

他看着我,眼神还是那样认真。

他似乎在纠结。

但,帝王的威严不容挑衅……起码,我不能挑衅。

「既然贵妃要求,」他直直看着我,「那朕……」身侧的右手握拳背到身后,「允了!」

20

过了多久了?

不清楚。

时间在冷宫似乎是静止的。

盛熹来过一次,行色匆匆,想来是偷摸来的。

他比夜允大不了多少,自小伴在帝王侧,对于没有兄弟的夜允,也算个知心人。

但他比同年纪的人更稳重,声音也不似平常太监一样尖刺,他喜欢看书,但即便是大总管,那也是宦官。

而宦官,依照前朝宦官乱政的先例,是不能学除了宫规以外的东西的,更别说看书了。

我看出来了,所以以前他来我这儿传话,我总是多留他一会儿,让他在书架上随便找书看。

没承想,是个善缘。

冷宫吃食不能跟翊坤宫比,但也还过得去。

不过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毕竟在我之前,夜允的嫔妃最多就是禁足罚俸,没有人有这个「殊荣」,这里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院子里有一棵快要枯死的低矮的桂花树苗。

就长在大门内不远处,位置不讲究,应该不是人为栽种的。

所以也没人管。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时间多得不行,索性拿棉被和麻绳围在了树干上。

或许,我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希望它可以。

21

德妃经常一个人偷摸来见我。

她收买了巡逻的护卫,在后墙的狗洞给我递东西。

吃的喝的都有,话本子也不少,说是让我解闷。

我想想她穿着华贵的宫服,本来端庄地走着,到了角落无人处,就兜着一堆东西悄悄跑过来的样子,动作怪喜人的。

前几次来她还劝我,让我服个软,别委屈了自己。

帝王最薄情,这个我懂。

德妃现在除了依规矩被翻牌子,留住自己的富贵,也不会再多做别的。

她想劝我也看开些。

她是对我好。

我懂。

但我做不到。

或许,我若是和她一样,在这深宫待个一二十年,也能断得了。但我只来了很短的时间,短到情到浓时化不开,情至断时放不下。

后来,她也不再劝我。

有一天下过雪后,跟以往不同,她翻墙进来了。

坐在床边,她告诉我:「皇上要封后了,封冷白霜当皇后。」

不等我说话,她继续开口,似乎是要告诉我什么。

「我初见皇上那年,刚及笄。」

「那时他也没有掌权多久,脸上常带笑,我记得,那天他穿着墨蓝色锦袍,刚赛马回来,袖口还束着,干练得很,皮肤比寻常女子还白,嘴唇泛红却不显阴柔。」

「我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比话本上的还好看。」

「那天,我和许多贵家小姐在荷春楼喝茶,你知道,大夜向来没那么看重男女大防,所以也有几位小姐的兄长来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冷白霜和温亦行。」

「听旁边的人说,冷白霜是温亦行父亲的军师之女,两人一起长大,冷白霜是温亦行的书童,他们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算是青梅竹马。」

「女子读书……我很羡慕她,那天就多关注了些。」

「那天茶会久久不开始,听说是要等人,冷白霜被温小侯爷护着,说话很是大胆,她不耐烦地说,『他还来不来?也不差人说一声,我倒是有些饿了。』你看,她是不是很大胆?」德妃似乎笑了,「接着,皇上就进来…..」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我记起我第一次见到夜允的场景,忽地一阵眩晕。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或者说,我是不是借了冷白霜的运?

我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试探他的性子,我任性的时候他多包容,然而我温柔懂事守礼节的时候他却会不悦。

「温小侯爷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不过那时他与皇上是至交好友。」

「后来,因为冷白霜,他俩却闹掰了,否则,应该也是名留千古的明主贤臣的佳话吧。」

「翊坤宫旁那一池的荷花,就是皇上为了她种的。」

「不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喜爱莲花,是冷白霜喜欢。」

「你进宫晚,应该是没听说。有段时间,大家都以为皇帝爱莲,你知道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于是都在衣裳上绣了莲花图样,宫里备着荷花煮水的茶,额间花黄都是莲花样儿……恨不得随身带一支……」

「只有我。」德妃笑里掺愁,「只有我知道缘故。」

「但知道又怎样……还是忍不住飞蛾扑火。改了名,进了宫,到了他身边。那时候也是年轻,见了点世面,就以为懂了一切。总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后来,我用了七年才明白,世上无难事,只不过是遇对了人。」

「而我之于皇上,并不是那个人。所以不论我花七年、十七年,都没办法走近他。」

「一开始我觉得你也是可怜,成了像本子里一样的替身、影子,后来……我又觉得皇帝对你动了真情,觉得你幸运…..」

…….

我也很惊讶,那天德妃离开后,我并没有崩溃。

也不吵闹,只是每天坐在门口,打开门,看着门外的景色。

似乎在等,又似乎在找一个可以允许自己失望的理由。

看守的侍卫经过了盛熹的提点,倒也没为难我,只是每次见我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觉得纳闷。

我不说话,只是每天换一件红裙。

一件,一天。

不是宫装,是他那年在江南给我买的。

一天买一件。

那时候可真好啊。

我竟还留着些幻想,

在他牵着我的手走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的时候,在我们途径宽街宅巷、熙攘闹市的时候,在他拿着红豆簪子往我发髻上比的时候……

我不止一次想过「一生」,想和他度过一生的样子。

人静下来,往往会想起一些平日里以为忘却的事情。

比如以前听德妃讲话本子,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恩怨纠缠,男的爱青梅,分开后又爱上了与青梅相似的人。

男人说他都喜欢,他不知道更爱谁。

我觉得情节繁杂不想细听,就问德妃结局是什么。

我还记得德妃扣上书,走到窗边,明媚的妆容衬着愈发平静的眼眸,她看着几乎要伸进屋里的绿梅枝子,淡淡地说:「还没写完呢,是个残次本。」

兴许,那时候她在提醒我吧。

但我却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出戏。

其实,我还算现实,我想过帝王薄情的,却不承想…….人生如戏。

现如今,日复一日坐在院子里,偶尔我也会想,会来的吧,会想起来的吧。

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把我当替身。

或许,一开始如果我没有说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表现得和冷白霜很像,兴许就不会有往后这些了……

没有这些苦,当然,也没有这些欢乐。

不过,这也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我还记起很多事,比如一次德妃同我下棋,忽然提了一嘴我与皇帝下棋的风格极其相似……伴着这句话,我的思绪飘到了我俩大婚那日。

我穿着喜服,同他下了一晚上的棋,他没说什么,只是随口说我下棋很有灵气……我甚至依稀记得,暖黄色的烛火燃于红烛之上,光影摇曳,我就在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下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记到了如今。

……

然而,等啊等,心,一天天冷下去。

我还爱他,我没法否认。

人就是这样,虽然对方做了过分的事,你知道自己不该再喜欢了,知道不可能再回去了,你什么都知道,但,心里的感情却不会说没就没。

我爱他,但我不想等了。

但,还是再等等吧,等,裙子都穿完的那天。

22

又是一年春天。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始抽芽。

冷白霜跑了,德妃告诉我的。

夜允没有下令搜捕,对外宣称皇后思念过度不治身亡,竟然又动了心思要我当皇后,还来了这荒僻的冷宫。

或许就像德妃说的,「咱们的皇帝太厉害了,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他总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总以为自己每一次都能落棋不悔。」

「是你,是你让他第一次后悔了。」

「或许皇上他自己都没想到吧。」

「没想到什么……」我惨淡一笑,摇摇头。

德妃蹲下身子,抚摸含苞待放的花丛,语气如常,没有别的情绪,「没想到,会真的爱上你。」

……

他来那天,我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草松土,虽是早春,我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

「念念……」他唤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放下铲子,转身行礼。

「你我不必……」

「君臣之礼不可废,皇上不该在这不祥之地多待。」我打断他。

「念念,我很想你。」

「我错了,念念,我说过的封你为后……」

我白念何德何能啊,接受帝王的歉意。

我打断他,淡淡道「皇上,臣妾有一个缺点——臣妾的心太小了,小到装不下这后宫去了又来的女人,也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太累了,臣妾只是个普通女人。」

「不知皇上记不记得,那年皇上带臣妾下江南,咱们在金陵住了一阵子。」我转身走到桂树下。

「早起去桥头吃早饭,皇上教臣妾书法,到了晌午臣妾总不爱吃饭,您就说,『要是不吃,晚上就不带臣妾去玩儿了』……」我看着大门外红色的宫墙,笑着,眼带回忆。

他走上前,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

我没甩开,继续说「晚上咱们总去泛舟游湖,正赶上莲花盛开,萤火虫穿梭其中,皇上站在船头看着臣妾扑萤火,臣妾还记得当时回头看您。」

「您笑着说,『当心,摔着了,夫君可要心疼了』……」

「臣妾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好看极了。」

「有女子在荷花荡里吟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多好啊…….」

「但,后来,后来……臣妾实在不知道了,您是喜欢臣妾还是喜欢冷先生?您为臣妾临画,送臣妾一池红莲,说臣妾穿红色好看,睡前念书给臣妾听……」

「您说的、做的,是为臣妾,还是透过臣妾在看旁人?」

「臣妾不明白。」

听德妃的讲述,不难想象,我和以前的冷白霜应该很像吧,一样随性但又不落人后,一样机灵又不拘成俗。

我以为夜允爱我,有几分是因为别人都当他是皇帝,但我不怕他。

却不想,有一个人也不怕他,且比我早到了很多很多年。

「其实,我有试着去理解。」我忽然换了称呼,因为后面的话,是一个妻子对丈夫说的,而非皇后对皇上。

「我想,如果……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但他不喜欢我,又恰好我权势滔天,或许,我也不会觉得找个像他的人有什么大错……毕竟,我给他荣华、给他富贵,只要他享受便好……」

「我拼命懂事,拼命理解……」

「但是很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只能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劝自己去理解我的夫君。毕竟是我认识他太晚,毕竟我这富贵日子也是沾了冷先生的福气,毕竟,我这辈子能遇见一个喜欢的、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掏心掏肺的人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这般幸运。」

「可是,不行啊。」

「阿允,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的丈夫爱另一个女人超过我,而且,因着那个女子的缘故,间接害死了我的孩子。」

「也彻底打破了我对小梦的念想……」

「不过,还好。」我哽咽着。

「臣妾也有个优点——臣妾清楚自己的性子。」

「一个心太小的人,连自己的心都整理不好,自己都这样纠结,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关爱天下百姓呢?」

「所以,臣妾不想当这个皇后。」

「太累了。」

「阿允,我太累了,做不来的。」

「每一天,每一次想到你,我都能想起乱坟岗里小梦残破的尸体……想起那个爱莲如命的冷姑娘。」

「想起你为了救她,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我真的想过与你共度一生,甚至想过最坏不过容颜老去、再无恩宠,但能看看你也是好的,你说我是你的皇后,那我安安分分当着,死后与你同穴。」

「我真的有想过……」

夜允拉着我的手慢慢滑落,平日挺直的腰背驼着,发丝凌乱看不清眉眼。

「念念…..」

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知道的,我太执拗。

执拗到,爱他也放不下那些伤害。

但其实,我还是有些庆幸的——他不怎么了解冷白霜,但他了解我。……

23

出宫那天,我特意没让车夫走僻静的小路,反而从闹市穿了过去。

我微微掀开帘子,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如果不出意外,往后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一直到死,都会在定国寺,为国祈福。

夜允还是下旨封我当皇后。

但没有册封大典,他知道的,我不愿去。

石板路平稳,马车也徐徐前行。

我忽地想起第一天来这里,我把小梦放在城外的破庙里,一个人跑进来找于开傅。他们说着京话,穿着光鲜的衣裳,我明明站在太阳下,却像个阴暗角落里的爬虫……

其实,也就不到两年啊。

我其实并不是个大胆的人,我所有的勇气都来自我的母亲和小梦。

记得母亲去世前几天,我在她婆家后门老是等不到她,又听了些谣传,于是从狗洞钻进去找娘亲。

她病得严重,坐都坐不起,耷拉下大半个身子趴在床边干呕,面黄肌瘦,像老了二十岁。怀胎十月的肚子也并不大,隔着薄被看不出多少。

那天,母亲说她快要离开了,马上就去天上享福,让我以后护着小梦。

她说,她生产前总是梦见我,于是给第二个孩子起名「梦」,她说我和小梦有缘分。

她喘得厉害,不多时咳出一大口血,六岁的我呆呆地看着衣服上的血渍,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让我转过身往外走。

她说:「念念啊,往前走,别回头!以后你也要这样坚定地走下去,娘的念念最勇敢了。」

于是,我一直学着勇敢,

学着……即便怕也要装作不怕。

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

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得滔天富贵、无上荣宠,却在二十一岁几乎就过完了一生。

……

经过一个小摊子的时候,我让车子停下,独自一人走下去。

是桂花酿。

买一壶酒,赠一枝花。

「姑娘,给夫君买一壶吗?女子也能喝!」卖酒翁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在笑。

「这桂花……甜吗?」

我不记得那天卖酒翁说了什么了,只记得这个问题出口后,耳边就响起了夜允的声音——「不甜我可不要,我娘子最嗜甜了。」

……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后记

「月贵人死了。」

「月贵人……那个与冷先生有几分相像的贵人?不是很得宠?」

「嗐,还不是那个嘉嫔。嘉嫔,还记得吗?」

「记得,当年南下,我亲点的,那时觉得她平日老老实实的,也不怎么说话,见人也有礼节。」

「她父亲是湖广总督了,前些日子修水利又立了大功,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这嘉嫔的封妃大典也在准备了。可惜了月贵人,人长得那样俊俏,偏偏撞到了嘉嫔头上。听说是怀孕了,孕吐厉害,都说是男孩。嘉嫔前些日子被误诊有孕,空欢喜一场,这下可不生气!」

「生气,所以杀人?」

「嗐,小人得志,总会把控不住分寸,应该是罚人的时候下手重了,伤到了要害,后来找了个小宫女顶罪……反正皇上也不关心,都是大家在瞎传,一个小小的贵人罢了,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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