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允苦笑。
「怎么,老爷是觉得妾身吃太多了?!」我掐腰佯装生气。
「朕,咳,为夫这不是怕夫人晚上吃太多难受吗……」
我摸了摸小肚子,喃喃道:「好像是有点太多了……」
在船上就吃了一些了,下了船嘴还没停呢。
夜允忽然倾身过来,靠在我耳边,「夫人真可爱。」
我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我抵着他胸口想要推开,却被他反手握住,「怎……怎么了」
「夫人害羞了?」
这人,出了宫怎么更没正行了!
「咳,这么多人……老爷您,收敛点!」我眼神飘忽不自然。
「夫人叫我什么?」
我想把手拿回来,但他握得更紧了,甚至有点我不说出他想要的答案他就不松手的滋味。
「……」
「嗯」
「夫君……」我声音极低,一开口就淹没在喧闹中。
「呵,我很开心,念念,我真的很开心。」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就兴冲冲领着我往人群中走去。
他走在前面回头看我一眼,眉眼带笑,过于白皙的脸庞,映着街边灯笼暖黄色的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仙人风采。
旁边过往的人,不管男女老少,都会看上她一眼。
他带我去买衣裳。
江南地区的衣裳与京都的略有不同,女子露出的脖颈更多些,裙摆大多到脚腕处,颜色也都像这里四季不变的景色一般鲜艳。
我很喜欢,趁着他帮我挑衣服的空,买了几套小的给小梦。
小梦刚过金钗不久,正是女孩子长个子的时候,我便多买了几套。
「嗯?挑了这么多了,这么喜欢吗?」夜允递给我一套红色的衣裙,脚腕处的裙摆上绣着似乎莲花的图样。
他总是这样喜欢莲花。
「嗯,这里的衣裳别有一番风味呢。」
「那在这里的每天我们都来。」
「好!」
我俩在油灯旁相视而笑。
他笑起来,比今晚的星星还好看。
13
「身体如何了?」
「就那样吧,你呢,听说皇上这几天一直在你那。」
「没,昨个儿去嘉嫔那里去了,当时选她也是因为她父亲在江南这一带做得不错,皇上有重用的趋势。」
德妃百无聊赖地翻着话本子。
「江南的话本子可是比京都的好看?」我懒散地剥着莲子。
「哪里的都一样,钩心斗角,或者佳人才子,江湖恩怨罢了。」
自从那天起,再见德妃,她总是这样提不起精神的样子,但我总觉得她在想什么。
「昨天去外面,听说有一家医馆很有名,去帮你买了些药,不过还是你自己去看的准一些,毕竟水土不服还是挺难受的。」我剥好了一小堆,剔除了苦芯,开始一个接一个往嘴里送。
「……」德妃翻页的手顿了顿,「多谢。」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如果是普通人,而非皇上的妃子,兴许咱们也可以是关系不错的朋友。」
「难得你这么受宠,还会想如果自己是普通人这种问题。」
「那你呢,怎么忽然这么与世无争了」
「累了,倦了。」她语气里满是疲惫,我抬眼看去,她表情如常,只是今日没有上妆,显得苍白了些。
「是累了还是失望够了」这几天我有了解一些德妃过去的事情。
德妃,谢家次女,虽然谢家只是中规中矩的官宦人家,但祖上五代为官,在朝中颇有威望,只是近年有些走下坡路了,但祖上实力还在。听闻她刚进宫的时候,颇为得宠,只是一代新人换旧人,皇城中看烂了的情节罢了。
没有皇帝莫名的偏爱,只能靠家族的荣光获得皇帝的「宠爱」。
比单纯的喜爱稳定,但又少些单纯……
那天,德妃没有给我答案,只是合上了书,走到梳妆台前,描着眉黛,「你知道,我叫什么吗?」
「谢芊荷。」
「是啊,大家都叫我芊荷……七年了,连我父亲都一直叫我芊荷……」
「其实,我的名字只是单字一个『芊』,母亲生前总爱唤我芊芊。」
「在船上生病那天,我梦见了母亲。」
「她说,她看不得我过得这样辛苦。五年前,皇上就慢慢淡出了我的生活,我等了五年、争了五年,母亲在梦里说,她的芊芊应该快乐一点的,像小时候一样&她说,她的芊芊过得太苦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母亲很早就嫁人了,外婆说不让我去打扰。因着母亲喜欢坐在后门的石头上做女工,我经常偷偷地去看她。
我不知道与母亲、父亲一起生活,是什么样的滋味。
但我知道,如果没有真正地经历过,没法理解真正的感受。
所以我没法说什么。
「那你为什么改名字?」我换了个话题。
她侧过身,余光看我,似有泪光流转,「你知道的,皇上喜欢荷花。」
她对我说:「于念,你跟我不一样,皇上爱你……」
14
夜允每天都会给我买一身裙子。
红色居多。
我看着那一排红裙,摸着下巴想了想,抽出其中一件,在身前比了比,转了个圈。
脑海中回荡着德妃那句,「他爱你……」
反正来都来了,即便不爱,我也回不去了,我在怕什么?
果真,情情爱爱,令人心软胆怯。
「今日要穿这件?」
我回过头,夜允就靠在门框处,也穿着一身红色,玄色腰封紧扣着精瘦的腰身,上面蔓延着白色藤蔓的图案,两缕碎发垂于额前,虽然还是有上位者的威严,但又多了份松散,像在江湖上闯荡了几年的贵公子,贵气与江湖气在他身上融合得极好。
「好看吗?」我歪头询问。
「念念穿红色,最好看了。」
……
待了多半月,我对江南的了解也只是皮毛。
这里的美食、美景太多了,竟让我生出一种把小梦接过来,在这里生活一辈子的幻想。
养一只通体黑的大猫,买一处坐落在湖边的院子,没事的时候就躺在摇椅上,抱着猫,看着云和湖水,到了饭点就和夜允、小梦去寻觅美食。
宽街小巷,总有不经意错过的好馆子。
但我不能,因为我是贵妃,他是皇上,小梦……小梦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地站在阳光底下,说她是我妹妹……
似乎意识到我的情绪波动,夜允走到我身后,面对着一人高的铜镜,抱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一会儿去吃什么,桥头的馄饨吧!好不好?」
「几乎每天早晨都吃,还没吃烦啊?」夜允哭笑不得。
我反手去抚摸他抵在我肩头的脸庞,看着镜子里他也在看我的眼睛,两人皆是红衣,竟像是新婚一样,我蹭了蹭他的脸颊,说:「跟夫君一起,怎么会烦呢。」
15
江南很美。
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
但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不过也没关系,以后会有机会的。
夜允说,以后他还带我来。
德妃送了我三本话本子,我一边吃着夜允给我剥的核桃,一边看书。
就在我下意识张嘴巴吃的时候,才意识到:嗯?怎么没有了?
我瞪大眼睛看过去。
夜允也看着我,嘴巴微微瞥向一边,凤眸里闪着委屈,「这书竟然比夫君还好看吗?」
「唉,」这人怎么和小孩儿似的!
「哪有……」
「我看就是有!」他赌气似的把双臂环抱起来。
我无奈地走到他后面,勾着他的脖子,「生气了?我们去甲板上吹风好不好?」
「……」
「要不要写字,我帮夫君研墨啊?」
「……」
「那……」我眼珠一转,贴在他耳边,说话时热气蔓延在我俩之间,「那,去休息好不好?」
像是话本子里魅惑人心的海妖。
夜允喉结滚了滚,哑着声音,「你别以为这样我就不生气了!」
「哼!那要人家怎么办嘛!」我适时撒娇,正要离开,就被扯住手腕拉进了他怀里。
他抬着我的下巴,定定地看着我,「念念,我永远不会真的生你的气。」
「那,如果真的生气了呢?」
「那,念念多哄几次。」
「怎么哄?」
他邪气地笑了笑,抱着我往床榻走去,「像这样!」
16
夜允又连着几天宿在我这儿,我倒也习惯了。
晚上完了事,任由他抱我洗漱完了,躺在他怀里,却没像之前一样直接睡着。
「怎么?还有精力,看来是夫君……」他嗓音含笑。
在他说出更过分的话之前,我伸手抵在他唇上,「臣妾想回家一趟。」
他久久不言。
我抬头,他正看我。
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浓墨,是我看不懂的思绪,以前我要回于家,他从未犹豫过啊。
「皇上连这都不允吗?」
「想家了?」
「嗯!」
「那,允了。」
「谢皇上!」
「哦,嘴上谢?」
不等我再找借口,又被压在身下,那划过脑海不多时的一丝不对劲,也随着长夜一同消失了。
……
回京路上,从江南买的布匹、衣裳,还有些小玩意儿都带上了。
我还在路上买了杏花酥。
上次小梦在信里说喜欢这个味道呢。
杏花酥铺子旁是一家文玩店,我想了想,差人去买了套笔墨纸砚。
小梦之前跟着我一起偷听私塾先生讲课,学了点皮毛,但连我都比不上,所以平日书信里好多字都不会,是我让人告诉于开傅给小梦请了先生才好了些,这次正好检查一下她的功课。
和以往一样进了于府。
我没打招呼,抬脚就要往后院去。
「对了。」于开傅忽然想起了什么,忽然叫住了我。
「?」
「你那个表妹前段时间失足,死了。」他像是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轻描淡写。
……
坐在马车上,耳边是集市的喧嚣。
我似乎出现了耳鸣,所有声音都瞬间远去。
不等我多加反应,就听见采荷唤我的声音。
「娘娘,到了。」
除了天子和太后、皇后,其余人至多进了宫门,就要转为步行了。
我魂不守舍地点头。
一下竟没起来,缓了缓才用胳膊撑着起身。
「娘娘怎么了?」采荷小心翼翼地问我。
采荷是我自己选的大宫女,做事细致,为人稳重,会看眼色,也很忠心。
我没回答,抬头放眼望去,临近出宫的地方宽阔无比,雕琢精细的屋檐上停着几只雀鸟,衬着寒冬碧色带赤的天空。
寂寥无比。
眼泪忽然静默地流了下来。
「娘娘……」采荷有些慌乱。
昏迷过去的前一瞬,我似乎看见了小梦朝我走过来。
穿着褐色粗布衣,手里拿着刚摘的迎春花,眸子里盛满春色,笑得比春天还灿烂。
……
采荷说,太医诊断过了,说我是心事郁结,气血不畅,而且是老毛病了。
采荷说,夜允去上朝了,昨个儿守了我一晚上。
采荷说,「娘娘您别太操劳,您妹妹都有孕了,昨个儿京都可热闹了!听闻李大人府增设了好几个粥棚呢!」
「我……妹……妹?」
「对啊,就是于二小姐于染啊。」
妹妹……
于染……
我的眼神愈发狠厉。
骑马失足而死……且不说小梦从未骑过马,即便是会,那于府又有谁真心带她去玩儿?
一句轻描淡写的「失足」,就把我打发了?
即使真的是表妹,就可以这样淡漠人命?
不是都说他们于家忠君、清廉、公正?
不过如此。
上位者永远不会平视黎民百姓。
站在高处,俯视众生惯了,早就忘了忠君爱民了。
「娘娘……」采荷被我的眼神吓到了。
「皇上还有多久下朝?」我声音是从未有过的低沉。
「娘娘醒前没多久,皇上刚走。」
我抬起手,看着藕粉色的帷幕眯了眯眼,「给本宫梳妆吧。」
站起身后,我顿了顿又说:「画得艳些。」
「是。」
……
夜允进来的时候,屋子里只有我一个人,采荷按照吩咐在外面把门合上。
我从贵妃榻上缓缓起身,摇曳着腰肢走下去。
「身体可好些了?怎么打扮得如此艳丽?药喝了吗?」夜允一连问了三个问题。
我没急着回答,绕过香炉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视一眼,然后慢慢跪下。
「念……」
「请皇上恕罪……」
接下来,我向夜允讲述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
他定定站在那,我跪在他面前,腰背挺直,看见他放在身前的手拨弄着扳指。
我很惊讶,我惊讶的不是他的沉默,而是我自己的平静。
我完全不害怕任何惹怒夜允的后果,兴许心里还有点侥幸,觉得他不会太严重地罚我,但即便是欺君之罪,我还是会说的。
在我思虑飘忽的时候,他长叹一声,开口了。
「念念。」
「你有想过朕吗?」
我猛地抬起头。
他眼中有失望,也有明了,「念念,如果这话被旁人听去,朕……该如何是好啊?」
「白念,或者于念,对于朕,并不重要。」
我先是一感动,紧接着意识到了不对劲——白……我刚才并未提及自己姓白!!!
「皇上……」
「朕早就知道了。」他没打算瞒我,温柔地将我扶起。
我呆呆地被他扶起,看着他。
「唉。」他似笑非笑地把我扶到贵妃榻上,按着我的双肩让我坐下,弯腰看着我,「于开傅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难怪都说他是女儿奴,念念,你受委屈了。」某种角度来说,他并没有说明白。
我梳理了好久的思路,终于说出了第一个问题,「那……为什么不揭穿我?」
他身体前倾,抵着我额头,薄唇勾起,「本来是想看看于开傅耍什么花招,没想到……」
他眉梢的笑意加深,「我心悦你,念念。」
慌乱的心,忽然就定了下来,仿若漂泊了半生的浮萍忽然就扎了根。
「别离开朕,念念。」
没来得及反应,我就被压倒在榻子上。
他似乎在撒娇,压着嗓子蹭着我的脸颊,说:「你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
我犹豫了一瞬,最终还是抬起了手,在他背上拍了拍,「皇上怎么像个小孩儿似的。」
下巴慢慢压在他肩上,我眼神放空看着香炉的方向,在他耳边沉声道:「阿允。」
我极少这样唤他,即使在江南都很少,我这人想得太多,又太清醒,我很少会沉迷什么,所以那时我心底还当他是皇上,而非一个普通的丈夫。
但……今天,似乎一切都变了。
「我在。」
「我想……报仇。」
17
于开傅被迫告老还乡那天,我画着最盛大的妆去了城门。
秋色染黄了整个世界。
城门口四五颗古老的梧桐树正在落叶。
我站在满天枯黄中,身着一件红衣,金步摇在风中微微晃动。
「是你!」他看我的眼神如同垂死的饿狼,无法吞食近在咫尺的猎物,但又十分不甘。
我无视他,往旁边走了几步,站在梧桐树下,伸手接住一片落叶。
以前姑苏里也有梧桐……小梦特别喜欢收集这些叶子……
「在某种意义上,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
「一种是犯错之后反思自己的。」
「而另一种,则是选择将所有过错归于别人的……呵。」
「于开傅,今天这一切……」
我将叶子攥在手心,薄脆的叶片在掌心碾压成碎末,侧过身,斜睨着他,「难道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你……你……」他手抖得不行,指着我,「你这个不孝女!」
「不孝女?」我一步步坚定地走过去,面带戏谑,「你又何时把我当作你的女儿?」
「直到今天,这是你第一次正眼看我吧。」
「我来京都之前,不是没有期盼的。」
「是你毁了这份期盼,还毁了我在这世间最后一份温情。」
「于开傅,你怨不得旁人,是你自己,自食恶果!」
「你……你……」这位风光一时的老臣,没有了华丽官服的加持,少了许多威风,人衰老了许多,不等说出个所以然,忽地喷出一口热血。
我嫌弃地后退一步。
背对着他往回走。
「于大人,一路顺风啊。」
我路过他们的马车,于染和她受到了牵连的夫君,正扒开马车的帘子,恶狠狠地往外看。
我似乎都能听见于染咬牙切齿的声音。
早知今日,何必呢?
把小梦带去骑马……
那匹马还未被驯服……
我都能想象得到小梦惊恐的样子,还有她摔下去时的绝望……
小梦的尸体是从乱坟岗找到的,埋得敷衍。半个身子上的土都被雨水冲刷掉了,裸露的腐肉上满是蝇虫。
我找了仵作验尸。
他说,胸口扎进去的捕兽弩箭虽然深,但不致死……致死的是双脚骨裂,无法移动,失血过多……
也就是说,我的小梦是躺在荒凉的郊外,在那片阴森诡秘的密林里,一点一点死去的。
那时,我在江南。
我在给她买衣裳、买首饰、买些小姑娘喜欢的小玩意……
「白念,你陷害忠臣 不会有好下场的!」于染到底是没忍住。
都说嫁人后的女子更懂礼法,但于染似乎很幸运,待字闺中的时候被于开傅宠着,嫁人后被夫君疼着,否则也不会依旧是这刁蛮的性子。
只有被偏爱的才会如此。
不像我的小梦,永远都那样安静。
我很后悔当初因为怕被夜允安排的暗卫发现,而没有将小梦接走。
但,谁又能想到呢?
我不过来这王城,一年罢了。
「自身难保还口出狂言,于染,或许你应该听你夫君一句劝。」我含笑看着窗内她夫君正拉扯她的手。
「而且,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只是因为你们将我送进宫欺君这样简单?」
「于家已经大不如从前,于开傅也不如祖上厉害,但依旧在各处压着朝中新人,每一处都有于家的人。」
「这个天下姓夜,不姓于。」
「人心不足蛇吞象,如果你真的孝顺,就时常告诫你爹,下辈子做个好人。」
她还想再说什么,但我没再和她纠缠,我走过去,优雅地登上马车。
没关系了,不是因为我原谅他们了,
而是,没有必要跟死人纠缠。
出城后的杀手是我派的,但我找人的时候并未刻意避开夜允。
他是个果断决绝的帝王,所以也不会允许于开傅这样的人存在。
他也说过,当初留下我,也有想过等合适的时机治于开傅的罪。
恰逢于开傅督促建造运河不利,加上这件事,「告老还乡」合情合理。
我看着他们愈来愈远的马车,眯了眯眼,落下帷幕。
以后就没有于家的贵妃了。
夜允说,明年开春,桃花盛开的时候,封我当皇后。
对外就说是南巡带回来的。
没了于家,没了一家独大,没人敢反对的。
这一切都很好。
只是……
我的小梦,再也看不见了。
18
即便大仇得报,我还是经常郁郁寡欢,每日看着小梦送我的木簪子发呆。
我还记得,那时候她才十岁,家中后门的街上,每每有集市就会有一个木匠在那儿,也不叫卖,戴着斗笠,一坐就是一天。
小梦跑去讨好人家,说要学做木头兔子送我当礼物。
最后也没学成,只做成了一个打磨粗糙的簪子。
到如今,只不过四年。
却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
夜允从各地寻来有趣的小玩意儿,还请来了姑苏里的厨子、杂耍团。
我知道他心疼我,但我真的笑不出来。
装都装不出来。
不哭不笑,像没了魂。
德妃也来过好几次,送来了亲自抄写的佛经。德妃的性子不是个温柔的,不会说什么奉承的话,只是递了杯安神茶,同我说:「人死魂归天,你好歹去玄神殿拜一拜。」
那是我见过于家人之后,第一次走出院子。
完全从这件事的阴影中走出来,是又半个月后。
那天,夜允请来了姑苏里特有的唱青翎调的戏班子,这个戏种唱腔雄浑,又多为女子唱老生,别有一番风味。
那天唱的是《风铃动》。
这是一出带有鬼神色彩的戏,讲的是一个叫刘凤的女子,代替受伤的哥哥刘风服兵役的故事,她的勇敢感动了天上神仙,于是得到了一个可以改变性别的铃铛。
刘凤极有军事才华,没几年就节节高升,百战百胜。每每她作战,都会响起一阵铃声,回荡在茫茫大漠……
这是小梦最喜欢的一出戏。
我带着她偷偷在门口看,她扬起天真的小脸,笑着跟我说:「我也要去打仗!要保护姐姐!」
我蓦地就哭了出来。
哭声越来越肆意。
夜允屏退左右,把我抱进怀里,轻拍着我,「我在……我在……」
19
那出戏后,生活恢复如常。
德妃总是来找我,有时候下下棋、遛遛鸟,有时候就来我这儿,霸占我的榻子看话本子。
不过,她再也没等过夜允,甚至每次都故意避开他。
我不知道为何她以前这样喜欢夜允,不过总之现在是不喜欢了。
心如死灰,无可复燃。
我也多了个新爱好——做饭。
倒不是什么都做,只做姑苏里特有的云月糕。
这是乞巧节的特定点心,里面加了一种叫「白首」的药材,老人说女子给夫君做了云月糕,两个人就能「共白首」。
夜允喜欢吃,德妃也喜欢,我每次都要做两份。
不多久,冬天到了,降下了今年第一场雪。
漫天飞雪的皇城,少了份威严,多了份冷清。
宫里在准备一件大事——给一个人接风洗尘。
安北侯温亦行。
自百年前,西北地区的北夷人开始扩张领地,发展农商业,国力不断强盛,近些年已经与夜国差不许多。
以游牧起家的民族尚武是常事,边关总是动荡不安。
不过幸好有温亦行横空出世,近些年北夷人才消停了点。
为了镇守疆北,温亦行已经三四年不曾回来了。边关苦寒,这样的功臣的确该重视!
听闻一位冷姓的军师也一道回来,那人女扮男装,也是温小侯爷的妻子。倒是让人好奇。
……
宫宴来得悄无声息,我虽不是皇后,却破例坐在他旁边。
本来一切都如常进行着。
直到——
「念念身体不好,这杯酒,臣替她喝了!」
「可是不久前那场战事受了伤?」夜允猛地站了起来,不像个稳重的帝王,倒像个初出茅庐的皇子。
我为夜允斟酒的手一晃,酒水撒了一桌。
不过夜允激动地站了起来,没注意到,我拿出帕子擦了擦。
我撑着一口气,寒意顺着脊梁骨窜上头。
「念念只是受了风寒,多谢陛下关心。」
「谢陛下关心。」那个名冠天下的冷军师,就像她的名字「白霜」一样,满脸冷静、周身冷清,一身红衣又热得像烈焰,比平常女子稍深的肤色不显得突兀,反而给她增加了些世间少有的野性,只是坐在那,就让人移不开眼。
他们叫她:念念……
我脑海中浮现出前不久在花园听几个宫女太监说的,「听闻冷军师极爱红色,一身红衣又飒又美!」
「皇上。」我叫了一声,把酒递过去。
这时,他像是才想起我这么一个人一样,手微蜷了蜷,眼神只和我对视了一眼就移开了,接过酒直接坐下。
他看见了什么?
应该是我眼中不加掩饰的疑惑吧。
我端坐着,余光看见桌子下,他似乎想握我的手,但抻在半空半晌,到底还是放了回去。
我敛眸看着下面为冷白霜夹菜的小侯爷温亦行,冷白霜脸上的寒意褪去,露出一副小女儿神态。
原来,帝王也有不可得啊……
我心里冷笑一声。
我向来看得比旁人多,想得也多,不过还是有那么一丝侥幸。
我想喝酒,但隐在宽袖下的手暗暗摸了摸小腹。
三天前置办宫宴的时候有些头晕,宣了太医才知道是有孕了。
我本想喜上加喜,宴会结束了再告诉他……
「拿一盏温水过来。」我吩咐道。
「怎么……」夜允想搭话,但话音未完,金銮殿四方突然乱了起来。
十几个黑衣人,还有一些正端茶递水的宫人扯去宫服,露出里面玄中印着暗红色花纹的衣裳。
上面暗红色的标志是……北夷人!
殿内霎时混乱了起来。
我下意识去拉夜允。
却不承想,落得一手空。
他都没回头看一眼,径直奔向冷白霜的位置……
我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恍惚,直到盛熹开始拉扯我,我才回神。正往身后的屏风跑去,就看见一个还穿着宫装的宫女拿着一个飞镖似的暗器,正瞄准夜允。
银制的暗器在照得屋子恍如白昼的灯下,闪着晃眼的光。
行动先于思考,我推开盛熹冲了过去。
倒下的那一刻,我看着夜允玄色龙袍上的云纹。
盛熹大声惊呼,「贵妃娘娘!」
他似乎转过身来了,又似乎没有。
人的很多行为都是下意识的,会先于想法表现出来。
比如我为他挡暗器,
比如他奔向冷白霜。
……
我以为我死了,但当我醒来的那一刻,伤口的疼痛提醒我:没有,还活着呢。
然后,我忽然有一种极其奇妙的感觉,我的孩子……没了。
我不信鬼神,孩子才有两月,肯定没成人型,但也许这就是母亲吧,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系。
德妃曾宽慰我,或许,小梦会投胎成我的女儿,也不是没可能。
定国寺的大师也说,心诚则灵。
我本不信鬼神,但自从知道了有孕,我也忍不住这样想过。
「嗯…….」只是坐起来,我就已经出了一身汗 。
「娘娘,您醒了!」盛熹正和采荷走进来。
「嗯。」
盛熹贴心地端过一杯水。
我喝得见底,压着心底的慌乱,还有一点侥幸,开口问:「我的孩子…..」
盛熹和采荷都目光躲闪,耷拉着脑袋。
「杀手……是什么人……」
「是北夷死士,那些宫人是他们五年前埋伏下的间谍,温小侯爷在北疆时中了一种毒,本已经解得差不多了,但不成想那只是蛮夷蛊毒的障眼法,那天杀手本是要将刺激那蛊毒发作的药引放出来……」
「温小侯爷……没了……」
我知道的,温亦行在北夷的名头比夜允还大,难怪北夷人为他动用了潜伏了五年的谍网…
一代名将,就此陨落。
我直直地靠到床头,眼泪似乎还没反应过来,满室寂静,不知过了多久,我忽地抽噎起来。
身体抖动地厉害,把头埋进膝盖,双手扯着头发。
「我的孩子……」
「小梦……」
但没哭太久,我忽然意识到什么事,像被下了降头一样径直跑下了床。
赤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背上的伤口似乎又渗出了血。
盛熹和采荷大声喊我,但不敢牵制。
翊坤宫原本是离尚书房最近的宫殿了,但我却像是跑了一辈子……
头发没有朱钗簪着,一跑就散了。
凌乱地铺在樱粉色的里衣上,我整个人疯疯癫癫的。
门口的太监伸了伸手,但不敢用力,我闯了进去。
没几步跑到屏风后。
他正端着玉碗喂冷白霜。
反而是后者头扭向一侧,满脸不耐又无法发作的样子。
我怔在那,好像连呼吸都不会了一样,血液都变得冰冷。
不知过了多久,是冷白霜先看见的我。
我也回过神疯了一样,大叫着「小梦!你把小梦还给我!」扑了过去。
夜允会武功,虽事发突然,但还是一把扯住了我。
被推倒在地的那一刻,我看着他眼中有悔意,但最终还是站在了冷白霜旁边。
我仰头大笑。
笑得几乎要背过气去。
「贵妃行迹疯癫,来人,把贵妃送回去!」夜允大袖一挥冷声吩咐。
几个太监站在我旁边,不知如何下手。
夜允回头看了眼冷白霜,回过头恼怒道:「还不快动手!」
我止了笑,踉跄地站起,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脚下虚浮,「疯癫?」
「不,臣妾正常得很。」
「病的是皇上。」
「皇上是如何做到翻脸这样快的?啊?」
「我的孩子没了!」
「我的孩子…..」我摊开手,「我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到这个世上看一眼,他又做错了什么?」
「皇上,您不伤心吗?」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他立刻挡在了冷白霜前面,我以为已经冷到底的心竟又凉了一分,苦笑着指着冷白霜,「臣妾懂事,臣妾不应该怪冷先生。」
「冷先生多厉害啊,为国征战谋划,是为天下女子表率,呵,只是杀手为了害小侯爷,都是意外.……臣妾知道,臣妾懂事……」
「可是谁又懂臣妾啊?」我陡然拔高音量,用力拍着胸口,泪珠大颗大颗落下,「我懂事,我从小就懂事,所以我活该吃亏。」
「我活该……」
「我凭什么活该!」
「所以小梦死了,我不能表现出来,我的孩子没了,我还是不能表现出来……凭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
「是错在为了保命进宫?还是错在为皇上挡暗器错?又或者是错在爱上了身为天下至尊、永远不可能只爱一个人的您啊?」
我哭着往后倒退两步,用力弯起一个不成型的笑 ,「兴许,是爱上皇上错了吧……」
眼泪朦胧了视线,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过皇上放心,臣妾总要报仇的,要不……」我笑了,「您大发慈悲,赐死臣妾好不好?」
他眉头皱得极深。
俊美的脸上充盈着怒气,眸底的愠色化作彻骨寒意。
「来人!贵妃行迹不端,德不配位,即日起禁足翊坤宫!」
「别啊,禁足太轻了,您还是把臣妾打入冷宫吧,省得以后臣妾做出什么连自己都控制不了的事……」我说话时看着冷白霜的衣角,视线慢慢移回夜允脸上。
他看着我,眼神还是那样认真。
他似乎在纠结。
但,帝王的威严不容挑衅……起码,我不能挑衅。
「既然贵妃要求,」他直直看着我,「那朕……」身侧的右手握拳背到身后,「允了!」
20
过了多久了?
不清楚。
时间在冷宫似乎是静止的。
盛熹来过一次,行色匆匆,想来是偷摸来的。
他比夜允大不了多少,自小伴在帝王侧,对于没有兄弟的夜允,也算个知心人。
但他比同年纪的人更稳重,声音也不似平常太监一样尖刺,他喜欢看书,但即便是大总管,那也是宦官。
而宦官,依照前朝宦官乱政的先例,是不能学除了宫规以外的东西的,更别说看书了。
我看出来了,所以以前他来我这儿传话,我总是多留他一会儿,让他在书架上随便找书看。
没承想,是个善缘。
冷宫吃食不能跟翊坤宫比,但也还过得去。
不过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毕竟在我之前,夜允的嫔妃最多就是禁足罚俸,没有人有这个「殊荣」,这里已经空了很多年了。
院子里有一棵快要枯死的低矮的桂花树苗。
就长在大门内不远处,位置不讲究,应该不是人为栽种的。
所以也没人管。
我现在什么都没了,只有时间多得不行,索性拿棉被和麻绳围在了树干上。
或许,我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希望它可以。
21
德妃经常一个人偷摸来见我。
她收买了巡逻的护卫,在后墙的狗洞给我递东西。
吃的喝的都有,话本子也不少,说是让我解闷。
我想想她穿着华贵的宫服,本来端庄地走着,到了角落无人处,就兜着一堆东西悄悄跑过来的样子,动作怪喜人的。
前几次来她还劝我,让我服个软,别委屈了自己。
帝王最薄情,这个我懂。
德妃现在除了依规矩被翻牌子,留住自己的富贵,也不会再多做别的。
她想劝我也看开些。
她是对我好。
我懂。
但我做不到。
或许,我若是和她一样,在这深宫待个一二十年,也能断得了。但我只来了很短的时间,短到情到浓时化不开,情至断时放不下。
后来,她也不再劝我。
有一天下过雪后,跟以往不同,她翻墙进来了。
坐在床边,她告诉我:「皇上要封后了,封冷白霜当皇后。」
不等我说话,她继续开口,似乎是要告诉我什么。
「我初见皇上那年,刚及笄。」
「那时他也没有掌权多久,脸上常带笑,我记得,那天他穿着墨蓝色锦袍,刚赛马回来,袖口还束着,干练得很,皮肤比寻常女子还白,嘴唇泛红却不显阴柔。」
「我从未想过,这世间竟有人比话本上的还好看。」
「那天,我和许多贵家小姐在荷春楼喝茶,你知道,大夜向来没那么看重男女大防,所以也有几位小姐的兄长来了。」
「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冷白霜和温亦行。」
「听旁边的人说,冷白霜是温亦行父亲的军师之女,两人一起长大,冷白霜是温亦行的书童,他们是一个先生教出来的学生,算是青梅竹马。」
「女子读书……我很羡慕她,那天就多关注了些。」
「那天茶会久久不开始,听说是要等人,冷白霜被温小侯爷护着,说话很是大胆,她不耐烦地说,『他还来不来?也不差人说一声,我倒是有些饿了。』你看,她是不是很大胆?」德妃似乎笑了,「接着,皇上就进来…..」
后面的话,我没听清。
我记起我第一次见到夜允的场景,忽地一阵眩晕。
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或者说,我是不是借了冷白霜的运?
我还记得,一开始的时候我还在试探他的性子,我任性的时候他多包容,然而我温柔懂事守礼节的时候他却会不悦。
「温小侯爷是出了名的不近人情,不过那时他与皇上是至交好友。」
「后来,因为冷白霜,他俩却闹掰了,否则,应该也是名留千古的明主贤臣的佳话吧。」
「翊坤宫旁那一池的荷花,就是皇上为了她种的。」
「不是我们的皇帝陛下喜爱莲花,是冷白霜喜欢。」
「你进宫晚,应该是没听说。有段时间,大家都以为皇帝爱莲,你知道的,皇帝喜怒不形于色,这样的机会属实难得。于是都在衣裳上绣了莲花图样,宫里备着荷花煮水的茶,额间花黄都是莲花样儿……恨不得随身带一支……」
「只有我。」德妃笑里掺愁,「只有我知道缘故。」
「但知道又怎样……还是忍不住飞蛾扑火。改了名,进了宫,到了他身边。那时候也是年轻,见了点世面,就以为懂了一切。总以为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后来,我用了七年才明白,世上无难事,只不过是遇对了人。」
「而我之于皇上,并不是那个人。所以不论我花七年、十七年,都没办法走近他。」
「一开始我觉得你也是可怜,成了像本子里一样的替身、影子,后来……我又觉得皇帝对你动了真情,觉得你幸运…..」
…….
我也很惊讶,那天德妃离开后,我并没有崩溃。
也不吵闹,只是每天坐在门口,打开门,看着门外的景色。
似乎在等,又似乎在找一个可以允许自己失望的理由。
看守的侍卫经过了盛熹的提点,倒也没为难我,只是每次见我在门口,一坐就是一天觉得纳闷。
我不说话,只是每天换一件红裙。
一件,一天。
不是宫装,是他那年在江南给我买的。
一天买一件。
那时候可真好啊。
我竟还留着些幻想,
在他牵着我的手走过江南的小桥流水的时候,在我们途径宽街宅巷、熙攘闹市的时候,在他拿着红豆簪子往我发髻上比的时候……
我不止一次想过「一生」,想和他度过一生的样子。
人静下来,往往会想起一些平日里以为忘却的事情。
比如以前听德妃讲话本子,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的恩怨纠缠,男的爱青梅,分开后又爱上了与青梅相似的人。
男人说他都喜欢,他不知道更爱谁。
我觉得情节繁杂不想细听,就问德妃结局是什么。
我还记得德妃扣上书,走到窗边,明媚的妆容衬着愈发平静的眼眸,她看着几乎要伸进屋里的绿梅枝子,淡淡地说:「还没写完呢,是个残次本。」
兴许,那时候她在提醒我吧。
但我却真的以为,那只是一出戏。
其实,我还算现实,我想过帝王薄情的,却不承想…….人生如戏。
现如今,日复一日坐在院子里,偶尔我也会想,会来的吧,会想起来的吧。
我知道,他一开始就把我当替身。
或许,一开始如果我没有说那句「大逆不道」的话,没有表现得和冷白霜很像,兴许就不会有往后这些了……
没有这些苦,当然,也没有这些欢乐。
不过,这也都是我自己的猜测。
我还记起很多事,比如一次德妃同我下棋,忽然提了一嘴我与皇帝下棋的风格极其相似……伴着这句话,我的思绪飘到了我俩大婚那日。
我穿着喜服,同他下了一晚上的棋,他没说什么,只是随口说我下棋很有灵气……我甚至依稀记得,暖黄色的烛火燃于红烛之上,光影摇曳,我就在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氛围下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记到了如今。
……
然而,等啊等,心,一天天冷下去。
我还爱他,我没法否认。
人就是这样,虽然对方做了过分的事,你知道自己不该再喜欢了,知道不可能再回去了,你什么都知道,但,心里的感情却不会说没就没。
我爱他,但我不想等了。
但,还是再等等吧,等,裙子都穿完的那天。
22
又是一年春天。
院子里的桂花树开始抽芽。
冷白霜跑了,德妃告诉我的。
夜允没有下令搜捕,对外宣称皇后思念过度不治身亡,竟然又动了心思要我当皇后,还来了这荒僻的冷宫。
或许就像德妃说的,「咱们的皇帝太厉害了,运筹帷幄、步步为营,他总以为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他总以为自己每一次都能落棋不悔。」
「是你,是你让他第一次后悔了。」
「或许皇上他自己都没想到吧。」
「没想到什么……」我惨淡一笑,摇摇头。
德妃蹲下身子,抚摸含苞待放的花丛,语气如常,没有别的情绪,「没想到,会真的爱上你。」
……
他来那天,我正在给院子里的花草松土,虽是早春,我身上却起了一层薄汗。
「念念……」他唤我的名字。
我愣了愣放下铲子,转身行礼。
「你我不必……」
「君臣之礼不可废,皇上不该在这不祥之地多待。」我打断他。
「念念,我很想你。」
「我错了,念念,我说过的封你为后……」
我白念何德何能啊,接受帝王的歉意。
我打断他,淡淡道「皇上,臣妾有一个缺点——臣妾的心太小了,小到装不下这后宫去了又来的女人,也做不了母仪天下的皇后,太累了,臣妾只是个普通女人。」
「不知皇上记不记得,那年皇上带臣妾下江南,咱们在金陵住了一阵子。」我转身走到桂树下。
「早起去桥头吃早饭,皇上教臣妾书法,到了晌午臣妾总不爱吃饭,您就说,『要是不吃,晚上就不带臣妾去玩儿了』……」我看着大门外红色的宫墙,笑着,眼带回忆。
他走上前,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
我没甩开,继续说「晚上咱们总去泛舟游湖,正赶上莲花盛开,萤火虫穿梭其中,皇上站在船头看着臣妾扑萤火,臣妾还记得当时回头看您。」
「您笑着说,『当心,摔着了,夫君可要心疼了』……」
「臣妾还记得,那天晚上的星星好看极了。」
「有女子在荷花荡里吟诗,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多好啊…….」
「但,后来,后来……臣妾实在不知道了,您是喜欢臣妾还是喜欢冷先生?您为臣妾临画,送臣妾一池红莲,说臣妾穿红色好看,睡前念书给臣妾听……」
「您说的、做的,是为臣妾,还是透过臣妾在看旁人?」
「臣妾不明白。」
听德妃的讲述,不难想象,我和以前的冷白霜应该很像吧,一样随性但又不落人后,一样机灵又不拘成俗。
我以为夜允爱我,有几分是因为别人都当他是皇帝,但我不怕他。
却不想,有一个人也不怕他,且比我早到了很多很多年。
「其实,我有试着去理解。」我忽然换了称呼,因为后面的话,是一个妻子对丈夫说的,而非皇后对皇上。
「我想,如果……如果,我喜欢一个人,但他不喜欢我,又恰好我权势滔天,或许,我也不会觉得找个像他的人有什么大错……毕竟,我给他荣华、给他富贵,只要他享受便好……」
「我拼命懂事,拼命理解……」
「但是很可惜,我没有这样的经历。」
「所以,我只能一次次地告诉自己,劝自己去理解我的夫君。毕竟是我认识他太晚,毕竟我这富贵日子也是沾了冷先生的福气,毕竟,我这辈子能遇见一个喜欢的、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掏心掏肺的人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这般幸运。」
「可是,不行啊。」
「阿允,我做不到。」
「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的丈夫爱另一个女人超过我,而且,因着那个女子的缘故,间接害死了我的孩子。」
「也彻底打破了我对小梦的念想……」
「不过,还好。」我哽咽着。
「臣妾也有个优点——臣妾清楚自己的性子。」
「一个心太小的人,连自己的心都整理不好,自己都这样纠结,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关爱天下百姓呢?」
「所以,臣妾不想当这个皇后。」
「太累了。」
「阿允,我太累了,做不来的。」
「每一天,每一次想到你,我都能想起乱坟岗里小梦残破的尸体……想起那个爱莲如命的冷姑娘。」
「想起你为了救她,我失去了自己的孩子。」
「我真的想过与你共度一生,甚至想过最坏不过容颜老去、再无恩宠,但能看看你也是好的,你说我是你的皇后,那我安安分分当着,死后与你同穴。」
「我真的有想过……」
夜允拉着我的手慢慢滑落,平日挺直的腰背驼着,发丝凌乱看不清眉眼。
「念念…..」
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知道的,我太执拗。
执拗到,爱他也放不下那些伤害。
但其实,我还是有些庆幸的——他不怎么了解冷白霜,但他了解我。……
23
出宫那天,我特意没让车夫走僻静的小路,反而从闹市穿了过去。
我微微掀开帘子,看着来往热闹的人群。如果不出意外,往后我就不会再回来了,一直到死,都会在定国寺,为国祈福。
夜允还是下旨封我当皇后。
但没有册封大典,他知道的,我不愿去。
石板路平稳,马车也徐徐前行。
我忽地想起第一天来这里,我把小梦放在城外的破庙里,一个人跑进来找于开傅。他们说着京话,穿着光鲜的衣裳,我明明站在太阳下,却像个阴暗角落里的爬虫……
其实,也就不到两年啊。
我其实并不是个大胆的人,我所有的勇气都来自我的母亲和小梦。
记得母亲去世前几天,我在她婆家后门老是等不到她,又听了些谣传,于是从狗洞钻进去找娘亲。
她病得严重,坐都坐不起,耷拉下大半个身子趴在床边干呕,面黄肌瘦,像老了二十岁。怀胎十月的肚子也并不大,隔着薄被看不出多少。
那天,母亲说她快要离开了,马上就去天上享福,让我以后护着小梦。
她说,她生产前总是梦见我,于是给第二个孩子起名「梦」,她说我和小梦有缘分。
她喘得厉害,不多时咳出一大口血,六岁的我呆呆地看着衣服上的血渍,不知该作何反应。
她让我转过身往外走。
她说:「念念啊,往前走,别回头!以后你也要这样坚定地走下去,娘的念念最勇敢了。」
于是,我一直学着勇敢,
学着……即便怕也要装作不怕。
那时的我绝对想不到,自己也有这样一天。
万万人之上的皇后,得滔天富贵、无上荣宠,却在二十一岁几乎就过完了一生。
……
经过一个小摊子的时候,我让车子停下,独自一人走下去。
是桂花酿。
买一壶酒,赠一枝花。
「姑娘,给夫君买一壶吗?女子也能喝!」卖酒翁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在笑。
「这桂花……甜吗?」
我不记得那天卖酒翁说了什么了,只记得这个问题出口后,耳边就响起了夜允的声音——「不甜我可不要,我娘子最嗜甜了。」
……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后记
「月贵人死了。」
「月贵人……那个与冷先生有几分相像的贵人?不是很得宠?」
「嗐,还不是那个嘉嫔。嘉嫔,还记得吗?」
「记得,当年南下,我亲点的,那时觉得她平日老老实实的,也不怎么说话,见人也有礼节。」
「她父亲是湖广总督了,前些日子修水利又立了大功,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这嘉嫔的封妃大典也在准备了。可惜了月贵人,人长得那样俊俏,偏偏撞到了嘉嫔头上。听说是怀孕了,孕吐厉害,都说是男孩。嘉嫔前些日子被误诊有孕,空欢喜一场,这下可不生气!」